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899000000003

第3章 中篇小说奖

向西,向西,向南

王安忆/著

其实,陈玉洁和徐美棠早在十年前即有过交集,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柏林,库当大街上,接近歌剧厅的街角,开一扇门,倚门立一个白衣白裤的亚裔男人,抬头看,门楣上方写几个汉字,就知道是中国餐馆。周末,向晚时分,白昼的跃动平息,夜生活尚未拉开帷幕,正在休憩的间隙。薄暮中,这条街仿佛被遗忘了似的,只剩下玉洁和这家中国餐馆。她与侍者对视着,忽觉得这并不是本族人,深目隆鼻,精瘦的骨架子,要知道,此地的中餐馆,不定是雇佣华工的。对方也在犹疑,不知道当她哪里人。最后,他们用英语打了招呼。走进店堂,临窗坐下,唯有她一个客人。这时间对本地人远不到饭点,他们都是夜猫子。男人送上菜单,看见汉字写的菜名,就有一种安心。点了什锦面,还回菜单,问道:会华语吗?男人眼睛亮起来:原来是中国人,还以为从英国来,英国过来的人比较多。几近雀跃地,一个转身,到楼梯口,仰头向上喊:老板娘,有中国人!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老板娘下来了。

在中国人里,老板娘的身量算得上高大,亦因为中国人看中国人,才看出年纪在三十和四十之间,穿秋香绿色的裙装,袖口撒开,像鸟翼般,随动作起落。绕过空着的餐桌,走到玉洁跟前,双手支着桌面,问从哪里来。玉洁回答上海,对方自报来自青田。青田,知道吗?总归听说过青田石!这时候,什锦面上来了,罐头笋、猪肉、芥菜、甜椒,切成筷子粗细,很悭吝地放两株青菜,面和汤的味道与这些全不相干,显然来自现成的酱料。她埋头吃面,女人站着,眼睛越过头顶,望向窗外,继续说话。她的普通话带着口音,大约就是青田一带的吧,玉洁没去过那里,辨别不出来。话音流水般淌过去。视线与墨绿桌布上的那双手平齐,于是注意到这双手,硕大、丰润、骨肉匀停,能劳动,却不是苦作,所谓得心应手,大约就是指这样的。如此一坐一立,吃完了面,店堂还是只她一个客人,不禁出声道:生意冷清啊!女人被她的话唤醒似的,打住话头,低头看一眼,说:今晚比赛足球,都看球呢!德国人很奇怪,脑筋有毛病,我们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类。她笑起来,结了账,推碗离座,道了再见。这就是玉洁和美棠的第一面,彼此都没有问名姓,连模样都是含糊的。

走出餐馆,天光依旧亮着,街上除她之外,多了一对情侣,忘情地接吻。夕照贴地而起,瞬间掠过去。歌剧厅前终于有了人迹,厅堂里已聚起些声气。检票与领票,前后照应,添几分动静。观众坐有半席之满,在足球杯的晚上,亦可称得上座了。剧目是芭蕾《吉赛尔》,乐池里传来定音的管弦声。

陈玉洁在外贸公司做公关经理,上海与汉堡是姐妹城市,两地往来频密。这一回是为一批货迟迟不能上岸,汉堡港的理由是中国货轮的外漆有几项环境指数不达标,装卸工人不能作业。玉洁在汉堡与各部门交涉,请求重新检测,再次审核,最后一关是工会,同意一定天数之后,才可接近货轮操作。汉堡有公司租赁的公寓,没有食宿之忧,只是寂寞得很。于是,周末便去柏林一趟。这个国家的工会拥有无限权力,休息日绝不允许工作,就不会出状况,她也只好休息。白天去勃兰登堡门、柏林墙遗迹、美术馆、老教堂……最后的节目是芭蕾。她买的四等票,这一区域只有十来个人,散坐四处。前边有空位,可是没有人移动,这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民族。想起方才老板娘的话,德国人是一种奇怪的人类,就又要笑。场灯暗下,乐池里的光就仿佛夜航中的船舶,她呢,茫茫大海中的礁石。音乐响起,舞者在舞台上列成各种队形,奔跑、跳跃、旋转。因为座位的关系,大约还有心情,离她十分遥远,就像一帧镜框里活动的图画。有一时,她睡着了,被掌声唤醒。掌声很整齐,先期经过排练似的,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止住。然后,中场休息。出去走动走动,第一遍铃声后回座,每个人都在原位上,她依然独自一人。音乐奏响,她又沉入睡眠。

走出剧院,天黑下来,街上却一片亮,路灯,霓虹灯,广告灯箱,咖啡座,餐馆全开张了。热狗铺前排着队,麦当劳里满是人,汽车揿着喇叭,年轻人呼啸而过,高举彩旗和气球。电器商店橱窗里的电视机播放新闻,站一圈人看,她才知道,德国队进入决赛。走在人潮中,几乎迈不开脚,满目都是笑靥,互相叫喊,擦肩而过一伙人,竟然横过旗杆抽她一下,回头看,无数笑靥相迎。可依然是离远的,隔一层膜。走回旅馆,洗漱上床,窗外依然喧哗。铜管乐队在游行,其中一支小号特别高亢,随她入梦里。是这样的夜晚,使得其他一些细节变得清晰,留下印象,以至于许多年过去,换了场景,这两人互相都认出了。

汉堡的公寓,人称中国大厦,是由几家国资单位联合买下一幢旧楼,再翻倒重起的,专供企业外派人员居住。风格与周边高层住宅无大异,那多是战后的建筑,平行与垂直的线条结构,与现代极简主义有关,更是从实效出发,用料经济,施工快捷。中国大厦是近年造成,就更新,更高,因此也变得孤立。那白色的塑钢框架的窗户格子,一行行,齐崭崭,要是望进去,内容就丰富多样了。房间里斜拉的铁丝,晾着毛巾、衣服,床上张挂的蚊帐,桌面立着热水瓶,电饭煲吐吐地沸滚,里面炖着猪蹄和鸡膀;窗台内侧的瓦盆里养着小葱,蒜头抽出绿苗,其中一叶上缠着祈福的红丝线。过日子的劲头一股脑冒出来,中国式的日子,乱哄哄,热腾腾,与使领馆的中国式不同,那是官派的,这里却是坊间社会。

中国大厦的住客来自四面八方,你就可以听见各种方言在此交流:东三省、云贵川、江浙、山陕、闽广、两湖,最终又汇合成北方语系的普通话。有长住,有短留,长可至半年之久,短呢,落一下脚便转移。陈玉洁原本只一周计划,延宕到两周,事情办有六成,公司方面让她再坚持一周,索性彻底解决。不料余下的四成是最为琐碎困难,就又是两周过去,还看不到结束。一人在外,新鲜感维持半月已达临界,初始就有长久规划另当别论,她却是随事态演变,一日一日拖下来,难免焦虑心起,不耐得很,情绪变得低落。汉堡这地方,阴晴无定,云开日出时,眼前一派明媚,坐在湖畔,柳丝婆娑,微波荡漾,水面点点白帆,真仿佛仙境。转瞬间,天空沉暗,树丛密闭,湖中的天鹅呱呱地叫,鸽群呼啦啦盖顶而来,像是鹞鹰,豆大的雨点砸下。赶紧起身,回程中,乌云忽地破开,迅速向四围退去,湛蓝的穹顶越扩越广,万物晶莹闪烁。心情却鼓舞不起来了,鲜丽明朗的视野反而让人忧郁。

后来,非不得已便不出门,有时候,整天待在住处。白日里,客房都走空了,清寂中,动静声声入耳。清洁工开门闭门,说话嬉笑,吸尘器轰然响起,又轰然停止,修理工的击打,新入住的客人经过走廊,行李箱的轮子咯嗒咯嗒滚压地面,没有吵着她,却是让她安心,不自觉睡着。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在一股饭菜的气味中醒来,恍惚以为是在公司的食堂里——饭点到了,窗户板推上去,大锅,小炒,米饭,面食,热气蒸腾,汹涌澎湃。雪白的四壁刺痛眼睛,闭了闭,方才想起身在何处。中国大厦的餐厅,中午不开张,少数几个客人,就直接到后面厨房,锅灶边上,盛饭盛菜,倒有几分居家的气氛。这一日,大师傅的媳妇从山西老家来探亲,下厨帮忙,做的是家乡饭猫耳朵。揉得十分劲道的面,揪成手指头大小的薄片,下在汤里。黑木耳、胡萝卜、西红柿、青芦笋、紫茄子、白山药,切成片,上下翻滚。大海碗,灶台上一字排开,老陈醋胡椒面,任意添。这一餐饭呀,吃得汗泪交流,痛快,亲热。

一同吃过猫耳朵,就有交情似的,由此,认识了来自沈阳的一个姑娘。她是通过熟人关系住进中国大厦,还是个学生,在波恩读商科,她带陈玉洁去到火车站的中国书店。书店门面不大,进深却几乎穿透一个街区,四层高。顾客多是中国学生,来淘减价的教科书,学生总是手紧,看的多,买的少。还有从火车站过来的行旅中人,为消磨候车的时间,也是买少看多。相比这有限的客流,书店显得过于宽敞。除了老板,一楼收银台后面的小个子广东男人,似乎没有其他店员。那是个寡言的人,甚至是腼腆的,偶尔在过道走个对面,头一低就过去了。但并不意味着性情冷淡,她很快注意到,书店仿佛是个中国留学生的服务站。临上火车需要办事情的将行李寄存这里,刚下火车的又推门咨询交通和住宿,自行车轮胎瘪了,进来借打气筒,再有借用电话和厕所,帮助收发留言消息。显然,中国人尤其留学生圈里人都知道他,一传十,十传百的。来自香港的他——沈阳女孩告诉她,并不像通常港台人那样,与大陆学生有隔阂,生成见。那时候,中国大陆学生留洋海外正在草创阶段,经济上,货币不能自由通兑;政治上,体制为对立两边;初度开放,人数少,根基浅,远没有形成自己的社会。与中国大陆亲近者,多是左翼知识界人士,而左翼运动发生地则以美国为中心,比如反越战,比如台湾学生的保钓。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正经历漫长的反省与疗伤,对于这个热爱思辨的民族,类似东方哲学的静修,难免是沉寂的。所以,来自社会主义中国的学生,呈孤军作战之势。后来,陈玉洁知道,香港人是一名基督徒。她开始进出书店,当那里半个驻地,港务局方面的业务亦顺利结束,她回国了。

回想起来,九十年代是个节点,上个周期完成,进入下一个。苏联解体,冷战告终,中国改革开放,经济腾飞,香港回归,亚洲金融危机,美国“9·11”……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一方面扩容,另一方面,介入异质成分。具体到中国大陆,由政府推行市场经济,进入全球化,同时筑起防火墙,可说旱涝保收,完身通过世界性危机,外汇储备激增,国库充盈,个人财富积累。在陈玉洁个人,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就好比一夜之间,又像是几个世代,来不及后顾,一径地向前。从外贸公司买断工龄,自营进出口。大学毕业分配在政府部门的先生早几年已辞去公职下海,先是承包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赚第一桶金,然后与几个同学去南非购买金矿,再又掉转龙头,向内发展,到山西开矿和炼焦。这十年于他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说是原始的,又是最后的发展机会。就在他们奋起的同时,六十年代后生冲刺新型产业的前沿,时间越进两千年,就将是又一代风流引领。总算立定脚跟,不仅获得财富,更是在一波连一波的产业浪潮之间,占据衔接的一足之地。他们的事业起自计划和市场两种体制的狭缝,左右逢源,亦屈抑迂回,得尽先机,也种下后患,暧昧的受益最终造成身份的尴尬。

他们的孩子,一个女儿,在千金买醉的日子里成长。陈玉洁至今记得,二〇〇〇年世纪之交,一家三口乘豪华游轮夜游黄浦江。十五岁的女孩,穿一件珍珠白低胸露背礼服,那时候,真还不懂得怎么穿,将她往成年女性里打扮,更显得人小,比实际年龄更幼稚。手腕上套个珠包,踩着高跟鞋,站在大厅里,茫然不知所措。巨大的枝形吊灯从挑高的通顶上垂下,灯芯做成烛状,壁上也是烛状的灯,立在金银座的水晶盏里。无数彩带、气球、鲜花,玻璃珠子穿在尼龙丝上,红灯笼也穿起来。眼睛都不够用了,脖子也仰酸了。视线慢慢移下来,这就看见餐台,呈十字向四面伸展,冷食、热菜、烧烤,中式、西式、和式,蛋糕、水果、巧克力。女儿第一盘就直接奔甜品,各色小点心,粉红、淡紫、浅绿、鹅黄的奶油和啫喱,第二盘还是小点心。那颜色形状首先诱人,尤其诱惑女孩子,其次是香甜的口味,小孩子都是口重又嗜糖,平时受大人限制,从不曾饱足,此时敞开,非但不干预,还是鼓励的眼神。可惜到第三盘,便吃不动了,就这,还只是餐台上末梢的一点点,前菜和主菜丝毫未沾,都要哭出来。岂止孩子,大人不也是憾憾的,只不过能自持,不像孩子那般坦然不掩饰。接近子夜时分,餐台撤下,顶灯暗下,地灯点亮,一池莲花盛开,乐队和歌手仿佛是从地心升上来,音符从天庭降落,众人环绕起舞。父亲带女儿下了舞池,两人都不太会,基本就是走步,从这头到那头。看他们在人群中忽隐忽现,有几回女儿的脸正对她,表情十分严肃,好像接受成人礼,就觉得女儿正在脱去小姑娘的形骸,飞速地长大,长成那件珠光晚礼服里,真正的主人。舞池到处是这样的美人,衣袂飘兮,巧笑盼兮。她走神了,没注意人群哗动中倒计时的数秒,只听得最后一声,当!海关大钟敲响,彩带剪断,纷纷坠落,珠子漫撒开来,红灯笼亮了,原来里面都是电灯芯子。船正走到吴淞江口,调过头,外滩沿岸一带同时放起烟花。那游轮顶上的吊灯突然迸裂,露出玻璃穹盖,于是,一朵一朵烟花在深邃的夜空绽放,化成流星雨,缓缓垂落,时间就此走进二十一世纪。

