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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魁梧的懦人

朝露尚未消逝,颗颗在玫瑰的蓓蕾上闪烁,像明珠。

山喜鹊翘着长尾在墙垣上站着噪,不时投入树丛里,啄一粒熟透了的樱桃,红溜溜地镶在它的尖喙里,又喳地一声飞去。小麻雀琐碎地跳着叫着,不知在做些什么,还是在寻找些什么,有如一些无事忙的小妇人,没有一分钟的闲暇,也没有半点成绩。

初夏的早晨,仅仅这小窗外的小巧之景就够人留恋的了,何况阵阵的玫瑰香甜又不停地带来我对城市里的记忆呢。

其实我只爱着这富有田园风味的家,一向厌恶都市生活。为了读书不得已的住在嚣尘里,但有假期就回来;不过今天略有不同罢了,一星期的春假并没回家,因为在都市里有比玫瑰更可爱的……呀。我的意芬会使我忘掉一切呢。她如果见到现在窗外的晨景不知要怎么喜欢哪。昨天晚上因为途中跋涉过于疲乏了,也没得机会把她的事告诉父母,今天再也不能缄默了,起码先告诉母亲,因此再也忍不住,匆匆披衣下床,准备在早饭时陈述一切。

“你看,还是毛手毛脚的,眼看要娶妻的人了,还这么孩子似的。”早餐时不小心打碎一个碗,母亲半恼半痛惜地说。

“以后不啦,而且,而且离娶妻还不知有多远呢。”我很惊讶母亲的未卜先知,掩饰地说,说着又兀自暗喜,谁把我们的事告诉家里的?奇怪,真的和意芬结婚吗?天哪!那真是世界上第一件快乐事呢。

“谁说我要娶妻了?”我厚着脸皮又追问一句。

“你怎么还不知道?你爹写信没告诉你?你也没从城里带东西来?这可真怪,只有一个月你就娶妻子了。”母亲怀疑地看着我说。

“妈!你说什么?我娶谁?”我似乎感到一些异样。

“娶谁?娶你的妻,我们春天给你定下的!”

凝结的结果又爆裂开来,我狂了似的到院里去找饭后散步的父亲。

“爹!您什么都瞒着我。”

“怎么?有话屋里说去。”

父亲严肃地坐在太师椅子上,母亲仍坐在餐桌旁。

“我说你怎么没告诉孩子?也是他一生大事,该告诉他,叫他也喜欢喜欢。他也一人来高了,整天在外头辛辛苦苦地念那没完没了的书,回来冷清清的也不像话,亲事妥了你也不告诉他。真是的!定了日子你还不告诉他?”母亲咆哮着。

“我有我的道理呀,你,你哪儿知道?”父亲的严肃似乎减去了真实性,严肃的外层包藏着惶恐。

“你有理,你有理,你诗云子曰的还没有理?只是我叫他从城里买的东西你都不告诉他,你还说什么?”

“妇人家,知道什么,岂不知他们现在心怀不古,另有见解,又哪里把父母的话放在心上?我要告诉他定下亲事了,他恐怕现在还在城里呢。眼下他总算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就好商议了。”父亲颇有得意之色。

“真是怪事,我就不信这么大孩子还不愿成家。义格,你爹说得对吗?”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

“倒是怪!父亲把我愚弄来,母亲预备怎样呢?”

“怎样?什么都预备好了,只是还差些零碎事,和一些小物件没买,这都好办,等会儿把衣服什么的也都给你看看,你也放心。”母亲似乎很慈爱。

“我不看。妈,我不娶。”

“什么?胡说!娶不娶也不能由你说。”

“我的事,为什么不许我说?”

“你还是把新脑筋抑制一下吧,木已成舟,实难悔改了。”父亲说了一句却转身走开,好像躲避这场纠纷似的。

“妈也不是害你呀,是我亲眼给你相中了的。头是头,脚是脚,好人才,好活计,你还要怎样?”母亲半哄半斥地说。

“妈,不行啊!我离毕业还有好几年,自己还花家里的钱,再娶一个人加重家里的负担。”

“简直是胡说,书都白念啦!谁叫你养活媳妇?有家,有我呢。我看你是想‘自由婚’对吧?”母亲一句给我道破。

“妈!我就说实话吧!我不能娶别人,除非是她,妈!我爱一个同学的表妹,除非她,我再也不和别的女人结合!妈,这是实话。”

“我还当是什么难题,原来你在外面交了女学生啦?那也不难,你乖乖地娶过王家的姑娘,以后你再娶八个我也不管你。你父亲弟兄三个并没有第二个孩子,三股只你这一条根,妈给你娶一个,你自己再娶那谁的表妹是一样。”

“不行啊!那是犯罪,妈!鼓儿词上的故事现在已经行不通了,您应许我,退婚手续我自己来。”我坚决地说,完全忘记我母亲暴烈的性子。

“好,你一定叫我丢脸,自己儿子的事都不能做主,我还活着做什么?”母亲拿起桌上的水壶就敲着自己的头额,幸亏我抢得快,不然母亲脸一定受伤了。

“这是何苦来哉?”父亲不知从哪儿又进来了。我哭着跑出去,把怒气凌人的母亲交给父亲。

时已正午,窗外已失去早晨的宁静,蜂鸣蝶舞地喧闹。母亲仍不停地喊骂,我关好窗门,蒙着被单子哭起来。

没有一个人同情我,我没有兄弟姊妹,朋友呢,又都在城市里。父亲似乎比母亲头脑清楚些,但是在母亲前又敢怎样呢?意芬!给我些勇气呀!为了你我要坚持到底。

想着想着,渐渐痛快一些了,坐起来,自己安慰自己:

“自己的母亲什么不好办呢?只是不该在她气头上要求啊。”

我从衣袋里拿出意芬的相片来看,她的头微昂地看着丁香的花霞,似乎含怒了。我又拿出另一张来:她微笑地依着窗格扇。我的心平安了一些,我的勇气和耐性也都充满心头。

母亲三天没理我,我柔顺地在她左右侍奉着,等她心平气和时再说,这次我要用“以柔克刚”的方法,她是我的母亲哪,她不会过于为难我。

可是她已经四天不理我了,就像看不见我似的,只和父亲说话,要什么东西,就在我眼前也不叫我,只是大声喊女仆,我的计策是很难收效的了。我焦急得如初关在笼里的鸟,最后想,如再这么延迟下去,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我只有逃走这一个方法,至于以后的生路我也就不愿多想了。可巧姨母在此时来到,大约是帮忙母亲给我料理家事的,她也像母亲似的儿女很少,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早都成婚了,所以常来我家住些日子。她一向很疼爱我,她的性情,整个和母亲相反,温柔而沉默。母亲却男子似的刚烈。我现在见到姨母像见到救星,恨不得马上把委屈述给她;但在母亲面前我不敢,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努力忍着委屈,强作愉快地欢迎我的救星。

“怎么不带孩子们来?”母亲向姨母问询着她的孙子孙女。

“到时候再来吧!义格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在外边晒成黑大汉了,可真像大人似的。”姨母她拿我当孩子呢。

“……”母亲见姨母谈到我,突然闭起嘴来。

“我来了四五天啦,就要看您去,您倒先来啦。”

“妹夫呢?”

