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882000000051

第51章 曼殊斐尔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

这情绪境界的壮旷:

任天堂沈沦,地狱开放,

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

——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气候作喻,不但是阴晴相间,而且常有狂风暴雨,也有最艳丽蓬勃的春光。有时遭逢幻灭,引起厌世的悲观,铅般的重压在心上,比如冬令阴霾,到处冰结,莫有些微生气;那时便怀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 nature,how,

If utterly frail thou art and vile,

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

How are thy loftiest and impulses and thoughts

By so ignoble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2〕

这几行是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Leopardi)的诗。一座荒坟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丽的肖像,激起了他这根本的疑问——若说人生是有理可寻的,何以到处只是矛盾的现象;若说美是幻的,何以引起的心灵反动能有如此之深刻,若说美是真的,何以也与常物同归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灯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给褫剥了,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美的创现他只能认为神奇的;他也不能否认高洁的精神恋,虽则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样的境界。在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霎那间,理巴第不能不承认是极乐天国的消息,不能不承认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每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在层冰般严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热流,顷刻间消融了厌世的凝晶,消融了烦恼的苦冻:那热流便是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Innocence:William Blake

从一颗沙里看出世界,

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

将无限存在你的掌上,

刹那间涵有无穷的边涯……

这类神秘性的感觉,当然不是普遍的经验,也不是常有的经验。凡事只讲实际的人,当然嘲讽神秘主义,当然不能相信科学可解释的神经作用,会发生科学所不能解释的神秘感觉。但世上“可为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的事正多着哩!

从前在十六世纪,有一次有一个意大利的牧师学者到英国乡下去,见了一大片盛开的苜蓿在阳光中竟同一湖欢舞的黄金,他只惊喜得手足无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祷告,感谢上帝的恩典,使他见得这样的美,这样的神景。他这样发疯似的举动,当时一定招起在旁乡下人的哗笑。我这篇要讲的经历,恐怕也有些那牧师狂喜的疯态,但我也深信读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乡下人的笑话!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湿,我独自冒着雨在伦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问路警,问行人,在寻彭德街第十号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会见曼殊斐尔——“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的一晚。

我先认识麦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他是Athenaeum〔3〕的总主笔,诗人,著名评衡家,也是曼殊斐尔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妇相处,但曼殊斐尔却始终用她到英国以后的“笔名”Katharine Mansfield。她生长于纽新兰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纽新兰银行经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儿。她十五年前离开了本乡,同着三个小妹子到英国,进伦敦大学皇后学院读书。她从小就以美慧著名,但身体也从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国住过,那时她写她的第一本小说“In a German Pension”。大战期内她在法国的时候多。近几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国南部。她常住外国,就为她身体太弱,禁不得英伦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业放弃,(“Athenaeum”之所以并入“London Nation”就为此。)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尔战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两三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的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次朝旭,她优曇似的余荣,便也消减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人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

“You 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喝他一个痛快!

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麦雷,眼看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尔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双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闇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

但唯其是纯粹的文学,她的著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的,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译她的精品,如今她去世,我更应当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尔的,这很使我欢喜。他现在也答应也来选译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点。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的会晤曼殊斐尔。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ring Cross背后一家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喜的几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庖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曼殊斐尔又是私淑契诃夫(Tchekhov)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曾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与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4〕。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尔的近况,他说她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住两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尔,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斯(H.G.Wells)乡里的家去了(Easten Gleb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全淋湿了。