女儿自小在祖父母身边生活,与他们聚少离多。在出生成长的十多年里,正是她和丈夫激烈打拼事业的阶段。他们都是上海普通人家,一条街上的邻居,就读同一所小学,又在“文革”中划地段分进同一所中学,是本地市民典型的婚配形式。中学毕业一个去崇明农场,一个留在上海分配工作,分得很好,在外贸局——照今天话说,就是办公室小妹。后来,崇明的那个凭一己之力考取大学,上海的,就是陈玉洁,由单位送外语学院委培商务英语,原去原回。那是个百废待兴的时期,机会很多,他们可说是得天时地利的一代。等两下里读成,都已是三十岁,这才生了孩子。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住房的紧张,全世界闻名,由此生出多少悲剧和喜剧。他们原是在公婆房间里隔出一条做婚房,两人上学各自住学校宿舍的几年里,丈夫的兄弟住进他们的房间并且生下孩子。这期间,他们夫妻的私人生活都是在周末和节假的宿舍,他或者她的同屋回家,让出空间,供他们享用。所以,住房局促是他们脱离体制自主创业的极大动因。挺着六七个月的肚子,肿着脚踝,去后勤部门索讨房子。局办公楼是外滩一座老建筑,殖民时代留下的,石砌的墙壁,天花板很高,动静都有回声,走在里面,是有压迫感的。当时不觉得,年轻,又是单位里最低阶职工,况且,大家不都一样?为住房、晋级、加薪、奖金,一趟趟跑领导办公室,赔着笑脸,叹着苦经,事后回想,却是很屈辱的。就这样,分来一间房,面积不大,朝向也不好,西北,是一套公寓里的一间。这套公寓不知出于何种历史原因,被拆分成三户人家,公用厨房和厕所。但无论怎样不便,住进公寓,身份就不同了,下一轮的争取和调配中,资本也不同了。很快,这一间加上丈夫单位增配的一个亭子间,二换一,换来新工房的一个独立单元。换房的经过,也是不堪回首。电线杆子上贴告示,房屋交易集市寻觅对象,所谓房屋交易集市就是马路边上,自发形成的几块地方。掮客一类的人物应运而生,他们手中掌握许多信息,从而串联上家下家。时间一久,陈玉洁自觉得也能成为业内一员,日后独立出来做贸易,是否从这里起念,只有天晓得。

这套一室半的单元房位处虹桥,其时还未开发,属城乡接合部,上下班需经过一条铁路。远远听见道口铃响,路障放下,挤进等待的自行车和行人里,一列火车吐着白汽驶过。倘是客车,就看得见车窗里的人,满脸旅途的劳顿,不知道在他们的眼睛里,自己是怎么样的。这条铁路横亘在面前,将新城区和旧城区隔开,他们被划分在新的一边,即是逐出,同时呢,又是纳入,纳入进另一种命运。

住进这一处房子,动荡结束,终于安定,将女儿接来。女儿已在市区一所重点小学就读,而这边且是草创,周边还很荒凉,学校的品质可想而知,决定暂不转学,每天由父亲接送,顺便可去看望婆婆。辛苦是辛苦,但一家人不必分住几处,算是团圆了。就在此时,方才发现,女儿与他们是生分的。跟阿娘长大,宁波人称祖母“阿娘”,阿娘们称得上是上海中等阶层的一个类型,她们精明、仔细、能干、豁辣——沪上人说,给宁波人做媳妇不易,可她们自己不也是从媳妇熬成婆的吗?她们带出来的小孩,尤其小女孩,都有一张刁钻的嘴和一副刁钻的性子。一上来,他们就感到棘手了。绿豆芽,要摘两头;鱼,只吃腮上瓜子大小两片肉;豆腐是要去皮的。穿衣服也很麻烦,一件套头衫,后领的商标一头脱线,她按惯例索性将那一头也扯下来,多年紧张甚至惶遽的生活将她磨砺得粗糙和简单,孩子却哭了,说应该缝上去,否则就分不出前后。鞋面上的浮尘不擦拭干净也是要哭的,马尾辫不是高了低了就是歪了。随身搬过来的几大包杂碎,她看也看不懂。那些花花绿绿的铁发卡,掰开,再按下,沿发际线扣一排;喝水的壶盖藏着机关,这里一揿,那里跳起来,吐出一个嘴;透明的小贴纸上的人物动物有名有姓,贴哪里也有名堂,而且重要……这些零件又不是阿娘的传统了,而是来自现代都市物质生活,阿娘家住在淮海路中心地段。有一次,她下班早,去学校接女儿,遇到班主任,说起往返路途的辛苦,老师惊讶道,不是就住在附近吗?原来女儿一直将阿娘家的地址报给老师和同学。小姑娘和同学走在前面,她推着自行车跟随其后,看那矜持的小背影,比同年龄孩子高一点,所以就在中间,一个挽一个胳膊,有些小妇人的风度。陈玉洁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女儿长大了,却不是想象中的长大。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潜藏在母女之间,到二〇〇〇年的跨世纪晚会,再度浮出水面,却是另一番情景。这时候,做父母的,与女儿相处和谐,陌生感逐渐消弭,甚至有几分亲热。

偶尔地,她会生出怀疑,这样的改善是出于哪一种原因。血缘是一种,共同生活是一种,还有,是不是还有什么?她从国外公务回家,省下津贴补助买成礼品,最多的是女孩子的衣物,内心里多少有一些讨好的意思。她和丈夫总是讨好的,为补偿抚育的缺失,其实也没有那么理性,一家三口,本应是亲近的。女儿得到礼物,绽开笑容,一个返身,抱住妈妈的颈项。软软的小身子,贴在怀里,她有些羞怯呢!真希望不要长大,就这样。她喜欢女儿的笑脸,下眼睑很饱满,一旦开颜,便呈现两个窝,像猫咪,又像花。随年龄增长,圆脸变长脸,脸颊滑顺下去,笑窝不见了,显出少女的清秀,却又有一种凛然——不知道事实如此,还是心理的缘故,她始终有些怕她呢!这也是所有父母对长成的儿女的心理,生恐被遗弃似的。有时与朋友交流,彼此就像在攀比这种感受,很享用的呢!但内心深处,又觉着不像对方的单纯,在某个地方存着差别,而且是本质性的。生活在进行,不等她想明白,已经到下一个阶段。

他们买了商品房,先是四室两厅的公寓房。装修大半年,搬进去,住下两年。其中有一间北屋,从来不曾使用。紧接着就搬进另一套,复式两层。偏离市中心,但后来居上,成高档地区,住户以日韩籍为众多。女儿进一家私立中学,和小学同学疏远往来,阿娘呢,也不常走动,这个老城区的孩子成了新人类。礼物和礼物激起的喜悦还在继续,却已不只是出国带回,且随时随地,量和质都在增加。整套卧室家具,钢琴,电脑,音响,万圣节的鬼装扮。这个街区已兴起万圣节,基本是自己和自己玩,没有讨糖和捣乱的小孩子,南瓜灯在店铺的玻璃窗里闪烁,少男少女们穿了吸血鬼的长袍在街上呼啸走过,其实显得很寂寥。最后,女儿高中毕业,直接去美国读大学,可谓人生大礼。因学业中等,就读一所设计专科学院,校址却是在纽约曼哈顿,学费和食宿极昂贵,有什么呢?钱已经不是问题。

因生意上的事暂时走不开,就由丈夫保驾护航送去纽约。看父女二人走进国际出发厅渐渐远去,女儿比二〇〇〇年晚会上又高出半头,身着旅行装,双肩背包上垂挂粉红水晶的吊串,随着走步一摆一摇,就有一股跃动,欣欣然的。没有回顾,就这么径直走出视线,她们母女相处向来冷静,从不滥情。回到家中,推开女儿卧室的门,打算收拾整理,不料想,一下子撑持不住,坐倒在床沿上。那是张童话里公主的卧床,高高的弹簧垫,白色床柱上托着金球,圆顶帐垂下来,珍珠纱上布着小朵玫瑰花。眼泪溃决,流了满面,这才相信“血浓于水”是千真万确。

多半的原故是女儿在美国读书,还有就是寻找新商机。她将德国方面的贸易收缩了,转移到纽约。然而,距离上的靠拢并不使她们更亲近,分别初的那一段激情没再回来过,反而是,平淡下来。女儿抽条的身子显得很纤细,穿低腰的撒腿裤,长款的背心外面套一件横宽的背心,都是黑色,踩一双夹趾草编凉鞋。学习设计的人总是从自己身上开始实验,创造独特性。最终,很奇怪的,这些独特性又汇合成同一种风格。看女儿走在街上,走在魁伟壮硕的外族人里,四肢、身体、衣服、头发,一侧剪至耳上,另一侧,齐腮,垂下来——仿佛在飘。不少男孩,也有成年人,被吸引目光。这些目光,就像风,将她送得更远。偶尔地,女儿会挽着母亲的肘弯,便感觉到纤细的手臂里的骨骼,不是小时的柔软,而是坚硬的,有一股力度。

女儿租住的是一种称之为“工作室”的房屋,一大间,除厕所和冲淋房,再无其他区隔,住户根据自己需要分配使用。因为楼层很高,还可架成阁楼。这样的房型,得自于二战以后的苏荷地区,废弃工厂车间被艺术家用作画室,渐变为风尚,建筑商适时跟进,开发房地产市场。以此可窥见波希米亚人走入布尔乔亚,嬉皮变雅皮的过程。所以,这间位于中城的“工作室”其实相当中产化,玻璃幕墙,细木地板,牙白色烤瓷漆的橱柜,后现代极简主义的灶具和卫浴,以及连房屋出租的餐桌椅、工作台。这样的环境里,席地而卧的床垫,东方图案的靠枕,随意摊放的杂物书本,反显出造作。她不懂设计专业是什么样的内容,从外部看起来,女儿无疑是业中人士的做派了。

在决定长住,计划买房之前,她都是住酒店。睡地铺起卧不方便还在其次,难以忍受的是无遮蔽全敞开的空间。不夜城的光,从窗帘叶片里透进来,躲也躲不开,好像当街躺着。女儿并不反对母亲住酒店,多少透露出迹象,孩子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一个不问,一个不说。有些私密的话题,至亲间反倒不易沟通,又尤其是她们这样亲中有疏的母女。有几次和丈夫同来,住的是中下城的老酒店。在美国,说老酒店不过是更欧洲化,代表新大陆居民来源地的历史。那都是狭小、逼仄的房间,自点早餐,到晚间,酒吧咖啡座上满满的,需挤过人堆,向柜台上领房间钥匙,沉甸甸的铜头钥匙放在柜台背板上的小格子里,射灯自上向下照着职员的脸,很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一帧景。

丈夫喜欢这样的老酒店,女儿也喜欢,凡住这里,总是过来。换一种情形,就是她过去了。来到这里,多半是在底下酒吧消磨,单独的桌子永远不够用,于是,不相干的人凑在一长条大案子边上,各说各的。女儿显得格外兴奋,比平时话多,丈夫呢,捧着酒杯,缩着手肘,避免碰到邻座的人,脸上布着笑容。她却怀疑,他们实际上真的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享受。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坚持,将“快乐时光”坚持到底。酒吧门口的招牌上,不都写着“快乐时光”的字样!酒店的“快乐时光”里,中国人极少,像他们一家三口的中国人,大概仅此一例。那实在不是个家庭聚会的场合,这三人未免显得不合时宜,可他们一坐就是半夜。送女儿去住处——步行即可到达,两人再返回。子夜时分的清寂里,藏着无数喧哗,那沿街的,一半沉在地面下的门扉,一旦开合,就涌上来,引起一阵骚动。

他们沉寂地走过一段,凛冽的空气驱逐了困盹,方才她可是困盹得很呢,此刻醒过来,开始说话。她说,要不要在美国买房?好啊!他说。女儿的房租加我们的酒店费用,差不多是一套厨卫的钱了。说到这里,他就正色道:不要考虑钱,钱不是问题。话里有一股豪气。他们这一路对话,都是有豪气的。倒退十年二十年,做梦都做不到。是啊,钱不再是问题,可也是个问题,就像上了发条,开关启动,自行运作,以级数增长,令人不安。想这世界上任何物质的总量都有限度,哪经得起如此递进生产。她有时会提议关闭生意,不要再赚了,一个人一辈子究竟能用多少钱?丈夫的回答是,你以为我们是净赚?不是,我们是和世界通货膨胀赛跑,趁脚力好,多领先几步,等脚力弱下来,就少落后几步。然后,丈夫便举出几个数据,证明通胀的速度和程度。按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通货膨胀是为解决危机,同时酿成新一轮危机,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丈夫一旦打开话匣子,谁也刹他不住,所谓“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在他们一代人,就是蒋学模的一本教科书,在世界冷战格局下,以共产主义为人类社会最终目标的前提下,诠释资本演变。现在人早不读它了,但里面不乏真家伙,也就是硬道理。丈夫继续道,二战以后,技术革命大爆炸,迎来第三次浪潮,似乎可能消化危机,事实上,只不过暂缓,将局部纳入总量——“总量”这个词出来了,正是陈玉洁的担心。你以为总量可无限增长?他问她。不能,她回答。增长的是缝隙,就像受过冻的萝卜,糠的,这就是泡沫经济,所以,我们必须和通胀赛跑!最后总结。这时候,他又变成虚无主义,不相信人类历史的进步。

他们走进酒店,“快乐时光”方兴未艾,领了钥匙进电梯,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推开房门,迎面是满壁墙纸的缠枝花,天花板顶线的雕饰,窗帘打着沉甸甸的结子,床幔垂下流苏,椅套、茶垫、桌旗,丝线经纬底下藏着隐花,门窗、家具、用品的边缘都是曲线,底足是弯脚,镶着金边,重重叠叠,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尚。事实上,酒店不过开业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酒店的典故,关于一名女演员的风流韵事,是百老汇款的。床垫很厚,很软,人卧得很深。听见枕边人的鼾声,不由哧地一笑:真会装!也不知道笑的是哪一个,然后,沉入睡眠。

她自己来,通常是住新泽西,真正的北美式标准间。遍布全中国,直贯县镇级的酒店模式就来自于它。宽敞明亮,自助式早餐,价格只到那类老酒店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越过哈德逊河看曼哈顿,不过上海浦东与浦西的距离。这酒店主要客源是旅行团,尤其中国旅行团,占一半以上,其次东欧和日韩,再有些本土的学生团体。她虽是散客,但因为常来,一住又是半月一月,甚至二三个月之久,所以店方就将她打包进旅行团,享受大折扣,价格又下来一截。虽说钱不是个问题,可是,不还要和通胀赛跑吗?收缩德国方面的生意,转向美国,一时上还摸不到门。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和人脉,都是在欧洲方面,在此可说白手起家,从头开始。来美国之前,都说这里地大物博,制度自由,有许多机会。听起来,很像近代史上所写,冒险家的乐园上海,实地一看却大不以为然。近十年内,中国的人力物力,犹如水银泻地,充盈每一寸空间。大到并购企业,小至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发圈发卡,工业有中型机械,农业有果蔬植种,几乎无一遗漏。于是又回到老本行,中国餐馆,购买老店,开张新店,华埠从曼哈顿飞跃皇后区法拉盛,迅速扩大。陈玉洁数次往返,一年时间过去,依然委决不下,往哪里开拓。她倒也不急,多年历练,磨出了耐心,只是出于勤勉的本性,不开源就必得节流,能省即省。

酒店里每天有一团团的中国游客进出,闹哄哄来,闹哄哄往。一个人住久,终有些寂寞,所以,并不嫌嘈杂,还以为有意思。那些常受指摘的大妈们,与她属同一代人,在匮乏和争夺中度过岁月,大堂里一个空位都不放过,即便只是出发前短暂的等候,她是理解的。有时候会主动搭话,提供咨询,解决语言沟通问题。有一回,一个老年团的旅客向她打听大都会博物馆的票价,她如实告之,从一元到二十五元,全凭自愿。对方顿时愤愤起来,这个团费以外的自选项目,导游收费竟每票三十。看他们气咻咻找导游理论的背影,便知引起事端不小,赶紧避开。这些闲嘴调剂了客居的生活,否则就太闷了。这个酒店,让她想起汉堡的中国大厦,住在那里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但有公务在身,总是社会中人,多少有些刻意地回避交道,有大国企单位的骄矜,也有避免麻烦的用心,是一种自恃的寂寞,而现在,是真寂寞,仿佛游离在真空地带。