“吃完饭遛弯去啦。”

“孩子的衣服都预备好了吗?”

“……”母亲又没回答。

“怎么啦?你们娘儿两个怎么?好好的……”姨母已经感到我们母子间的纠纷,看看母亲看看我说。

“大姨!您帮我劝劝,我妈生气啦!”我乘机会说出来。在母亲屋里我已经站了两点多钟,全身像是被捆绑似的,那么痛、麻、疲、惫……

以后不知姨母怎样劝的,在晚饭时母亲颜色稍霁,并且叫我吃鱼。我吃着,准备明后日做第二次的要求,所以鱼吃到嘴里和嚼棉花似的不得滋味。

晚上下了一阵小雨,很清爽,玫瑰的甜香袭入窗里。我爱这夜色和花的恬静。并没点灯,不住回忆着往事,幻想着将来,更提防着目前的难关。

“这么早就睡啦?”是姨母进来了。

“姨!我没睡,您来!”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拉住姨母像拉着救生船似的,感到希望就在这里!

“点上灯吧!”

在亮晶晶的煤油灯光里,姨母那么慈祥地歪坐床沿上,我又想开口诉说我的苦衷。

“快毕业了吧?”

“还有三年呢。”

“啊!才一年的义格儿呀,长得这么高了,有你父亲高了吧?”姨母从上到下地看着我。

“比我爹高半头,在学校也数着我高呢。”

“你怎么像孩子似的撒赖,不肯娶媳妇呢?王家的姑娘,我还见过哪!姨不骗你,百里挑一的人才呀,别装傻,气人玩。你妈脾气暴,别气她,她也是为你打算哪,你是十九还是二十?”

“二十!”

“是不是?你表哥在二十一都有人叫爸爸啦。”

“那有什么好处?”

“你们石家人口太稀少,你爹你妈早就盼望添人进口的,你从小到大,二十几年来,你妈也不容易扶养啊!你上学走了,住在外边,你妈常常想你想得哭,要不就拿你爹撒气,很少过好日子。你听话,娶过媳妇来,你妈也不闷得慌啦,你再出门也好放心哪。”

我听了姨母的话,心里有如小刺扎得痛不可当。我一旦要求失败,逃走了,母亲怎么好呢,父亲也不能安生。我几乎叫出来,颓废地坐在椅子上,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说你在外边还认识一个女学生,可见你的人性好,有学问,又能干,人家才跟你好。能干的人为什么想不开呢?别死心眼啦!你是念书人,别的不知道,古书古戏上,佳人才子,两三个妻子也是人生一场。好孩子,你好好完了婚,你妈一定还叫你娶那个女学生。”

“为什么妈一定要给我多一重累赘呢?我真不明白。”感谢姨母,半晌没好出口的话她倒先替我说了。只是这三妻四妾的观念却是和母亲站在一条战线上来向我进攻。

“你妈有她的难处,你这亲事是她上赶着人家订的,万也没想到你不愿意。她办事是说一不二,你怎么叫她反悔?以后你叫她怎么在亲友中为人?她只有你一个宝贝,就算你委屈,也是应该的。她一辈子的福祸就在乎你了。好孩子,你想想看。”姨母原来柔中带刚,专说动人至情的话,我虽怕母亲的暴烈,但我深知母亲爱我,我不该为一人的幸福,牺牲母亲的尊严和幸福!天下只有一个母亲,我无形中败退下来,第二次抗争的决心不知怎样消歇了,伏在桌上哭出声来。

“义格!大丈夫别女人气,哭什么?你只要听话,你妈绝不再怪你,我担保。走,跟我一块去告诉她!”姨母站起来。

“您一人告诉就得啦。”我仍伏在桌上毫没礼貌地大声说。

“你睡吧!明天也到各亲戚家走走,请请人家。”她说着走出去,我听她立刻就到母亲屋里去。她胜利了,母亲也胜利了!母亲胜利我有一种悲喜交集之感,我以悲哀换母亲的愉快是对的,天下只有一个母亲!

“可是天下也只有一个意芬呢!完了!牺牲了她的纯洁之爱,完成我们母子间的妥协,多么自私呀。”我突然一个意念又荡漾着,我全身的汗,像在烈日下似的流出来;但随即又冷了下去,热汗像冷水似的遍体淋漓。

“天下只有一个意芬!”又一个意念接着我的脑膜。

“意芬爱你!”“一个!”“只一个!”这些意念,雷鸣似的在每个神经里震荡,良久良久。我冷静地沉醉在回忆里,一年前的一幕,清晰地重映在脑海里:

“注意!第一行,第二个人就是她,从左边数!”

这条儿,黄大可递给我的,他坐在我后边,当时牧师正在讲天国的道理。

我看完点点头,不由向左看去——

第一行第二个人的位置在我左前方,所以我只能看到她的后侧影,淡雅清秀的神气确是不平凡。

“散了礼拜你可以给我介绍吗?”我匆匆地也给他写了一句在他那纸条的背面。他伏在我背后说:“一定!”我心才宁静了一些。牧师正在讲彼得打鱼的故事,我已经听清楚了。

牧师的祝祷文今天特别漫长,至少有五六百字,好容易祝祷完了,风琴奏着散会时的进行曲。我拉着黄大可冲出礼拜堂的门。虽然人们拥塞在门口,但我们却很快地到了礼拜堂的院子里。

“表妹!这是我的好朋友石先生!”他很自然地把我介绍给他的表妹,她轻轻地点点头,没笑,也没说什么。

“我娘叫你回家吃饭呢。”半晌她才向黄大可说话。

“不,我还和石先生到同学家去呢。”

再也没有别的话接续下去了,三个人沉默了片时,见大家都散去,只有三五个腋下挟着“赞美诗”的老太太谈着家常,还有小孩子们不耐烦地拉她们的衣服,“走!回家!”的声音夹杂在家常话里。

“那么,再见了。我回去啦!”她打破三人的沉寂说。随即又对我很有礼貌地说:“石先生,再见!”

