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晏若主动提出跟他离婚。
他难得回老宅一次,庄阿姨仍旧按照之前的习惯,给他做了一份烟熏三明治,煮了咖啡。记得他初来乍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最喝不惯咖啡,老觉得它跟馊水一个味。
人总是善忘的,忘得最快的就是对于苦难的回忆。
公司并购相当成功,小报鼓吹地分外肉麻,他志得意满地放下报纸,举起咖啡杯,嘴角有个舒心的微笑。
——我们离婚吧。
没有任何征兆地,“看”着桌对面的她说出这句话。
清水双眸,不带一丝半点这句话衍生的悲剧意味。
他反倒愣了一下,但也仅仅就在数秒之间,表情微妙地被笑衔接,折中漾出来,是一个微感迷茫的模样。
“好。”
他很快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桌上,斩钉截铁地回答,容不得片刻怠慢。
从老宅出来,他第一时间电联他的私人律师。
一切顺利地让他几乎感到了诧异,当天下午,在双方律师见证下,她在工商局签署了关于盛氏集团的股权转让协议。婚前财产她只要那座老宅。
她的律师姓丁,曾是她父亲盛建国同窗,几乎算是看着晏若长大,对她向来疼爱有加,此刻还在努力说服她不要签这个字。
她笑了。
——丁叔叔,这是爸爸的心血,我什么都不懂,会毁了它的。
他抬起头,桌子并不长,但她似乎坐得很远,低着头,一行行阅览文件,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弓雪白的鼻梁,头发绾在脑后,标准的心形脸庞。
签字,交换文件,再签字。
盛晏若并列着的,蒋朝余三个字,象征着一段关系的彻底终结。
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一行人在走廊等电梯下来,丁律师快步上前,叫住他。他的律师明显比蒋朝余还要紧张,丁律师看着他,冷淡地讲:“我接受过高等教育,但我第一次想要相信,报应这种东西。”
“那么,”蒋朝余微微一笑,“祝你如愿以偿。”
丁律师不负众望地变了变脸色。
走出工商局大门的时候,他呼出一口气,他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狂喜,反而觉得,这个城市的日光史无前例地强烈,回望过去这三十年,这一路的风尘满面,从乡下农舍到寸土寸金的高层公寓,他似乎都没有见过这么烈的日头。
十六楼蒋朝余的办公室,朱虹喜滋滋地问他:“什么时候结婚。”
他靠着大班椅小憩,仿佛精疲力竭的样子,闻言才睁开眼睛:“跟谁?”
朱虹嗔怒似地掐他手臂:“你说跟谁?”
他重又闭上眼睛,抬手垫在额上,懒懒道:“不急。”
前些年,朱虹倒只觉得这男人脾气不好,这些年却越来越觉得他喜怒无常,高兴也不多笑,越是生气就越不动声色。
她知趣地从他腿上滑下来,手指从他浓密黑发中穿过,拽着领带拖到自己面前,亲了亲他耳朵:“那我乖乖等你。”
秘书拨进内线,是私人助理的号码。
“接进来。”
朱虹脚步轻轻地退出办公室,把门带上,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自得的一笑。
这个男人,她势在必得。
私人助理问他什么去取回放在老宅的衣物。原本叩击在桌上的食指停顿片刻,“今天下午。”看了看手表,“我跟你一起。”
他站起来,重新把拆开的领带结了回去。
老宅建在半山,司机轻车驾熟地沿着山路往上开,这一段有绝佳风景,沿路种满了法国梧桐,层层枝叶交错,有叶疏忽飘落。山腰建有一座天然温泉,正对湛蓝海域,海风柔软,视野开阔。
车在老宅门口停下。
庄阿姨红着眼睛,一件件把收拾好的行李递给他的助理。她是过去年代的人,无法想象离婚这种事,归根结底,她担心晏若一个离异女人未来的命运。
一路上助理都表现的欲言又止,这一次开口,却是问庄阿姨:“阿姨,晏若人呢?”
