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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所长室里的大刘正眯缝着眼看上级发来的文件,被猛然间像漂移过来的木桩般的常胜吓了一跳,惊得他睁大眼睛扔下手里的文件,把吸了半口的烟连唾沫带烟雾完全从嘴里喷了出来。“狼,狼窝铺出事了?”

“没出事我就不能回来了。”常胜看着大刘紧张的神态强忍住笑说,“至于的吗,瞧把你这个所长吓得。也不问问你属下的民警怎么样,上来就盼着出事。”

大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常胜,感觉他没有带来什么“凶信”后,才把身子放缓了一下说:“常胜,抛开我是所长有命令你的权力不说,咱们可是有君子协定的呀。去狼窝铺驻站是待一年,不是待一天。我昨天刚把你送过去,你拉了泡屎被窝还没焐热转天就回来了,你这是干嘛?跑狼窝铺插根草标宣示主权去了?”

“我不是跑回来的,是想跟你说说狼窝铺的情况……”常胜的话没说完就被大刘伸手制止住。“说什么呀,狼窝铺地处偏远驻站环境艰苦,当地人员复杂,治安状况恶劣。这些我比你清楚,但是也不能成为你回来的理由吧?情况复杂你要想办法克服困难,不能遇到一点事就撒手闭眼吧,你跑回来算怎么回事。”

“你让不让我说话了?”常胜憋足劲冲大刘喊了一声,“我昨天晚上让人家劈头盖脸砸了一通砖头,今天早晨又让村干部晾在一边,我都没跟你诉苦。明说吧,我是来找你要支持,要政策,要装备的。你别给我做思想工作,狼窝铺这个地方,常爷是待定了!”

这番话说得语气铿锵,掷地有声地让大刘愣住了。他不由得又上下打量了眼常胜,确定他不是跟自己较劲后悄悄地呼出口气,顺手把桌子上的香烟往前推了一下说:“这才是你小子的性格,知难而上。说说吧,你要什么?”

常胜也没客气,从烟盒里抽出支烟卷点上火说:“驻站点的生活用品都齐全,这个不用所里操心。可是警用装备狗屁都没有,你得给我配枪配子弹,配警棍配警绳配警笛,配警犬配铐子配汽车……”

“你,你等会儿吧。”大刘伸手拦住常胜的话头,“我给你配一箱手榴弹得了。飞机大炮要吗?你是去驻站不是去打仗,真拿自己当中国人民解放军了。再说了,枪支警械管理规定你不是不知道,我没权给你发枪械。不过……你说的警用装备倒是可以考虑。”

常胜其实早就盘算好了,他知道所长大刘的脾气,你越?他越看不起你。拿今天这个事情来说吧,如果自己进门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痛说受了委屈,大刘不仅不会好言安慰,反而会更加的腻味,甚至连挖苦带损地数落你一通都有可能。与其这样不如理直气壮地拍案而起,将自己来时想好的计划大方地说出来。为了能达到目的,他特意留出了谈判的余地。

“枪不给配,警用装备你得给我配齐了。”

“应该的。驻站点就应该装备齐全,你去找内勤领。”

“还得给我条警犬,出去巡逻我得有个伴。”

“行。我马上给警犬队的老王打电话,让他们帮你解决。”

“还得给我配辆汽车,汽油我自己想办法。”

“我给你配辆自行车吧,所里没多余的汽车。”

常胜听罢摇摇脑袋说:“狼窝铺地处偏远还在山里,管辖线路三十多公里,没有汽车我怎么去巡线,怎么去货场巡视啊?还有,处理治安案件送报审批,往来所里领取东西,你总不能让我每次都等长途汽车呀。”

大刘使劲嘬了下牙花子,他心里明白常胜说的是实情,狼窝铺车站所辖的线路的确很长。虽说以前老孙也是巡逻巡线,一般都是转悠转悠就回来,所里从来没有刻板地要求过全程巡视。可眼下常胜提出来了,自己还不能说不对。想到这里他朝常胜说道:“所里倒是有一辆闲下来的车,可就是总有毛病,本来想交还给公安处的。既然你要那就开走吧。”

“就那辆破‘大发’,比我岁数还大呢,你给我换一辆行吗?”