她的背影消逝在礼拜堂的大门外。

“老石,怎样?”

“她怎会理我呢!”我若有所失地回答他。

“拿出勇气来!进攻!”他拍着我的肩说。我很感激他,笑着看看他。今日我才看出黄大可的眼睛那么有神那么黑,很像她,他们是表兄妹呢。

“老石!信!”黄大可在走廊上大声叫我。

“别开玩笑!昨天我才收到家信。”我从卧室探出头,又希望又不敢希望地说。

“装糊涂,不是家信。”

我突然跳出来过去抢,他却把信插在裤袋里。

“老石!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信呢,早晚给你,可是不能白给,现在是你们幸福的开端,在开端是该郑重纪念一下的。也不难为你,国强冰激凌!我还约她来,怎样?”

“好说!一切好说,拿过信来。”

他只把信拿出一角来,我乘他不备抢过来,跳回卧室,关紧了门。他在门上踢了两脚。

“早晚放不过你。”他说着恨恨走去。

我怯怯地,十分细心地剪开信,有如小时偷着摘未熟的杏子似的又怕又愉快的心情:

石先生:

信已见,在礼拜堂里常见你和大可表哥在一起呢,那么我们是一个时代的人物。希望在品学方面互相砥砺,在主的道理中互相扶助。

下次之约,只要有大可表哥同在,我是不会失信的!祝进步。

陈意芬

我反复看了四次,然后用丝帕包起来藏在衣袋里;但是天热,衣服薄,不妥,我难舍地放在书箱里。

我们初次会面是在公园里,她除了微笑或点头摇头以外很少说话,她寡言的性格更显得她不平凡。我因为心跳,怯怯地也没话说,当场只有黄大可活泼。

“表妹!你别看我们老石这会儿老实,在熟人眼里,可够瞧的,个子高力气大,谁也怕他几分。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演上无声片子了。”

“……”我笑了,给他一块点心叫他堵上嘴。我真怕他说出圈儿去惹恼了她,那就不堪设想了。还好,她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

时光终究很快,夕阳已经暗淡了,黄大可叫我送她回家。他却先回学校去了。

“您……不住校?”我称她为“您”总算很对吧?我想就一直这样称下去。

“啊!住校!不过星期六回家。”她的声音很小,似乎很羞涩,以下我再也想不出合宜的话来。我不知是不肯离开她,还是忘记了应有的礼貌,没给她雇车。在五月的黄昏,缓缓地走在洋槐树下的人行便道上。

“石先生!我的信你见了吗?”她却先说话了,而且叫“你”。

“收见了,你写得很好呢。”我也把“您”字免去,不十分适当地说着赞美的话。

“哪儿?还是石先生写得好。”她的声音已经自然多了,我的怯弱也减去多一半。我们像好友似的且走且谈着。

而前边就是十字路口,往北转就是她的家,我恋恋地放慢了脚步,她也迟缓地站住,张望着四方的车辆。我再也忘不了,她那忧郁的目光,临别她又停了一会儿,才匆匆地走去。

此后我们在每一个星期末就见面,黄大可却不肯再陪伴我们。意芬为人很大方,爱好文学和音乐,所以市场的书摊,或××大街的乐社都是我俩的熟地方。我本来也是爱好文学的,因此我更加深了爱书癖,我们往往各人带着书在幽静的场合无言地坐几个时辰,然后再分开,各怀着满胸臆的留恋分开。我们各有一个未说出口的心愿,和一般有情人似的希望永远相守,从今春,这种意念更加强了,我已深切地爱恋她。她的长处并不在她的外貌,她并不美,只是雅洁不凡的神气是别的女性所没有的。她有着一个鹅蛋型的脸和一双黑澄的眼睛,在她的眼里往往有一些莫名的力在引人,在鼓励人,在诉说内心的含蓄……人们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子,她的眼睛却是灵魂之门扉,它们容纳了我整个的爱和魂灵。我从那次初见她到现在并没从那门扉里解脱,我的心魂留在她的眼睛里。她有着低低而柔美的声音,话很少,少得那么合适,只要说完一句话,那低柔的语音再也不会从我的耳鼓里拭去,而且还要不时地重复着,像留声机的音盘似的永久地印在我的耳内和心底:

“我爱书,我爱音乐,我爱花,我爱自然……总有那么一天,我的书房建在一座大田园里。”这是她在春假的一个夜里在×海水滨说的。

“只是不爱我,我做你的书童总还对付吧?”我亲切地说。

“谁要这么大的书童呀,做一个保镖倒不错。”她笑了。

“那么我就到你书房外的大田园里保镖吧!”

“我可雇不起,到时候不定上哪儿去了。”

“我这是义务保镖的,而且总不离开你,打也不走,骂也不走,一生一世总给小姐看园子。”

“谁信哪,到时候还不定……”她又笑了,笑得却和方才不同;我想这是机会,应该痛快地陈述我的心意了。

“你不信?其实从初见你我就不想再离开你了。你不信?不信怎么办呢?不信你去问问黄大可!”我嗫嚅地说。

“信不信这时很难定啊,谁知道有什么变化呢?”她已经收敛了笑容,好像见到什么异象似的凝视着水波。水波里的繁星和岸上灯光的反照,层层的被夜风吹成细浪。

“不过我最担心的是怕你不爱我,我一无所长,就是保镖还对付。我又傻又痴,又不漂亮……你能爱我?我不敢想……”

“你看,又说这样的话。别难过呀!不但我……不忘你……还有人在暗中羡慕我们呢,我一向不会夸奖人,但是你在我心里却是完美的,你的长处就是你的直爽忠诚的性格,你有一番叫人倾心的风度,我很难用合宜的字句来形容它。你读书据说很用功,你有科学的头脑,你有文学的意识……你的体格多么健壮啊!你这广阔的胸膛,里面还有一颗赤诚的心,心里有一个人的名字,叫C、I、F……对不?”她因为安慰我而说这么一些话,我感到莫可比拟地满足,我见她说到“有一个人的名字叫C、I、F……”时羞涩地转过脸去,我忘记一切地拥住她,拥她在我广阔的胸前。