女儿从来没到过新泽西的酒店,静听母亲述说那些杂碎,似乎只是出于礼貌。她们母女间一直或者说越来越保持礼貌。这固然没什么不好,可也没什么好。有一回,听完母亲的大妈们的故事,大约觉得应该做出些反应,不至显得态度冷淡,女儿说出一句评价:老阿姨多半是粗鄙的。她顿生反感,回击道:“老阿姨”这称呼就很粗鄙!母女极少起冲撞,她出言又过激,女儿不禁怔一下,然后笑一笑,过去了。还是年轻人更有礼貌。她却有些微的失望,心底积蓄着一股冲动,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就是想刺痛女儿,可此方矛头一出,彼方适时避让开,到底没交上火。

女儿真正的兴趣所在,是关于买房。在这里,议题变得具体了,不像她父亲,从务虚始,到务虚终。每一次去——住新泽西酒店,就总是她去女儿住处,每一次,都得到一批售房信息,从网络上搜索下来,也有她朋友推荐,全是曼哈顿岛,或中央公园周边,或苏荷,切尔西,抑或第五大道。许多中国人在那里买房,女儿说。她以商量的口气建议,为什么不考虑皇后区,那是中国人聚集的地方。女儿笑一下,这样的笑容,常会使她瑟缩,自觉得变成受教育的人。女儿笑一下,说,从投资角度出发,曼哈顿的地产有更大的增值空间。她嗫嚅道,法拉盛一带正趋向上扬。自知说服力不够,就又添一句,中国餐馆多,生活方便。女儿回答一句,曼哈顿也有许多中国餐馆,重要的是文化生活丰富,性价比更高。对话沿着买房的主题进行,倘若换成她父亲,每一个岔口都会旁出去,比如餐饮,比如乡谊,比如文化,都可激发谈兴,见仁见智。说的和听的,一概忘记初衷,不知道来自哪里,又去往哪里。当年,她便是被带入迷局,一去千万里,回头看,沧海桑田。难免感到庆幸,几回折转关头,都没出错招,尚还有歪打正着处。似乎有一条潜在的轨迹,引导他们的脚步。事实上,应该感谢那个时代,刚从计划经济走出来,选择是有限的,非此即彼。倘是另一种选择,道路不同,结果未必有大差别。草创的世界,各路英雄殊途同归。不像今天,机会很多,陷阱也同样多。但不论怎样说,丈夫确是性情中人。女儿不像父亲,那么就是像她,理性,清醒,冷静。这些禀赋在她,更多体现在谨慎,甚至一定程度的保守。女儿呢?似乎,她忍不住想,似乎缺乏热情。

环顾女儿的住处,有一种刻意的凌乱,大小靠枕东一个西一个,斜面长案上散放着绘图工具,形状莫名的雕塑直接立在地板上,台灯、蜡烛、香薰、几盆水生植物,分布在餐桌、茶几、料理台、上阁楼的木梯边缘。杂物的堆砌中,因为总体上几何线条的结构面,呈现肯定的秩序。女儿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待在房内,小心翼翼地走动,避免搅乱这些物件的摆放,她觉得,这间“工作室”公寓房,很像一个橱窗,第五大道上的奢侈品商店橱窗。她怀疑,这面橱窗的背后,还有没有日常性的生活。她想起她的婆婆家,终年散发着咸鲞和虾酱的腥气,那是宁波人家特有的气味,从八仙桌底下的坛子里蹿出来。小小的女儿,跪在椅上,操一双竹筷,吃海瓜子,一只一只送进嘴,然后划一大口泡饭,很快,跟前堆起一堆壳,透明的粉红的螺钿。那细细的颈脖子里,也有一股子海瓜子的咸味。现在,小姑娘长大了,身上的气味换成可可·香奈儿的国际香型。

在女儿的安排下,她还见过一位房屋中介商,荷兰裔的美国人,会用中文说“你好”“谢谢”“恭喜发财”,古怪的发音里有一股油滑。介绍的房屋在公园西大街,原本是酒店,然后改成住宅。宽大的门厅、走廊,房间分走廊两侧排列,依稀可见昔日酒店的痕迹。推进门去,迎面满窗绿荫,正对中央公园。受限于原先的客房的格式,内部形制多少有不合常理处。比如原先的套间要成为独立的两卧,不得不横断空间,立一面墙,辟出玄关,重新开门,难免局促,厨房和浴室对于家庭起居也是逼仄的。她倒有点动心,因为想起上海的那种前厢房,而且,使用过的房屋有一股烟火气,是过日子的气息。她没有流露喜欢,但询问得仔细,让中介先生窥见成交的可能性,即便这一处不行,还有另一处呢,中国人可是购房的国际主力。往返对答,中介先生也判断出这个中国女人属理性消费人群,相当专业,正对他口味。他就是不怕专业,而对不专业生惧,在这法制社会里,对规则有共识,一切都好说了。

女儿在一旁静听,态度变得驯顺,向来严峻的表情松弛下来,小时候的笑靥隐约又回来了。她温存地投去目光,想到小小年纪一人在外的诸多不易。这一天,母女间相处和谐。和中介先生告别,对方说了一句恰如其分的中文:后会有期!三个人都笑起来。然后,她们走进公园,挽着胳膊。早春时分,气温还很低,前一场雪未化尽,吸纳着正午的热量,空气凛冽,直入肺腑,身上起着轻微的寒噤。载客马车走过去,马粪味扑鼻,带着畜类的体温,在清冷中散播开。一个跑步的男人赶上她们,身上冒着热气,奇怪的,也有着同样的体味。女儿的手伸在肋下,使她想起很早以前,那软软的小身子,不由紧了紧臂弯。母女间的肌肤之亲向来很少,事实上,不是吗?她也是缺乏热情的母亲。

女儿说:那人好像怕你呢,妈妈!如何见得?她问,小心翼翼地,多少有点巴结。女儿做了个表情:转着眼珠,飞快地睃巡,就像一个猎手跟踪他的猎物,有几分神似。她发现女儿竟然是活泼的,并非表面的矜持。谁知道,也许在心里骂我们呢!她说。嗯?女儿停下脚步,困惑地看母亲的脸。怕和骂,是同一件事,她说。什么事?女儿问。我们的钱!她回答。哦——女儿吐出一口气,迈开脚步,手滑出臂弯,走到前面半步。绒线帽顶的毛球随脚步摇曳,留长的头发从帽底流泻下来,垂到黑呢大衣肩背。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在惶遽中度过,不曾流连,就远遁不见踪迹。那背影忽然顿住,转回身来,说:所以,妈妈,所以,我们要买房子,买给他们看!这孩子气的话里有一股凛然,她明白这凛然的来由,不在父母亲身边长大的孩子,总是缺乏安全感,于是,过度防卫。清寂的公园,四边楼宇远在地平线上,母女二人站在大块的天空底下,仿佛遗世孑立,心中就有苍茫生起。这是她的孩子啊,近不得,远不得,拿什么去爱你呢?

下一回再来,是与丈夫一起,在林肯中心对面新建的公寓里,全款买下一套。其时,复古主义一改为现代主义,自有一套理论。他认为,酒店是幻象,住宅则是现实,前者是一时间,后者是长此以往,一是传奇,一是日常,彼此不可取代互换。而且,他强调,必须新建筑,不能二手房,前人的遗痕会成为魅影,打扰现在式的生活,那些幽灵的传说,逐渐在科学中显形,比如红外线,比如超声波,比如暗物质,现代物理学正在向东方神秘主义归宿……她的心情却正相反,一旦买定房子,反倒像是做梦,一个明晃晃的白日梦,说话起着回声,身影倒映在蜡光铮亮的地板。丈夫似乎也有些生畏,噤下声气,办完手续的次日,便丢下妻女,独自回国去了。

有时候,她不禁会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四周都是异族人的脸,忽然间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生活急剧的变化,女儿比她镇定多了,更像是知道要什么,并且向目标接近。搬进几件家具——这时体会到丈夫拍板买新公寓的正确,不需要装修,直接就可入住。几件家具虽不足以填充偌大一套房,但到底消除些空旷。她继续寻找开拓事业的方向。女儿临近毕业,是读硕士,保持学生身份,若不是,就要求职。学习设计的学生一大堆,尤其是中国学生。这是个暧昧的专业,什么都沾,又什么都不沾。所以,她需要将女儿的出路纳入她的计划。这一日,到唐人街买菜,一时兴起,走上威廉斯堡大桥,往布鲁克林去了。

布鲁克林正在兴起,大有飞跃的势态。可是,像她,一个谨慎的生意人,本能地对这种经济发生的模式持保留态度,那就是制造业衰退,以艺术家为主体的设计型产业进入——这类产业的利益链相当含糊,在资本市场的考验中,命运很不确定,或者淘汰,或者转变,抑或真如预期的蓬勃发展,然后又回到萧条。苏荷地区经历大半世纪走完的周期,如今越来越短促。省略发生过程的复制,总是缺乏自然的生命力。历史进入现代,复制又在加速。大约在机器诞生,再推远,人类掌握工具的时候,就已经注定的命运——她发现自己在沿着丈夫辐射型的思路,漫游开来,哑然失笑。天下着毛毛雨,威廉斯堡大桥的步道上极少人迹,城市在脚下搏动,桥面震颤,顶上是巨大的钢架结构。这城市定是在生产钢铁的年代建设,你能感受坚硬的程度。钢铁铸造一座城市,尚有剩余,于是流向战争。在地面看,威廉斯堡桥不过从东河这岸到那岸,走上去,可是漫长。引桥跨越几个街区,河面又出乎意料地宽阔。偶尔有人迎面走来,观光客和慢跑者。列车轰隆隆驶过,整座桥梁都在跳跃。太阳忽钻破云层,大放光明,雾气下沉,沃拉博特湾、曼哈顿桥、布鲁克林桥,一下子浮托起来,水鸟飞翔。只转瞬之间,云层闭合,光线收起,景物又退下了,仿佛海市蜃楼。这地场真是大,开发四百年,不过只是一个角。所以,就还有一股原始的野蛮力量,从现代性中穿透出来。

计算一下,陈玉洁在桥上足走了有一个钟点,步道在引桥中段向地面下去,穿过桥墩的钢柱,就站在了路口。停了停,顺势一转,依街道数字排列,从小号码向大号码走去。路上很清静,建筑多是陈旧和简陋,多少是破败的,犹太人的“贝狗”店,还有中国餐馆,间杂着狭小门面的店铺,是年轻人自创的品牌服装和小礼品,后现代设计型风格,稀奇古怪,用途不明,显示出物质过剩时代生长的一代人的消费理念。这样的小店,每一分钟都有无数间开张,又有无数间关闭,不是作为单个,而是一个群体,维持着它们的存在。然而,谁能就此下结论呢?在一整个街区的草根性中,这些小铺子,却是华丽耀眼,穿越到未来,那里兴许有传奇在等着呢!时间已到午后两点,饭店都歇了,准备晚市开业。又走过一个路口,看见中国字样“牛铃”,名字有一些新鲜的情调,但招牌底下的门面,却是唐人街的旧俗,红灯笼,绿窗棂,翘檐上的黄琉璃瓦,日晒风吹,再蒙上油垢,显得灰暗。倒也让人踏实,因有一股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透露出温饱的人生。

店门侧边的街道,停着一辆小型运货车,地面上的铁盖掀起,露出一个男人精瘦的上半身,接着卸下的货物。她伸头向店里张望,黑洞洞的,也是歇业的样子,正要退出,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吃饭吗?循声看去,门内酒柜后面原来有人。她说是的,女人就说,随便坐。稍适应店堂里的暗,走进去,在临窗餐桌坐下。天光带着窗玻璃上的污迹,映在桌面。酒柜里的女人问:吃什么?声音远远传过来,更显得店堂的空廓。她看见桌上夹子里有一束菜单,懒得翻看,只简单说一声:炒饭!这是每个中国餐馆必备的速食。隐约感觉女人叹口气,走出酒柜,向后厨去了。显然,厨工们休息了,不得不亲自出马。小货卡卸车完毕,扣上挡板,路面的铁盖板放下,这些动静都是清脆的。后厨里的排风扇打开了,呼呼响,油锅毕毕炸开,葱花的气味就传过来,有一股居家的安宁。店堂里的暗将空间四合,人在里面,甚至是温馨的。她想,布鲁克林是个不坏的地方。排风扇停息下来,在惯性里当当响了两声,听见男人和女人的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些音节,短促地轻盈地来回。店堂和厨房连接处有一方亮,嵌着男人的身影。大约是搬运,推拉收放,动作生风,像是有功夫。女人端着餐盘出来了,未到跟前,已香气扑鼻。

葱青蛋白的炒饭上,覆着一层金黄,仔细看,是油渣,送进嘴,原来是炸虾米。女人并不走开,而是站在桌边,指导用餐,将虾米和饭一并入口,果然,米饭软有劲道,虾米松而酥脆,口感味觉受用无穷。好不好吃?女人问。好!她顾不上说话,只回答一个字。算你有口福!女人说,是我们家乡的饭食,从来不做给客人。家乡何处?她稍停下筷箸,问道。青田,女人回答,依然站在桌边,两只手支在桌沿。余光所见,是一双丰白的大手,就有些记忆回来。女人继续说:温州那一系的菜在外国打不开,洋人就认那几样,酸辣汤、咕肉、宫保鸡丁、春卷,美国人的脑子有病!陈玉洁忽然想起了,抬头看女人,女人不看她,眼睛平视窗外。有汽车驶过,还有人声,零落的,这一处,那一处。洋人是一种奇怪的人类,女人说,他们没有口福,从小到大,就吃那些炸鸡,烤牛排,煎三文鱼,无论什么肉,都要做成一块一块,用手抓得起来,然后再添加调料,所谓“沙司”,这“沙司”又只是几味,翻来覆去的。说话间,盘子清空大半,她的思绪已经跑开,听不到女人说话,却在一件事上盘桓。她见过这女人,可是又无法断定,不相信如此巧合。正是不相信,才更觉得是见过,因为非出于巧合,而更像是机缘。她放下筷子,问出一句:老板娘从何处来到美国?女人吁出一口气:说来话长。转身喊一声,男人即来到跟前,收走盘子。然后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我就不当你客人,老乡见老乡。眨眼工夫,男人又到跟前,送上一壶茶两套茶具,腿脚进去颇有架势。女人说:你看他像不像李小龙?陈玉洁笑:像!女人正色道:练过咏春拳,拜师傅的!随后加一句:我男人。男人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旋即离开,不见人影。