“不要拉倒。这个车我还破例给你呢。你去满处打听打听去,有那个驻站点能配汽车?别蹬鼻子上脸拽眉毛。”

常胜不言声了。自己的目的虽说没有百分之百地实现,可毕竟大刘还是给了他很多的倾斜,见好就收吧。他向大刘请了个假,理由是需要整修车辆和去警犬队挑警犬。大刘痛快地答应还说索性多歇两天回家看看,并叫来副所长顾明跟着他去车库取车。望着常胜走出门口的背影,大刘不由得将目光又投向桌子上的文件。常胜进来时他有意拿报纸盖上了文件,他不是害怕别的,而是担心这个文件让常胜看见。标着文号的红头文件上赫然注明,公安处马上就要进行新一轮的竞聘了,如果告诉常胜他还能安心地去狼窝铺驻站吗?可是不告诉,就意味着常胜将又一次失去竞聘的机会。

大刘使劲地揉了一把脸,此时他觉得自己真的有点不太磊落。

那辆满是尘土,通身都看不出是黄还是黑色的大发箱式汽车,窝窝囊囊地趴在车库的角落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堆废铁。常胜从顾明手里接过钥匙,刚要打开门上车发动,被顾明伸手拉住说:“老常,我劝你别费劲了。压根打不着火,都报废的车你要它干吗呀?”

常胜对着汽车叹了口气:“唉,刘所好不容易答应给我辆汽车,是好是坏我都得先接着,找熟人修修看能不能开吧。顾所长,按理说我现在是归你管,你也应该给我点支持吧?”

顾明赶紧举起双手摇晃着:“老常,常师傅,您知道我这个副所长管不了多大的事,修理汽车这个费用您还是找刘所。他是一支笔,咱派出所的行政主管。兄弟我就是个跟班的,论资排辈我还得喊您师傅呢。常师傅,您就别给我这个小兄弟出难题了。”

“行,我不给你添堵,你想办法先给我解决点汽油吧。总不能让我把车推走吧?使唤驴拉磨还得给把草呢。”常胜把顾明的手拉下来笑呵呵地看着对方。

“您放心,这事交给我,保准给您办妥了。”

常胜根本没打算让顾明报销修车的费用,他想要的就是汽油。修车这个事还是得找自己的同学,现在开着三家修理厂,两家4S店的老板李东。

常胜边给李东打电话让他来拖车,边溜达出派出所。刚走到广场就被人从后面叫住了,叫他的人是民警小于。小于见了常胜仍是警长、警长的叫着,脸上挂着尊敬和歉意的表情,因为在他心里总觉得常胜被发配到狼窝铺驻站跟自己有关。如果不是自己那天冒冒失失地和几个大学生发生争执,也许现在还跟着常胜值勤呢。常胜则摆出副老师傅的架子,拍拍小于的肩膀嘱咐了几句,转回身刚要走,目光却被广场里的一个飘着白发,疯疯癫癫,有些驼背,手里举着照片的老妇人吸引住了。这个人就是两年前在车站广场丢了孙子的韩婶。

本来韩婶和老伴都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为了发挥余热主动地承担起看护小孙子的工作。小孙子叫“悦悦”,长得白白胖胖特别招人喜欢,有事没事的就拉着韩婶往车站来看火车,一来二去的韩婶和派出所的值勤民警们都熟悉了。事情说来也蹊跷,在两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韩婶照例带着悦悦来车站广场乘凉。小悦悦指着灯火通明的冷饮店要吃冰激凌,韩婶一个大意将悦悦留在了外面,等她举着堆满奶油的冰激凌出来时,孩子已经无影无踪了。

