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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野祭书前

惯于流浪的我,今年又在武汉过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之中,若问起我的成绩来,是一点也没有的。幸而我得遇着了一位朋友陈季侠君,在朝夕过从间,我得了他的益处不少。我们同是青年人,并且同是青年的文人,当然爱谈到许多许多恋爱的故事。陈君为我述了他自身所经历的一段恋爱的故事,我听了颇感兴味,遂劝他将这一段恋爱的故事写将出来,他也就慨然允诺,不数日而写成,我读了之后,觉得他的这本小书虽然不是什么伟大的著作,但在现在流行的恋爱小说中,可以说是别开生面。它所表现的,并不在于什么三角恋爱,四角恋爱,什么好哥哥,甜妹妹……而是在于现今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之中有两个不同的女性。也许它所表现的不深刻,但是……呵!我暂且不加以批评罢,读者诸君自然是会批评的。我的责任是在于将它印行以公之于世。我本不喜欢专门写恋爱小说的作家,但是现在恋爱小说这样地流行,又何妨将陈君的这本小书凑凑数呢?

“淑君呵!我真对不起你!我应当在你的魂灵前仟侮,请你宽恕我对于你的薄情,请你赦免我的罪过……我现在想恳切地在你的墓前痛哭一番,一则凭吊你的侠魂——你的魂真可称为侠魂呵!一则吐泄我的悲愤。但是你的葬地究在何处呢?你死了已经四个月了,但是一直到现在,你的尸身究意埋在何处,不但我不知道,就是你的父母也不知道。也许你喂了鱼腹,或受了野兽们饱餍,现在连尸骨都没有了。你的死是极壮烈的,然而又是极悲惨的,我每一想像到你被难时的情形,不禁肝肠痛断,心胆皆裂。但是我的令人敬爱的淑君!我真是罪过,罪过,罪过呵!你生前的时候,我极力避免你施与我的爱,我从没曾起过爱你的念头,也许偶尔起过,但是总没爱过你。现在你死了,到你死后,我才追念你,我才哭你,这岂不是大大的罪过么?唉,罪过!大大的罪过!你恐怕要怨我罢?是的,我对于你是太薄情了,你应当怨我,深深地怨我。我现在只有怀着无涯的悲痛,我只有深切的仟悔……

想起来,我真是有点辜负淑君了。但是现在她死了,我将如何对她呢?让我永远忆念着她罢!让我永远将我的心房当她的坟墓罢!让我永远将她的芳名——淑君,刻在我的脑膜上罢!如果淑君死而有知,她也许会宽恕我的罪过于万一的。但是我真是大薄情了,我还有求宽恕的资格么?唉!我真是罪过,罪过!……”

去年夏天,上海的炎热,据说为数十年来所没有过。温度高的时候,达到一百零几度,弄得庞大烦杂的上海,变成了热气蒸人焦烁不堪的火炉。富有的人们有的是避热的工具——电扇,冰,兜风的汽车,深厚而阴凉的洋房……可是穷人呢,这些东西是没有的,并且要从事不息的操作,除非热死才有停止的时候。机器房里因受热而死的工人,如蚂蚁一样,没有人计及有若干数。马路上,那热焰蒸腾的马路上,黄包车夫时常拖着,忽地伏倒在地上,很迅速地断了气。这种因受热而致命的惨象,我们不断地听着见着,虽然也有些上等人因受了所谓暑疫而死的,但这是例外,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罢。

不是资产阶级,然而又不能算为穷苦阶级的我,这时正住在M里的一间前楼上。这间前楼,比较起来,虽然不算十分好,然而房子是新建筑的,倒也十分干净。可是这间前楼是坐东朝西的,炎热的日光实在把它熏蒸得不可向迩——这时这间房子简直不可住人。我日里总是不落家,到处寻找纳凉的地方,到了深夜才静悄悄地回来。

我本没有搬家的念头。我的二房东夫妻两个每日在黑籍国里过生活,吞云吐雾,不干外事,倒也十分寂静。不料后来我的隔壁——后楼里搬来了两个唱戏的,大约是夫妻两个罢,破坏了我们寂静的生活:他们嬉笑歌唱,吵嘴打骂,闹得不安之至。我因为我住的房子太热了,现在又加之这两个“宝货”的扰乱,就是到深夜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遵守肃静的规则,于是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了。半无产阶级的我在上海一年搬几次家,本是很寻常的事,因为我所有的不过是几本破书,搬动起来是很容易的。

C路与A路转角的T里内,我租定了一间比较招风而没有西晒的统楼面。房金是比较贵些,然而因为地方好,又加之房主人老夫妻两个,看来不象狡诈的人,所以我也就决定了。等我搬进了之后,我才发现我的房东一家共有七口人——老夫妻两人,少夫妻两人及他俩的两个小孩,另外一个就是我所忆念的淑君了,她是这两个老夫妻的女儿。

淑君的父亲是一个很忠实模样的商人,在某洋行做事;她的哥哥是一个打字生(在某一个电车站里罢?),年约二十几岁,是一个谨慎的而无大企业的少年,在上海这一种少年人是很多的,他们每天除了自己的职务而外,什么都不愿意过问。淑君的嫂嫂,呵,我说一句实话,我对她比较多注意些,因为她虽然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妇女,可是她的温柔和顺的态度,及她向人说话时候的自然的微笑,实在表现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性,虽然她的面貌并不十分美丽。

我与淑君初见面的时候,我只感觉得她是一个忠厚朴素的女子。她的一双浓眉,两只大眼,一个圆而大的,虽白净而不秀丽的面庞,以及她的说话的声音和动作,都不能引人起一种特殊的,愉快的感觉。看来,淑君简直是一个很普通而无一点儿特出的女子。呵!现在我不应当说这一种话了:我的这种对于淑君的评判是错误的!“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真正的令人敬爱的女子,恐怕都不在于她的外表,而在于她的内心罢!呵,我错了!我对于淑君的评判,最不公道的评判,使我陷入了很深的罪过,而这种罪过成为了我的心灵上永远的创伤。

我搬进了淑君家之后,倒也觉得十分安静:淑君的父亲和哥哥,白天自有他们的职务,清早出门,到晚上才能回来;两个小孩虽不过四五岁,然并不十分哭闹,有时被他俩的祖母,淑君的母亲,引到别处去玩耍,家中见不着他们的影子。淑君的嫂嫂,这一个温柔和顺的妇人,镇日地不声不响做她的家务事。淑君也老不在家里,她是一个小学教员,当然在学校的时候多。在这种不烦噪的环境之中,从事脑力工作的我,觉得十分满意。暑热的炎威渐渐地消退下去了,又加之我的一间房子本来是很风凉的,我也就很少到外边流浪了。

在初搬进的几天,我们都是很陌生的,他们对我尤其客气,出入都向我打招呼——这或者是因为他们以为我是大学教授的缘故罢?在市侩的上海,当大学教授的虽然并不见得有什么尊荣的名誉,然总是所谓“教书先生”“文明人”,比普通人总觉得要被尊敬些。淑君对于我并不过于客气,她很少同我说话,有时羞答答地向我说了几句话,就很难为情地避过脸去停止了,在这个当儿完全表现出她的一副朴真的处女的神情。当她向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含羞带笑地先喊我一声“陈先生!”,这一声“陈先生!”的确是温柔而婉丽。她有一副白净如玉一般的牙齿,我对于她这一副可爱的牙齿,曾有几番的注视,倘若我们在她的身上寻不出别的美点来,那么她的牙齿的确是可以使她生色的了。

我住在楼上,淑君住在楼下,当她星期日或有时不到学校而在家里的时候,她总是弹着她的一架小风琴,有时一边弹一边唱。她的琴声比她的哥声要悠扬动听些。她的音调及她的音调的含蓄的情绪,常令我听到发生悲壮苍凉的感觉;在很少的时候她也发着哀感婉艳刺人心灵的音调。她会的歌曲儿很多,她最爱常弹常唱的,而令我听得都记着了的,是下列几句:

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

世界上没有人怜爱我;

我也不要人知道我;

我也不要人怜爱我;

我愿抛却这个恶浊的世界,

到那人迹不到的地方生活。

这几句歌词是原来就有的呢,抑是她自己做的?关于这件事情,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当她唱这曲歌的时候,我只感觉得她的音调是激亢而颤动的,就同她的全身,全血管,全心灵都颤动一样,的确是一种最能感人的颤动。她的情绪为悲愤所激荡着了,她的满腔似乎充满了悲愤的浪潮。我也说不清楚我听了她这曲歌的时候,我是对于她表同情的,还是对于她生讨厌心的,因为我听的时候,我一方面为她的悲愤所感动,而一方面我又觉得这种悲愤是不应当的。我虽然是一个穷苦的流浪的文人,对于这个世界,所谓恶浊的世界,十分憎恨,然而我却不想离开它,我对于它有相当的光明的希望。……

我起初是在外面包饭吃的,这种包饭不但价钱大,而且并不清洁,我甚感觉得这一种不方便。后来过了一些时,我在淑君的家里混熟了,先前客气的现象渐渐没有了,我与淑君也多有了接近和谈话的机会。有一天,淑君的母亲向我说道:

“陈先生!我看你在外边包饭吃太不方便了,价钱又高又不好。我久想向你说,就是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家的饭菜不好,请你就搭在我们一块儿吃,你看好不好呢?”

“呵,这样很好,很好,正合我的意思!从明天起,我就搭在你们一块儿吃罢。多少钱一月随便你们算。”我听了淑君的母亲的提议,就满口带笑地答应了。这时淑君也在旁边,向我微笑着说道:

“恐怕陈先生吃不来我们家里的饭菜呢。”

“说哪里话!你们能够吃,我也就能够吃。我什么饭菜都吃得来…”

淑君听了我的话,表示一种很满意的神情,在她的这一种满意的神情下,她比普通的时候要妩媚些。我不知道淑君的母亲的这种提议,是不是经过淑君的同谋,不过我敢断定淑君对于这种提议是十分赞成的。也许多情的淑君体谅我在外包饭吃是不方便的事情,也许她要与我更接近些,每天与她共桌子吃饭,而进怂恿她的母亲向我提议。……到了第二天我就开始与淑君的家人们一块儿共桌吃饭了。每当吃饭的时候,如果她在家,她一定先将我的饭盛好,亲自喊我下楼吃饭。我的衣服破了,或是什么东西需要缝补的时候,她总为我缝补得好好地。她待我如家人一样,这不得不令我深深地感激她,然而我也只限于感激她,并没曾起过一点爱她的心理。唉!这是我的罪过,现在仟悔已经迟了!天呵!如果淑君现在可以复生,我将拚命地爱她,以补偿我过去对于她的薄情。……

我与淑君渐渐成为很亲近的人了。她时常向我借书看,并问我关于国家,政府,社会种种问题。可是她对于我总还有一种隔膜——她不轻易进我的房子,有时她进我的房子,总抱着她的小侄儿一块,略微瞟看一下,就下楼去了。我本想留她多坐一忽儿,可是她不愿意,也许是因为要避嫌疑罢。我说一句实在话,我对于她,也是时常在谨慎地避嫌疑:一因为我是一个单身的少年。二也因为我怕同她的关系太弄得密切了,恐怕要发生纠缠不可开交——最近淑君的母亲对我似乎很留意,屡屡探问我为什么不娶亲……她莫非要我当她的女婿么?如果我爱淑君,那我当她的女婿也未始不可,可是我不爱淑君,这倒怎么办呢?是的,我应当不与淑君太过于亲近了,我应当淡淡地对待淑君。

一天下午,我从外边回来,适值淑君孤自一个人在楼底下坐着做针线。她见着我,也不立起来,只带着笑向我问道:

“陈先生!从什么地方回来呀?”

“我到四马路买书去了,看看书店里有没有新书。你一个人在家里吗?他们都出去了?”

“是的,陈先生,他们都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看家。”

“那吗,你是很孤寂的了。”

“还好。陈先生!我问你一个人,”她的脸色有点泛红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你可知道吗?”

“你问的是哪一个人,密斯章?也许我会知道的。”

“我问的是一个著名的文学家,他的名字叫做陈季侠。”她说这话的时候,脸更觉得红起来了。她的两只大眼带着审问的神气,只笔直地望着我。我听到陈季快三个字,不禁吃了一惊,又加之她望我的这种神情,我也就不自觉地两耳发起烧来了。我搬进淑君家里来的时候,我只对他们说我姓陈,我的名字叫做陈雨春,现在她从哪里晓得我是陈季侠呢?奇怪!奇怪!……我正在惊异未及回答的当儿,她又加大她的笑声问我说道:

“哈哈!陈先生!你真厉害,你真瞒得紧呵!同住了一个多月,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学家陈季侠!我今天才知道了你是什么人,你,你难道不承认吗?”

“密斯章,你别要弄错了!我是陈雨春,并不知道陈季侠是什么人,是文学家还是武学家。我很奇怪你今天……”

“这又有什么奇怪!”她说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给我看。“我有凭据在此,你还抵赖吗?哈哈!……陈先生!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其实,我老早就怀疑你的行动……”

我看看抵赖不过,于是我也就承认了。这是我的朋友H君写给我的信,信面上是书着“陈季侠先生收”,在淑君面前,我就是抵赖,也是不发生效力的了。淑君见我承认了,脸上不禁涌现出一种表示胜利而愉快的神情。她这时只痴呆地,得意地向我笑,在她的笑口之中,我即时又注意到她的一副白玉般的牙齿了。

“你怎么知道陈季侠是一个文学家呢?”过了半晌,我又向她微笑地问道:“难道你读过我的书吗?”

“自然喽!我读过了你的大作,我不但知道你是一个文学家,并且知道你是一个革——命——党——人!是不是?”

“不,密斯章!我不配做一个革命党人,象我这么样的一个人也配做革命党人吗?不,不,密斯章!……呵!对不起!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今天你能够告诉我吗?”

“什么芳名不芳名!”她的脸又红起来了。“象我这样人的名字,只可称之为贱名罢了。我的贱名是章淑君。”

“呵,好得很!淑君这个名字雅而正得很,实在与你的人相配呢!”

我还未将我的话说完,淑君的嫂嫂抱着小孩进来了。她看见我俩这时说话的神情,不禁用很猜疑的眼光,带着微笑,向我俩瞟了几眼,这逼得我与淑君都觉得难为情起来。我只得勉强地同她——淑君的嫂嫂——搭讪几句,又同她怀里的小孩逗了一逗之后,就上楼来了。

在这一天晚上,一点儿看书做文的心事都没有,满脑子涌起了胡思乱想的波浪:糟糕!不料这一封信使她知道了我就是陈季侠。……她知道我是革命党人,这会有不有危险呢?不至于罢,她决不会有不利于我的行为。……她对于我似乎很表示好感,为我盛饭,为我补衣服,处处体谅我……她真是对我好,我应当好好地感激她,但是,但是……我不爱她,我不觉得她可爱。……浓眉,大眼,粗而不秀……我不爱她……但是她对我的态度真好!