“我听见你心跳得很响。”她紧贴着我的胸说,半晌抬不起头来。我抚摸着她丰多的柔发,全身发出爱的力与热。此时我忘记一切,忘记我们以外还有世界,还有人类,还有其他,只感到她和我爱力的交流。

“你应许我!意芬!以后永不分开,你是我的……”

“十一哥!”她因为我的名字叫“石义格”她就叫我“十一哥”,就是同学之间也因了黄大可的宣传,大家都叫我十一哥。她呼的声音特别悠长,而且微抖着,只这三个字足以代表了她的许多衷曲,她是在答应我,安慰我,她是我的!这三个字正是少女的心声,初恋的颂赞,人间至美的声音!我永不忘这声音了,这三个字是我迷途中的朗星啊!我该按着她的意思做,我要忠于她,将来我一定为她建一所田园里的书房,将来……将来……当时我做着美丽的幻梦。很长时间她才离开我的胸膛。

仅仅几个月的工夫,我就要做负心人了,我对不起她!我不该盗来芬芳的少女之爱,我不该,我不该,我只配做母亲的儿子,做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丈夫。我该死!但我又没机会死;我该逃!我又没勇气逃;天哪!你给了我一个多么怯懦的心哪。我恨恨地不能入睡。

翌日正午,镇上赶集回来的邻人从一家熟商家给我带来一封信,我接过来半晌不敢拆,在我的手里有千斤重,心头更好像有一个铁爪,抓紧我的心。我机械似的到屋里鼓足了勇气看下去:

十一哥:

谅已平安抵家吧?伯父母见到你该多么快乐呀!

那天送别归来偶中暑热,病了一天。暑热或者不是主因,别愁却重压着我。病已痊愈,幸勿远念,但是暑后的重逢却是我日来唯一期待着的。

我平素喜欢读诗或小说,但这几天却看不入门,琴也不爱弹了,怎么好?如果长此懒下去,真是不堪设想呢。

十一哥!我急切地想见一封你的平安信,你的信会给我加增活力的!十一哥!我等候你的佳音。

并望信中寄一些你窗前的玫瑰花瓣来,叫我也嗅到你近旁的香气!芬又及

我全身僵了似的折不好她的信纸,我负了她,我负了她!到家后居然没时间给她寄只字片纸,不知她此时要急得怎样呢?可是我给她写什么呢?实说了吗?这会伤心过甚的。不说吗?那是欺骗!我得了她纯洁的爱,结果还要欺骗她,我的罪更大了,而且加增了她受罪!我只有忍痛不写信吧!可是她要急病了怎么办?她一直见不到我的信,一定要想到许多不幸的事。仅仅的送别她还病了,如果她想着我有什么意外的遭遇该怎么样?于是我决心写下去:

意芬!

别后安抵故里,只因思念增愁,千情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乃久未作书问候,尚望知我者谅之……”

简直是鬼话,我自己也看不下去,意芬两个字在上,决不能和下面的鬼话相连的,我不能骗她!

“芬!完了,一切的梦幻全破碎了。母亲迫我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结婚,怎么办呢?”……

又是鬼话,这么懦弱的人是不配给意芬写信的。呵!不知怎样做才对?

又延迟了三天,我仍然给她写了一封充满热情的信,虽然心愧,但是我抑制不了自己的热情呵!上帝罚我吧!我骗了她。

在我们情书往返中,那个日子来了,姑表亲戚,世谊戚乡,穿门入户地不停。在吉日的早晨,父亲还从县里借来一小队警察,守在门口和庭院。父母就这么好面子,上好的酒席一桌一桌地摆了不知若干桌,我的脑子昏沉地任人摆布。在供桌前叩拜了天地,对母亲似乎尽了一份心。洞房之夜,我仍然昏沉地待着,只觉新娘一身红光护体,此外再也没见到其他。

第二夜我已经清醒了,我发现新人很美,圆脸型很白,水汪汪的眼睛不时地偷看我。

“第二个少女又把她的爱付托给我!”我想着,全身血液沸腾起来。在这带有诱惑性的新房里,我做了新人的丈夫。她给了我新的趣味,当时我忘了一切。

在新婚的生活中,再也没想到别人的不幸和焦急,母亲也放下心去,心平气和充当着婆婆。

因为她也认得字,所以把意芬的信都交给母亲。母亲也居然替我保守着秘密,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今天爹似乎交给妈一封信,是你的同学来的吗?我看看行吗?看看我能认多少字。”她看着我说,这是婚后第十日。

“那是分数单子,英文的,看它做什么?”我惶愧地说,不知我为什么这么能说谎。

“唉!”她脸色悽悽地不说什么了。正在狂欢的日子,我忍受不了寂寞,一寂寞我会想起意芬来,所以我亲吻着她,不许她叹气。

“起来吧,谁也不是傻子,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呢。从先你哭着不要我,你在外边认识了女学生,还和我这旧式人好吗?都是假招数。我没喝过洋墨水,我自然不懂洋文。”她说着哭了,推开我。我不知怎样替自己辩护才好。

“不哭,妈看见了要骂我,她嫌不吉利!不哭!”我初次见到女人的眼泪,我觉得她更美了,我不知如何来博得她的欢心,我跪在床上向她发誓,决不再接近第二个女人,她才笑了,一天云雾才算散开。暗中我又嘱托父母,意芬如果来信,千万不要叫她看见。渐渐地信少了,因为我实在没有机会答复她呀。

甜蜜的光阴过得更快,暑假期满,还有三天就要开学,她替我整理行囊,我看着她,不忍分离。心想带她一同走,又不敢说,母亲一定不答应,唉!无可奈何的别离呀!终于忍心丢她在家里,我又回到都市里去上课。

校园里花树茂畅,绿丛丛地保持着盛夏的风光。事情总是那么巧,到校第一个遇见黄大可。

“老石!回来了!”他亲切地跑过来接我的行李。

“你好?”我内愧得涨红了脸,把行李放在草地上,握住他的手。他无邪的脸上除了欢迎我以外,没有别的成分,我的心才放下一半。

“表妹近来心绪不好,等会儿我去约你出来,见了她就好啦。老石,你怎么啦?是不是很多日子没给她信?”到宿舍,我坐下,他迫切地说。

“你知道乡下邮政不便,积压、扣留、遗失……我也真没法。”我的脸红红的。

“好了,我去约她,在哪儿见?”