蒋朝余现在用的人,大多是从前盛建国一手调教出来的,改朝换代后还是沿用旧人居多。小时候晏若体弱多病,算命的说她八字太轻,受不起这个命,从此往后,盛建国就让身边的人喊晏若名字,从司机到保姆,都不准叫她大小姐。
庄阿姨讷讷道:“在打网球。”
老宅后面有堵砖墙,从前蒋朝余心情好的时候跟她打过,次数很少,他打不过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对着那面墙跟自己练习。
蒋朝余眼睛眯了眯,上午刚刚签完离婚协议,下午兴致就这么高涨。
其实男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可以为钱为利为一切他们看起来正当的理由抛妻弃子,可他们无法忍受一个女人在他离开后,平静地继续过她的日子。
庄阿姨去厨房给他们倒水,客厅座机旁倒扣着一张便签条,蒋朝余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机场和时间。
蒋朝余想到还有东西落在卧室,借故上楼,如果天气好的话,二楼的回廊能看到花园的景致。
巨大的落地窗令视线一览无余,他的影子投映在玻璃上,长而笔挺,衣服架子比谁都好。
那样子,仿佛只是路过。
她击出一个漂亮的发球,也察觉到了什么,冷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刹那之间喉头一腥,瘀血满胸,像是有人迎头痛扇了自己一巴掌,为她眼中的轻蔑。
他获得了这一切,也间隙性地将她推得更远。
他攥紧拳头,明明他才是赢家,可在他的想象里,自己就是一头轻而易举被激怒的狮子,所谓修养全线崩溃,他几乎是以全力克制自己不要冲到她面前去,掐住她的喉咙声嘶力竭地质问她: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哑巴,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那就给我收起你眼里的傲慢,别跟我装得有多高贵。
他掉头下楼,大步往外,开门上车,行走间有怒而不发的风。
脸色一定很难看,所以助理才会一路都一声不吭。车子下了高架路,沿着辅路驶进市区,很快就见林立高楼,霓虹影灯,朝着他在这座城市的某幢公寓驶去。他忽然睁开眼睛,命司机:“去泉府公馆。”
那里住着一个叫朱虹的女人。
车子轻便地转了个方向,过了一盏红灯,从一个岔路口右拐,开了颇长一段路,掉头驶进一个不甚显眼的小区,地段极为僻静,极为奢华的大片草坪,独门独户的别墅楼,很远才有另外一栋。
司机知道朱虹的门号牌,待他下车,目不斜视载着助理立即开走。
门一开,两只热情的臂膀绕住他颈,他丢开手上钥匙,两只脚蹭掉皮鞋,倾身而上,掐着她脖子和后脑勺,几乎恶狠狠地回吻,恨不得生吃了她的模样。在床上的时候女人终于察觉到他今天的异常。
或者说愤怒。
在某个瞬间,他汗涔涔的头颅抵着她纤细脖颈,身体竟然还微微地在抖,低声说:“我恨她……”
朱虹僵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个她指的是谁。
“我恨她……”
她忽然羡慕起了晏若,这个冷漠的男人罕有激烈的情感,却尽数奉献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哪怕是恨。
她都没有得到过。
朱虹很聪明,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一个柔情似水的,善解人意的情人,用柔软的姿态抓牢男人的心。她偎在他胸口,指尖画着圈圈,语气含着恰当好处的倾慕:“可是朝余,你得到了盛氏所有股份,你的隐忍是有回报的。”
有么?
他闭上眼,黄粱一梦罢了。
助理于次日上午晨会结束之后,向总裁办送上此次社招的终面人选,蒋朝余亲自过目,在一列人选当中,有一个名字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倪安海。
他在老宅客厅的便签条上见过。
掷下名单,冷笑了一声,他一准料到,盛晏若就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盛氏的股权,他倒要看看姓盛的能请来什么人,搞出什么动作。
面试官由部门主管陈思和HR组成,以示尊重,也问过蒋朝余的意见,本来这种招聘只要部门领导点头同意就行,可这一次,他破天荒地列席,反把底下的人惊得不行。
倪安海是这批最后一个进来的。
西装得体,发型整洁,天生长有一张未被欺凌过的漂亮脸孔,因此平静柔和,安耽自在,仿佛从未遭遇任何苦难挫折。
那种优越家世熏陶出来的不卑不亢,是蒋朝余这一生都可望不可即的。
忽然的,熟悉的恨意涌回心头,连带着对这个男人一起。
他彬彬有礼地向考官介绍自己,以及此次他应聘的职位。
主客之间几轮问答,他答得中规中矩,技巧性虽然不够,但胜在真诚谦逊。
介绍中点明了他有海外工作经历,在华尔街做过两年技术开发,测试用户之间的互动跟黏着性,以他这个年纪来说是相当难得的。HR挺好奇地问:“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你为什么还回国?”