一轮皎洁晶莹的明月高悬在天空,烦噪庞大的上海渐渐入于夜的沉静,濛濛地浸浴于明月的光海里。时候已是十一点多钟了,我还是伏在窗口,静悄悄地对着明月痴想。秋风一阵一阵地拂面,使我感到凉意,更引起了我无涯氵矣的遐思。我思想到我的身世,我思想到我要创造的女性,我思想最多的是关于淑君那一首常唱的歌,及她现在待我的深情。我也莫明其妙,为什么我这时是万感交集的样子。不料淑君这时也同我一样,还未就寝,在楼底下弹起琴来了。在寂静的月夜,她的琴音比较清澈悠扬些,不似白日的高亢了。本来对月遐思,万感交集的我,已经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情绪,现在这种情绪又被淑君的琴弦牵荡着,真是更加难以形容了。

我凝神静听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不料她今夜所弹的,为我往日所从未听见过的。由音调内所表现的情绪与往日颇不相同。最后我听她一边慢弹一边低声地唱道:

一轮明月好似我的心,

我的心儿赛过月明;

我的心,我的心呵!

我将你送与我的知音。

呵,我真惭愧!淑君的心真是皎洁得如同明月似的,而我竟无幸福来接受它。淑君错把我当成她的知音了!我不是她的知音,我不曾接受她那一颗如同明月似的心,这是她的不幸,这是我的愚蠢!我现在觉悟到我的愚蠢,但是过去的事情是已经不可挽回的了!我只有悲痛,我只有忏悔!

……

夜深了,淑君的歌声和琴声也就寂然了。她这一夜入了梦没有?在梦中她所见到的是些什么?她知不知道当她弹唱的时候,我在楼上伏着窗口听着?……关于这些我都不知道。至于我呢,我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并不是完全由于淑君给了我以很深的刺激,而半是由于多感的我,在华晨月夕的时候,总是这样地弄得神思不定。

从这天以后,淑君对我的态度更加亲热了,她到我楼上借书和谈话的次数也多起来了。有一次她在我的书架上翻书,我在旁边靠近她的身子,指点她哪一本书可看,哪一本书无大意思等等,在我是很自然的,丝毫没有别的念头,但是我觉得她愈与我靠近些,她的气息愈加紧张起来,她的血流在发热,她的一颗心在跳动,她的说话的声音很明显地渐渐由于不平静而紧促了。我从未看见过她有今天的这般的神情,这弄得我也觉得不自安了——我渐渐离开她,而在我的书桌子旁边坐下,故意地拿起笔来写字,想借此使她恢复平静的状态,缓和她所感到的性的刺激。不料我这么一做,她的脸上的红潮更加紧张起来了。她张着那两只此时充满着热情的大眼,很热挚地注视了我几次,这使得我不敢抬头回望她;她的两唇似乎颤动了几次,然终于来张开说出话来。我看见了她这种样子,不知做何种表示才好,只得低着头写字,忽然我听到她叹了一声长气——这一声长气是埋怨我的表示呢,还是由于别的?这我可不晓得了。

她还是继续地在我的书架上翻书,我佯做只顾写字,毫不注意她的样子。但是我的一颗心只是上下跳个不住,弄得我没有力量把它平静起来。这种心的跳动,不是由于我对于淑君起了性的冲动,而是由于惧怕。我生怕我因为一时的不谨慎,同淑君发生了什么关系,以至于将来弄得无好结果。倘若我是爱淑君的,我或者久已向她作爱情的表示了,但是我从没有丝毫要爱她的感觉。我虽然不爱她,但我很尊重她,我不愿意,而且不忍因一时性欲的冲动,遂犯了玷污淑君处女的纯洁的行为。

“陈先生!我拿两本书下去看了……”她忽然急促地说了这一句话,就转过身子跑下楼去了,连头也不回一下。她下楼去了之后,我的一颗跳动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如同卸了一副重担。但是我又想道:我对她的态度这样冷淡,她恐怕要怨我薄情罢?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能够勉强地爱她?……淑君呵!请你原谅我!

时间虽过得迅速,而我对于淑君始终没有变更我原有的态度。淑君时常故意引起我谈到恋爱问题,而我总是敷衍,说一些我要守独身主义,及一个人过生活比较自由些……一些混话。我想借此隐隐地杜绝她对于我的念头。她又时常同我谈到一些政治的问题上来,她问我国民党为什么要分左右派,女子应否参加革命,……我也不过向她略为混说几句,因为我不愿意露出我的真的政治面孔来。唉!我欺骗她了!我日夜梦想着过满意的恋爱的生活,说什么守独身主义,这岂不是活见鬼吗?我虽然是一个流浪的文人,很少实际地参加过革命的工作,但我究竟自命是一个革命党人呵,我为什么不向淑君宣传我的主义呢?……唉!我欺骗淑君了!

我的窗口的对面,是一座医院的洋房,它的周围有很阔的空场,空场内有许多株高大的树木。当我初搬进我现在住的这间房子时,医院周围的树木的绿叶森森,几将医院的房子都掩蔽住了。可是现在我坐在书桌子旁边,眼睁睁地看见这些树木的枝叶由青郁而变为姜黄,由萎黄而凋零了。时间真是快的很,转眼间我已搬进淑君的家里三四个月了。在这几个月之中,我的孤独的生活很平静地过着,同时,我考察淑君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大的变更。我们是很亲热的,然而我们又是很疏远的——每日里除了共桌吃饭,随便谈几句而外,她做她的事,我做我的事。她有时向我说一些悲观的话,说人生没有意思,不如死去干净……我知道她是在为着我而痛苦着,但我没有方法来安慰她。

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淑君的嫂嫂和母亲到亲戚家里去了,到了六点多钟还未回来,弄得晚饭没有人烧煮。我躺在楼上看书,肚子饿得枯里枯鲁地响,不得已走下楼来想到街上买一点东西充充饥。当我走到厨房时,淑君正在那儿弯着腰吹火烧锅呢。平素的每日三餐,都是由淑君的嫂嫂烧的,今天淑君亲自动手烧饭,她的不熟练的样儿,令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密斯章,你在烧饭吗?”

“是的,陈先生!嫂嫂不知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你恐怕要饿煞了罢?”她立起身笑着这样问我。我看她累得可怜,便也就笑着向她说道:

“太劳苦你了!我来帮助你一下好不好?”

“喂!烧一点饭就劳苦了,那吗一天到晚拖黄包车的怎么办呢?那在工厂里每天不息地做十几个钟头工的怎么办呢?陈先生!说一句良心话,我们都太舒服了。……”

“喂!密斯章!听你的口气,你简直是一个很激烈的革命党人了……我们放舒服些还不好吗?”……

“陈先生!我现在以为这种舒服的生活,真是太没有味道了!陈先生!你晓得吗?我要去……去……,”她的脸红起来了。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异常惊异,她简直变了,我不等她说完,便向她问道:

“你要去,去干什么呢?”

“我,我,”她表现出很羞涩的态度。“我要去革命去,……陈先生你赞成吗?……我想这样地平淡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倒有味道些。陈先生!你看看怎样呢?你赞成吗?”

“喂!密斯章!当小姐不好,要去革命干什么呢?我不敢说我赞成你,倘若你的父母晓得了,他们说你受了我的宣传,那可是不好办了。密斯章!我劝你还是当小姐好呵!”

“什么小姐不小姐!”她有点微怒了。“陈先生!请你别要向我说这些混话了。人家向你规规矩矩地说正经话,你却向人家说混话,打闹……”

“呵!请你别生气!我再不说混话就是了。”我向她道歉地这样说道:“那吗,你真要去革命吗?”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吗?”她回头望望灶口内的火,用手架一架柴火之后,又转过脸向我说道:“再同你说话,火快要灭了呢。你看晚饭将要吃不成了。”

“去革命也不错。”我低微地这样笑着说了一句。

“陈先生!你能够介绍我入党吗?我要入党……”

“你要入什么党?”

“革命的党……”

“我自己不属于任何党,为什么能介绍你入党呢?”

“你别要骗我了!我知道你是的……你莫不是以为我不能革命吗?”