他们在彭德街的寓处,很不容易找(伦敦寻地方总是麻烦的,我恨极了那回街曲巷的伦敦),后来居然寻着了,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出来替我开门,我颇狼狈的拿着雨伞,还拿着一个朋友还我的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我脱了雨具,他让我进右首一间屋子,我到那时为止对于曼殊斐尔只是对于一个有名的年轻女子作者的景仰与期望;至于她的“仙姿灵态”我那时绝对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只是与Rose Macau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on,Venessa Bell几位女文学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学家与美术家,已经尽够怪僻,近代女子文学家更似乎故意养成怪僻的习惯,最显著的一个通习是装饰之务淡朴,务不入时,务“背女性”;头发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团和糟的散在肩上;袜子永远是粗纱的;鞋上不是沾有泥就是带灰,并且大都是最难看的样式;裙子不是异样的短就是过分的长,眉目间也许有一两圈“天才的黄晕”,或是带着最可厌的美国式龟壳大眼镜,但她们的脸上却从不见脂粉的痕迹,手上装饰亦是永远没有的,至多无非是多烧了香烟的焦痕;哗笑的声音,十次有九次半盖过同座的男子;走起路来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开起口来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话:当然最喜欢讨论是Freudian Complex,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与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书,例如“A Story-teller's Holiday”与“Ulysses”。总之她们的全人格只是一幅妇女解放的讽刺画。(Amy Lowell听说整天的抽大雪茄!)和这一班立意反对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当然也有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时总不免感觉她们矫揉造作的痕迹过深,引起一种性的憎忌。

我当时未见曼殊斐尔以前,固然没有想她是这样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绝对没有梦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进那门时我就盼望她——一个将近中年和蔼的妇人——笑盈盈的从壁炉前沙发上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安。

但房里——一间狭长的壁炉对门的房——只见鹅黄色恬静的灯光,壁上炉架上杂色的美术的陈设和画件,几张有彩色画套的沙发围列在炉前,却没有一半个人影。麦雷让我一张椅上坐了,伴着我谈天,谈的是东方的观音和耶教的圣母,希腊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里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处女的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个不可少的象征……我们正讲着,只听门上一声剥啄,接着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女郎,含笑着站在门口。“难道她就是曼殊斐尔——这样的年轻……”我心里在疑惑,她一头的褐色卷发,盖着一张小圆脸,眼极活泼,口也很灵动,配着一身极鲜艳的衣装——漆鞋,绿丝长袜,银红绸的上衣,酱紫的丝绒裙,——亭亭的立着,像一棵临风的郁金香。

麦雷起来替我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尔,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什么,我记不清了,麦雷是暂寓在她家的;她是个画家,壁上挂的画,大都是她自己的作品。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她从炉架上取下一个小发电机似的东西拿在手里,头上又戴了一个接电话生戴的听箍,向我凑得很近的说话,我先还当是无线电的玩具,随后方知这位秀美的女郎的听觉是有缺陷的!

她正坐定,外面的门铃大响——我疑心她的门铃是特别响些。来的是我在法兰先生(Roger Fry)家里会过的Sydney waterloo,极诙谐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从巨大的口袋里一连掏出了七八枝的烟斗,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种颜色的,叫我们好笑。他进来就问麦雷,迦赛林〔5〕今天怎样,我竖了耳朵听他的回答。麦雷说:“她今天不下楼了,天气太坏,谁都不受用……”华德鲁先生就问他可否上楼去看她,麦说可以的。华又问了密司B的允许站了起来,他正要走出门,麦雷又赶过去轻轻的说:“Sydney,don't talk too much!”〔6〕

楼上微微听得步响,W已在迦赛林房中了。一面又来了两个客,一个短的M才从游希腊回来,一个轩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 Nation and Athenaeum里每周做科学文章署名S的Sullivan。M就讲他游历希腊的情形,尽背着古希腊的史迹名胜,Parnassus长,Mycenae短,讲个不住。S也问麦雷迦赛林如何,麦雷说今晚不下楼,W现在楼上。过了半点钟模样,W笨重的足音下来了,S问他迦赛林倦了没有,W说:“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说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来了。”再等一歇,S也问了麦雷的允许上楼去,麦也照样叮咛他不要让她乏了。麦问我中国的书画,我乘便就拿那晚带去的一幅赵之谦的“草书法画梅”,一幅王觉斯的草书,一幅梁山舟的行书,打开给他们看,讲了些书法大意,密司B听得高兴,手捧着她的听盘,挨近我身旁坐着。