韩婶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跑进派出所报案,当值的警长正是张彦斌。他习惯性地通知广场、候车室、售票大厅、站台等各个岗点的民警加紧寻找,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有任何音讯。直到常胜带着自己警组的人来接班,张彦斌才无奈地向韩婶宣布,小悦悦很有可能是走失了,还煞有介事地诱导韩婶孩子是不是在广场以外丢失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不想自己背上一个案件,影响到年终的各项考核。可是韩婶一口咬定,孩子就是在广场里面的冷饮店旁边丢失的,任凭张彦斌怎么引导死活不松口。看着满脸冒汗手足无措的张彦斌和神志恍惚语无伦次的韩婶,常胜按捺不住冲动对警组的民警们说,找个清净点的房间先让韩婶冷静下来,然后赶紧制作笔录,剩下的人协助张彦斌他们去火车站以外的旅馆、地铁、长途汽车站走访询问。重点是一个女人带小孩,或者是一男一女带小孩的人员。他的第一感觉是,孩子被人贩子拐走了。

当时覆盖火车站的监控设施还不齐全,没有办法调集视频资料。两个警组的人马折腾了一个晚上,才从附近的长途汽车站调度室里找到了证据。视频里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略显土气的女人,怀里抱着手举冰激凌的悦悦,在开往邻县的长途汽车周围转了一圈,然后转身朝车站外面走去。从这个女人抱着孩子遮挡住自己的半个脸部,穿着打扮很普通没有特点,行动举止丝毫不紧张上来推断,常胜感觉到这是个老手,而且车站外面肯定还有人接应。当常胜拿着案件的材料来到所里汇报时,没想到张彦斌已经先期向值班的李教导员汇报了,并且把案子一股脑地扣在了常胜的名下。张彦斌的理由简单明确,我接报警时是孩子走失,你接班之后就定性为拐骗了,所以这个刑事案件得你来背。

常胜当时火冒三丈,指着张彦斌的鼻子就是一通数落。张彦斌则摆出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反正是你怎么骂我都可以,让我背这个黑锅就是不行。这个节骨眼上,李教导员就是再笨也看出个门道来了。他劝解了一番后,还是把这个案件划归到常胜的名下。理由也很简单,常胜业务素质强,办案水平高,与群众沟通的能力好,这样的案子交给张彦斌领导不放心。常胜就这样戴着几顶高帽,背着一口黑锅回来了。

从这以后,常胜每逢看见在车站里疯疯癫癫的韩婶,心里都不由自主地颤抖,因为他曾经向韩婶承诺过,要把孩子找回来,把拐骗孩子的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

这次他无奈地把头扭了过去,轻声地跟小于嘱咐了几句,让他照看点韩婶别乱跑,如果她饿了就在食堂给她打份饭,晚上下班把她送回家。

公共汽车在一个小公园门前停下了,公园旁边就是公安处的驯犬基地。常胜向门口的保安出示了证件后,直奔后院的训犬场地走去,训犬队的副队长赵军是他同期入警的同学。

赵军早就接到王队长的电话,知道有人来犬队领警犬。王队长电话里特意告诉他说,平海北站派出所的刘所长好话说了一车,想从咱这里弄条狗去沿线协助民警巡逻。可是咱这里的警犬都是有数在谱的,你琢磨着给来人弄条像警犬的菜狗牵走,或者淘汰的也行,好歹不能让人家空手回去吗。

原本打算敷衍了事的赵军,看见对面走过来笑嘻嘻的常胜,急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知道常胜是个行家不好惹,两个人不仅是入警时同期学员,而且常胜还懂狗,在他这有绝对的话语权。赵军至今仍欠着常胜好大的人情没有还,所以看见来要狗的是常胜,赵军就知道自己今天凶多吉少。

“什么风把你给刮狗窝来了。”赵军老远举着根烟递过去,“想吃肉你可找错地方了,我这没肉狗,一水儿的专业犬。”