“密斯章!不是这样说法。我真是一个没有党的人!”

“哎!我晓得!我晓得!你不愿意介绍我算了,自然有人介绍我。我有一个同学的,她是的,她一定可以介绍我!她说这话时,一面带着生气,一面又表示一种高傲的神气。

“那吗,好极了……”

我刚说了这一句,忽听后门“砰!砰!……”有人敲门,我送走出厨房来开后门,却是淑君的母亲回来了。她看见是我开的门,连忙问我淑君在不在家,我说淑君在厨房里烧饭。

“呵,她在烧饭吗?好,请你告诉她,叫她赶快将饭烧好,我到隔壁打个转就回来。”淑君的母亲说着说着,又掉转头带着笑走出去了。我看见她这种神情,不禁暗地想道:“也不知这个老太婆现在想着什么心事呢。她或者以为我是与她的女儿说情话罢?她为什么回来又出去了?让机会吗?……”我不觉好笑。

我重新走进厨房,将老太婆的话报告淑君,淑君这时坐在小凳子上,两眼望着灶口内的火,没有则声。我这时想起老太婆的神情,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随便含混说几句话,就走上楼来了。我上了楼之后,一下倒在床上躺着,两眼望着黑影迷蒙中的天花板,脑海里鼓荡着一个疑问:“为什么淑君的思想现在变到了这般地步呢?……”

从这一次谈话之后,我对于淑君更加敬佩了,她原来是一个有志气的,有革命思想的女子!我本想照实地告诉她我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可是我怕她的父母和兄嫂知道了,将有不便。他们听见革命党人人就头痛,时常在我的面前咒骂革命党人是如何如何地不好,我也跟着她们附和,表示我也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淑君有时看着我附和他们,颇露出不满的神情,可是有时她就同很明白我的用意似的,一听着我说些反革命话时,便对我默默地暗笑。

现在淑君是我的同志了,然而我还是不爱她。有时我在淑君看我的眼光中,我觉察出她是深深地在爱我,而同时又在无可如何地怨我。我觉察出来这个,但是我有什么方法来避免呢?我只得佯做不知道,使她无从向我公开地表示。我到底为什么不会起爱淑君的心呢?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到现在也还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不美的缘故罢?也许是的。如果单单是因为这个,唉!那我不爱她简直是罪过阿!

我渐渐留心淑君的行动了。往时逢星期日和每天晚上,她总是在家的,现在却不然了:星期日下午大半不在家;晚上呢,有时到十一二点钟才回来。她向家里说,这是因为在朋友家里玩,被大家攀住了,是不得已的。因为她素来的行为很端正,性情很和顺忠实,她的家里人也就不十分怀疑她。可是我看着淑君的神情——照着她近来所看的关于主义的书报,及她对我所说的一些话,我就知道她近来是在做所谓秘密的革命的工作。我暗暗地对她惭愧,因为我虽然是自命为一个革命党人,但是我浪漫成性,不惯于有秩序的工作,对于革命并不十分努力。唉!说起来,我真是好生惭愧呵!也许淑君看着我这种不努力的行为,要暗暗地鄙视我呢。

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之变迁,真是难以预定。当我初见着淑君的时候,她的那种极普通的,朴实而谨慎的性格,令我绝对料不到她会有今日。但是今日,今日她已经成为一个所谓“危险的人物”了。

转眼间已是北风瑟瑟,落叶萧萧,寒冬的天气了。近来飘泊海上的我,越发没有事做,因为S大学犯了赤化的嫌疑被封闭了,我的教职也就因之停止了。我是具有孤僻性的一个人,在茫茫的上海,我所交接的,来往的朋友并不多,而在这不多的朋友之中,大半都是所谓危险的分子,他们的工作忙碌,并没有许多闲工夫同我这种闲荡的人周旋。除了极无聊,极烦闷,或是我对于政局有不了解的时候,我去找他们谈谈话,其余的时候,我大半一个人孤独地闲荡,或在屋里过着枯寂的读书做文的生活。淑君是我的一个谈话的朋友,但不是一个很深切的谈话的朋友,这一是因为我不愿意多接近她,免得多引起她对于我的爱念,二也是因为她并不能满足我谈话的欲望。她近来也是一个忙人了,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就是在家,也是手里拿着书努力地读,我当然不便多烦找她。她近来对于琴也少弹了,歌也少唱了;有时,我真感谢她,偶尔听着她那悠扬而不哀婉的琴声和歌声,我竟为之破除了我的枯寂的心境。

淑君近来对我的态度似乎恬静了些。我有时偷眼瞟看她的神情,动作,想探透她的心灵。但是当她的那一双大眼闪灼着向我望时,我即时避开她的眼光,——唉!我真怕看她的闪灼的眼光!她的这种闪灼的眼光一射到我的身上时,我似乎就感觉到:“你说!你说!你这薄情的人!你为什么不爱我呢?……”这简直是对我的一种处罚,令我不得不避免它。但是迄今我回想起来,在她的那看我的闪灼的眼光中,她该给了我多少诚挚的爱呵!领受到女子的这种诚挚的爱的人,应当是觉得很幸福的,但是我当时极力避免它……唉!我,我这蠢材!在今日隐忍苟活的时候,在这一间如监狱似的,鸟笼子似的小房子里,有谁个再用诚挚的爱的眼光来看你呢?唉!我,我这蠢材!

在汽车驰驱,人迹纷乱的上海的各马路中,A马路要算是很清净的了。路两旁有高耸的,整列的白杨树;所有的建筑物,大半都是稀疏的,各自独立的,专门住家的,高大的洋房,它们在春夏的时候,都为丛丛的绿荫所包围,充满了城市中别墅的风味。在这些洋房内居住的人们,当然可以想象得到,不是我们本国的资本家和官僚,即是在中国享福的洋大人。至于飘零流浪的我,虽然也想象到这些洋房内布置的精致,装璜的富丽,以及内里的人们是如何地快乐适意……但是我就是做梦,也没曾想到能够在里边住一日。我只有在外边观览的幸福。

一日午后,觉得在屋内坐着无聊已极,便走出来沿着A路散步。迎面的刺人的西北风吹得我抬不起头来,幸而我身上着了一件很破的,不值钱的羊皮袍,还可以抵当寒气。我正在俯首思量“洋房与茅棚”,“穿狐皮裘的资本家与衣不蔽体的乞丐”……这一类的问题的当儿,忽然我听得我的后边有人喊我:

“季侠!”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半年不见的俞君同他的一位女友,俞君还是与从前落拓的神情一样,没曾稍改,他这时身穿着蓝布面的黑羊皮袍,头上戴一顶俄国式的绒帽,看来好象是一位商人。他的女友,呵!他的女友实令我惊奇!这是一位异常华丽丰艳的女子:高高的身材,丰腴白净的面庞,朱红似的嘴唇,一双秋水盈盈,秀丽逼人的眼睛,——就是这一双眼睛就可以令人一见消魂!她身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花缎旗袍,颈项上围着一条玫瑰色的绒巾,种种衬托起来,她好象是一株绿叶丰饶,花容焕发的牡丹。我注视了她一下,不禁暗暗地奇怪俞君,落拓的俞君,居然交接了这么样一个女友……

“这就是我向你说过的陈季侠先生,”俞君把我介绍与她的女友后,又转而向我说道:“这是密斯黄,是我的同乡。”

“呵呵!……”我又注视了她一下,她也向我打量一番。

“季侠!这样冷的天气,你一个人在这儿走着干什么呢?”

“没有什么,闲走着,你几时从C地回上海的?”

“回来一个多礼拜了。我一到上海就想看你,可是不知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你住在什么地方?”

“离此地不远。可以到我的屋里坐一坐吗?”