十六岁从家乡出来,我今年四十六,整三十年,半个甲子。两人面对面,没有其他人,生出一股推心置腹的气氛。陈玉洁说:我比你长四岁,半百。对面人说:还以为我长你呢,真后生!谢了夸奖,心里推算回去,七十年代初,正是革命时期,国门紧闭,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什么通道出来?女人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接下去的叙述正可谓解答疑虑。十六岁,个头这么高,女人伸手在一米多点的位置比画一下,又瘦,自己都记不清,夹在什么人的胳肢窝里,搭车、乘船、走路,再搭车、乘船、走路,到了欧洲。她心里又是一动,定睛看过去——饱满的脸颊,眼睛周边略有些松弛,眸子却是亮的,短鼻梁,厚嘴唇,宽下巴,肤色稍显黑粗,但因为紧致,就有一层光,是个健康的女人。却又拿不定了,是那个人吗?其实连长相都没看清,仅一个轮廓,而眼前这个,具体,生动,于是,就不像了。陈玉洁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偷渡?女人笑起来,抬手四下一扫:我们都是偷渡,他是游水,游到香港,然后——你们在哪里遇见的?她问道。女人做个制止的手势:还没到这一段呢!她被逗乐了,像不像的那回事扔到脑后,忘记了。

说出来怕你不相信,没有人相信,登岸头一站,意大利佛罗伦萨,竟然长个头了,身上阔出一圈,就是现在这样。确实让人不敢信,女人又一次窥到陈玉洁的心思,解释说:你知道为什么?她摇头。我们温州人是生在石头缝里的人,挤着手脚,好容易挤出来,砰地发开了,就像爆米花!两人都笑了。佛罗伦萨去过吗?她点头。你们是旅游,看的表面文章,不会知道内情——内情是什么?她问。对面人倾过身子,耳语般说:到处是我们的人。她不由也倾过身子,压低声音:真的吗?对面人点头:不止佛罗伦萨,罗马、巴黎、里昂、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柏林——她怦然心动:柏林?是的,到处是我们的人。哦!她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女人向她招手,示意靠拢,这样,就头碰头了。你知道,全世界的经济命脉掌握在谁手里?她回答:美国。不!女人摇头否决,犹太人。嗯?她离开些,看着对面人,那人狡黠地眨眨眼,说:温州人就是中国的犹太人。

光线移过来,从女人侧脸照过去,可能是用了一种植物染发剂,呈出红紫色,就像鸡冠,她忽然又觉着是同一个人,不是因为外形相像,而是某些潜在特征促成的机缘。女人自十六岁开始的阅历可够漫长曲折,难怪要话说从头。遭驱逐,买卖假护照,蹲移民监——移民监有什么呢?吃喝保证,还放电影,社工服务,心理疏导,还教英语,关键是要有人!女人强调。就这么一程接一程,一关过一关,后来到了柏林。又是柏林!她要插话,被制住:你知道我怎么到的柏林?我怎么知道?她反诘,两人开始熟稔。结婚!这倒出人意料了。也是青田人,早多年出来,已经入籍,在威斯巴登开餐馆,你不会知道,很小的城市。可是她偏偏知道,就在法兰克福近边。女人看她一眼:你倒是知道的不少!有些不满意讲述被打断。那一年夏季,威斯巴登举办美食节,市政府提供摊位三天,中国人的食亭总是春卷打底,青田人开车到阿姆斯特丹进春卷,阿姆斯特丹的春卷大王,上财富榜的,女人呢,正在那里打工,然后,就把人和春卷一起捎走,春卷送到威斯巴登,人带进柏林,那时候,还分东西两部,就在西柏林库当大街开出一家分店。她终于插进话去:我是不是去过你的店?然后说出时间,地点,以及老板娘的形貌,几可断定,就是你!对面人并不惊讶,在一个餐馆老板娘,阅人无数,不像她,会以为是传奇。有可能!女人承认,更像是敷衍,不忍让她失望。那时候,老头六十岁,我二十六,就是说,出来整十年,总算有了身份。

话说得轻巧,事实上,上世纪七十和八十年代,欧洲殖民地纷纷独立,移民潮涌动,人口激增,德国二战重建中的土耳其劳工尚未消化,合法居留谈何容易。具体到个人,六十岁的年纪阅历,一定还有家小,而且,很微妙的,不是居住威斯巴登,而是飞地柏林,其间一定有许多曲折。但在对面的人,什么没经历过呢?就也不在话下。她好奇的是,如何一见钟情。青田话呀!女人说,有多少人听得懂青田话?无论你说英语、德语、西班牙语,就算普通话、广东话、上海话,青田口音藏也藏不住,老头听我说话,眼泪就下来了。她质疑:不是说,到处都有你们的人!女人说:可是也要遇得到,比如,今天,你遇到我!她感觉到女人的机敏,机敏里不单是反应快,还有一点慧心。男人走过来,与女人说着什么,又退回去。大概是商量,什么放什么地方,什么又作什么用。你们说的什么话?她问道。他说福建话,我说青田话。说得通吗?她怀疑。女人大笑道:要看什么人和什么人!说罢,推开椅子站起身,知道是结束的意思,就要买单。女人说:看着给吧。她抽出二十元,压在茶碟底下,女人抬头示意,走来一个华裔女人,收走钱。又有一个墨西哥人,过来擦拭桌子,员工进来上班了。不知觉中,过去半天时光。走出“牛铃”,心里还有许多未解的疑问,比如,福建人与青田人,也就是女人的“前夫”,不知道能不能这样称呼,他们如何交接班?显然,福建人还年轻,看起来是出劳力的人;又比如,为什么从柏林来到纽约布鲁克林?但又觉得这些疑问已经有解,这样一个女人,可能制造任何传奇。她没有继续在布鲁克林游逛,也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走过两个路口搭乘地铁,回曼哈顿去。这半日的经历让她疲乏,又有一种满足,邂逅、美食、陌路的人生故事,仿佛跟随走了一程。都是计划外的遭际,集中在同一时间里降临,令她应接不及,倒把去布鲁克林的初始目的搁置了。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忙碌了。女儿正式告知,要读硕士,于是,寻找学校,提交申请,报名,缴费,一连串的手续。此时,国内金融出台新政,汇兑额度有变,她注册的公司——其实是个空名,为的是签证与货币进入,就需要打通关节,另辟路径。她决定回国调停,买机票,定行程。可是,丈夫的合伙人来纽约度假,她当然有义务出面接待,于是推迟动身。这些到底也难不倒她,都在可控范围,冷静处理,乱麻中理出头绪。事情只要一件一件做,没有做不完的时候。客人到的这日早晨,先在电脑查到飞机准点信息,然后启用优步系统叫车,向纽瓦克机场去了。

虽然步步周到,接人却并不顺利,后来回想,其实是兆头。看起来,两件事情没什么关系,可大千世界就像一张网,网眼扣网眼,所有的事端都连在一起,所以,她还是视作预兆。飞机已降,却久久不见人出来。眼看着几次航班先后到达,依然少有人出来。打电话联络,对方不接听,等对方来电,她则手机故障,接不起来。特别通道出来三两人,问得的消息只不过是,海关处排长队,过关的效率低,窗口少,人越积越多。然后,又有三两人出来,再然后,就仿佛突破瓶颈,络绎成阵,却看不见要接的人的身影。她怀疑自己错过,因与这人所见不过几面,都不太想得起来确切模样,于是出门到出租车站上搜寻,忽又怕正巧这时人出来,掉头跑回去。往返梭行,焦虑得很,颇不像她一贯行事作风。好不容易,隔了玻璃门看见大腹便便一个男人,空着手,摇摇摆摆走来,已经看见她,远远地挥手。

合伙人一行四人,他,太太,太太的妹妹,再加一位助理。从行李车上一摞半空的箱子就可知道,主要任务是采购。助理小殷兼任导游、翻译、拎包,陈玉洁并不必陪伴全部,为尽地主之谊,到的当晚,在哥伦布圆场边的一家米其林店接风宴请,随后再视情形而定,随时准备提供服务,反正“全天候”,她笑道。合伙人姓戴,是丈夫大学里的同级,看年轻时照片称得上英俊,如今发福了,找不到原来的样貌,仿佛成另一个人。他们这一代成功人士,到此时多是急流勇退,享受胜利的果实,在戴先生,就是口舌之欲,所以养成现在的身形。经长途飞行,在时差的折磨里,照理没什么胃口,可戴先生的味觉依然能够分辨细微的差别。他说,和女士不同,他的任务是吃,因此,可不可以脱离团体,单独活动?眼睛看向太太,征询的却是陈玉洁的意见。小殷归购物团,陪吃就当另安排,方才不是说了吗?全天候。如此这般,以后的日子里,每到饭点,她就去到酒店,而戴先生已经在大堂等候。太太们早出发一二小时,甚至更早,天方亮,便驱车往长岛奥莱去了,然后,向晚时分,归来集合,一同去吃晚餐。她的计划是中午小吃,晚上大吃。前一晚就做功课,网上搜下菜单与图片,供作挑选,听多方意见,最后由她民主集中,做出定夺。

俗谚道:祸从口出。这话真就应验了。

要说她和戴先生,原本并不相熟,甚至可说生分。她和丈夫的事业,从头起就没有交集,各自的人际社会就也不重叠。晚饭好些,人多嘴杂,将时间分摊,各说各的,又总能说到一起,自然就热烈起来。中午一餐,单独相对,就受到冷场的压力。难免过度积极,一个没说完,一个就开言,形成争抢,为礼让一并打住,立时变得沉寂,又一并张嘴出声,彼此都是紧张和窘。这也被视作不好的兆头,如她的性格和历练,待人接物向来从容,这一回,却失态了。于是,话题泛滥,必要和不必要,该说和不该说,滔滔不绝,一泻几千里。说和听的都无法集中注意力,任其无度扩张弥散,其中多少挟带出一点实情。真正的端倪,是女儿识破的。

有两三回午餐,女儿与她同去,三个人,其中又有一个年轻人,气氛就活跃了,她也松弛精神,偷得几分悠游。每一次去,戴先生都会替女儿买礼物,每一次分手,就都提着大包小盒。回到家中,坐在地板上一个一个拆封,包装纸摊在四周,就像过圣诞节。她说:戴先生这么破费,真不好意思!女儿没抬头,忽然从鼻子里哼一声,戴——她这么称呼,“戴”,呈出一种客观的立场——戴送我礼物,爸爸送维维安礼物,总量上是平衡的。“总量”这个词是从父亲那里来,丈夫他,凡事都是从总量计。心里一惊,这才发现,“维维安”这个名字已经在说话中出现许多次,太多次,仿佛已经是个熟人。镇定一下,说:维维安是谁?与你有什么干系!女儿抬起头,望着母亲:别装了——说得不错,他们家的人都会装。别装了,女儿说,那是个小三,跟着爸爸到这,到那。是一代人的缘故,还是只是个体,女儿说话如此直接,直接到粗鄙。你爸爸的助理,自然要跟随左右。她辩护道,自己也觉着是软弱的。年轻人笑了:你听戴的口气,好像我们已经承认她,都没有一点遮掩回避。那更说明一切正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尖厉。女儿又笑:好,好,正常!她看着女儿的脸,那么年轻,美丽,同时,有邪恶。做小三的,正是这样的脸。她控制不住地,举手抽过去一个嘴巴,那脸上立时泛起一片红,眼泪下来了。女儿将礼物从膝上推下去,站起身回自己房间,重重关上门,砰一声响。她被自己吓坏了,站在原地,动弹不了。从来没有动过手,一直是小心翼翼,也很久没看见过女儿的眼泪。地上铺着礼品的包装纸、彩带、晶片、玫瑰花样的按钉,似乎铺到了地平线。这么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她。

心跳得很快,却很奇异的,有一种类似愉悦的痛快,终于,终于发生了!发生了什么?该发生的。她想起戴——现在,她在私下也称他“戴”了,戴有一口头禅,“你知道”,凡陈述一个人一件事,必要说一声“你知道”,于是,维维安的存在,就都是“你知道”。她好笑地想:你才知道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是我?仿佛天问。为什么不是我?反过来又问了一句。她陪女儿读书,他打拼挣钱,这样的家庭模式,在他们的阶层已成普遍。同时的“普遍”还有,还有维维安。她其实一直在等待维维安现身,必须有一个维维安。正因为有维维安,才能相安无事,社会和谐。她静了静,然后拨打小殷的手机,表示道歉,晚上突然有事,不能陪大家吃饭,但餐厅已经订座,某条街某个号码。小殷说,没事没事,包在他身上了。听起来,对面的环境很嘈杂,小殷的声音破壁而出。关上电话,尝试将戴的出行换一种组合,由丈夫率队,维维安,维维安的姐妹,或者说是闺蜜,再加一个“小殷”。很好,四个人是最合理的人数,乘车一辆,吃饭一桌,可一并出动,又可分头并行,而他们一家三口,在数学上是个素数,物理上则不对称,总之,缺乏平衡的条件。

她做好简单的晚饭,等女儿出来,心里准备着道歉的措辞,承认女儿的判断有道理,以达成共识,然后,然后怎么样?要表态吗?是决裂,还是接受现实?事情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可是,事实上,她一直在拖延。戴的来到,从接机开始,到每餐饭没话找话的焦虑,都是预兆,预兆真相逼近。她几次起身走到女儿房间门口,欲敲门又作罢,本来就有畏心,如今这一时刻,更是不敢面对。她这才发现,她们母女被安置在这地方,多少有着受打发的意思。饭菜都已凉了,女儿走出房间,看起来,表情无异常。走到餐桌边,直挺挺坐下,说,已经给父亲发信,要去巴黎学艺术——维维安去得我去不得?说罢,捡起筷子,吃起饭来。她久久不动碗箸,有一种寒冷,原来,她不需要表态,谁都不要她表态,她这个当事人,结果成了最无关的人。

戴在纽约的余下几日,循事先安排顺利度过,购买与美食均超额完成任务。又添了两口箱子,戴的腰围似也扩出一周。送到机场,看他们走进海关,四个人的背影换成那四个人,想象中的组合,迅速转身离开。最初的冲动,是回上海,机票就在手里,只需签日期,但很快颓唐下来,去又如何?一进一退之间,丈夫那边来邮件,说去了香港。那么,她也去香港。香港是客地,这样处境和心情,实在凄楚得很,于是又迟疑了。时间在无所作为中过去,越发像是一种默认。她转而希冀丈夫来,买房至今,已有一年半,丈夫再没有出场,回想那一回走,难免有落荒而逃的迹象。近来,关于女儿去巴黎的事,照理应当全家一同商量,可都是父女两人邮件往来。女儿每一项要求,合理或不合理,父亲全欣然答应,不作深询。既像是还债,又像是敷衍。这段日子,生活费用以及女儿的额外开销,依然按月汇到,不知从哪里收集的汇兑额度,更可能是及早转到外汇账户,这意味着什么?意味他希望她们母女安下一颗心,住在纽约,衣食无忧——从这点说,并没有放弃责任,继而想起戴的一句话,他感慨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单亲妈妈!怎么说起来的?前后文想不起来了,反正聊天嘛,漫天漫地地海聊,又都喝了酒。心里一动:维维安会不会就是其中一个?她不禁血脉偾张,心跳加速。去香港的念头又生出来,而且无比强烈。她拿起电话,打给惯熟的旅行社,了解飞香港的航班。问答之间,情绪复又平定。这就是她,与外界交道总是冷静、克制、礼貌、矜持。于是,讨论到具体票务事项时候,冲动消失,她改了主意。放下电话,她兀自笑一笑,忽明白一件事,所以她想做这,想做那,最终什么也不做,其实就一个原因,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有谁能告诉她,她该做什么?这就又明白第二件事,那就是,异乡异地,她去了来,来了去,无论住多久,都是在过路,她没有朋友。