但我那时心里却颇觉失望,因为冒着雨存心要来一会Bliss的作者,偏偏她不下楼,同时W,S,麦雷的烘云托月,又增了我对她的好奇心。我想运气不好,迦赛林在楼上,老朋友还有进房去谈的特权,我外国人的生客,一定是没有分的了。时已十时过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别,走出房门,麦雷陪出来帮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说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尔不能下来,否则我是很想望会她一面的,不意麦雷竟很诚恳的说,“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请上楼去一见。”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即将雨衣脱下,跟着麦雷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

上了楼梯,扣门,进房,介绍,S告辞,和M一同出房,关门,她请我坐下,我坐下,她也坐下……这么一大串繁复的手续我只觉得是像电火似的一扯过,其实我只推想应有这么些的经过,却并不曾觉到:当时只觉得一阵模糊。事后每次回想也只觉得是一阵模糊,我们平常从黑暗的街上走进一间灯烛辉煌的屋子,或是从光薄的屋子里出来骤然对着盛烈的阳光,往往觉得耀光太强,头晕目眩的,得定一定神,方能辨认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说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7〕;不仅是光,浓烈的颜色有时也有“潮没”官觉的效能。我想我那时,虽不定是被曼殊斐尔人格的烈光所潮没,她房里的灯光陈设以及她自身衣饰种种各品浓艳灿烂的颜色,已够使我不预防的神经,感觉刹那间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给我的印象并不清切,因为她和我谈话时,不容我去认记房中的布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张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画纸裱的,挂着好几幅油画大概也是主人画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贴壁一张沙发榻上,因为我斜倚她正坐的缘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那一个不是低的,真是!)。我疑心那两盏电灯是用红色罩的,否则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联想起“红烛高烧”的景象?但背景究属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给我最纯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8〕——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把进天国的秘钥的——她;是使我灵魂的内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宝藏的——她。但要用不驯服的文字来描写那晚的她!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单只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了。从前一个人有一次做梦,进天堂去玩了,他异样的欢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里去,想描写他神妙不过的梦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结住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要说的时候,才觉得他所学的在人间适用的字句,绝对不能表现他梦里所见天堂的景色,他气得从此不开口,后来抑郁而死。我此时妄想用字来活现出一个曼殊斐尔,也差不多有同样的感觉,但我却宁可冒猥渎神灵的罪,免得像那位诚实君子活活的闷死。她的打扮与她的朋友B女士相像:也是铄亮的漆皮鞋,闪色的绿丝袜,枣红丝绒的围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着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及肘弯。她的发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样剪短的,但她栉发的样式,却是我在欧美从没有见过的。我疑心她是有心仿效中国式,因为她的发不但纯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齐齐的一圈,前面像我们十余年前的“刘海”,梳得光滑异常;我虽则说不出所以然,但觉得她发之美也是生平所仅见。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水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或是南洋莹澈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怀格纳的奥配拉,密克朗其罗的雕像,卫师德拉(Whistler)或是柯罗(Corot)的画;你只觉得他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的领会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尔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澈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觉得妥帖,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汤林生(H.M.Tomlingson,她生前的一个好友),以阿尔帕斯山岭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清极超俗的美,我以为很有意味的;他说:

曼殊斐尔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尔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澈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斐尔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澹妙,就语者未尝不自讶其吐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澹者之且神化……

汤林生又说她锐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你的灵府深处,将你所蕴藏的秘密,一齐照澈,所以他说她有鬼气,有仙气;她对着你看,不是见你的面之表,而是见你心之底,但她却不是侦刺你的内蕴,不是有目的的搜罗,而只是同情的体贴。你在她面前,自然会感觉对她无慎密的必要;你不说她也有数,你说了她不会惊讶。她不会责备,她不会怂恿,她不会奖赞,她不会代你出什么物质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于善恶的见解——真理。

这一段从长期的交谊中出来深入的话,我与她仅仅一二十分钟的接近当然不会体会到,但我敢说从她神灵的目光里推测起来,这几句话不但是可能,而且是极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我灵府泼淹。我那时即使有自觉的感觉,也只似济慈Keats听鹃啼时的:

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omlock I had drunk…

T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9〕

曼殊斐尔的声音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10〕。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着一种神奇的异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像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达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冷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到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于零泪;她是去了,她的音声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学Aft Vogler之自慰,虔信:

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 melodist when eternity affirms 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

Enough 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by.〔11〕

曼殊斐尔,我前面说过,是病肺痨的,我见她时正离她死不过半年,她那晚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中便如荻管似的呼呼作响。她每句语尾收顿时,总有些气促,颧颊间便也多添一层红润,我当时听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觉得切心的难过,而同时她天才的兴奋,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呖呖,胸间的起伏,亦隐约可辨,可怜!我无奈何,只得将自己的声音特别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应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内感思想的戟刺,重复节节的高引。最后我再也不忍因我而多耗她珍贵的精力,并且也记得麦雷再三叮嘱W与S的话,就辞了出来,总计我进房至出房——她站在房口送我——不过二十分的时间。

我与她所讲的话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对于英国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的批评——例如Rebecca West,Romer Wilson,Hutchingson,Swinnerton,等——恐怕因为一般人不稔悉,那类简约的评语不能引起相当的兴味所以从略。麦雷自己是现在英国中年的评衡家最有学有识的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学讲的“The problem of style”有人誉为安诺德(Mathew Arnold)以后评衡界最重要的一部贡献——而他总常常推尊曼殊斐尔,说她是评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那晚随兴月旦的珠沫,略过不讲,很觉得有些可惜。她说她方才从瑞士回来,在那里和罗素夫妇寓所相距颇近,常常说起东方的好处,所以她原来对中国景仰,更一进而为爱慕的热忱。她说她最爱读Arthur Waley所翻的中国诗,她说那样的艺术在西方真是一个Wonderful Revelation〔12〕,她说新近Amy Lowell译的很使她失望,她这里又用她爱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 thing!〔13〕她问我译过没有,她再三劝我应当试试,她以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能译得好的。

她又问我是否也是写小说的,她又问中国顶喜欢契诃夫的那几篇,译得怎么样,此外谁最有影

响。

她问我最喜欢读那几家小说,我说哈代,康德拉,她的眉稍耸了一耸笑道!

“Isn't it!We have to go back to the old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the real thing!”〔14〕

她问我回中国去打算怎么样,她希望我不进政治,她愤愤地说现代政治的世界,不论那一国,只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

后来说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说她的太是纯粹的艺术,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认识,她说:

“That's just it,then of course,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15〕

我说我以后也许有机会试翻她的小说,愿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许可。她很高兴地说她当然愿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译的劳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欧洲,将来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说怎样的爱瑞士风景,琴妮湖怎样的妩媚,我那时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间与她荡舟玩景:

"Clear,placid Leman!…

Thy soft murmuring sounds sweet as if a sister's voice reproved.

That I with stern de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16〕

我当时就满口的答应,说将来回欧一定到瑞士去访她。

未了我恐怕她已经倦了,深恨与她相见之晚,但盼望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她送我到房门口,与我很诚挚地握别。

将近一月前我得到曼殊斐尔已经在法国的芳丹卜罗去世。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写出来,但始终为笔懒,延到如今,岂知如今却变了她的祭文了!

同类推荐
  • 灵氛回响

    灵氛回响

    《百花谭文丛:灵氛回响》是著名学者、诗人陈建华的个人文学记事。“灵氛”来源于本雅明的“aura”一词,有多种译法,有的译作“灵光”,有的作“光晕”等,陈建华更喜欢译为“灵氛”,有一种通向远古的蛊惑,有一种“上下求索”的醒世者的感叹。本书特色明显,有六十年代的文学回忆、七十年代的回忆片断,还有九十年代回到上海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虽是回忆文章,但有现代人的思考,视野开阔,见人所未见,文史交融,启人心智。"
  • 真正的幸福是什么

    真正的幸福是什么

    幸福深处,是一种真爱。爱的表达方式不一,爱非经冬不知甜。心灵深处有最爱,不能晓悟人间温暖。有人说:亲情是一种深度,友情是一种广度,爱情是一种纯度。作家刘心武说:人生一世,亲情、友情、爱情三者缺一,已为遗憾;三者缺二,实为可怜:三者皆缺,活而如亡!失却这些情谊的人是世间可怜的孤独者,没有这些真情的社会只能是一片繁华的荒漠。
  • 不问过往,不惧前行