常胜接过赵军递过来的烟,掏出打火机给两人点上,望着赵军身后的大门说:“兄弟,我不是韩国人过年——要你狗命来的。我是想从你这挑一条能顶事的好狗,我现在在狼窝铺驻站,它能跟着我巡逻巡线做帮手。”

赵军摆出副吃惊的神情说:“你不是在客运站值勤吗,怎么几天没见跑到边远山区去了?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

常胜斜了赵军一眼,长长地吐出口烟雾:“成心恶心我是吧?嫌我现在混的还不够惨?你不就是个狗队长吗,成天价和畜生抢食吃。我敢保证翻翻狗食盆子看伙食,那里面有什么你们家现在就吃什么。”

这几句话说得太损了,噎得赵军差点没喘过气来。他指了指正在院子里训练警犬的几个民警,压低声音冲常胜说道:“哥们儿,嘴下留点德吧。兄弟再孙子也是个领导啊,别当着这么多人胡说。”说完拉着常胜的手边往大门里面走。进门以后指着墙东面的一排狗舍,“你自己看看,这条狗怎么样?”

常胜顺着赵军的手指处望去,狗舍里的这条狗一下子就把他的目光吸引住了。这条狗体态大小适中,黝黑的脸庞隐隐地发亮,通体的毛发厚厚地向下覆盖,两只竖立起来的耳朵直立挺拔。再仔细端详下它的眼睛,两只杏眼呈现出来的暗黑色幽幽地泛着凶光。偶然张开嘴,剪刀状的牙齿立即露了出来,这说明它的撕咬能力极强。这是条正宗的德国黑背犬。

看着这条身材结实平稳有力的警用犬,常胜从心眼里透着喜欢,连忙打开狗舍门做了个亲热的引导动作。说来也怪这条狗竟然没有生疏的感觉,而是跟着常胜的引导走出门,像个忠实的门卫一样站在了常胜的身边。“这就是缘分。”常胜心里想着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抚摸它的头部,狗也没有表示出拒绝的举动,而是任由他给自己抓着痒痒。

“这狗真不错。是给我的吗?”

“当然是给你的了。”赵军摆出斩钉截铁的神情说,“我知道你懂狗,绝对不能拿菜狗劣狗糊弄你啊。”

“这狗没什么嗅觉或是腿脚上的毛病吧?”常胜还是不放心,围着狗来回地打量着。

赵军唉了一声说:“你这人心态不好。不给好狗你骂街损人,给了你条好的你又不相信。告诉你这是条家族血统良好的警犬,岁数不大才八个月,你看看这身板,二十四英寸的标准体型。背毛颜色通黑,黑毛一直到肚子,四个爪子压着黄白的毛发这有个称谓,叫乌云盖雪,跑起来追风逐电……”

“快闭嘴吧。”常胜没等赵军说完挥手打断他的话,“你跟我背诵《八骏图》呢?乌云盖雪是马,不是狗。吹牛也不慎重点,这狗叫什么名字?”

“叫赛豹。名字多响亮啊!”

常胜看着这狗摇摇头说:“名字不好听也太俗。再说跟着我去山里巡线这样的叫法也有点矫情。干脆我给它改个名字。叫……赛驴!”

“叫赛猪都行。这条狗跟着你混落不了好,估计以后连叫声都带着蔫坏损的味儿。”赵军没好气儿地把脸扭向了一边,索性不搭理常胜了。

常胜赶到修理厂时,李东正带着几个修车的师傅冲着这辆破车相面呢。

看见常胜李东把套在手上的手套一甩,拉着常胜来到跟前,伸手指着这辆全身撒气漏风的汽车说常胜你真行,着急忙慌地给我打电话救援,我还认为你车坏了开不了呢,赶紧让手下的师傅开着汽车带着工具赶到派出所。你可倒好让人给我拉回来这么一堆废铁,真应了相声里说的那句话,这个车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拖车拖着还得提心吊胆,噼里啪啦地生怕它半截再散了。常胜连忙赔着笑脸把李东拉到一边,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详细地跟他说了一遍,然后使劲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就算兄弟求你,把这辆车给我修好吧。”