女儿转向去巴黎读书,撤销纽约学校的注册,索回部分学费,报名一个法语课程,小班授业,价格极昂贵,父亲照单全收。有什么可商量的,“维维安去得我去不得”!最初的狂怒过去之后,女儿找到维护权益的方式,就是花钱,于是安静下来。法语课也给生活制定纪律,每日上课下课,朝九晚五,散漫的时间归入河床,流向某个目标。余下她独自一人,仿佛在宇宙洪荒,无边无际,无羁无绊。她毫不怪罪女儿自私,在这样的年龄,成长本身就有无数困难,何堪外部的变故,能保住自己就很好。至于她,即便最消沉的时刻,也有一种自信,自信不会坠落,只是需要耐心,切勿慌乱。丈夫不再来电话,当然,她也不去电话。显然已觉察出什么,也可能,本来就是戴领了使命,有意露出口风。也好,她想,很好。她想,真是太好了!她继续装不知道,他也装她不知道,他们都会装。

天气好的时候,她出门走走。樱花绽开,一树一树。什么种植,到美洲新大陆全都变样了。亚洲的樱花,像“雾”,扑朔迷离,在这里却是确凿肯定。历经寒冬,春阳高照,人们拥上街头,无端地笑和叫喊。她却从欢欣的人群中辨出几张落寞的亚洲人的脸,不由猜测他们的身份、来历、生活。梅西百货里,每个专柜几乎都配备中国销售员,接待中国顾客,其中也有落寞的脸,在柜台间无目的地游走,她就是其中一个。有人往手里塞广告和试用样品,说些什么,她听而不闻,只看见嘴的翕动。在凹凸分明的异族人面相里,中国人脸显得扁平多肉,中国话也显得音节短促,声调突拔。不乏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妆容精致,穿着时髦,表情傲慢,出手极为阔绰,大约都是维维安们。未曾谋面,就知道维维安的形貌,这已经成为概念,她,是另一个概念。怪不得,她想,怪不得美国人分辨不出中国人谁是谁,因为都是概念。有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不禁吓一跳。是“兰蔻”品牌的销售员,中国人。当然是中国人,唯有中国人,才会动手拉人。这只中国手,按着她的胳膊,向下滑去,握住她的手。她并不反感,也没有挣脱,就这么留在销售员的手掌里。那是个中年女性,眼影和唇膏都洇染出边缘,就这样大妈型的女人,加倍会拉人。试试吧!大妈恳求道,不一定买,试试没关系!身不由己地,被按坐在椅上,椅背放下来,成半躺,合上眼睛,由一片清洁棉片在脸上擦拭。柔软的、清凉的棉片抚过脸颊,不防备地,眼泪涌出来。棉片擦去旧痕,新泪又下来了,她几乎哽咽。棉片湿透,又换干的,很快又湿透,再换一片。整个过程中,“大妈”始终静默着,直到做完清洁,试妆完毕,她还是买下一瓶粉底霜,方才说出一句:对自己好一点。她惭愧起来,不回头地逃离“兰蔻”,走出梅西。

然而,这次际遇让她想起一个人,两回邂逅,称得上有缘,下一日午后,便出发往布鲁克林“牛铃”去了。她依然从威廉斯堡桥步行,走路可使心情平静,也可以消耗时间。也许是出发早了,还是脚下加快速度,或者是路熟,到地方,午餐供应尚未结束,正是热火朝天。老板娘亲自上阵,点单、下单、买单,托着菜盘餐桌间梭行。今天,换了一身白色衣裤,丝绸与化纤合成的材料,垂荡感很强,随动作起伏,前襟和裤脚上的彩绘花样时隐时现,有点像戏台上的女子。她茫然站在门口,牛铃一径地响,没人过来领座。有几度老板娘的眼睛掠过来,又掠了过去,似乎没有认出她。等了一刻,终于有人过来招呼,认出是上回管收账的华裔女人,将她领到中间一个单人小桌,靠着立柱,这样,更不易被老板娘发现了。女人快手快脚送上一杯水,从桌上夹子里抽出菜单放在跟前,旋即要离开,赶紧叫住,也不看菜单,就点一个炒饭,希冀唤起老板娘注意。一抬头看墙上的时钟,已过中午饭点,客流依旧汹涌,甚至排起等座的队伍。窗外街道上的人和车也比那日稠密,竟然有换了人间之感。不一时,炒饭上来了,不是上回的,而是所有中国餐馆里专对美国人口味,虾仁、鸡粒、葱段、蒜头,芥蓝叶,盘边镶几片炸龙虾片。吃着炒饭,眼睛追寻老板娘的身影,立柱挡着视线,目标就常常消失踪迹。倒是后厨里的油烟一团一团送过来,仿佛看见那精瘦汉子立在灶火前翻着炒勺,铁铲铛铛地敲着锅沿。勉强吃下三分之一,再加把力,也为拖延时间,大约有一半光景,就招手打包和买单,起身向外走。她有意绕路,在餐桌间曲折往返,寻机会与老板娘照面。老板娘埋头在收银机前,她又加紧脚步过去,不等走近,老板娘却又离开了。推门的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荒唐,萍水相逢,何以解忧。这时候,身后伸来一只手,代她推开门,阳光扑面而来,几乎睁不开眼睛。是那个华裔女人,开口道:老板娘谢谢你,下回再来!不及回头答话,已被新进的客人从门边挤开。

阳光在地面流淌,这一条街就变得颜色鲜丽,忽然想起,这一日是周末,所以人多。她这一个闲人,早已经没有日程的概念,尤其这一段,作息制度瓦解,更失去坐标,仿佛回到混沌世界。走在布鲁克林的街上,路人中大半是游客,手里握着照相机,东拍拍,西拍拍。她也是游客,一个老游客,看惯了风景,却还不回家。无意中,跟着游人,走进小店,一踏入门,就听风铃一声响。店主和顾客都是年轻人,商品也是小孩子的喜好,就又走出来,继续向前。再进下一家,风铃又一声响,街上风铃声连连,呼应与唱合。终于折回头,上桥,向曼哈顿走去。桥上也比那一日熙攘,桥下的水面起着反光,闪闪烁烁。桥栏上零落挂着同心锁,胡涂乱抹的言语就离谱了。心情多少开解些,甚至还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走到引桥,曼哈顿的市声拔地升起,一片轰鸣,偶有电钻的锐响从中穿透,轰鸣又蛰伏下去。塔吊在半空中缓缓移动,好像巨兽在监控它的猎物。她,迎头过去,不是勇敢,而是没奈何。

事情一开头,就径直往下走。还是那个戴——自从戴来过,丈夫就不再与她直接通信息,这就更像是一个预先安排。戴和她通话,告诉说最近形势变化,她先生不便自己出面,所以托他转告。人事更迭,频繁出台新政,他们这些依凭国企背景的民企,本来身份暧昧,如今处境就十分微妙,所谓“拉一把过来,推一把过去”,无论过去还是过来,接下来的麻烦都不少,正面与负面的拒斥力量相等。在草创时期,骑政策中线所为,到立法趋向完善的当下,几乎件件都是出轨,他们这一批创业者,可说是有原罪的人,蹚过污泥浊水,替世人顶着十字架——现在,她想,圣坛要出来了!耶稣也要出来了!说话人仿佛不是代言的戴,就是丈夫本人,远兜近绕,归纳起来,一个公式:抽象问题具体谈,具体问题抽象谈。她很知道,他们其实越走路越窄,尤其新一代的虚拟经济起来,他们的实体性经营方式就算走到了刀锋上,这才叫“拉一把过来,推一把过去”,过来过去都是下滑。生产和市场都是有限资源,又到了重新分配的时刻,危机随之来临。唯有丈夫这样的人,才会扯到“原罪”。对是对,可就是“扯”得很。她想着丈夫这个人,原来这么近,现在无比远。所以——戴说,现在,我们最好做隐身人,继续保持暧昧,留在模糊地带,回顾历史——历史也来了!她又看见丈夫的身影,回顾历史,这一片模糊地带比清晰地带宽阔,它处理了许多理论和实际的两难,总之——她打断戴的话:你的意思是——戴脱口说:不是我的意思!接着改口:也是我的意思。她不由一笑:你们的意思是什么?戴变得嗫嚅了,她忽然感觉,丈夫就在戴的身边,几乎听见他的呼吸声。戴期期艾艾道:就保持现状,一动不如一静。好的,她说,放心,我哪里都不去!对方沉默着,她也沉默,两边都等待着,等待谁先挂电话。是礼貌,在这里则成为一种对决。时间过去,对方到底没挨过她,挂了。她浑身颤抖起来,就像高热引起的寒战,不得不双手环抱,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厨房走到浴室,从这个浴室走到那个浴室。这套公寓,简直成了囚室。她走遍每一个角落,来回穿梭,身上的寒噤稍平息些,才发现牙关咬得死紧。做着深呼吸,松弛肌肉四肢,心跳恢复正常,她能够思考了。

回想戴的电话,她以为国内正调整经济结构,许多企业主引退江湖,如丈夫这一行,涉及能源,追究起来,难逃咎由,滞留香港,不失为权宜之计。他早申办香港居留,如今满七年,便是合法居民,可是,可是……如果没有维维安,一切顺理成章,现实却是有一个维维安。她想到方才的回答,过于斩截,至少应该提些建议,比如,他可以来美国,全家团圆。丈夫英语不好,是一个否决的理由,再说,女儿要去巴黎,就谈不上团圆。那么,她可以去香港呀!她设想的反驳是,美国新买的房子怎么办?卖了!她在心里说。然后,又会得到一大段全球经济的预测性论谈——这个问题可撞上他的强项了。如此自问自答,果然只剩下一条路,她哪里都不去。想象中的对诘十分聒噪,都听得见声音,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对方只是沉默。这沉默漫延过来,将她一并淹没。

陈玉洁在沙发里坐下,疲倦极了。公寓里依然只有最初添置的几件必要的家具,动静都有回音,仿佛一个巨大的空洞。许多时间过去,日光转移,房间暗下,将空洞遮蔽起来,她感到一点安心。蒙眬听见门锁响,一惊醒,原来睡着了。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凑得很近,就在她睁眼的瞬间,又离开了。女儿回来了。惶惶想道,没有做饭,让女儿吃什么?等着听女儿抱怨,却没有。自从有了维维安,很奇怪的,不是在他们父女之间,而是她和她,起了隔膜。有时候,她觉得女儿恨自己,恨她无能,让维维安插足。大概还恨她不是维维安,否则,父亲的爱就不会这样分裂。二〇〇〇年的晚会上,父女俩跳舞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二〇〇〇年,不是开玩笑的,真的,什么终结了,什么又开启了!

思绪弥漫,忽听见女儿的声音:吃饭了。方才还动弹不得的身体,这时腾地起来。女儿打开餐桌上方的灯,摆放餐盘,盘里冒着热气,是速成的意大利通心粉。她坐到桌边,有些惭愧地,低头捡起叉子。餐桌很大,足可以坐下十至十二人的大家庭,就像意大利人的家庭。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一头一尾,隔着一具枝形烛台,阻断双方的视线。她大口吃着,夸赞道:很好!自己都听出声音里的巴结。女儿说:谢谢。她们简直成美国人了,家人之间不停地道谢和道歉,这可以视作礼貌,同时呢,是不是也意味感情荒疏。停了一时,女儿说话了:法语课放假,我准备去上海,看阿娘。哦!她答应道,明天替你订机票。已经订好了,女儿很快回答。她抬头望过去,离得很远,在烛台的金属花枝后面,埋在灯影里的,绰约的脸,又长长地“哦”了一声。明白了,女儿去的不是上海,是香港,她父亲出的机票钱。还是那句话,钱不是问题。不知道他们父女如何交割的,背着她,她已经出局了,没她的事。心里却另有一阵轻松——从女儿的示好,浮泛的,冷淡的示好,就可看出有事,现在知道是什么事了。女儿很快吃完,将空盘子留给母亲,事情说完,洗盘子的活就还给她了。

洗完盘子,收拾干净锅灶,对着厨房的窗口看一会儿。这幢公寓楼,兀自耸立,站在高层,就像身处云端。城市之光升起来,又将它托得更高。是装糊涂,还是为佐证猜疑,她走出厨房,到卧室里取了一沓钱,去敲女儿的门。等里面说声“请”,才敢推进去。女儿背对门,蹲在地上整理箱子,她说:把这钱交给阿娘。女儿说:有了。还是将钱放下,用镇纸压住。女儿没有回头,从背影看,似乎在哭,肩背微微颤动。纤细的娇好的身体,后颈里有一个浅窝。她都能感觉到这身子的体温和气味,还有哭泣。她想过去抱抱这身体,可明显感觉到一股拒斥。还有她自己,也在拒斥着接近。越是至亲的人,越是近不了。女儿在疏远她,事实上,她不也在疏远女儿吗?两个受伤人,各领一份伤心,合起来就是两份,情何以堪。她悄然退出,带上门。

下一日,她又去了布鲁克林。本还是决定走威廉斯堡桥,但中途改变主意,转为地铁。忽然心急起来,等不及要到“牛铃”,见到老板娘。见到又怎样?上回去,见到也像不见到,原就是陌路,又因为陌路,才可倾心相诉。出来地铁,时间才到午后一时,生意正忙碌。但不是周末,兴许好些,就直往“牛铃”走去。她可以等,等客流过去,老板娘闲下来。就像上上回,面对面坐在无人的店堂,听老板娘讲述。这回该轮到她讲,就扯平了。过几个路口,即到“牛铃”,推开门,果然不是周末的热烈,七成座光景。华裔女人一边送菜一边回头照应:随便坐!显然认得她。走进几步,在上回立柱后面的小桌坐下。华裔女人端着餐盘经过,放下一杯水在桌上,来不及说一声“炒饭”,人已经走过去。四顾周围,没有老板娘的身影。华裔女人却又站到跟前,她想说炒饭,开口却是面条。什么面?女人问。牛肉面,她说。炒面汤面?汤面。这几句应答往来速度很快,方有结论,女人抄走菜单,又不见了。留心看店内形势,但见华裔女人和墨西哥跑堂,脚不点地,折返于前堂与后厨之间。后厨传出的声气亦有些两样,烟火吞吐不那么汹涌澎湃,铲勺砧板的敲击则显得零落。老板娘始终没有出现。汤面上来了,鲜浓异常,便知不是从食材中提取,而是来自现成的汤料,那几片牛肉是后放的,来不及煮滚,所以就半凉。有一种变故在发生。她慢慢地吃面,等待老板娘露面,或者说,等待事态水落石出。客人少去些,仅余几位,其中包括她。时钟指向两点,华裔女人立即挂出打烊的牌子,站到收银机前清点小费。看来,眼下由她掌管店内事务。