    不问过往,不惧前行

    与张小蔓的心灵对话:Q:众生皆苦,有没有人会被命运额外眷顾?——如果你活得格外轻松顺遂,一定是有人替你承担了你该承担的重量。Q:没有遇到喜欢的他/她,该不该将就?——人这一辈子,大多时间是在等。当时间把喜欢的一切慢慢变成不喜欢的,也就到了我们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Q:是年轻时迷茫,还是永远都在迷茫?——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 寄小读者

    寄小读者

    《寄小读者》共二十九篇,写于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六年间,是冰心写给小读者的通讯,其中有二十篇写于赴美留学期间,陆续刊登在当时的北京《晨报》副刊上。在这些通讯中,冰心详细介绍了赴美途中的见闻和在美国的感受,除了优美的风景,还有深沉的思考和人情的温暖。离乡远游,冰心时时刻刻心系家人、思念母亲、牵念祖国,祖国的佳节和风俗也不时出现在她的回忆里。《山中杂记——遥记小读者》则写于一九二四年。在文中冰心对山中所遇的可爱的人、动物和昆虫等表达了喜爱之情。
  • 评点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研究

    评点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研究

    《评点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研究》作者杜书瀛,研究李渔30余年,他对李渔研究的理论内涵的发现和阐述,多有超群出众处,自1982年推出《论李渔的戏剧美学》开始,陆续出版了一系列李渔研究的专著,成为享誉海内外的李渔研究专家、行家、大家。《评点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研究》是杜书瀛先生关于李渔最新最全的一部专著。他借鉴中国古典文论中特有的“评点”的形式,对清代戏曲家、理论家李渔两部重要著作《闲情偶寄》和《窥词管见》进行全面、系统而深入的校勘、注释和评点。
热门推荐
  • 捡个旅社来养成

    捡个旅社来养成

    崔宇意外继承了一间破旅社,以及旅社剩余的八年房贷。本想靠着经营这旅社养家糊口安静度日,却无意中撞见了镇中遭遇车祸油漆工的隐秘,这让他惹上了不得了的大麻烦。卷入家族争斗的崔宇,一次意外,发现了自己父亲的踪迹,而真相越近,父亲的身份就越发离奇。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崔宇险象环生,却总能化险为夷,他靠的原来是……
  • 美人丞相:皇上,请淡定

    美人丞相:皇上,请淡定

    一场睡梦之中的穿越。从一个不得宠的丞相庶子,空有一身美貌却被人嗤笑。到言辞狠厉,只想报复报复丞相父亲的侍郎知府,审个案能够惹来顶级杀手。收个杀手做侍卫,救灾百姓身先士卒。成绩卓绝,一朝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身在高处,心里不禁起了丝涟漪,被人陷害无所谓,被贬无所谓,落井下石更无所谓,也许能够学学苏轼吧。繁荣一地,偶尔插插江湖琐事,入冥教,她都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让人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偶尔戏戏美女,或是捉弄捉弄身边美男,她是那么的淡定。她根本就不知道身边的人早已经为她倾心,而她依旧我行我素,淡漠如她。异国使臣来了,皇帝谋人却让她‘男扮女装’,迎接贵宾。当她再一次站在权力的顶峰,盛极一时,亲爱的娘亲却告诉她,她不是她的女儿,她只是她报复的一颗棋子。云依依不愿意相信,但也必须相信,眼睛一闭,倒在了大殿之前。而他们才知道他是她!沉睡醒来她忘记了一切,只知道自己从现在醒来,一切又将如何发展。她是否应该朝命定的方向走去,还是逃脱命运。半年失忆醒来,不入庙堂,入江湖,一场命运的相逢再一次展开。人生本就是一场阴谋,上天就是那个主谋人。PS:本文比较长,慢热型,希望喜欢的读者能够静下心来看哦。
  • 这样说有人缘朋友多