“不,季侠,天气怪冷的,我想我们不如同去吃一点酒,吃了酒再说,好不好?”俞君向我说了之后,又转过脸知吟吟地向他的女友问道:“密斯黄!你赞成吗?”

“赞成,”密斯黄带笑地点一点头。

于是我们三人一同坐黄包车来到大世界隔壁的一家天津酒馆。这一家酒馆是我同俞君半年前时常照顾的,虽不大,然而却不烦杂,菜的味道也颇合口。矮而胖的老板见着我们老主顾到了,额外地献殷勤,也许是因为密斯黄的力量值得他这样的罢?

我们随便点了几碗菜,就饮起酒来。肺痨症的俞君还是如从前一样地豪饮,SRte然地毫不顾到自身的健康。丰腴华丽的密斯黄饮起酒来,倒令我吃惊,她居然能同我两个酒鬼比赛。她饮了几杯酒之后,她的两颊泛起桃色的红晕,更显得娇艳动人。我暗暗地为俞君高兴,“好了!好了!你现在居然得到这么样的一个美人……幸福得很!……”但我同时又替他担忧:“呵!你这个落拓的文人,你要小心些!你怎么能享受这么样的带有富贵性的女子呢?……”

但是当我一想到我的自身时,不禁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流浪的我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一个爱我的,如意的女子,说起来,真是令我好生惭愧!象俞君这样落拓的人,也居然得到了这么样的一个美人;而我……唉!我连俞君都不如!……如果淑君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那我将多么荣幸呵!但是她,她引不起我的爱情来……唉!让我孤独这一生罢!……我越想越牢骚,我的脸上的血液不禁更为酒力激刺得发热,而剧烈地泛起红潮来了。

在谈话中,我起初问起C地的情形,俞君表示深切的不满意,他说,什么革命不革命,间直是胡闹,革命这样革将下去,简直一千年也没有革好的希望!他说,什么左右派,统统都是投机,都是假的……我听了俞君的这些话,一方面惊佩他的思想激烈,一方面又想象到那所谓革命的根据地之真实的情形。关于C地的情形,我是老早就知道的,今天听到这位无党派的俞君的话,我更加确信了。我对于革命是抱乐观的人,现在听了俞君的这种失意的,悲观的叙述,我也不禁与他同感了。

我们谈到中国文坛的现状,又互相询问各人近来有没有什么创作。我们越饮兴致越浓,兴致越浓,越谈到许多杂乱无章的事情。我是正苦于过着枯寂生活的人,今天忽遇着这个好机会,不禁饮得忘形了。更加在座的密斯黄的秀色为助饮的好资料,令我暗暗地多饮了几杯,视酒如命的俞君,当然兴致更浓了。

“今天可惜密斯郑不在座,”俞君忽然向密斯黄说道:“不然的话,我们今天倒更有趣些呢!”

“君实,你说的哪一个密斯郑?”我插着问。

“是密斯黄的好朋友,人是非常好的一个人。”俞君说到此地,又转过脸向着密斯黄说道:“密斯黄!我看密斯郑与陈先生很相配,我想把他们介绍做朋友,你看怎么样?我看的确很相配……”

“难道说陈先生还没有……?”密斯黄用她的秀眼瞟一瞟我,带着笑向俞君这样很含蓄地说道:“若是陈先生愿意,这件事情我倒很愿意帮忙的。”

我觉得我的面色更加红起来了。好凑趣的俞君,听了密斯黄的话,便高兴得鼓起掌来,连声说道:“好极了!好极了!……”在这一种情景之下,我不知向他们说什么话是好。我有点难为情,只是红着脸微笑。但是我心里却暗暗地想道:“也许我这一次要遇着一个满意的女子了!也许我的幸运来了,……照着他俩的语气,这位密斯郑大约是不错的。……”我暗暗地为我自己欢喜,为我自己庆祝。在这时我不愿想起淑君来,但是不知为着什么,淑君的影子忽然闪到我的脑海里:她睁着两只大眼,放出闪灼的光,只向我发怒地望着,隐约地似乎在骂我:“你这蠢材!你这不分皂白,不知好歹的人,放着我这样纯洁地爱你的人不爱,而去乱爱别人,你真是在制造罪过呵!……”我觉着我的精神上无形地受了一层严厉的处罚。

“那吗,密斯黄!”俞君最后提议道:“我们明天晚上在东亚旅馆开一间房间,把密斯郑请到,好使陈先生先与她认识一下。”

密斯黄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当然是不反抗的。到这时,我们大家都饮得差不多了,于是会了账,我们彼此就分手——俞君同他的女友去寻人,我还是孤独地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里,静等着践明天晚上的约会。我进门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钟了,淑君同她的家人正在吃晚饭呢。淑君见着我进门,便立起身来问我是否吃过饭,我含混地答应一句吃过了,但是不知怎的,这时我怕抬起头来看她。我的一颗心只是跳动,似乎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她的事。

“陈先生!你又吃酒了罢?”淑君很唐突地问我这一句。

“没……没有……”

我听了淑君的话,我的内心更加羞愧起来,即刻慌忙地跑上楼来了。平素我吃多了酒的时候,倒在床上即刻就会睡着的,但是今晚却两样了:我虽然觉得醉意甚深,周身疲倦得很,但总是辗转地睡不着。“密斯黄真是漂亮,然而带有富贵性,不是我这流浪人所能享受的。……密斯郑不知到底怎样?……也许是不错的罢?呵!反正明天晚上就可以会见她了。……淑君?唉!可怜的淑君!……”我总是这样地乱想着,一直到十二点多钟还没有合眼。寒冷的月光放射到我的枕边来,我紧裹着被盖,侧着头向月光凝视着……

在上海,近来在旅馆内开房间的风气,算是很盛行的了。未到过上海的人们,总都以为旅馆是专为着招待旅客而设的,也只是旅客才进旅馆住宿。可是上海的旅馆,尤其是几个著名的西式旅馆,却不合乎这个原则了:它们近来大部分的营业是专靠本住在上海的人们的照顾。他们以旅馆为娱乐场,为交际所,为轧姘头的阳台……因为这里有精致的钢丝床,有柔软的沙发,有漂亮的桌椅,有清洁的浴室,及招待周到的仆役。在一个中产家庭所不能设备的,在这里都应有尽有,可以说是无所不备,因之几个朋友开一间房间,而借以为谈心聚会的地方,这种事情是近来很普通的现象了。

不过穷苦的我,却不能而且不愿意多进入这种场所。手中宽裕些而好挥霍的俞君,却时常干这种事情。他为着要介绍密斯郑同我认识,不惜在东亚旅馆开了一间价钱很贵的房间,这使我一方面很乐意,很感谢他的诚心,但我一方面又感觉着在这类奢华的环境中有点不舒服。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乡下人罢,……我很奇怪,当我每进入到装璜精致,布置华丽的楼房里,我的脑子一定要想到黄包车夫所居住的不蔽风雨的草棚及污秽不堪的贫民窟来。在这时我不但不感觉到畅快,而且因之感觉到一种惩罚。我知道我的这种习惯是要被人讥笑的,但是我没有方法把它免除掉。……

我们的房间是开在三层楼上。当我走进房间时,俞君和两位女友——一个是密斯黄,其她一个是密斯郑无疑。已经先到了。他们正围着一张被白布铺着的圆桌子谈话,见我进来了,便都立起身来。俞君先说话,他责我来迟来,随后他便为我们彼此介绍了一下。介绍了之后,我们就了座,也就在我就座的当儿,我用力地向密斯郑源了一眼,不料我俩的目光恰相接触,不禁两下即刻低了头,觉着有点难为情起来。