碗里的汤喝尽,墨西哥人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双膝敞着破绽的牛仔裤,白色T恤底下看得见硬实的肌肉,走过她身边,笑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现在,她是最末一个客人了。推开碗,站起来,走到收银机前索得账单,按最高一档小费给付。慷慨的数字让华裔女人脸色变得柔和,她趁便问:老板娘不在?对方含糊地说“是的”两个字。她又问:去哪里了?回答依然是含糊敷衍的: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她紧问一句,收银机后的人抬起脸,表情转为警惕:是老板娘的朋友吗?这句话将她问住了,顿一顿,说:是。女人怀疑地看着她,复又低下头去,不再回答。她仓惶退后,向门口去,自觉有落荒而逃的意思,反倒不甘心,镇静下来,说道:我们在柏林就认识。华裔女人一怔,猜不出眼前人什么来历,脸上又换一种表情:老板娘的事情,我们并不知道。

吃了个软钉子,多少有些悻然,走出来,茫然四顾,不知要往何处去。身后玻璃门里,有一双猜度的眼睛,想: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她终于举步,沿街走去,街道渐渐开阔起来,也更加清寂,绿地和石阶上面,矗立一座犹太教堂。从底下走过,却进入一扇栅栏,浓荫蔽地,花枝扶疏,蜜蜂嗡嗡飞舞。想不到布鲁克林如此广大。她在石凳上坐下,不远处是儿童乐园,有母亲和孩子玩耍,话音和笑声散开来,轻盈地振动空气。她吁出一口长气,醺醺然的,仿佛有一股醉意袭来。小孩子走近跟前,仰头看她。黑亮亮的脸蛋,头发被红绿丝线扎成五六个小辫,朝天冲起。小孩将一枝花扔过来,她探身去牵手,却一个转身跑了。就这样,坐到太阳西移,该起身走了。掸去膝上的落叶,出公园,循来路回去搭乘地铁。经过“牛铃”,禁不住往里看一眼,这一眼分明看见一个人,在收银台后面,不是老板娘又是谁?猛一推门,门里人倒是一惊。这时,华裔女人忽从店堂深处现身,说道:她等你好久!心中涌起感激,感激代她说出这句话。老板娘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从收银台后面走出,领她到临窗的餐桌,就是她们头一回谈话的地方,面对面坐下,女人已经端上一壶茶。其实,她这时意识到,老板娘早已认她作朋友,所以也就不问为什么事而来。积郁的情绪舒缓下来,倾诉的欲望也不那么迫切了,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这就发现这人样貌有变。原本饱满的脸颊变得松弛,于是皱纹生出,不仅是面部,衣服里的身子也枯索了,肩袖处空落落的。华裔女人退出店堂,留下她们自己,就像那一天,可是不对,少了一个,在后厨入口处,光影里的身影。你男人呢?她问。病了!老板娘说。什么病?照理不该这样紧追,疾病属于隐私,她们中国人却大可忽略不计。再则,她们是有缘人。肝病。老板娘果然不瞒她,她却纳闷,肝病的人做大厨,可是大胆得很。医生怎么说?她接着问。换肝!对面扔过来两个字。有保险吗?那人苦笑一下:我们这样的人,都是自己保自己。她倒吸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人却奋勇起来,高声说:我可以把我的肝给他,切一半,可是,什么医学伦理法规,非亲属关系,不可捐供体。可是夫妻属于亲属关系,而且最密切的亲属!她说。对面的人奇怪地一笑:我和你说,洋人的脑子有毛病,他们相信文书,市政厅的注册,或者教堂里的誓言,戒指换来换去,你愿意我愿意,就不相信眼睛,这是一种有病的人类!她明白他们没有婚姻合法手续,倘现在办理,就又要增加审核手续。我的心肝!压低声叫道,将头埋在臂弯里,伏在桌面上,不动了。

本来是这一个说给那一个听,结果还是那一个说给这一个听。

精瘦、细长、腿脚有功夫、拜师学过咏春拳、福建籍的男人,柏林时候,是她餐馆的厨工,比她年少十岁,彼此有心,但因东家尚在。这东家于他们双方都是有恩,可说是收留他们的人,决不可辜负的。青田女人看着她,又奇怪地一笑:按洋人的脑筋,我没有义务。我和老头,既没去过市政厅,也没上过教堂,威斯巴登那边,老头家里,还有一大群人呢!她没问一大群人里有没有他的太太,有又怎么样呢?我们有人心!青田女人握拳捣捣胸口。老头是在柏林这边走的,没受罪,一觉睡下,再没醒来,积多少德,才有这般福气?也是个受苦人,跟伯父出洋,漂到欧洲,二战以后,德国战败重建,需要劳工,才有了身份。这时候,积攒了些钱,就在威斯巴登这地方,做中国餐业,起先是一个亭子,渐渐做大,又各处开出分店,柏林店就是其中之一。老东家过世,她电话通知威斯巴登,等那群人来到,接上手,便离去了。店、房子、家什、钱款,都留下了,就带走一个人。下巴向后厨方向一抬,后厨沉寂着。所有东西都在人家名下,平日里,老头没少给她,做人要凭良心!拳头又在胸口捣捣。两人离开柏林,来到这里,也是投奔老乡,不是温州人,而是福建人,反正,都是自己人!从柏林来到纽约,可真看不惯,就像国内说的“脏乱差”,你知道——青田女人说,德国人特别会收拾,脑子有病归有病,收拾东西却不得不服气,一大优点!她不由笑起来,多少天来,头一次展颜。不过,“脏乱差”有“脏乱差”的益处,就是活路多,脑筋坏得轻一些,比较好商量。两人笑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前仰后合,直笑到眼泪出来,才渐渐收住。

好了,开出这间店,安下家,再生个孩子——青田女人看着她,正色道,你不要笑!我没有笑!她辩解。你笑我生不出来,上回报纸说,七十岁的老太太,还生下一对双胞胎。她不知道哪一张报纸登过这样的奇闻,面对这个女人,伤心欲绝,又野心勃勃,还能说什么?我身体好,生理年龄很年轻,例假正常,整日价想着和男人上床!两人又笑,止住笑又添一句:只想和我男人上床。话说回到这里,气氛沉寂下来,愁容浮起,方才脸上的光彩褪去,蹙眉道:按我们家乡话说,我这样的女人身上有毒,沾一个,灭一个。她心里一惊,有些被乡下人的迷信吓住,嘴上却道:没那样的事!对面的人忽昂扬起来:有这样的事,也不是我!头一个,是寿数有限,该当死的;这一个,还没死呢!我命好,罩得住他,你信不信?她点头说:信!

茶喝干了,什么时候,华裔女人进来店堂,坐在一隅,将筷子插进纸套,再又按桌摆放。到开业的时间了。隔着距离,主雇俩来回说着什么,用的是相近的方言,就知道华裔女人也是青田一带籍贯。她听出几个字,“后厨”和“前堂”什么的,大约人工不足,不是缺大厨吗?于是就要重新调配。都没想一想,贸贸然,脱口而出:我可以帮忙!那两人都一怔。青田女人说:你能做什么?至少,她嗫嚅起来,至少,洗碗!青田女人说:我付不起你这一等的洗碗工。她想表示不要工钱,又怕人以为说大话,不如客观一点,就说:按市价就行。两人都看她,检验说话的真假,她红着脸,又嗫嚅一句:反正我也没事。这一句话比较能信服人,她确实是闲人一个,谁都看得出来。于是,她留下来,当然不是洗碗,洗碗太屈才了,青田女人说,做前堂。这样,自己可以掌勺,不必让小工上灶。华裔女人取出一件制服,紫红色的棉布做成中式斜襟立领,裤子倒是西式,裤脚上各有一个盘龙的印花,脚下是塑胶平地布面鞋。她为难起来,商量说能不能就穿自己的衣服,像你一样——她指指青田女人身上的荷绿裙装。女人说:我是老板娘!她只得换上,两人都忍着笑。老板娘忽想起什么:你找我有事?她回答:没有,我就是没事!一半是人手的需要,另一半是,好玩,就像小女孩扮家家的游戏,穿上制服的她,变了一个人。青田女人上下端详她一回,问:怎么称呼?她说出名字,对方也说出,陈玉洁和徐美棠彼此结交认识。

如此,陈玉洁过起一种上班族的生活。每天十时走出家门,搭乘地铁。纽约尖峰时段已经过去,人流稀疏下来,车厢里也空裕了。现在,她能够辨别出,座上客多有餐馆里的工人,表情既是漠然,同时又有一种自足。她虽然不像他们的职业化,可至少,也是有去处,知道要做什么的人了。十点三刻踏入“牛铃”——这是一具真正的牛铃,来自德国绿草茵茵的巴伐利亚州。华裔女人,她跟着美棠叫阿初姐,已经在店堂,后厨里有人到,听得见砧板声响。美棠时在时不在,视福建人那边需要而定,事实上,不在的时间在增多,店内的事务基本由阿初姐掌管。这是个谨慎的女人,口风很紧,从对店务的态度,陈玉洁以为或者是有投资,或者就是恩情重。温州人以乡谊为契约,自成一个社会,内里的规则外边人是无法谙透的。饭店照常营业,但仿佛有一种气息发散出去,生意日渐清淡,小费收入减少,墨西哥人离开了。陈玉洁的加盟就变得重要起来,甚至必不可少。她且格外卖力,其中既有新鲜的成分,也有帮助美棠的原因,更主要的是,这一段日子,她的心情在好转。女儿走了——确定去香港无疑,女儿的信用卡是她的副卡,看得出消费地所在。难免想象父女聚首的情形,他将如何介绍维维安?会不会引女儿进他那个家——她确定无疑,那里有一个家,人是需要有一个家的。女儿和维维安怎么相处,她们应该年龄差不多,属同一代人,也许能做朋友。那晚,女儿饮泣的背影出现眼前,她明白,女儿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早有准备。一个人的公寓,更显得大而无当,为摆脱四周空间的压迫,她将其余房门都锁上,只在自己的一间里活动。当走过客餐厅去厨房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足音,就觉得这种压迫追逐而来。于是,将咖啡机、面包机、微波炉移进卧室,尽最大限度减缩活动面积。

“牛铃”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段时间的相处,阿初姐和她似走近了些,称呼从“陈小姐”改为“玉洁”,还与她商量店务。现在,没法和美棠谈什么事了,“魂灵走出了”,这是阿初姐头一回向她评价老板娘。生意几近减半,阿初姐建议做成自助餐,以低价招徕,后厨和前堂的劳动都可节省。陈玉洁则对自助餐的客源抱怀疑,只怕新客未来,旧客已走失,她的意见是减少菜式。事实上,她发现,客人经常点的也就那几味,大多只是虚设名目,装门面而已,但凡遇到促狭的客人点将,或是说无货,或是勉强凑合。如今的大厨是原来的小工,能将常用的几道应付下来已属不易,再要有额外之举,一定砸锅。阿初姐觉得有理,当场拍板。两人也不去问老板娘,自主改写菜单,送去打印压膜。次日的下半天,美棠来店里,对菜单的革新视而不见,一路走到临窗桌前坐下。这一回,是陈玉洁端上的一壶茶。因穿了服务生的制服,先没认出她,后又说:以为是阿初姐呢。又低头不语。两人一个坐一个站,沉默好一时,美棠抬起头,认真看她,她被看得发怵。过一会儿,那人开口了:原先他身体好好的,每日早起一套咏春拳,自从你来,就出这样的事!阿初姐在那头看着,身影显得紧张,怕她们起口角吗?她静一静,在对面坐下,说:我确是个有霉运的女人,但并不在这一路。哪一路?那人脸上浮起讥诮的笑容,问道。霉在桃花运上,她说。那人收起冷笑,暗处可见阿初姐的身影似也松弛下来,放心了。陈玉洁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三言两语,交代完毕,自己也惊讶这样没有感情色彩。兴许,她说,你们夫妻和美,不定是借我的呢!美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接着说:无论什么事,总量不变——天哪,她也说出“总量”,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总量不变,老天爷分配不同,这里多一点,那里就少一点。什么鬼话!对面人轻声道,脸上的愠怒退下去,换一种温柔的表情。

这一天,美棠在店里守到打烊。晚饭时,她亲自下厨,做一盘温州炒饭,端给陈玉洁。就是头一回来“牛铃”吃的,米饭炒到粒粒松散,珠润玉滑,覆一层金黄的油炸虾米。自己也不吃,就坐在对面,指导她如何将米饭和油渣合起,一并入口,直看她吃到盆干碗净,吁出一口气,起身说:走吧!

生意不可阻止地下滑,这就是个连环结。店堂越冷清,上客越少;上客越少,店堂越冷清。外卖还勉力维持原状,送外卖的人手,墨西哥人却走了。只有阿初姐自己送,陈玉洁路不熟,又不会骑摩托。她曾经想过开她的车来,可那是一辆迷你宝马,太不合时宜,就打消念头,镇日留守,于是,店务有一半归她处理。每天提早一小时出门,推迟一小时进门,这又有什么用呢?客人继续少下去,有时候,一个上午不上座。厨工坐在后门口用手机打游戏,阿初姐到美棠处帮助料理家事,美棠回中国老家,找一位大师指点,福建人一个人在家休养。陈玉洁现在店堂里梭行,餐桌摆得不能再整齐,碗碟洗得不能再干净,玻璃窗明晃晃的,如此的清洁,只让人觉得肃杀。要知道,布鲁克林是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地方,整个纽约就是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地方,所有人同时说话,为使自己的声音听得见,不得不吊着嗓门,你高过我,我高过他,他再高过你,最后谁也听不见谁。

美棠从国内回来的那一日,情绪高涨,大师的箴言极其鼓舞。大师说,福建人的星命是在西边,前半段他是顺势行,从香港到欧洲,到美国,不是一路向西?然而,在东岸滞塞久了,应继续向西,所以,就准备迁移。“牛铃”怎么办?玉洁问。美棠说出一个字“卖”。阿初姐声色不动,陈玉洁则是一惊:卖?美棠斩截道:卖!陈玉洁不由惘然,她已经将“牛铃”当成自己的家,若不是有它,每日晨昏如何度过?不要!她的声音带着哀恳。美棠避开她的眼睛:人命关天!说罢走到收银台,打开收银机,又推上,再打开。事实上,心绪烦乱,不知从何入手。玉洁镇定下来,说道:卖给我!连阿初姐都吃一惊,可是,不谓不是个出路。开个价!她说。美棠的手停下来,转脸向她,忽怒从中来,说:知道你有钱,有钱人买幢楼就像买棵白菜,可是,你知道怎么经营?你会吗!玉洁说:我雇你做经理。美棠止不住笑出来,笑着笑着哭了,人朝后一退,坐倒在地上,双手拍着地面。她上前拉扯,被阿初姐止住,动不了。号哭声在店堂里回荡,其中夹杂着诉说,是青田话吧,没一句听得懂。