李东为难地摇摇头:“兄弟,你真是给我出个难题啊。这辆车从理论上讲已经失去上路资格了。勉强收拾出个模样来,也只能偷偷地拿到边远地区去使用,还不能保证安全系数。你要它干吗?报废了算了。实在不行从我这开一辆走,就当给你平时代步用。”

常胜递过去一支烟,顺手给李东点上火说:“你就别给我做工作了,反正这辆车得跟着我去山里,你必须要保证拉得出,开得远,打得响!”

“我保证不了!你也不看看车的成色,都快进博物馆了。刚才我让汽修师傅试了试,费了牛劲才发动起来。”

“能着车就说明没问题呀。”常胜拉住李东的手说,“拜托,施展下你的老本行,帮我组装组装。”

李东最腻味人家说这个事,可是常胜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原来李东在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就是靠组装车起的家。那个时候市场监管混乱,平海又是个开放城市,经常有“倒爷”从南方弄来走私车。走私车到地方之后就得要批文,要办手续,为的是把车漂白。李东依仗着自己姐夫的关系,一面改装汽车一面帮着车主办手续,一年下来就挣出个楼房外加修理厂。常胜这句话等于是揭了李东的老底儿,李东朝常胜翻了个白眼,刚要生气就被常胜笑眯眯的眼神堵住了。“哥们儿,我可不是嘴碎的人呀,你的修理厂平时组装车辆,以次充好,偷税漏税,非法替车主骗保的事情我跟谁都没说过……”

“你现在嘴就够碎的了!”

“得,就当堵我的嘴,你受累帮我修修车,行吗?”

李东看着常胜嬉皮笑脸的样子,使劲撇了撇嘴:“我拿你是真没辙。警察是不是都像你这样,属膏药的粘上就揭不下来。”

常胜嘿嘿地笑着,伸出胳膊搂着李东的肩膀:“谁让咱是发小又是同学呢,说心里话我是真没辙了才来麻烦你。你总不能看着兄弟流落到塞外边关无依无靠,还得让一帮小鬼欺负的境地吧。”

“行!我给你把这辆车从里到外翻翻新。”

“光翻新不行,我还有点要求。”

李东无奈地点点头,把常胜拉回到破败的汽车跟前,挥手叫过来个工人说:“全车大修,客户有特别的要求你给我记下来。”

常胜摆摆手说:“修车的事情我不懂,可我觉得前后保险杠你得做结实了。车顶上最好安一排爆闪的警灯,再装上警报。”

李东一摇脑袋答道:“不行,非警用车辆安装警灯违法,我给你换成射灯吧。警报器也不能安,给你安个扩音器加话筒。”

常胜:“车厢里的座位全不要,车厢顶上给我装几个铁圈,牢固点最好焊上。”

李东:“行,反正是大卸八块,你说怎么就怎么。”

常胜:“外皮给我漆成警车的颜色,画上警徽。”

李东连忙制止住说:“这可不行。你是不是恨我不死啊!让我改装警车?”

常胜:“我没这个意思,弄成警车的模样不是能起到震慑作用吗。如果不行你找个接近点的颜色。”

李东哼了一声说:“火葬场的车颜色最接近。”

没想到常胜听完这话猛地一拍李东的肩膀,“好!咱就用蓝白的冷色调。”

从李东的修理厂出来,常胜的最后一站是做布艺装饰的老胡。老胡和常胜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当年常胜还是个初学乍练的新民警时,老胡就在车站外面开个小门脸做生意。老胡人热情好客,对警察有种天生的好感,用他自己的话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当上警察。高中毕业后他参加过社会招考,门门成绩都优秀,唯独面试的时候把他刷下来了。原来老胡有个天生的短板,那就是他的个子太矮,穿上高跟鞋挺直了腰板满打满算才一米六三,可是公安民警要求的高度至少得一米七。所以老胡只能暗地里抱怨爹妈给自己生得不够尺寸,怀着壮志未酬的心干起了小生意。