这是一个很朴素的二十左右的女子。她的服装——黑缎子的旗袍——没有密斯黄的那般鲜艳;她的头发蓬松着,不似密斯黄的那般光润;她的两眼放着很温静的光,不似密斯黄的那般清俐动人;她的面色是带有点微微的紫黑色的,若与密斯黄的那般白净而红润的比较起来,那简直不能引人注目了。她的鼻梁是高高的,嘴唇是厚的,牙齿是不洁白的,若与淑君的那副洁白而整饬的牙齿比较起来,那就要显得很不美丽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朴素的女子,初见时,她显现不出她有什么动人的特色来。但是你越看她久时,你就慢慢地觉得她可爱了:她有一种自然的朴素的美;她的面部虽然分开来没有动人的处所,但是整个的却很端整,配置合宜;她的两颊是很丰满的,这表现她不是一个薄情相;她的态度是很自然而温厚的,没有浮躁的表现;她的微笑,以及她说话的神情,都能显露出她的天真的处女美来。

俞君在谈话中极力称誉我,有时我觉着他称誉太过度了,但是我感激他,因为他的称誉,我可以多博得密斯郑的同情。我觉着她不断地在瞟看我,我觉着她对我已经发动了爱的情苗了。这令我感觉得异常的愉快和幸福,因为我在继续的打量之中,已经决定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并以为她对于我,比密斯黄还可爱些。在我的眼光中,密斯黄虽然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然太过于丰艳,带有富贵性,不如密斯郑的朴素的美之中,含有很深厚的平民的风味。所以我初见密斯黄的时候,我只惊异她的美丽,但不曾起爱的念头,但今日一见着密斯郑的时候,我即觉得她有一种吸引我的力量。我爱上她了!

“密斯郑是很革命的,而陈先生又是一个革命的文学家,我想你们两个人一定是很可以做朋友的。”俞君说。

“陈先生!玉弦很佩服你,你知道吗?我把你的作品介绍给她读了之后,她很赞叹你的志气大,有作为……”密斯黄面对着我这样说,我听了她的话,心中想道:“原来她现在才知道我的……”

“我与玉弦是老同学,”密斯黄又继续说道:“多年的朋友,我知道她的为人非常好。我很希望你们两个人,陈先生,做一对很好的朋友,并且你可以指导她。”

“呵呵……,”我不好意思多说话。我想同密斯郑多谈一些话,可是她总是带笑地,或者也可以说是痴愚地缄默着,不十分多开口。我当然不好意思硬逼着同她多谈话,因为第一次见面,大家还是陌生,还是很隔膜的。我只觉得她偷眼瞟看我,而我呢,除开偷眼瞟看她而外,不能多有所亲近。在明亮的灯光底下,我可以说我把她细看得很清楚了。我越看她,越觉得她的朴素的美正合我的心意。我总以为外貌的神情是内蕴的表现,因之我就断定了密斯郑的外貌是如此,她的内心也应当如此。我不知不觉地把她理想化了,我以为她的确是一个值得为我所爱的姑娘,但是,我现在才知道:若仅以外貌判断人的内心,必有不可挽回的错误,尤其是对于女子……

我们轮流地洗了澡之后——俞君最喜欢在旅馆里洗澡,他常说几个朋友合起股来开一个房间洗澡,实比到浴室里方便得多。又是俞君提议叫茶房送几个菜来大家饮酒,我很高兴地附议,两位女友没有什么表示。我暗暗地想道,是的,今天正是我痛饮的时候,我此时痛饮一番,不表示表示我的愉快,还待何时呢?……我想到此处,又不禁两只眼瞟看我的将来的爱人。

密斯郑简直不能饮酒,这有点令我微微地扫兴,密斯黄的酒量是很大,一杯一杯地毫不相让。在饮酒的时候,我借着酒兴,乱谈到一些东西南北的问题,最后我故意提起文学家的命运来。我说,东西文学家,尤其是负有伟大的天才者,大半都是终身过着潦倒的生活,遭逢世俗的毁谤和嫉妒;我说,我们从事文学的,简直不能生做官发财的幻想,因为做官发财是要妨碍创作的,古人说“诗穷而后工”是一句至理名言;我说,伟大的文学家应具有伟大的反抗精神……我所以要说起这些话的,是因为我要探听密斯郑的意见。但她虽然也表示静听我的话的样子,我却觉得她没曾有深切的注意。我每次笑吟吟地征询她的意见,但她总笑而不答,倒不如密斯黄还有点主张。这真有点令我失望,但我转而一想,也许因为她含羞带怯的缘故罢?……初次见面,这是当然的事情。……于是我原谅她,只怪自己对于她的希望太大了,终把我对于她的失望遮掩下去。

等我们饮完酒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俞君留在旅馆住夜,他已是半醉了;我送两位女友回到S路女学——密斯郑是S路女学的教员,密斯黄暂住在她的寓所——之后,还是回到自己的家里来,这时夜已深了,马路上的寒风吹到脸上,就同被小刀刺着似的,令人耐受不得,幸而我刚饮过酒,酒的热力能鼓舞着我徒步回来。

我的房东全家都已睡熟了。我用力地敲了几下门,才听得屋里面有一个人问道:“哪一个?”我答应道:“是我。”接着便听到客堂里有替塔替塔的脚步声。门缝里闪出电灯的光了。

“是哪一个呀?”这是淑君的声音。

“是我。”

“是陈先生吗?”

“是的,是的。真对不起得很……”

我未将话说完,门已经呀的一声开了。

“真正地对不起的很,密斯章;这样冷的天气,劳你起来开门,真是活有罪!……”我进门时这样很道歉地向她说,她睡态惺松地用左手揉眼,右手关门,懒洋洋地向我说道:

“没有什么,陈先生。”

我走进客堂的中间,借着灯光向她仔细一看:(这时她已立在我的面前),她下身穿着单薄的花裤,上身穿一件红绒的短衫;她的胸前的两个圆圆的乳峰跃跃地突出,这令我在一瞬间起了用手摸摸的念头。说一句老实话,这时我已经动了肉感了。又加之灯光射在她的红绒衫上而反映到她的脸上,弄得她的脸上荡漾着桃色的波纹,加了她平时所没有的美丽。她这时真有妩媚可人的姿态了。我为之神驰了一忽儿:我想向前拥抱她,我想与她接吻……但是我终于止住我一时的感觉的冲动,没有放荡起来。

“陈先生!你又从什么地方吃酒回来,是不是?”淑君很妩媚动人地微笑着向我问道:“满口都是酒气,怪难闻的,你也不觉得难过吗?”

“是的,我今晚又吃酒了。”我很羞惭地回答她。

“陈先生!你为什么这样爱吃酒呢?你上一次不是对我说过,你不再吃酒了么?现在为什么又……?”她两眼盯着我,带着审问我的神气。我这时真是十分羞愧,不知如何回答她是好。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好吃酒……唉!说起来,真是岂有此理呢!

”酒吃多了是很伤人的,陈先生!

她说这一句话时,内心也不知包藏着好多层厚的深情!我深深地感激她:除开我的母亲而外,到如今从没曾有这样关注我的人。过惯流浪生活的我,很少能够领受到诚挚的劝告,但是淑君却能够这样关注我,能够给我以深厚的温情,我就是铁石心肠,也是要感激她的。但是我这浑蛋,我这薄情的人,我虽然感激她,但不曾爱她。今日以前我不曾爱她,今日以后我当然更不会爱她的了,因为密斯郑已经把我的一颗心拿去了,我已决定把我的爱交与密斯郑了。

“密斯章,我真感激你!从今后我总要努力听你的劝告了。酒真是害人的东西!”我很坚决地这样说。

“我很希望你能听我的话……”

“呵!时候已经不早了,”我看一看表就惊异地说,“已经十二点多了。天气这样的冷,密斯章,你不要冻凉了才好呢。我们明天会罢!”我说了这几句话,就转过脸来预备走上楼去,走了两步,忽又听得淑君在颤动地叫我:

“陈先生!”