这一日,“牛铃”照常营业,美棠对玉洁说,饭店接手,一日不可停业,否则就少去一堆回头客,若要装修,只有夜间施工,懂吗?方才一场恸哭,将多日的积郁清空,脸色变得澄明。懂了!她驯顺地答应,心想阿初姐不让她上去劝是对的。那人接着说:留住现金,现金为王,所以,中午必收现金,晚上才刷信用卡。懂了!她说。中国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国家是法网恢恢,密而有漏,你知道区别在哪里?不知道,她谦虚道。读过的书白读了吧!一个是天网,一个是法网!那人得意地说。天网是全罩,法网只罩一半,我们是罩不住的那些人,所以这也不合法,那也不合法,动一动就犯法,但是,在天道里,都是入籍的人,这就叫“星命”——说到此,停下来,仿佛陷入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顿一顿,又接下去——所以,我们要往西岸去。西岸什么地方?玉洁问。走一程算一程!“叮”一声响,进来客人,阿初姐赶紧迎前领座。那人却不肯挪步,当门站着,这才看清是个洋人,英语却说得磕磕巴巴。他说不是吃饭,是寻工。问他会什么,回答“拉面”。这三个人就都笑起来,他却很认真,说曾经在老家布拉格跟过一个中国师傅,学过两年“拉面”——“拉面”两个字是用中文说的,发音很准。美棠和玉洁互相看着,问:要不要?一个说:你是老板,你说了算。另一个说:没过户,你就还是老板!那洋人不知道她们说什么,来回看她们的脸,最后美棠做了个拒绝的手势,来人退出了。

如此搅扰一下,卖店的话题搁置了。又仿佛是一个谐谑的开头,剧情变得活跃。到下半天,忽然上客了。美棠到后厨掌勺,小工将砧板剁得山响,阿初姐的女儿,一个高中生,也喊来帮忙。看女孩伸开小臂内侧,稳稳搁一溜碗碟的手势,就知道在中国餐馆里长大,却不会说一句中文。热腾腾的气氛,像是起死回生,又像最后的晚餐。第二日上午,街区格外寂静,一夜狂欢之后,宿醉未醒的样子。生意回复平淡,美棠也回到时来时不来的旧况。阿初姐告诉她说,在法拉盛找到一位中医,给开了方子,有几样药引很难得,老板娘正寻觅。这才叫病急乱投医!阿初姐叹道。陈玉洁倒有一时的心安,因暂时不会有变故,只期盼现状维持一日是一日。每到收工,与阿初姐一并结账,关窗闭火,两人在“牛铃”门前分手,一个驾摩托,一个步行往地铁口。周末的地铁,总是很乱,停开的停开,并线的并线,陈玉洁始终没有总结出规律,都是走着瞧。这日错了一条线,下在陌生的站点,站台上没有一个人,心里有些生畏,索性出站上到路面。远远看见新建的世贸中心,夜雾缭绕中,塔尖发出幽光。她辨别出方位,徒步往中城走去。

凌晨时分,城市在静谧中浮托起来,升高了,空气凛冽。她生出一种奇怪的分离,好像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红绿灯兀自转换,路口无车亦无人,只有她自己,穿行在楼宇之间的峡谷。她张开双臂,简直要飞起来,飞到楼尖上,俯瞰曼哈顿岛。

这一日,回到公寓,推门就见灯光大亮,上锁的房间敞开门,客厅地上桌上堆着东西,女儿赤着脚跑进跑出。她有一点激动,喊了一声,女儿转过脸,蹙眉看她,问道:哪里去了,这么晚!她说:上班。女儿转回头继续忙碌,似乎有一丝笑影掠过,笑她:你能上什么班!女儿看不起她,她很理解,转身回自己房间,女儿却又说出一句: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她站住脚,掉过头,看着女儿:我过什么样的日子,你们比较满意?她着重说“你们”,而不是“你”,话里有话,难免是刻薄的。她注意到女儿比走前略丰润,经历十多个小时飞行,竟然还很精神,看来这一个月过得不错。女儿瑟缩了,喃喃道:对自己好一点嘛!她心软下来,又一次听到这句话,由女儿说出来,到底不同些。她叹一口气,说:我过得很好。女儿低下头,将桌上一堆礼盒推向母亲:给你买的。谢谢!她说,看见包装袋上写着“崇光百货”“金钟广场”“太谷城”的字样,不是从香港来又是从哪里来?女儿说:下月就去巴黎,已经找好一所学校,那人付了全部学费。“那人”是指父亲,一阵痛楚袭来,她让孩子失去父亲。事实上,父亲还是父亲。停一时,她问道:爸爸还好吗?这个问题真把人难住了,女儿停了更久的时间,然后回答:不知道。

这一夜没有睡好,临天亮方才入眠,一觉起来已是上午十点多,大叫不好,赶紧起床。公寓里静悄悄的,女儿的卧室门紧闭,里面藏着女孩子酣甜的睡眠,几乎听得见纤细的鼻息声。她忽然想到,女儿走了,她又将是一个人在这公寓里,四壁空空,邻里老死不相往来,难得见面,需用外国语寒暄。禁不住悲从中来,冲出门去。电梯下到底层,穿过大堂,站在楼前的合欢树花影地里,静了静,将眼泪吞进肚里。

到“牛铃”已经中午,料想不到,美棠在店里,正和阿初姐说笑,看上去心情不坏,大约药引子觅到了。两人都注意到玉洁神色有异,阿初姐装没看见,美棠的眼睛一直追着,就晓得放不过她,不如照实说了。其时,心情平静下来,却如死水一潭。美棠的眼睛还在她脸上,仿佛看得穿她,说:你这样不行!陈玉洁不明白了:这样是怎样?美棠说:这样的就是这样!陈玉洁无心纠缠,不予理会。美棠的手搭上她肩膀,硬是扳过身子,这使她想起梅西百货里的那个兰蔻女人。中国同性间不忌惮肢体接触,这是多么好的文化啊!美棠扳过她的身子:你要学会崩溃!这倒出乎意外得很,转过眼睛,直看着对面的人。崩溃呀!美棠说。陈玉洁想起这青田女人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的情景,要是也能来那么一下,或许会轻松很多。可是,她真的不行!美棠继续启发:你看外国电影,洋人碰到屁大点事情,就尖起声音大叫,撕扯头发,然后到洗手间,拉开柜子,翻找药瓶子——哗啦啦撒一地!美棠学着电影里女人的疯狂动作,陈玉洁笑起来。要崩溃,才能救自己!美棠说。看她还是笑,便叹气:你可真能熬,那还怕什么呢?牛铃“叮”一响,上客了。

女儿索性不回来,她也就撑持了下去,可一来再一走,情况就不同了。公寓里又剩她一个人,形影相吊。她想,儿女就是让人软弱的一样存在。她很羡慕美棠能够崩溃,崩溃也要有能量不是吗?像美棠这种元气丰沛的女人,才可如火山爆发,岩浆奔腾。她显然热力不足,也是受文明毒太深,异化了本能,自持的结果就是自伤,一日一日萎缩。美棠说,跟他们一起去西岸,地方都定了,圣迭戈。为什么是它?从中国回来路上,在芝加哥机场转机,遇到一个台湾老太婆,说是老太婆,也就六十来岁,在圣迭戈开餐馆,抱怨儿女都不生孩子,不让她做祖母,说一旦有第三代,立马卖掉餐馆,专司喂养。美棠说,要卖就卖给她。虽是戏言,但两人认真交换通信方式。美棠向玉洁说着这段路遇,眼睛烁亮,在日渐消瘦,瘦成长条的脸颊上,有一点叫人害怕。这梦呓般的憧憬并不鼓舞,反是沮丧。事态不可逆地颓圮,越来越加速,越来越不祥。这两人各在迷局,头脑已经糊涂,单阿初姐一人清醒,照管店务。实在忙不过来就遣女儿来帮忙,有时小姑娘还带来意大利籍的小男朋友,两人唧唧哝哝说着情话,交臂而过抽空亲个嘴,难免打翻碗盏,或者上错菜点,轻佻的举止不合当事人的心境,但也调节了“牛铃”里的阴沉空气。

这一天的中午,依然小猫三只两只,帮工的小男女在学校上课,陈玉洁和阿初姐两人对付,尚有余裕。“叮”一声铃响,进来的是美棠,脸色平静,并不说话,径直走过店堂,向里走去,在通往后厨的过道口一转身,不见了。陈玉洁寻到跟前,见地下室楼梯上,有人影一闪,随即也下去。暗中几条光线,从顶盖的金属板缝隙透进来。她磕绊着循动静迈步。空气中充斥一股咸腥辛辣的气味,由脱水的鱼鲜和肉类合成,是唐人街特有的,一旦走近,便扑面而来。她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远远就看见,盖板翻起来,精瘦的福建人,半个身子探出街面,接货放货,行动生风。她叫了一声,纸箱后面传出回答:让我崩溃一下。她不作声了,等待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时间在沉默中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她又分明感觉到一种坍塌,先是一角,再是一面,然后一层一层陷下来。灯啪地打开,地下室一片通亮,却更像是夜晚。阿初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们在做什么?上客了。她振作一下,转身上去,留美棠自己,崩溃吧!她在心里说,按物质不灭的原理,收拾收拾,再做一个人。

方从地下室上来,不禁让地面上的光明炫了眼睛,今天是个好天气。她依阿初姐指点,去到窗边桌上,放下一杯水,客人屈指叩两下桌面道谢,然后将手点在牛肉汤粉一栏。这一位先生,亚裔的脸,从形状看,大约是香港人。她忽觉得面熟,仿佛见过,又不知在哪里。客人双手插在短夹克的口袋里,安静等待上餐。看不出年纪,似乎是中年,因发顶稀薄,面上也见沧桑,但却有一种单纯,让他显得年轻,就像一个在校的学生。汤粉送来,他自己从桌上调料瓶倒出辣椒酱,覆在碗上,筷子一搅,还未进口,额上已冒出汗气。从吃口看,也像广东一带的人籍。牛铃响一声,进来人,隔一条街上修路的南美人,每回都是同样,一块猪排,炸成两面黄,一勺米饭,几朵绿菜花,最后浇上酱汁。近些日子,他们成为中午的主要客源。吃饭带打尖,可消磨一整段休息时间。没什么赚头,但有他们在,店内就显得不那么萧瑟,客引客的,也带进少许生意。香港人还在吃,头埋进汤碗,顶上稀发受了热,竖起来,看上去有点滑稽。顺道时,她替他添了茶,手指头又叩两下桌面。她想,他要是发声说话,也许就想起来是谁。可他一直不张口,于是,那一点模糊的印象消失了。

南美人离座上工去了,香港人这才招手买单,临走终于开口,问道:老板娘不在吗?她犹疑一下,回答:老板娘很忙。哦,他说,然后走过店堂,推门出去。声音和姿态都是温和的,是个有教养的人,陈玉洁收拾起碗盘,心里想。中午营业过去,她们几个已经吃过,美棠方才从地下室上来,脸上没有泪痕,甚至相当平静,这平静是崩溃之后还是之前?她暗忖道。阿初姐下厨做一碗汤饭,捡几样咸菜放在面前,走开了。陈玉洁站在桌边,看徐美棠用餐,这情景使人想起初次邂逅,但是反过来,这一个坐,那一个站。她告诉说,方才来个客人,问起老板娘。美棠“哦”一声。她继续描绘客人的形象,也是没话找话,气氛不至太沉闷:身量不高,黄黑皮肤,态度谦和,口音里——这就吃不准了,因为客人惜字如金,说话极少。美棠说:知道了!再找不出话题,就枯站着,看美棠吃下一碗汤饭。饱食使神经放松下来,方才的平静更可能是极度紧张。此时,脸上浮出红晕,显得十分慵懒。抬头看她一眼,说:那人也是从德国过来,原先在汉堡开书店——她这就想起为什么面熟,那个沉默的书店老板,搬着半人高的书走上走下。书店呢,盘给谁了?陈玉洁问。盘给谁谁要?赔本的买卖,拿老爹的钱不当钱,早晚一回事,关门大吉!美棠仿佛很来气,说出一大串。刚才应该叫你的,玉洁颇有遗憾。千万别!美棠举起一只手挡在脸前,我怕他。她纳闷着,想不出怕他什么。举起的手捂住眼睛:我怕上帝,他是上帝派来的。美棠的手久久不放下,看不见手掌后面的脸,她拾起空碗,走开了。

这天夜里,福建人走了。阿初姐打电话给她,约好次日一早去吊唁。美棠的家在布鲁克林福建人集居的街区,不晓得是哪一代的唐山客过海到这里,买下地皮,翻造房屋,出租给同乡人。纵横的街巷,墙上用中文和注音写着:同安道、南平道、泉州道……大约以籍贯命名。美棠所住莆田道,一条狭街尽头搭起灵棚,两行花圈排到街口。一是入乡随俗,二也是生计繁忙,丧事免去繁冗,一切从简。遗体直接从医院送去殡仪馆火化,然后送回,停放在本乡人的祠堂,一间独立的二层小楼。灵棚里只设一张相片,相片中人很年轻,也是精瘦,不笑,严肃地看着祭奠的来客。她和阿初姐各点三炷香,送上白包,就赶回“牛铃”,饭店照常开业,正如美棠说的,停一日,拒一批回头客。吊唁的人群里,看见前日来店里的香港人,听见有人与他招呼,称他潘博士。

三天之后,美棠来到“牛铃”。前一日里,新聘的大厨上工了,也是福建籍,但来自不同的县份,早几日就找下了,碍着美棠,等尘埃落定,这时才进店。他称阿初姐老板娘,陈玉洁并不以为意,很快发现,“牛铃”已然易主。其实,自福建人得病,美棠就一直向阿初姐出让她的份额,终于,所剩无几。等福建人走了,其余的全部脱手。这一切,都是在陈玉洁不知情下进行,她到底是局外人。美棠不在“牛铃”,她也就没理由在了,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一是向阿初姐道贺,二也是,怎么说呢?前后几个月相处,她总要道别一下吧!阿初姐将她们安顿在临窗的桌上,她们总是在这张桌上,面对面。阿初姐一道一道地上菜,很快铺满餐桌,留下她们自己说话,不再作陪——都是自己人,阿初姐说。这一日,最忙碌,进货、卸货、与新厨子交涉,又有应工的面谈。美棠双手抄在胸前,合目养神,她不敢打搅,沉静着。只听牛铃“叮”一声响,又“叮”一声响,再“叮”一声响时,进来了那个香港人,潘博士,看着她们,犹豫一下,走到立柱后面桌前坐下,与两人隔一段距离。