他腼腆一笑:“因为一个女孩子。”
HR亮了眼睛,颇不专业地继续追问:“女朋友?”
他坦然道:“正在努力追求中。”
HR笑得温和:“祝你好远。”
“谢谢。”
蒋朝余站起身,从后门出去。
再见到倪安海的时候,蒋朝余跟陈思两个男人刚刚从半山腰泡完温泉下来。
红灯亮起的间隙,车里的人跟车外的人刚好打了个照面。
是陈思眼尖,伸手出车窗,飞了个潇洒的招呼过去,姿势洋派,仿佛一个俱乐部的成员:“hey,好巧,上山么?”
“是的,陈先生,上山探望一个朋友。”
他探望朋友,带一个足有30英寸长的芭比玩偶。
陈思笑:“带着它不好坐公交车吧?”
他笑得明朗:“是的。我发现解释自己有个女儿,比解释自己没有异装癖似乎更加容易。”
陈思放声大笑,回头跟蒋朝余讲:“我喜欢这个年轻人。”
蒋朝余从后座抬起眼,眼中射出一道挑剔的光,敷衍地落在倪安海身上。倪安海保持着他的微笑,彬彬有礼道:“你好,蒋先生。”
他冷淡地开口:“你好。”然后转开了头。
车一直开到郊区,快要看见广播电视台的时候蒋朝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把手机落在温泉中心。”
陈思满不在乎:“用我手机打给他们的客服中心,让他们代为保管一下。”
“还在等几个重要客户的电话。”他的语气听起来真为难。
陈思立刻道:“那我再开回去。”
“没事,你在这里下吧,我自己开回去。”
“那也行。”
往回开的时候正好错开了回城的晚高峰,这一路畅通无阻,上山的时候天已经快要暗下来,视线笔直地出去,没有任何高楼大厦的阻挡,只感觉空旷寂静,虽然满眼都是浓绿,却依旧感觉像在悬崖谷底。
他书念得不多,但是每次开这条山路回老宅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小龙女在断肠崖下的十六年。
这静悄悄的、不被爱人发现的十六年,她怎么就没疯?
她明明是最有资格疯掉的一个人啊。
一轮夕阳顺着海岸,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将靠近地平线的那层浸染得璀璨纷呈,像是一场美轮美奂的梦境。
在那梦境之间,独自走来一个人影,周身镀了一层金色,虚幻了她的轮廓。
而他根本不用再看第二眼,本能已经让他踩下了刹车,停在路边。
那是盛晏若。
哭泣中的盛晏若。
他好像从来没见过她哭,他有点可笑地发现,哪怕他们曾经结婚快三年。
她哭得很投入,旁若无人,接近孩子的哭泣方式,泪珠淌满了一张脸,并且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跌下来。
他坐在车里,不动声色地用目光伏击着目标人物。
她蹲下来,就在他停车的对面,将脸藏在胳膊中间,肩胛骨间或一颤,证明她尚未停止的哭泣。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来,很快把袖口都哭湿。直到一只手,轻轻她顺过她长发,挽在她耳后。
她迟疑了片刻,抬起头。
庄阿姨第三次来敲她的门,语气真的有些无可奈何:“安海在楼下等你哦,你要是再不起床,人家可要走了。”
晏若心恻然一酸,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赌气,不肯跟爸爸说话,爸爸也是这样敲她房间的门,好言好语地哄她:“倪叔叔带着安海哥哥来家里做客,你要是再不开门,哥哥就要走了哦。”
于是再大的怒气都化为乌有,二话不说掀开被子,兴高采烈地跑去开门,义正言辞地跟爸爸交涉:——我还是生爸爸的气,但是我可以为了安海哥哥,原谅你一次。
那时候,她最喜欢的人是爸爸,如果爸爸惹她生气了,比如故意装成看不懂她的手语,非要她用嘴巴“说出”她想要的东西,她就最喜欢倪安海哥哥了。
两家其实是世交,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大学同窗,盛晏若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因难产过世,倪阿姨怜惜晏若幼年丧母,自幼便鞠育怀中,视若己出。儿子倪安海比晏若才大十个月不到,在母亲的影响下,还不怎么会说话,就开始叫妹妹,围在摇篮边,有板有眼地教她喊哥哥。