    这样说有人缘朋友多

    只有掌握切实有效的说话术,在交谈时才能让别人对你心不设防,再难沟通的人都能与其自由交谈,再冷的话题都能让你妙语不断:看人戴帽子,学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求人办事看眼色,让对方付出心甘情愿与朋友交往时,要注意保持适度的弹性,采取明智的态度拒绝,摆脱不必要的麻烦……翻开本书,学习日常生活中最直接有效,使用率最高的口才技巧,让你在最短时间内掌握说话的分寸与尺度,迅速提升自身沟通能力;让你与陌生人交往时快速建立共识,获得认同赢得信赖,无往不胜。
  • 三国纵横之凉州辞

    三国纵横之凉州辞

    这是一个易子相食、白骨露於野的黑暗年代,这也是一个金戈铁马、万里觅封侯的热血年代。在这个最好的也是最坏的年代里,重生而来的阎行注定将踏着尸山血海,一步一步登上汉末乱世的巅峰王座,向这个谋臣猛将云集的三国时代发出最强怒吼。正是“天下英雄谁敌手,万骑卷曹刘;铁索沉江守不住,王气黯然收;金陵飞捷报,楼船已擒孙仲谋!”(它其实就是一个披着三国重生文但写着不是三国重生文的故事)群号码:632956492
  • 仉柔传

    仉柔传

    仉柔,商贾之女,成年之后她认识了萧达兰,他是她随父亲去辽都上京时认识的,大雪之下,二人结情,愿:“白首到老,白首依偎”。同时有赵恒这个皇子与她纠缠不清,她却对他不动心,与达兰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她,亲眼看着达兰死在赵恒的箭下,毕生所爱从此没有了性命,她又因赵恒的王妃郭氏设计,三人共床,赵恒借机迎仉柔入宫,受群臣反对,故对外称仉柔为刘通之女刘娥,封为铭妃,住仁明殿,一步步爬上巅峰,成为太后,成为宋宫的奇迹,传奇的她身边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精彩,各色人物齐聚她身边。她傲视大宋江山,更是有此心愿:老去之前,把江山拍遍。
  • 燃烧的大地

    燃烧的大地

    这部小说是80岁的福建老作家张贤华耗时3年写就的战争悲歌。张贤华说,“南京沦陷时,老家赣州的大院里来了许多从南京、浙江逃难过来的难民。那时候日本鬼子占领了城市的主要交通线,县城里的老百姓只能继续逃难,于是我们和难民们一起继续往大山里逃,一路上几千人几千人‘迁徙’,不是壮观,而是悲凉。”而《燃烧的大地》也正是把这一逃难史作为背景。
  • 爱在当夏

    爱在当夏

    一次巧遇,让本没有交集的两个陌生人认识了!闷热的夏天,没有灼灼的太阳,只有满天的乌云,暴雨来临的前兆……苏暖被一个受伤的男人给控制住了,她只是好心的帮他逃过追着他的人,顺便把他带回家处理伤口,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就这样被这个男人赖住了——祁言墨SDG的总裁,商界精英,家底丰厚,身份还不一般,什么都不缺,只是不近女人身!可是偏偏就赖上了她!从此关于苏暖的消息要第一时间收到,甚至想把她锁在身边……
  • 英雄联盟之全华之梦

    英雄联盟之全华之梦

    【2019热血LOL文】 LPL夺冠后,H服疯狂封禁来自LPL的账号.........S8是冠军,但是并未结束。对于很多人来说,全华班才是心中真正的梦想!他们不是歧视外援,只是他们心中站着五个中国人!青春没有结束,从这里继续!
  • 椰壳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忆录

    椰壳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忆录

    《想象的共同体》作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自述,戴锦华教授作序推荐,《想象的共同体》,一部民族主义的颠覆之作,让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全球学界声名鹊起,至今余波未散。思想生发的背后是个人成长与时代流变的交汇。《椰壳碗外的人生》将带领读者叩访安德森的生命故事及历史现场。正如戴锦华教授所言,这是一位学者的生命轨迹与心路历程,是一段20世纪特定时段的历史,也是一个重要思想生成发展的历史。还原历史语境,以获得校准自身的可能。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