“忙什么,再休息一会儿。”我真怕见意芬,她一定会看出我的破绽,她不像黄大可那么简单。

“得了吧!不忙!真不忙!四点,×海见。”他说着迈大步走了,我已经来不及挽住他。我也没心绪打开行李,坐着发呆,想十足完全的谎,免得当面难堪。我是不善于说假话的,可是事实至此,我该怎么办呢?

七月末的黄昏,有着暮春的情调,×海公园的垂柳被夕阳照得更柔美了。黄大可和意芬并立在柳下,我的心一动,不知是不是忌妒,似乎无论如何她不该立在他身边。她穿了一身淡橘色的衫子,有波纹的头发飘荡在小风和柔柳里,衣襟做着调和的动荡,脸容似乎消瘦了;但更加清秀,黑澄澄的双眼外笼罩着一抹忧郁,像两片轻雾遮着她的视线。她见到我似乎笑了一下,随即又收敛得没有踪影。我此时心内不知是什么味道,像噩梦初醒了似的,对她又唤起暑假前的爱恋,妻的影子从我记忆里淡下去,究竟意芬是我第一个爱人哪!先入为主,爱她也是应当的,只是暑天这件公案该怎样掩饰呢?我很快地走过去,向他们两人点着头,不到五分钟,黄大可又借题走开。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没想又见到你。”

“我为什么不回来呢?为你我也要来……”我们坐在柳下的长椅子上。

“可是为什么二十几天不给我信呢?”她怨恨地转过头去。

“你不知道,乡下邮政不便,积压、扣留、遗失……也难怪你误会呀。”就是我早想好了的一句。

“信里冷冰冰的也怪邮政不便吗?”她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秘密。我又不安起来。

“我要的玫瑰花瓣始终也没给我,还说什么呢?”

“你容我解释,意芬!我的信往往是托邻人带到镇上去寄,我只有报平安而已。我怕他们拆。至于玫瑰花瓣我是想把整朵的花朵给你,零落的花瓣不祥呵!你能谅解我吗?”

“你倒理由十足,又这么诗意,我真不能再责问你什么了。”她似乎已经把怨恨融释了,很自然地笑着。我现在完全放心啦,一切惶恐、担忧全忘记。她从一个麻布的提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上面还用丝结系好了。

“这是暑天的一点成绩,不知为什么看不下书去,什么也没心绪做,所以我改了工作的方式,给你亲手做了点东西,也得不少的安慰。”说着交给我。

我打开看是一对白枕袋,用色纱各补绣了两朵玫瑰,淡红的玫瑰,又自然地配了三五个小叶子。我说不出来地感激,她仍然爱我呀。但一想及家里圆脸型、新婚的妻,又不宁静起来,妻也给我做过枕袋,彩蝶的、鸳鸯戏水的、三阳开泰的、麒麟送子的……说不出的华丽;但不免庸俗,比起她的技术来,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是我却做了庸俗人的丈夫,意芬的高洁是无望的了。

“大热天还叫你受累,我又感激,又不安。”

“这算什么,只要你……不忘我,我一定尽力使你快乐。”她悄悄地把头倚在我的肩上。我不知为什么难过起来,想拥住她哭一顿,但是我不敢,我不能再接近她,道德心在我心里闪着小光。

“我怎能忘你呢?不过……”

“不过怎样?”她坐好了问我。

“我总觉得爱是盲目的,你爱我自然看不出我的毛病来,但是一旦你发现我的缺欠就该不爱我了,我怕……”

“十一哥!你没毛病,没有缺欠,你是我心目中最完善的人!不要胆怯呀!”她又倚在我的肩上。她需要我的抚慰。我控制住自己的热情,想起婚后十日对妻的誓言。

“奇怪!你的确改了态度,你……”她突然站起来从上到下注视我。我觉得内心有愧,脸颈都涨得热辣辣的,说不出话来。

“你有什么事吗?十一哥!你的事瞒不了我,你的脸涨得那么红,你怎么啦?你告诉我,有难处我也许能帮助你,有过错,我饶恕你。十一哥,你说。”

“没事,也许路途跋涉太辛苦的缘故吧?”我几乎说了实话,但是我不敢,我受不了当面的难堪,我忍住到底没说。可是两人之间似乎有一个无形的隔阂,我们就怅怅地分手了。而且一连两个星期没见到她。我有几次想写信或打电话约她出来谈谈,但是出来谈什么呢?所以几次的动意都打消了。只有忍住,忍住,任命运来摆布我吧!

有一天我收见两封信,一封是意芬的,一封是家信。我自然先看家信,因为那是父亲的手书呢。信里另有一页小纸,用铅笔写的很小的字。那是新人的信,我倒要快看看。父亲的信不外先叙家常,然后说几句勉励的话而已,她的信写得很整齐,四四方方的小黑铅笔字,像陈嘉庚的橡皮鞋底上的小方格子似的布满了纸上:

义格夫子见字如晤:日前一别,远隔千里,物在人行,每每见物思人。妾在家自知孝顺堂上二老,夫子在外幸勿远念。饮食多加,起居用意,体健心安,乃妾之所望所祷。临书神驰,不尽欲言,百拜敬请

学安

愚妾王丽英敛衽

我还是初次收见这样的信,没想到她的“女子尺牍”倒读得很熟。没有错字,也没白字,深情绵绵,十足表现在字里行间。要叫我写这么一封规规矩矩的信也很难呢,倒不能小看她。末后我迟疑地打开意芬的信:

十一哥:

你也许会笑我痴吧?又来信打扰你。

上次我本想对你陈述三个月来的怀念和思虑,以期得你一些安慰,但你给我的只是无边的冰冷,我的失望自不待提,就是你自己也不会多么愉快吧?十一哥!我本想从那天起不再理你,以增加你的难堪;但是一想到你红涨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大有难言之隐。你能否告诉我,有难处我和你分当,有过错我宽恕你,有误会我向你解释,万不可闷在心里。十一哥,我爱你,只要你不忘旧情,请忠实地把隐情告诉我吧!我已经看出来了,只是尚不清晰而已。十一哥!你是我至爱的人,如不能以知己相待,我还有什么希望?……