也是他第一个发现,他的晏若妹妹不会说话,在其他幼儿已经牙牙学语的年纪,她只是静静地睁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婴儿床上五彩斑斓的彩虹马。
他跌跌撞撞,从婴儿室跑到客厅聊天的大人面前,中途还在楼梯摔了一跤,磕到了额角,哭声逶迤了一路:“妹妹不说话,妹妹不理我。”
检查报告出来,因为出生时难产缺氧,脑部Broca氏区域受损,导致晏若天生失语。
于是盛家和倪家两家人的天,在得知这个事实后,同时都塌了。盛建国辗转求医,带着她从上海华山医院到美国顶级的科研所,一次次的重燃希望,又一次次的陷入绝望。
她六岁那年,盛建国终于死心放弃,带着女儿回到中国,在飞机经过大西洋的时候,他在心里跟漫天所有神佛祷告:他愿意散尽万贯家财,来换女儿叫他一声爸爸。
笼罩在这个家庭的阴霾久久不能散去,归国之后,倪妈妈更是将万般爱意倾注到晏若身上,时常携子来看这个小姑娘。也正是儿子童言无忌的一句话,驱散了大人心头的阴郁哀伤。他陪着晏若搭建一个规模颇大的城堡,竣工后蹦跳着回到母亲身边,高高兴兴地讲:“今天我跟妹妹说话,虽然她没理我,但是她有对我笑。”
这一笑,开启了二人长达十多年的缘分。
她哭得头也抬不起来,倪安海的一只手顺着她头发,落在她肩膀上,以掌作扇,替她扇风,却也一句话都没有说,最后背对着她蹲在地上。
她慢慢地伏过来,竟真的伏在了他背上。
他颠了一颠,两手扣着她膝盖内侧,很轻松地把她背了起来。她的手臂软软地交握,圈着他的脖颈,垂在他胸前。余晖拖长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处,像是有三个人,相依相偎地前行。
在他们离开蒋朝余视线之前,他抬起头,朝那二人放出了一道冷淡的打量。
身侧是大海,他们走得很慢,有梧桐的叶子落下,打着旋儿擦过她跟他的身体。
“疼啊……”
她咬她捶她打,和着眼泪哗啦啦地落在他肩上。
——知道错了么?
“知道知道。”倪安海忙不迭地讨饶,却分明在笑。
——错在哪里?
“哪里都错了。”应得可够快,明显态度不端正,该打一百大板!
她又咬又捶又打,毫不客气地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衬衫上。
——我不给你开门,那你应该继续等,等到我回心转意。
“那我该等到什么时候呀?”
——等到月亮升上来,你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只好爬窗,爬进我的房间来。这时候呢,我可能还在生气,不会搭理你,于是你就可以拿出你带的那个芭比娃娃来讨我开心了。
面对她为他安排的如此完美的解决方式,他实在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啊,我怎么没想到啊。可是怎么办,”他故作烦恼地哀叹,“我竟然不会爬窗诶。”
——笨,你从小怎么都不学?
她生气地翻了个小白眼。
他无辜地解释:“因为只要有人敲门,正常的女孩子早就开了。”
她还是咬还是捶还是打,下颌却一低,偏头枕在他肩上,环在他颈间的手渐渐收紧,无声地开口道:哥哥,我想你了。
蒋朝余从车内射出来的目光,竟比向晚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
到家的时候晏若已经在他背上睡着了,倪安海没敢惊动她,背着她一直上了二楼,轻手轻脚地放她回床上,拉过被子替她盖上,凝视她的睡颜,起身要走之前才发觉,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着他衬衫一角,在睡梦之中还做着挽留,不肯让他从她的梦境里消失。
此情此景他又怎可忍心,抽回他的衣袖。
等庄阿姨做好饭上去叫他们下来的时候,却见两个大孩子同榻相依而眠,仿佛同胞兄妹,无声的亲密流转在这与生俱来的安静里,额头跟额头之间,相距不过一寸远。
待她睁开眼,已是月上中天,不知人间多少点。
他微微笑着,凝视着她的脸。
她睡前哭过,睡得脸都微微浮肿,他故意打趣她:“猪头猪脑的。”
她恼了: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做自我介绍了。
他笑得不行,亲了她额头一下,觉得她真可爱。