因为老胡的个子矮,在车站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经常挨欺负,老胡身单力薄又不敢和人家动手打架,再说了做生意的人哪能天天上演全武行呢。于是只能打电话报警求助,常胜就是在解决纠纷当中结识了老胡。一来二去的两人混熟了,每当常胜转到老胡的门脸前,老胡总是热情地拉着常胜进来喝水小坐片刻。常胜也了解到老胡的艰难,快四十的人娶不上媳妇,还得独自扛起养活父母的重担。得知这些情况后,常胜就有意识地给老胡揽活儿。

火车站是个人流如织的地方,每天都会有很多事情发生。丢媳妇找老公丢东西找孩子,赶不上火车着急下火车找不着人也着急,旅客和旅客之间起纠纷,旅客和服务员之间闹矛盾,抓获流窜犯罪车站查缉嫌疑人,维护站区周边的治安环境,那个事都有警察的身影。很多人虽然嘴上骂警察,心里腻味公安民警,可是真有了事情第一个反应还是找警察。解决了纠纷,找到了失主,寻到了亲人,帮助同行逮住了嫌疑人,车站的公安民警都会照例接受对方的感谢。可是这个感谢怎么体现出来呢?钱,肯定不能要,礼物,也绝对不能收,只剩下精神上的表彰了。于是锦旗镜匾成了彰显成绩的主要标杆。常胜当时没少领着急于表示心情的人们来到老胡的店铺,把这些制作锦旗镜匾的生意给了老胡。

时间长了,老胡这里就成了派出所漂移在车站外围的一个暗哨。老胡也没少向所里提供情报,报告线索。根据老胡提供的情报,派出所的民警还真的抓获了几名作案后外逃的犯罪嫌疑人。所长大刘看到老胡的价值,干脆就把他列为治安联防的积极分子,适时在内部给予表彰,老胡把这些都看成是常胜给他带来的运气。直到开了一家大店面,火车站的那个门脸还在派伙计坚守着。

看见常胜进来,老胡把满心的高兴都堆积在了脸上,拉着常胜越过柜台就往屋里走,边走边招呼媳妇沏茶倒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兄弟,咱可是好长时间没见了,晚上别走在我这喝两口……”

常胜看着比老胡高一头身材胖出一圈的媳妇,不由得咧咧嘴把笑容强憋了回去。他知道老胡这个媳妇娶的不容易,为了解决他的婚姻问题,家里发动了所有亲戚朋友挖地三尺似的踅摸,终于在城乡结合部找到了这个五大三粗的人选。据说当时介绍人把她领到老胡眼前一亮相,老胡二话没说一屁股坐椅子上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什么也不同意。还是人家女方比较大气,跟介绍人说您让我们俩单独待一会,行不行的聊聊再看。两人在屋里单独交流,从十分钟聊到一小时,又从一小时聊到夕阳西下。结果令人意想不到,老胡笑逐颜开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宣布,自己非她不娶。

事后常胜也询问过老胡,娶媳妇不是农贸市场里买菜,选不好退货很麻烦。老胡神秘地冲常胜笑笑说,你嫂子母亲早逝父亲病重自己拉扯一弟一妹不容易,没出门子也是受这件事情的拖累。再说人家什么都能干心眼儿好,还不嫌弃我个子矮,关键的是她还是个大闺女,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常胜领略过老胡的热情,连忙摆摆手制止住,将自己现在的状况和来此的目的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冲老胡问道:“怎么样,明天我能拿走吗?”