许多不幸的、可怕的幻象在我脑海里变换地映演着,每一个幻象都足以伤我的心,都足以影响我俩的爱,以至日来食睡不宁。幻象究是空虚不足信的,你一句忠实的话,足可消除一切的幻象。你自然会答应我,十一哥不忍心叫意芬伤心呢,是吧?我专诚地等着你的回音。

于是我又茫然不知所措了,我呆呆地看着两张不同的信纸,我的脑海被两个不同的脸型忽起忽落,忽隐忽现地交错地晃着,晃着,几乎昏晕过去,镇静了良久才清醒了。这一切纠纷真使我难胜任,不由得消极起来。人生太乏味了,仅仅几十年的光阴又多一半被哀愁占去,就是在快乐的时候,又有什么趣味呢?年轮的不停,际遇的不顺,倒不如死了干净。可是死了又怎样呢?而且怎样死呢?于是又想到出家,或者做宗教事业……七上八下,稀奇古怪的思想消灭了那两个不同脸型的影子。意芬的信,我硬着心肠没答复,唉!意芬。

总算平静地过去了一个月,季中考试也顺利地完成了。数月来神经似乎得了一些安息,现在才知道世上最宝贵的是“安宁”,我一向却又偏缺少安宁。

一天晚饭后,黄大可怒冲冲到宿舍来找我。

“老石!你做事也太欠坦白了,可是天下事又总是纸里包不住火,你是白隐瞒了。”他似乎是个挑斗的战士。

“你指的是什么事?不妨明说。”我自然明白他说的是我结婚的事,但他既没指明,我也不便先道破。

“唉!其实这事也很平常,我听你的老乡××说,你暑假回去结婚了。这也怪不得你,可是你一直隐瞒下去,叫一个少女依然疯了似的恋着你有什么好处?你的婚姻一定很美满吧?连我也不通知一声,一杯喜酒都喝不着你的,够朋友吗?”他的怒气已经消失了,坐在我的床上等我回答。

“喜酒是一定请你的,可是你得给我大量的同情。婚前我怎样向父亲要求退婚,我怎样忘不下意芬……也不用再说了。只是我对不起意芬,我对不起她,并且把她纯洁安静的心搅得纷乱不宁,我罪不容诛;再叫她知道我结了婚,岂不更叫她受打击?老黄,我也不配再说爱她了,那么就叫她恨我,自动忘了我吧!我想还是逐渐冷淡的好,千万不可太突然,她的情感很重呢。老黄,开学以来,我总是远着她,我宁可抑制住自己的热情,也不叫她再深陷入爱里。此心可表天日……我为她设想,老黄,我只好斩断自己对她的热情,此外再没有别的方法。”我又几乎哭出来。

“其实你也不用难过,对你的新夫人专情吧!”他怅怅地说。

我们沉默了大约十分钟的工夫他才走。我一夜也没有睡好。我知道明天下课后,黄大可就要把我结婚的消息告诉意芬了,她该多么伤心哪!也许她恨我骂我呢?我再也得不到她的谅解了,大田园里的书房永不会实现了,给她保镖的事更是梦想……更不用再想听那温柔的声音了。意芬,意芬!你像天边的彩虹似的,在我心里留下一道五色缤纷的印象,但你又迅速地消失,远不可及的彩虹呵!我到哪儿去?妻虽然很美很动人,只是另一种情绪,和意芬远不相同啊!得的太容易,对意芬的认识虽也不难,但这么无形地失去,未免反加强了怀念。得到的已不足奇,失掉的却珍贵起来!意芬,×海之滨的拥抱该成了一个永不能泯灭的甜蜜回忆!我辛酸地蒙眬入梦,却梦见了意芬三次。唉!一切都是梦啊。

星期六下午,出乎意外的,意芬打电话来约我到一个咖啡店去,并且叫我把旧信、相片都带去。简捷地说完她就挂上电话。我不知是悲是喜,只是中了魔似的一直到屋里,收拾好给我的信和相片,然后按时赴约去。

“恭喜!石先生!新娘子很美吧?”她第一句就这么向我说,声音虽很自然,但却不是原来的低柔声音,是尖锐的,像小利箭似的刺痛我的心。

“意芬!不要提起好吗?”我哀求着。

“笑话,这又有什么可不提的?还害羞吗?”她笑着。

“我难过。”

“难过做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很平常的事,不是吗?今天由我请吃冰激凌,记住今天这个欢乐的日子吧!信和相片都带来了吗?”

“带是带来了,但是叫我保存着做个纪念好吗?”

“不必,我们没有什么可纪念的了。省得累你太太撕。”

她一下把我手里的信包抢过去,嘻嘻嘻地笑着。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我像个观戏的孩子,呆呆地看着她的动作,她把那一包信装在一个麻布手提袋里,旋即宁静下去,宁静得像一个石像。

“也好,给你一个纪念吧!这个纪念不会被人毁去的,这个纪念是无形的,只留在你的心里。”她说着。

雨点似的亲吻我的脸和肩,灼热的唇在我的心里印下深深的烙痕,热唇夹杂着热泪,暴风疾雨似的袭击着我。我忘了理性,忘了一切,狂了似的拥抱她。但她猛力地推开我,我几乎跌倒,我真奇怪她哪儿来的力气,我像个落在陷阱里的雄狮一任她来处理。

“活见鬼!你还要骗我到几时?你曾说过,你真爱我;但你给我的除了悲哀还有什么?你只说爱我……我藐视世上一切的爱。尤其男女之间更无所谓爱,只是性的追求罢了。比方我和你吧,又何尝没把冠冕堂皇的爱摆在前面。可是你结了婚,就再也不需要其他的女性了,我呢?狂吻了你一阵,事后也就味同嚼蜡了,往好里说不妨说是爱到了最高潮,其实也是人性的需要而已。石先生!人和人的关系总要自然,勉强来的结果总是苦的……”她声泪俱下地说,但马上擦干了泪,按铃叫伙计,她要的完全是甜点心。

“让我们再甜蜜地聚首一次!”