她并不扭捏,不觉害羞,只有睫毛微微轻颤,待他吻过,便揪着他衣襟“问”:哥哥,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他语气和缓地讲起别过几年的经历,出国留学,生活打工,他掠过了那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沉重,那些哀伤的暗色调的内容,竭力向她呈现的,是一个有趣的、温情脉脉的世界:留学期间的homestay对他特别照顾,他居住的小区附近就是海滩,日暮后会有许多白色海鸥在那里栖息……他本科就读的大学位于罗德岛州,其上有全美历史最为悠久的院校,你知道悠久这个词语该怎么理解么?它们学校的厕所还是最原始的蹲式,两侧的青砖竟然微微往下凹——鬼知道古往今来究竟多少人用过,多可怕啊。
她滚到他怀中,笑得浑身发抖。
他拍着她背,防她笑岔气:“好了,我都说完了,该你了,晏若,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她伏在他怀里,慢慢地抬起头,表情很无辜:我饿了。指了指肚子,眼神比表情更无辜:它在叫。
两人吃过晚饭,更准切地说,应该是夜宵,庄阿姨收拾出了客房,竭力地挽留他住下来。这个钟点再下山,末班车都开走了。
蒋朝余的车在老宅外的槐树下,静无声息地泊了一夜。车内人射向大宅铁门的眼神,阴鸷深沉。
朱虹是个最纯粹的女人。
她热爱物质,她热爱这个带给她物质的男子,从前她锦衣夜行,往后她无所顾忌,真正上了岸,熬出了头,岂能忍气吞声,她要把她这个男人带到世界中心去,她要所有人都艳慕她挽臂的男人,她要人人看见她,都面带谄笑地奉承她一声蒋太太。
而她更乐于看见的,则是那些名店柜姐低声下气的脸。
她从地里钻出来,却也聘聘婷婷地站在了树梢上,成了凤凰。
她硬拽着蒋朝余,要他开车陪自己逛街,在新天地二层的专柜,朱虹并不着急为自己置办新衫,拿了一条藏青色领带,在他身上比比划划,正是初夏,他嫌天热,西装丢在车里,衬衫未结领带。
他不耐地转开头,视线有一瞬的凝滞。她扭身望过去,目光狭路相逢了这个男人的前妻,银牙暗咬,心头一沉。
她背对着他们,在专注地研究一条领带的款式,简单的白T,配蓝色牛仔裙,明艳强烈的少女感,从初见第一眼就注定了出身的优劣。
朱虹提高音量,对着跟来的柜姐强调:“这一条,这一条,还有这一条,都替我包起来。”
买单的时候,到底还是遇上了。
STEFANO RICCI的领带,目前现货只有一条。领班特地走过来跟他们商量:“已经从总部调货了,大概下周能到,实在抱歉。”
晏若仿佛这才注意到他们,抬起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仿佛隔了很久的路,淡得像烟雾,像被太阳照过很久的露珠。
朱虹保持着她精致的微笑,一字一顿,她记起了那次被丁宜羞辱,所以她要报复,她要盛晏若听清楚她说出去的每个字:“不用了,让给这位小姐吧,总不能让她男人跟衣服,两样一个都拿不到吧。”
领班狐疑地在两个女人中间望来望去。
不是盛建国在世的日子,她也不是盛氏集团前呼后拥的大小姐,她就欺她是个孤女,她就欺她是个哑巴,她看还有谁敢跳出来替她说话。
蒋朝余一言不发,冷冷地观望。
领班再置身事外,也察觉到了那暗涌中的争锋相对,当下噤声,不敢再往枪口上瞎撞。
晏若看了看朱虹,平静地点头,她的目光自动掠过了某个男人。
她失去谁她又得到谁,晏若根本就不关心。
朱虹几乎气煞,一搂身边人的胳膊,发觉这个男人的手臂绷得格外紧。再观他表情,却始终波澜不惊。
她心头一空,忽觉索然无味,这异彩纷呈的物欲世界仿佛丧失了所有诱惑,懒懒地拿包,她道:“走了。”
他有口无心,却像是真的有意:“不再看看?”
“我饿了,我们先去吃饭。”
车停在地下一层的停车场,他拉开门坐进去,打转方向盘,车子驶回正路,迎头撞上一盏红灯。
上帝处心积虑,不让相遇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
前面就是高架,这里交通管制,她在红灯下拦了很久的车,没有一部肯停下来载她。
她自己不会开车。
虽然他曾经很努力地教过她。
但是有些技能,是需要天份的。
朱虹一捅他胳膊,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闲闲道:“不顺道载她一程?”
蒋朝余目视前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方向盘,不为所动,冷冷道:“怎么,你跟她关系很好?”