老胡:“干吗这么着急?你多容我点时间,给你做精致点。”

常胜:“不用太细致,说不好那天就当屁股帘了。”

两人在屋子里推托了一番后,常胜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趁老胡没回过神儿急忙挥挥手跑了出来。他知道,如果不是用这种方式结账的话,老胡肯定不会要他的钱。

夕阳已经被平海最高层的建筑物群挡住了身影,隔着高楼的缝隙射出的光亮零碎地铺在街道上,天已近黄昏了。常胜抬起腕子看看手表,才想起来要去学校接孩子,才想起来忙活了一整天竟然没给周颖打个电话,也没有给老娘买些她平时爱吃的点心。“我真是一心扑在工作,不当劳模都冤。”常胜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然后举起手机拨通了周颖的电话。

电话铃声照例响了好几声没人接,就在常胜要按掉电话的时候里面传来了周颖的声音。周颖告诉他自己开着车呢,已经接完孩子正准备回家,问常胜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情?常胜回答说我回市里来了,你要接常勇我就不去了,直接回家看老娘。周颖踌躇了下问常胜,你是不是偷着跑回来的呀,驻站点没有人值班你们领导要查岗怎么办?你这么做不是违反纪律吗?常胜硬着头皮听完周颖的质询,冲着电话说道:“你拿我当你下属了?一连串的不信任再加上质问,就算我级别比你低也不归你管吧。不问问我去老少边穷的地方吃没吃苦,也不关心关心问寒问暖,张嘴就违反纪律,好像我专业干这个似的。”周颖电话里喘了声粗气说:“我正开车呢,有事回家再说吧。”没等常胜再说话电话就挂断了。

这样的情形在常胜的记忆里早就习以为常,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和周颖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他在派出所上三班倒,白天从早晨八点溜溜地到晚上八点,交接班后在食堂吃完饭,回家时电视里已经放晚间新闻了。夜班更是顶着星星出门迎着太阳睡觉,把人熬得灰头土脸,经常需要倒时差。想和周颖亲热亲热,不是赶上周颖身体不适亮红灯,就是怕影响孩子和老娘。好不容易赶上一回时机正好,常胜自己反而提不起精神来了。要说夫妻两人没必要天天腻乎在一块,毕竟各自有各自的工作,但相互说说话聊聊天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只是常胜和周颖时常说不了两句就拧,周颖说受不了常胜总是带着调侃玩世不恭的语调,常胜则说周颖官大脾气长,拿自己爷们儿也当下属使唤。总之,两个人很少有耐心交流的时候,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常胜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要和周颖较劲,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戗茬儿。也许真的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媳妇比自己强心里不痛快吧。

回家的感觉如同倦鸟归巢,可有时候却又倍感孤寂,这是常胜每次走进家门前萦绕在脑中的想法。周颖对待婆婆很尽心,是个标准的贤惠媳妇,平时伺候吃喝给老人家洗澡洗衣服,有个头疼脑热的事情带着去医院看病,很多常胜照顾不到的事情都由周颖来完成。婆婆对周颖的认同就如同自己的闺女一样,对孙子常勇更是疼爱有加,反倒把常胜晾在一边。有一次常胜和周颖吵架声音高了点,老娘听见后,颤颤巍巍地跑到两人的卧室,不由分说地数落着常胜。最后还得周颖连哄带劝地把老人送回屋子里才算罢休,自从这以后常胜更不能大声说话了。

因为和老娘住在一起,以前常胜和周颖约定亲热的方式很浪漫,就是他用口琴吹小夜曲,周颖就心领神会地赶紧收拾好屋子。可是随着生活的变化,浪漫的形式也慢慢地在改变。先是有了儿子常勇,虽说有老娘帮忙带孩子,两个人还是忙碌得鸡飞狗跳。后来周颖因工作突出被提拔成了领导,时常是带着没写完的材料回家忙乎,没等常胜吹小夜曲,周颖的眉头先皱起来了,指着桌上摊开的材料摇摇头。再后来老娘患上了高血压外加心脏病,口琴也被常胜束之高阁。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就剩下浪了,漫,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一家人坐一块吃饭的机会很少有,没等常胜查问儿子的学习情况就先接受了老娘的一通质询。常胜只得掐头去尾含糊着告诉老人家说,派出所有个偏远的驻站点需要人手,因为自己各种能力都超强无人能比,所以才被派去驻站,每个礼拜能回来一趟。如果忙起来没有人替换,那就得十天半个月才能见着您老人家。看到老人家有些疑惑的神色,周颖连忙给他解围说他们车站派出所就这样,管辖的线路长,驻站点也多,常胜去驻站是领导信得过他。