“意芬,你冷静一下吧!你恕了我!一切的过错都由我始。我也没法子向你解释了。意芬!你真太不饶人了。”

“怎样?请你吃点心还不好吗。我不是很冷静地招待我的嘉宾吗?请啊!吃吧!你的喜宴也许没有这些点心甜呢。”

她始终似狂非狂似真非真地说些刺心的话,举动毫不正常。她是伤心太过了呢。我,我怎么才能使她得些安慰?我焦急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何必那么厌烦哪!走啊,任你之所好!走啊!”一桌点心完全剩下,她却先跑出去付了钱。

“再见!石先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街上车马喧闹,我尾随在她后面,替她雇上车,她仍不停地走去,不坐,走过大街、小巷……一直到她家门外。她没回头,推门进去。我一人呆立了片时,怅怅转回学校。

阳历年假时,我忽然接到一个请帖。

“意芬这么快结婚了?”我惊讶地自语着。

可是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快结婚呢?这时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痛苦,像病菌似的,在心深处滋生着。

“去不去?意芬要结婚了。”黄大可也拿着一张请帖来找我。

“送她一份贺礼吧。去是不去了,你代我致意吧!”我几分伤感地说。

“喂,你太欠大方,去了,道道喜算什么?”

“不去,我实在大方不了。”

“你就不想看看意芬了吗?”

“……”

“去,老石!我陪你,你看看新郎什么样子也好放心哪。爱情绝不许自私的,只要对方幸福,爱的目的就算完成了。去啊!明天我来找你一块去。”

“喂,别走,你知道新郎是个什么人?先给我说说怎样?”

“我也不十分清楚,太快了,反正她本人也愿意。要不说叫你亲自去看吗?耳闻不如眼见,准去啊!”他说着走了。

今天就是意芬的吉期,我不知是好奇呢,还是无目的的,随了黄大可去贺喜。我们去的正合时,花车已经迎娶来了,贺客们争前恐后地蜂拥而前。天色还晴朗,意芬还在车里,乐队奏响了,由伴郎伴着新郎到车边去迎人。新郎很英俊,中等身材,一脸喜气。我茫然得像个鬼魂,并没人注意,我总以为自己也是这幕剧里的主角呢,但没人理会我的存在……

半晌我才清醒了似的随着人群往里走去。新人已经到礼堂,黄大可也没有踪影。我很想回去,免得见景生情,真晕倒过去。可是我的腿又偏偏把我拖入礼堂里。

“新郎新娘对行三鞠躬……一鞠躬……二……三……”司仪的喉咙像电台上的扩大音机似的叫嚣着,弄得我的耳膜嗡嗡地响。人虽多,但我身材高大,我看见盛装的意芬。我的意芬毕竟不平凡,白色的花纱下映掩着纯洁的脸容,她今天为什么这样美呢?我如在湖畔见到秋月,光耀照眼。她一转脸,似乎见到我,她冷冷地微笑了一下。她这一笑是对我而发的,她在报复!她报复得好狠哪!

新郎挽她到休息室去的时候,贺客用花纸、豆子、小米、小摔炮毫无怜惜地投去,新郎用大礼帽挡住意芬。我恨我自己此时没带小的手榴弹,如果我有任何武器,我一定投向那新郎去,他夺去我的意芬!

大家照合影时,我恶意地站在他们后面,等将来她看相片时见到我,叫她永远忘不掉我……但是那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今天的思想的确反常了啊!像个受了气的孩子。

当静夜深思时,想来还是我负了意芬,她的婚姻不见得会美满吧?看婚姻的排场和贺客还能断定新郎不失为上流人物,对于意芬的物质供给或不会缺乏;但是意芬缺乏的却是情感是爱……是初恋的甜蜜。这一切只有我能给她……可是我又未能给她,是我负了她。我抓紧她赠我的枕袋悄然长叹,此后的生活是另一个方式了,绮丽的梦幻和妄想全消灭……

寒假一天未停地返里了。

初抵家门时,正是严冬的黄昏,院里沉默得只有初亮的灯火无力地从窗口射出。因为预先没给家写信,所以家里没想到我回来。我到家门前又迟疑了一下,我不知屋内是什么景象,此时却被女仆看见。

“少爷回来了。”

母亲一人出来,见我很喜欢,父亲也很喜欢。我坐在母亲的床沿上,享受久别后的团聚欣喜,只是没见到妻,又不好意思问。

“去接她吧!我没想到义格回来得这样早。”母亲吩咐着,我才知道她回娘家去了。

“忙什么?天太黑了。”我信着口说,其实也不是诚心话。

“不,一年总住娘家,女婿回来还不来,更不像话了。”母亲的脸在灯光下突然严肃起来,像一般婆婆对儿媳妇应有的神气。只是她并没在眼前哪,一提起她就如此,见到她不知要如何呢?母亲的心理未免矛盾,妻是她给定的呀。我不安地徘徊在屋里,等着,母亲又张罗我的晚饭。

我的饭还没吃完,外面车子已从大门外赶入院里,不久见她从外进来。不知是冬天衣服厚不合体呢,还是消瘦了,看来她那么憔悴。我们默默无言地相视了一下,她就赶着向母亲问好,向父亲问好,又把从娘家拿来的礼物献上,然后拘泥地站在桌边。

“去,给他收拾衣服行李去吧!”母亲赦了她,我也安宁地吃完晚饭,陪父亲坐了很久。后来母亲催我休息去,我才到自己屋里。

床枕已经铺好,她呆呆地在灯下出神,见我进来站起,悲喜交集地凝眸看着我。我握着她的手,觉得她确是消瘦了,距新婚仅仅半年,她已经失去少女的活跃和娇媚,人生不过如此啊。

“你瘦了,家里太累吗?”我问。

“不……累……”她伏在我胸前哭起来。

“你怎么啦?不要哭,告诉我!”我怜惜地抱着她。

“你等等,我还得到妈屋里去看看呢。”她拭干泪,又回头在镜子里照了一下,推开我,匆匆地走去。

为了避免母亲的申斥我们灭了灯,炭盆里的红焰仍发出一片小光辉,我见她的腮上、眼里都是泪。

“妈待你不好吗?”我小声问。

“不!”她摇摇头,索性呜咽起来。

“……想……我……了?”