“什么,密斯章?”我反过脸来问她。

淑君低着头沉吟了一下,不作声,后来抬起头来很羞涩地说道:“没有什么,有话我们明天再说罢……”

我不晓得淑君想向我说的是一些什么,但我这时感觉得她是很兴奋的,她的一颗心是在跳动。也或者她喊我这一声,想向我说道:“陈先生!我……我……我爱你……你晓得吗?……”如果她向我这样表示,面对面公开地表示时,那我将怎么样回答她呢?我的天王爷!我真不知我将如何回答她!我如何回答她呢?爱她?或是说不爱她?或是说一些别的理由不充足的拒绝的话?……还好!幸而她终于停住了她要向我说的话。

“我祝你晚安!”说了这一句话,我就很快地走上楼来了。在我初踏楼梯的时候,我还听到淑君长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冷雨凄凄,尖削的寒风从窗缝中吹进,浸得人毛骨耸然。举目看看窗外,只见一片烟雾迷朦,整个的上海城沉沦于灰白色的死的空气里,这真是令人易感多愁,好生寂寞的天气。我最怕的是这种天气;一遇到这种天气时,我总是要感到无端的烦闷,什么事都做不得,曾记得在中学读书的时候,那时对这种天气,常喜拿起笔来写几首触景感怀的牢骚诗词,但是现在,现在却没有往昔那般的兴致了。

清早起来,两眼向窗外一望,即感觉得异常的不舒服。昨晚在东亚旅馆会聚的情形尚索回于脑际,心中想道,今天若不是天阴下雨,我倒可以去看看密斯郑……但是这样天阴,下雨,真是讨厌极了!……我越想越恨天公的不做美,致我今天不能会着昨晚所会着的那个可爱的人儿。

吃过早餐后,我即在楼下客堂与淑君的两个小侄儿斗着玩。淑君的母亲到隔壁人家打麻将去了,与淑君同留在家中的只有她的嫂嫂。淑君躺在藤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将来之妇女》,在那里很沉静地看;她的嫂嫂低着头为着她的小孩子缝衣服。我不预备扰乱她们,倘若她们不先同我说话,那我将不开口。我感觉得淑君近来越发用功起来了,只要她有一点闲空,她总是把这一点闲空用在读书上。几月前她很喜欢绣花缝衣等等的女工,现在却不大做这些了。她近来的态度很显然地变为很沉默的了,——从前在吃饭的时候,她总喜欢与她的家人做无意识的辩论,说一些琐屑而无味的话,但是现在她却很少有发言的时候。有时偶尔说几句话,可是在这几句话之中,也就可以见得现在的她与以前的不同了。

“陈先生!”淑君直坐起来,先开口向我说道:“你喜欢研究妇女问题吗?有什么好的关于妇女问题的书,请介绍几本给我看看。”

“我对于妇女问题实在没有多大研究。”我微笑着这样地回答她。“我以为你关于这个问题比我要多知道一些呢。密斯章!你现在研究妇女问题吗?”

“说不上什么研究不研究,不过想看看几本书罢了。明天有个会……”她看看她的嫂嫂,又掉转话头说道:“呵,不是,明天有几个朋友,她们要求我做一篇‘女子如何才能解放’的报告,我没有办法……”她的脸微微地红起来了。

“女子到底如何才能解放呢?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是,如果现在的经济制度不推翻,不根本改造一下,女子永远没有解放的希望……陈先生!你说是吗?我以为妇女问题与劳动问题是分不开的。……”

“密斯章!我听你的话,你的学问近来真是很进步呢!你的意见完全是对的,现在的经济制度不推翻,不但你们女子不能解放,就是我们男子又何尝能得解放呢?”

淑君听了我的话,表现一种很满意的神情,她的嫂嫂听到我无说什么“女子……”“男子……”抬起头来,很犹疑地看看我们,但觉得不大明白似的,又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了。今天的谈话,真令我惊异淑君的进步——她的思想很显然地是很清楚的了。

“现在的时局很紧急,”她沉吟半晌,又转变了说话的对象。“听说国民军快要到上海了,你的意思是……?”

“听说是这样的,”我很迟慢地回答她。“不过国民军就是到了,情形会变好与否,还很难说呢……”

“不过我以为,无论如何,总比现在要好些!现在的时局简直要人的命,活活地要闷死人!……这几天听说又在杀人罢?”

“哼!……”我叹了一口长气。

天井内的雨越下越大了。我走到客堂门前,向天空一望,不禁很苦闷地叹着说道:

“唉!雨又下得大了!这样的天气真是令人难受呵!坐在屋里,实在讨厌!没有办法!”

“陈先生!”淑君的嫂嫂忽然叫我一声。

“什么?……”我转过脸来莫明其妙地望着她。她抬起头来,暂时搁置她的工作,笑嘻嘻地向我说道:

“陈先生!我看你一个人怪不方便的,怪寂寞的,你为什么不讨一个大娘子呢?讨一个大娘子,有人侍候你,也有人谈心了,那时多么好呢!一个人多难熬呵!……”

这时淑君听见她嫂嫂说这些话,又向椅子上躺下,把脸侧向墙壁,重新看起书来。我简直不知如何答复这个问题为好,及见到淑君的神情,我不觉更陷到很困难的境地。我正在为难的当儿,恰好听见有人敲门,我于是冒着雨跳到天井内开门。我将门开开一看时,不禁令我惊喜交集,呵,原来是密斯郑!这真是我所料不到的事情呵!我虽然一边同她们谈话,一边心里想着密斯郑的身上,但总未想到她恰于这大雨淋漓的时候会来看我。她的出现真令我又惊,又喜,又感激;在这一瞬间,我简直把淑君忘却了。唉!可怜的淑君!……

“呵呵!原来是你!这样大的雨……”我惊讶地这样说。我只见得她双手撑着雨伞,裙子被雨打湿了一半,一双脚穿着的皮鞋和袜子,可以说是完全湿透了。她见我开了门,连忙走进客堂,将伞收起,跺一跺脚上的水,上气接不到下气,很急喘地向我说道:

“我,我出门的时候,雨是很小的,谁知刚走到你们这个弄堂的转角,雨忽然大起来了。唉!真是糟糕得很!你看,我浑身简直淋漓得不象个样子!”

“呵呵!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时淑君站起来了,两眼只注视来人,面上显然露出犹疑而失望的神情。“这是密斯章,这是密斯章的嫂嫂,这位是密斯郑。”

“呵呵!密斯郑……”淑君勉强带着笑容地这样说。我这时也顾不得淑君和她的嫂嫂是如何地想法,便一把将密斯郑的雨伞接在手里,向她说道:

“我住在楼上,请到我的房里去罢!”

这是密斯郑第一次到我的房里。她进我的房门的时候,向房内上下四周瞟看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满意于我房内的布置,我没有问她的意见。我请她坐在我的书桌旁边的一张木椅子上,我自己面对着她,坐在我自己读书写字的椅子上。她今天又穿了一身黑色的服装,姿态同昨天差不多,不过两颊为风吹得红如两朵芍药一样。

“今天我上半天没有功课,”她开始说道,“特为来看看陈先生。出学校门的时候,雨是下得很小的,不料现在下得这样大。”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浑身湿得不成样子。

“呵,这样大的雨,劳你来看我,真是有罪得很!……密斯黄还在学校里吗?”