他又来了!她轻声说。谁?美棠合目问。潘博士,她说。美棠笑一笑。请过来一起坐?她问。美棠没回答,就知道至少是不反对,于是立起身过去请人。潘博士受她邀请,没有意外,站起身随后跟来。阿初姐眼明手快,立刻将他的茶盅碗盏收拾起,几乎同时摆开在她俩桌上。现在,他与她坐一边,面对合目不动的美棠。有了第三人,气氛就活泛一些,她说:曾经见过你,在汉堡的书店。他当然记不得,抱歉地笑。她又说:那时候,中国学生往你书店好比跑娘家。他欲开口说话,结果还是笑而不语。她觉出这人的有趣,说:书店关门,中国学生没地方跑了,会感到寂寞的!潘博士这才说出一句:今非昔比。这一句可解释中国学生的处境,也可用来解释他自己的,称得上言简意赅。怎么来美国的?她问,自觉得像是审讯,但好奇心迫使,还因为此人的厚道天真,所以就不怕失礼,放肆了。他依然笑着,低下头,惭愧的表情。美棠却在一边出声道:传播福音来了!陈玉洁想起当时就有人告诉,这是个基督徒。美棠说:把老爹的钱造完了,只剩下福音了!她想拦住话头,这话既是渎神,又是伤人。他却接了过去:书店很难经营。美棠睁开眼睛:要我说,所谓福音,就是诅咒,是不是?我男人已经见好,遇上你,掉转身坏下去,坏到底!这是美棠一贯的逻辑,起先不还把她当灾星,如今转到这一位身上,是出于迁怒,但也可能是一种怪力乱神论。他强辩一句:他到上帝身边了!美棠冷笑道:上帝是谁?我们不认识,他应该在我身边的,在那里——她的手指向后厨——在那里炒菜。后厨里的油烟涌出来,仿佛呼应她的话。美棠!陈玉洁叫起来,不要再说了!她真有点骇怕,怕说话人会受罚。美棠转向她:起先还有些信呢,去教堂听讲经,听到什么“尘归尘,土归土”,就坐不住了,分明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变尘土了?晓得这不是讲道理的时候,陈玉洁还是竭力劝阻:生死由命,不是潘博士的事!命?凭什么规定生死,是谁给它的权力?美棠态度很好,摆出一副讨论的架势。老天!陈玉洁乖乖地回答,就像受了魅惑,跟随走去。不还是上帝吗?美棠微笑着看对面两个人。她挣扎道:癌症是目前的科学尚无法解决的难题。对面的人歪着头:科学出来了,到底上帝还是科学有决定权?这样就进入有神论和无神的命题。陈玉洁认真起来:上帝有决定权,但它要借用一双手去实施,科学就是这双手!徐美棠问:为什么是科学的手,而不是你我的手?她说:你我太渺小了,一个人的时间也太短促,要经过许多许多代,才能发出一点光芒,科学之光!对面人说:这话我不能同意,照这样说,我们都是白耗时间,浪费生命?潘博士被她们的对话吸引,兴奋起来,几次插话,企图发表意见,都被挡回去。他哪里是她们的对手,一个有强悍的性格,另一个则是知识的力量。但他的笑容,那么谦逊和惭愧,更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于是又显得无辜。他只能不断扶一扶杯盏,它们在双方激烈的手势底下,差那么一点点就倒翻到桌子底下去。

三人走出“牛铃”,已是薄暮,这一餐饭,从午前到午后,再到晚间营业时间。阿初姐送到门前,嘴里说着“再来再来”,事实上都知道不会再来了。三个人都有些醉,无端地高兴着,走在街上。抬头看见电线杆上高高吊着一只靴子,原来是修鞋铺招徕生意的广告。美棠说:洋人的脑筋很有毛病!潘博士弯腰拾起几块石头,瞄准了向靴子投射,终于有一块射中,靴子动了动,玉洁说:它接受了福音。三个人在威廉斯堡桥口分手,各往各处去。她走上大桥,引桥在布鲁克林上空盘旋,离河面老远老远,等她走到桥中心,灯光亮起了,在心里喃喃说一声“科学之光”,继续向前走。

后来,陈玉洁和徐美棠真的去往加州圣迭戈,西岸的南部。那个台湾老太婆出售的餐馆还要向南,临墨西哥边境的一个小城,到采摘草莓的季节,就有大批的墨西哥人过境到农场做工。这里的墨西哥人比纽约的温和,应该说,所有族裔的人都比纽约的温和、安静、亲切、友善。大城市将人磨砺成一种坚硬的材质。这餐馆是当地唯有的两家中国餐馆的一家,已有四十年历史,那老板娘用它养活了三男二女,终于,第三代出生,便收官退休,享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她信守诺言,将餐馆出让给徐美棠,严格说,是徐美棠的朋友陈玉洁。按先前的立约,陈玉洁做老板,徐美棠任经理,经理兼大厨,老板负责前堂。原来的一个厨工,一个跑堂,还有一条大狗,一并留下来。那狗太老,不能承受迁徙的动荡,似乎自知无法跟随旧主,很认命地趴在窝里不动。临别时,泪眼对泪眼,很久很久,无奈门外车喇叭一径地催,方才一拍两散。

餐馆总共十来种菜式,编号排序,无论鱼肉荤素,一律都是滚水中汆一汆,然后浇上预先调好的酱汁——老板娘称之“打沙司”,不惜赐教,如何配料,打出味厚色浓的“沙司”。出于恭敬,一一应道,心里却不以为然,决定另开新路,往精细清淡方面发展。来客对盘中物流露出谨慎的态度,几天时间过去,一个人也没有了。只得因循老板娘积几十年经验创立的路数,方才渐渐回来客人,生意重又兴隆起来。餐馆没有申请酒牌,不设酒吧,晚上收市比较早。总体上说,小城的夜生活相当节制,只有公路边上的一家餐厅,通宵营业。尤其周末,聚集着年轻人,电子乐的低音,咚咚地敲击,空气起着震荡。从纽约那地方过来,多少会觉得沉寂,可两个人互相做伴。打烊以后,坐在厨房灶头边,做两个温州家乡菜,烫一壶日本清酒,电视机里播放着美棠所说“脑筋有病”的节目,有当无的,半个晚上过去,剩下的便是酣畅的睡眠。她们的睡眠都改善了,公路上疾驶而过车辆,从梦里穿行,使人不至于彻底坠入虚空。

即便是这样平淡的日子,也会有意外发生呢!有一日早晨,门敲响了,里边人还没开业呢。敲门声止住,过一时,又响起,来回几番,终于耐不住,开出门去。这一开门不要紧,一声尖叫冲上天。陈玉洁以为发生抢劫,大白天的,竟还有这大胆的事,跑出来,也是一声尖叫。面前站着一个人,谁?潘博士!风衣上蒙一层土,身后一辆租来的车,也是一层土,垂手提一个旧背囊,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抬眼。两个高个子女人,一人一边架着胳膊,脚跟离地提进门去。问他怎么会来?他不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管他怎么来,总之,他就来了。

潘博士住了三天,重又上路了。他出身香港一户富商人家,父亲指望他参加家族事业,攻读商科。他对经商一无兴趣,但也听从父命,来到德国读经济。第一年就被高等数学击败,转读哲学,为此和家庭决裂。终究是自己骨肉,父亲给出一笔钱,从此不再负担,无论生活还是学业。另有一笔存于托管基金,结婚成家时方可支付。他用到手的钱开出汉堡的书店,书店终于关门,便到教会做义工,挣些吃喝。因他始终没有结婚成家,所以名下的第二笔钱便不得动用。逐渐地,他发现自己,最适合的生活是,做一名游僧。开车行驶在西部的沙漠,仙人掌一望无际,太阳照耀大地,前方是地平线,永不沉没。

2016年10月27日上海

同类推荐
  • 夏日惶惶

    夏日惶惶

    张方敏进弄堂也没下自行车,两条又长又结实的腿从热裤底下探出来,擦着地滑过去。她自以为车技高超,车把几乎撞进手捧饭碗在门口聊天的二号老太的怀里,老太惊得险些摔了碗,冲着张方敏的背影喊:“心急慌忙,一点不像女小偎!”弄堂外的蝉声静了一静,又攒足了劲头似的哗然响起。张方敏在六号门口轻盈地跳下车,一扭车把,连人带车往门内走。她已经瞥见自家门口的小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炒螺丝、红烧带鱼、空心菜、扁尖冬瓜汤。肚子随之咕噜噜作响。这个点大多数弄堂人家都已经吃过午饭,张家照例要等她这个独生女从暑期英文加强班回来。她穿过六号楼下幽暗的走道,把车停在楼梯底下放杂物的位置。
  • 李自成(第1卷):潼关南原大战

    李自成(第1卷):潼关南原大战

    本书的故事发生在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这年十月初,北京又一次戒严。清兵再次入塞,朝廷内部主和派与主战派之间发生尖锐的冲突。崇祯在内忧外患的形势下,其精神世界的种种矛盾和性格特点得到初步展现:一方面宵衣旰食,不沉湎于酒色,事必躬亲,勤于朝政,一心想做“英明之君”、“中兴之主”,把明朝从危机和衰败中挽救出来。另一方面,他又刚愎自用、多疑善变,为六年后北京城破、崇祯自尽、明朝灭亡作了铺垫。
  • 股市奇缘(下册)

    股市奇缘(下册)

    他们因股而结缘,又因缘而际会,最终使他们拥有了一身超能力。两块传世玉佩的出现,使得天性纯良的大成和李泽林两人被流星激发出了潜藏在他们体内的巨大能量。旅行中的一次比试,两个人意外地发现了Y星球留在天目山的超文明现象,出于好奇,他们开始顺藤摸瓜。经过几番周折和历险,当撩开那层神秘的面纱后,终于揭出了近百年来地球上发生的一系列的自然灾害、战争和金融风暴的来龙去脉……
  • 真实的幻影

    真实的幻影

    鲁文基教授的助理梅丽想要写一本关于教授三次登上麦神星经历的一本书,最后只差一张教授的照片就能够完成了,便前往欧洲进行摄影旅行,一遍游玩一边拍照。在意大利的海滨浴场,一个安着假肢的女孩来寻求教授的帮助,教授把她送上出租车离开,梅丽通过相机记录了这一过程。却不料传出当地发生了多起外来女孩失踪的案件,至今都还找不到凶手,而此时又有人报案,经过比对其中的一个外来失踪女孩正是下午找教授帮助的女孩萨沙儿。警方找来梅丽下午拍的照片,发现上面出现了奇怪的现象,教授结合以前在小行星上拍摄的照片,在相互结合分析之后,教授锁定了绑架的嫌疑人,正是大河夜总会的老板夫妇。
  • 后半夜

    后半夜

    老钱每天凌晨一点钟的时候离开岗亭,独自巡一会儿街,到另外的两个岗亭查一下岗,看看值班的人在不在,睡没睡觉。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左右。街是步行街背后的一条巷子,曲曲弯弯的,有六百多米长,开着小饭店、小旅馆、理发室、美容院、复印店等等,这会儿全都安静了。整条巷子空无一人。路灯老远竖着一盏,发着惨淡的白光。路面又黑又脏,油腻腻滑溜溜的,几乎每过一个拐角就能碰到一堆垃圾。老钱高一脚低一脚,走得有点急,不像往常那么慢慢悠悠地晃。
热门推荐
  • 国王之刃

    国王之刃

    这是一场复国之战,这是一个改变世界的战争。
  • 叶罗丽一诺倾情

    叶罗丽一诺倾情

    羽千落:灵,没有想到,我和你竟然如此有缘,在仙境如此,在人间也是如此,很抱歉,她(雨冰)伤了你的祖母,我一定不会放过她颜灵:羽千落,我爱你,我们一起经历种种事情,磕磕绊绊,最终终于在一起,怪我没有看清楚自己的真心,误会了你,对不起
  • 超神学院之我的雄兵我的连

    超神学院之我的雄兵我的连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自地球暴露于各大星系以来,外星入侵不断。天使、饕餮、恶魔。。。各大势力一夜之间降临地球。葛小伦带领着雄兵连用了几千年的时光终于在诸神之战中赢得了胜利时却被幕后黑手偷袭,但却因此重生少年时代。且看此时他将如何为地球和战友们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我能自动成神

    我能自动成神

    (这是一本无敌文,爽就完了)江元穿越成了一个熊孩子,只是……这熊孩子有点强啊!叮!检测到宿主迈步,领悟踏空术,并自动升级至圆满!叮!检测到宿主挥手,领悟伏龙斩,并自动升级至圆满!江元屁颠屁颠的跑到某天才身边,嘿嘿一笑。叮!检测到神级战魂,自动吸收,并已升级至大圆满!江元屁颠屁颠的跑到某尊级炼丹师身边,咧嘴一笑。叮!检测到尊级炼丹术,自动吸收,并已升级至大圆满!
  • 四川王和他的天下

    四川王和他的天下

    本书是著名中国近现代史纪实作家关河五十州继《一寸河山一寸血》《虎部队》之后,再次解读国民党军队的一部力作。所谓“无川不成军”,抗战期间川军参战人数之多、牺牲之惨烈居全国之首,占全国抗日军队总数的五分之一!本书揭秘了国民党军川军系的前世今生,以“四川王”刘湘的发迹史为轴,通过对20世纪初期四川军阀混战全景式的透视,展示了民国时期各路军阀混战之机谋权变、风起云涌。英雄熊克武、枭雄尹昌衡、奸雄胡景伊、川中吕布杨森、川版曹操刘文辉……群雄并起,征伐不休。人称“刘莽子”的刘湘虽出身低微,却气贯长虹,矢志天下,这位蜀中“刘备”,到底有何异于群雄的质素,让他笑到最后,制霸天府之国?当尘埃落尽,刘湘“挟天下以令诸侯”借蒋介石的宝剑号令群雄,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四川王,但这场对天下的争夺战远远没有结束,他与蒋介石之间的权争才刚刚拉开帷幕,而另一面,日本军队对中国虎视耽耽……
  • 金蔷薇(译文经典)

    金蔷薇(译文经典)

    《金蔷薇》是一部总结作者本人创作经验、研究俄罗斯和世界上许多文学大师的创作活动、探讨文学创作的过程、方法和目的的美文集。文学大师用他别具一格的文笔气势磅礴而又精致入微地描绘了人类的美好感情和大自然的如画美景,阐述了作家的使命、文学创作的目的和方法,使每一位读了《金蔷薇》的文学爱好者、文学创作者和文学批评家得到极大的启发。本书以新颖优美的文笔塑造的一个个鲜活动人的形象,具有无可抗拒的强大的感染力,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催发人们博爱的美好感情。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凡读过《金蔷薇》者,无不称赞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并且肯定该书在自己文学创作的道上起过重要作用。相信这本书今天依然会给读者以诸多教益。
  • 王国维:一个人的书房

    王国维:一个人的书房

    王国维是中国著名历史学家、语言文字学家、新学术开拓者、连接中西美学的大家。他在文学、美学、史学、哲学、古文字、考古学等领域成就卓著。他博学强识,并世所稀,品行峻洁,如芳兰贞石,令人久敬不衰。《王国维:一个人的书房》收录的就是他的自述文、交游文、散记,以及为各类古籍和甲骨考据著述写的序跋等作品。
  • 新中国往事:外事见闻

    新中国往事:外事见闻

    本书收录了《外交部初建阶段散记》、《接待美国总统尼克松首次访华》等20余篇文章,完善了关于中美建交、中苏风云、中日邦交等新中国重大外交事件的历史记忆。
  • 三十岁遇见彩虹

    三十岁遇见彩虹

    一个叫程琳兮的女孩大学毕业后一直与大学同学秦淮保持着一段异地恋,并且凭借着自己的特长每年情人节都会给男友亲手制作意见礼物。两个年轻人原本相互约定一起到女孩所在的城市共同生活发展,可是,男友突如其来的一条信息彻底打破了女孩的生命轨迹……经历了疑惑、失望、彷徨、迷惘,女孩最终找到了人生奋斗的方向,还遇到了真正爱她的那个他,罗戈。在和真爱罗戈,闺蜜杨薇薇及一众好友的共同努力下,创立了属于自己的品牌。在探寻爱情、友情、事业的人生道路上,绘制了属于自己的彩虹。那年,她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