“不!”她仍呜咽着。

长时间的呜咽过去,她才拭着泪催我休息。

“睡吧!你太累了,总怪我太笨,妈太能干,不能称她老人家的心,常惹妈生气……”她拭着泪抽泣着说。

“你暂时忍耐吧,我独立了就好了。我妈的脾气我能不知道吗?你只为我忍耐一下,我能做事了就接你到外边去住。”我安慰着她,我对她不胜怜惜与同情。我想:幸亏意芬没和我结婚,不然像她那生在自由里的灵魂,又怎受得了这旧家庭的樊笼。

“你也不用许愿,到时候早就和你的女朋友结婚了,我更没希望啦!没想到人一长大了就一点快乐也没有了……还不如生下来就死了的好……”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女朋友吧,为了你,我摈弃了一切女性的爱……”

“假如你的话都是真的,我还没算白活……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真的!没有半点谎!”我又怎能欺骗这重压下的弱者。

“……”她无言地凝神看着我的双眼,似乎在找什么破绽,但我此时心里并不惶恐,因为我已无愧,意芬已经嫁了。在久别后的狂欢下,我们沉醉在夜的黑暗里。

最不了解的是母亲对她的态度,不管是谈着,笑着,只要一见她马上就严肃起来。而且时时对我说:“妈对不起你,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你娶那个女学生呢。我不知为什么总看她不顺眼。”唉!这是为什么呢?天下事不可解的太多了。母亲做了婆婆以后简直换了一个人。我终日思索着这个问题,但是总想不出一个好计策来,那么只好等我经济独立了再救她吧。这也只好归诸命运而已,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我们二度别离时更加深了惆怅和牵挂,她只是哭。我竭力安慰她,再三地叮咛她,叫她耐性等着我,并且教给她怎样寄信……然后我才机械似的离开家。

半年的光阴眼看又要过去,我的心早已离了躯壳,驰向家乡去了。又听黄大可说意芬婚后生活很快乐,不论各娱乐场所,或大商店,常常见到他们的俪影,所以我更想回到家去,以免在街上看见意芬后的不堪。

在大考将完的那一天,忽然收到家里来的电报:“英病速归。”我如闻疾雷,如看蛇蝎般的心悸不安,在第二天清晨就匆匆归去。但是晚了,我远远见家门外有白纸的丧幡在午后的阳光里动荡。

父母无言地迎着我,妻已停在尸床上。岳母和妻妹也止住哭,拭着泪站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抱着她的尸身大哭,一直哭得母亲看不过拉起我来。

“还是我们丽英命不好,年轻轻的夫妇就这么分开……”岳母说着又哭起来。

她到我家仅仅十一个月,毫未享到幸福,就这么郁郁地埋在我家的坟茔里,留给我无边的悲哀和凄楚!据说她的病是头痛,大约是急性脑膜炎,电报才发给我她就死了。她临终不知有多少话要向我说呢,但却默默含恨死去。当时守着她的恐怕只有母亲吧?她看着婆婆严肃的脸死去,该多么痛苦呢?

本来母亲叫我到上房去住,怕我在自己的房里见景生情,但是我坚持不肯,仍留住在自己的房里,思及去年的一切真是恍如隔世啊!

玫瑰依然在晨光下开着,小雀子依然在枝叶间跳跃着。但我的心已失去往日的欢乐。丽英死后一月正是我们结婚的周年。那天我从墓地归来,就被母亲叫到上房去。

“年轻轻的,什么事都该想开些。她死得太早,难免伤心,可是一个月来,你也够受的了,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你看一个月来,你都瘦了!唉!都是妈对不起你!……”

已经一年了没见母亲这么慈爱过。我真不知如何来报答母亲的善意,只好凄楚地笑了笑,我觉得这一笑比哭还难受呢。

“许多事我都没有向你说,半月来说媒的已经成群地来。乡下人真不开眼呢,看去年你娶亲时候的排场大,都想把姑娘送到咱们家。我有了去年的教训也就不再做你的主啦,我看还是你自己办吧,费用还是家里出……你那个女朋友怎样啦?还是你们有缘,没福的倒先死了……”

我这些日子就怕母亲提这件事,今天终于听到了,我的心如利刃刺着般地痛,我觉得上帝在惩罚我。

“妈!不要说啦!我受不了。”

“怎么?她不是和你很好吗?”

“她……她已经出嫁了。”

“……”

母亲也似乎意外地惊讶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么还是从家里给你物色吧,外面女学生多半是靠不住的,反正妈不能委屈你。”母亲仍不肯放下这个问题。

“妈!您只有我一个孩子,您自然很疼我,假如您真疼我,求您以后不要多谈这些事好吗?我活着不是单为娶女人来的。我一年来为这些事苦得够受啦,妈,您答应我!”

“那么你就一辈子独身吗?”

“也说不定,不过总要冷静一些日子。”

“那么你不再上坟地去哭她好吗?”

“嗯!可以……”

“其实我也不是难为你。但是见你难受,妈心里也不好过呀!”母亲的泪也几乎落下来,一向刚强的母亲,很少见她流泪呢;但是为了我,母亲伤心了。

“我听您的,妈!您放心好吗?”

等父亲进来,母亲静静地掩饰住自己伤心的痕迹。她太刚强了啊,并且欢笑着转了话题,我也借机会退出去。

有一天,我无心地从父亲的旧书箱里找到一本“诸葛神书”……是用数学的方法来推算休咎的。夜里我在寂静的深房内如法推算起来。

一个字、一个字算出,写下来却成章句,猛一看心为之一动。在静寂无一人的空房的深夜里,我好像对着一个古怪的巫人。我看着自己抄下的句子:

“芳花未放先凋谢,凄雨敲碎别离夜,天灾,地祸,还是自家孽;但回头,青灯古刹,佛门笼明月。”辞句的好坏我已经顾不得了,但是个中意思倒合我目前的心情。我呆呆地看着这些句子,那种心绪大有贾谊在长沙夜里看见鹏鸟,和爱伦坡妻子死后听见乌鸦幽灵似的叩他的门板时的感觉一样。我的心紧缩着:“假如丽英的灵魂回来,我该怎样呢?”想着想着更不胜其恐怖了,几乎想呼叫母亲来给我做伴,不过我没喊出口来。

幸亏一抬头,见书架上自己学校课本的书背上的金字对灯发着光,想起自己是学科学的青年,怎么迷信起来了?不由得笑起来,自己简直成了童蒙。

“人是有脊椎的高等动物。”生物学上这样记载着。

“人为万物之灵。”古哲人早就告诉给我们了。

于是我战胜一切玄妙,我忘掉悲哀。“我要做一个冷静的科学家,决不敢再坠入情感里了,我怕啊!”我立着志沉沉睡去,没有思虑,也没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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