“你前妻嘛。”她问得挑衅,像是故意要激他一激。
他根本不买她的账,很放松地笑了出来:“前妻而已。”
朱虹释然一笑,忽然发现,她不能再多爱这个男人一些。
他跟盛晏若的初遇,是通过盛建国的司机搭桥。司机的老婆怀孕要去产检,将晏若学车的重任托付给这个小伙子。
蒋朝余问:“晏若是谁?”
司机乜一乜眼皮,似笑非笑瞅他一眼:“这你都不知道,盛先生独生女,娇贵着呢,就是……”
他忽然不作声,看着蒋朝余笑了笑。
学车的地点定在一段罕有人迹的郊区马路上,蒋朝余第一次见到她。
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发辫上扎了一个蝴蝶结,眼睛特别亮,定定地看着对方,像是疑惑为什么是他。
却没有问为什么。
她开的时候,蒋朝余坐在副驾驶座盯着,教她什么时候踩刹车,什么时候该放开离合器。
她好像不太爱说话,也不太愿意搭理他。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搭腔。
那时候他二十刚刚出头,还没习得如今的喜怒不形于色,从小地方来的少年,人生中最不缺乏的就是蔑视跟打压,此刻的内心充满了低人一等的屈辱感,因为一个小小少女的沉默。
车一路开进市区,隐约见到了人类文明的一角,她把车停在路边一家奶茶店旁,推门下车。
他犹豫了一下,跟上前去。
她看着招牌,点了两杯鸳鸯。
他自然地上前替她买单,不知为什么,收银的小姑娘看着他,咬着嘴唇直笑,笑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拿到手,才看见杯身一行字,从上至下,竖排的两行。
“哥哥,今天谢谢你,学车真有趣。”句末画了一朵五瓣的花。
这小小的待客之礼,刻在那朵小花里。
她疯玩了一天,回程的路上倚在副驾驶座上睡了过去,缩着膝盖,呼吸清浅,像倦了的小鸟,枕着她的翅膀睡熟了。
他根据司机的指示,送她回半山的老宅。
奶茶的空杯放在置物架上,小花一路冲着他笑。
他也笑。
哼了几声口哨,也是有调无音的,静静地在他心间绕。
车在老宅门口停下,她揉着眼睛,从一个冗长的梦境中苏醒。惊喜地抬起头,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体,一把抱住了等候在车外的某个男孩子。
“玩得开心么?”男孩儿笑着问怀里的女孩儿。
蒋朝余一辈子都不忘掉这张脸,这张从未受过欺凌的、堂堂正正的脸孔。
他这一生都比不上,除非重头来过。
陈思人前人后,对倪安海赞不绝口。
当年他跟蒋朝余同一批被招进公司,是元老功臣,平时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坦言跟他道:“我喜欢这个年轻人,有教养懂礼貌,最重要的是,他真诚,而不是表现得真诚,这一点很重要。”
就是酒量差了点。
谈判桌上,不会喝酒的人永远没有话语权。
蒋朝余能有如今的成就,靠的就是在酒桌上喝得胃吐血,换来的。
一杯红酒下肚,倪安海整张脸一路红到了脖子,又不懂酒桌上的套路,杯来酒干,陈思惜才,当初招他进来就是看中他的才干,又不是为了营销,何苦在酒桌上这样为难他,年纪轻轻,再喝出一身毛病,得不偿失。
裤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是短信,倪安海挨了几分钟,才借故离席,起身去外面看。
蒋朝余从隔间出来正洗手,抬起头,看见镜子里倪安海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明显喝高了。蒋朝余一眼就看清楚了那条领带,正是上次在专柜晏若看中的那条,心头恨意翻涌,脸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他慢条斯理扯了两张干纸巾,擦干手上的水。
倪安海没注意到他。
不知谁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时下最可笑的彩铃:“主人,那个人来电话了,那个人又来电话了。”
安海垂着眼皮看了看手机,竟然笑了。接起电话,往里面走,边走边听,表情柔软,像是春风吹开了眉间的愁思,有一种少年人才配有的甜蜜温柔。
声音断断续续,进入了蒋朝余的耳朵里,冷不丁好似针扎,挑动着大脑深处最细微的痛楚。
“……妹妹我错了,不要生气,先去睡觉了,乖,我很快回来,不要等我了……庄阿姨给你温的牛奶记得要喝……”
将朝安看着镜中绷紧的自己的脸,撂下纸巾,从卫生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