都收拾停当已经很晚了,常胜看着在客厅里电脑前忙碌的周颖,心里油然腾起股暖意。他走过去双手抚摸着周颖的肩膀,这么明显的示爱信号他相信周颖肯定能明白。可是周颖却只是拍了拍他放在胸前的手小声说:“今天不方便……”这一句话把他的激情全堵回去了。他无奈地咧咧嘴,心里想我真是运气好,到哪里都能踩地雷上!

常胜到了李东的修理厂时,几位带着一脸倦容的修车师傅正围坐在门口抽烟呢。看见常胜过来其中一位站起来迎上去说,老板李东刚回家休息,为了您的那辆破车他和我们熬了一宿,结果硬是加班加点地给您收拾出来了。说完急忙拉着常胜去看车,来到车间里面,朝着个罩着苫布的车说您自己剪彩吧,老板说了不接受您任何赞美和感谢的话,以后有毛病别来倒后账就成。常胜紧走两步上去掀开苫布,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老式大发车漆成蓝底画着白线,前后保险杠熠熠生辉,车顶上并排装着一溜射灯,四个轮胎纹理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连忙打开车门探头进去,车舱内的座椅全部卸掉腾出了大片的空间。在往上看,两根与车顶连接在一起的铁条上面焊接着几个铁圈,像是家里晾衣服的衣架,靠近车尾还放着两个便携式汽油桶。接过师傅递来的车钥匙,他打着火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发动机的声音,凭感觉知道这个发动机李东也改装过了。“真不愧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行家,我没说冤他。”常胜心里念叨着,朝几位修车师傅扬扬手,一踩油门把车开出了修理厂。

车子还没到派出所门前,常胜透过车窗老远看见顾明冲他微笑,还摆出个翘首以盼的姿势站在大门口。他只知道顾明是给自己送警用装备来的,才会这么早在派出所门口等着。压根没想到顾明是受了所长大刘的委托,让他拿了装备等着常胜,见到常胜后令其赶紧返回狼窝铺。大刘是生怕他知道了竞聘的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常胜要是撂挑子不干,派出所里一时还真找不到能派出去的人。顾明热情地帮着常胜往车上搬装备,一边搬一边偷偷地观察常胜的神情,确定对方没有其他的意图后,从身后拎出来两个车载汽油桶,略带神秘地说:“常师傅,这是我为你做的贡献,两桶汽油满满的,够你开个来回的了吧。”

“就够一个来回的?合着你们是瞎子放风筝呀。”

“您这话什么意思?”

“撒手闭眼扔出去就算,回得来回不来连看也不看!”

顾明伸了伸脖子没搭腔,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接常胜的话茬。

老胡接到常胜的电话,就从店里跑出来站在街边等着他。看见常胜开着辆像殡仪馆颜色的大发车直奔着他过来,吓得他直往门里躲。常胜连着喊了他几声才从屋子里出来。

老胡看着汽车直晃悠脑袋:“兄弟,怎么弄了这么个颜色,看着就丧气。”没等他张嘴说话常胜从车窗里伸出手说:“看着别扭吧,这个色儿去山沟里正合适,远处看着辟邪,近处看了避孕。弄好了吗?”老胡边摇头边顺手递过去一个外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东西在里面呢,按你说的都弄好了,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当山大王!”

“兄弟,你可得小心着点呀……”

“没事,我爸爸给我名字起得好,常胜,多吉利!”常胜说完一摆手启动汽车跑远了,留下老胡望着远去的“火葬车”直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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