“她去找俞先生去了。”

我们于是开始谈起话来了。我先问起她的学校的情形,她同密斯黄的关系等等,她为我述说了之后,又问起我的生活情形,我告诉她,我是一个穷苦的,流浪的文人,生活是不大安定的。她听了似乎很漠然,无所注意。我很希望她对于我的作品,我的思想,我的生活情形,有所评判,但她对于我所说的一些话,只令我感觉得她的思想很蒙混,而且对干时事也很少知道。论她的常识,那她不如淑君远甚了。她的谈话只表明她是一个很不大有学识的,蒙混的,不关心外事的小学教师,一个普通的姑娘。但是这时我为所谓朴素的美所吸引住了,并不十分注意她的这些内在质量,我还以为我俩初次在一块儿谈话,两下都是很局促的,当然有许多言不尽意的地方。因为我爱上她了,所以我原谅她一切……

“下这样大的雨,她今天倒先来看我,可见得她对我是很有意思了。也好,我就在她的身上,解决我的恋爱问题罢,不解决真是有点讨厌呵!……她似乎也很聪明的样子,我可以好好地教导她。……”我这样暗暗地默想着,她今天这次冒雨的来访,实在增加了我对于她的爱恋。我越看她越可爱,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忠实的女子,倘若她爱上我,她将来不致于有什么变动。我所需要的就是忠实,倘若她能忠实地爱我,那我也就很满足了,决不再起别的念头。……如此,我似乎觉得我真正地爱上她了。

我俩谈了两个多钟头的话。楼下的挂钟已敲了十一下,她要回校去了;我邀她去到馆子吃饭,可是她说下午一点钟有课,恐怕耽误了,不能去。我当然不好过于勉强她。当她临行的时候,她说我不方便到她的学校里去看她,因为同事们要说闲话,如果她有空时,她就到我住的地方来看我……我听了她的话,不禁暗暗地有点奇怪:“她是当先生的,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同事们说闲话?有什么闲话可说?……呵!也罢,也许是这样的。只要她能常常到我这儿来就好了。……”

我送她下楼,当我们经过淑君的身旁时,淑君还是斜躺在藤椅子上面,面向着墙壁看书,毫不理会我们,似乎完全不觉察到的样子。这时她的嫂嫂在厨房里烧饭,当我将密斯郑送出门外,回转头来走到客堂时,淑君的嫂嫂连忙由厨房跑出来向我问道:

“她是什么人?是你的学生还是你的……”?

“不,不是,她不是我的学生,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我很羞怯地这样回答她。我暗暗斜眼瞟看淑君的动静,他似乎没有听到我们说话的样子。她连看我们也不看一下,这时我心中觉着有点难过,似乎有人在暗暗地责罚我。我想向淑君说几句话,但是我说什么话好呢?她这时似乎在沉静地看书,但是她真是在看书吗?……接着淑君的嫂嫂带着审问的口气又问我道:

“你的女朋友很多吗?”

“不,不,我没有几个女朋友……”

“我告诉你,陈先生!女朋友多不是好事情,上海的女拆白党多得很,你要当心些啊!……”说至此,她向淑君看一看,显然露出为淑君抱不平的神情,我不禁也随着她的眼光向淑君溜一下,看着她仍是不作声地看书,连动都不动一动。

“交女朋友,或是娶大娘子,”她又继续地说道:“都是要挑有良心的,靠得住的,陈先生,你晓得吗?漂亮的女子大半都是靠不住的呵!……”说完话,她即掉转头走向厨房去了。

她简直是在教训我,不,她简直是在发牢骚,为淑君抱不平。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微微地有点生气,但是没有表示出来。我两眼笔直地看着她走向厨房去了。我这时的情绪简直形容不出,是发怒?是惭愧?是羞赧?是一……?我简直瞬间陷于木偶般的状态,瞪目不知所言。过了半晌,我又掉转头来看看淑君,但是淑君还是继续地在看书,一点儿也不理会我。我偶然间觉着难过极了!我想向她说几句话,但是我找不出话来说,并且我不敢开口,我似乎觉着我是一个犯了罪过的罪犯,现在正领受着淑君的处罚,虽然这种处罚是沉默的,无形的,但是这比打骂还严厉些。我最后无精打采地跑上楼来了。半点钟以前,密斯郑所给予我的愉快,安慰和幻想,到这时完全消沉下去,一缕思想的线只绕在淑君的身上,我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我自己觉得很奇怪:我对于淑君并没有爱的关系,因之,对于她并不负什么责任,为什么今天淑君的冷淡态度,能令我这样地怅惘呢?……

一上了楼,我即直躺在床上,满脑子乱想,不觉已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往时到了吃饭的时候,如果淑君在家,大半都由淑君叫我下楼吃饭,但是今天却不然了。“饭好了,下来吃饭呀,陈先生!”这不是淑君的声音了,这是淑君嫂嫂的声音!为什么淑君今天不叫我了?奇怪!……我听见不是淑君叫我吃饭的声音,我的一颗心简直跳动起来了。“我今天还是下去吃饭呢,还是不下去?……”我这样地犹豫着,也可以说是我有点害怕了。结果,我的肚子命令我下去吃饭,因为我已经饿得难受了。

我们还是如往时地共桌吃饭。淑君的母亲坐在上横头,今天也似乎有点不高兴的神气,这是因为输了钱,还是因为……?淑君的嫂嫂坐在下横头,默默地喂她的小孩子。淑君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神气,呵,她的神气简直给我以无限的难过。她这时的脸色是灰白的,一双大眼充满了失望的光,露出可怜的而抱怨的神情。我不敢正眼看她;我想说些话来安慰她,但是我能说些什么话呢?我们三人这样地沉默着,若除了碗筷的声晋。那么全室的空气将异常地寂静,如同无人在内似的。这种现象在往时是没有的。

这种寂静的空气将我窒压得极了,我不能再忍受,就先勉强地开口说道:

“老太太!今天打牌运气好吗?赢了多少钱哪?”

“没有赢多少钱,”她很冷淡地回答我。“没有事情,打着玩玩。”大家又重复沉默下来了。

“陈先生!”淑君忽然发出很颤动的声音,似乎经了许多周折,踌躇,忍耐,才用力地这样开口说道:“你今天出去吗?”

“不出去,密斯章。”我很猜疑地望着她,这时她的脸略起了一层红晕,两眼又想看我,又不敢看我似的,接着又很颤动地问道:

“今天来看你的这个女朋友,她姓什么呀?”

“她姓郑。”

“她现在做什么事情呀?”

“现在一个女子小学里当教员。”

“呵呵!……”她又不说话了。

“现在的女学生真是不得了,”淑君的母亲这样感慨地说道“居然自己到处找男朋友,轧姘头:唉!不成个样子!……”

淑君望了她母亲一眼。我听了她的话,一方面觉得她的话没有道理,一方面却觉得没有话好驳斥她。我以为我今天还是以不做声为妙,同这些老太婆们总是说不出道理来。

“妈,你这话也说得太不对了!哪能个个女学生都乱轧姘头呢?当然有好的,也有坏的,不可一概而论。”淑君表示不赞成她的母亲的意见。淑君的嫂嫂插口说道:

“现在男女学生实行自由恋爱,这不是乱轧姘头是什么?去年我们楼上住的李先生,起初本没有老婆,后来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个剪了头发的女子,糊里糊涂地就在一块住起来了。他们向我们说是夫妻,其实没有经过什么手续,不过是轧姘头罢了。后来不知为什么吵了一场架,女子又跑掉了。”

“自由恋爱本来是可以的,”淑君说着这一句话时,将饭碗放下,似乎不再继续吃的样子,呵,她今天只吃了一碗饭!“不过现在有些人胡闹罢了。女子只要面孔生得漂亮,想恋爱是极容易的事情;而男子呢,也只要女子的面孔生得漂亮,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问。男子所要求于女子的,是女子生得漂亮,女子所要求于男子的,是男子要有金钱势力……唉!什么自由恋爱?!还不是如旧式婚姻一样地胡闹么?……”

淑君说完这些话,就离开桌子,向藤椅子坐下。她又拿起一本书看。我听了她的话之后,我简直说不出我的感想来:她是在骂我呢?还是在教训我呢?还是就是这样无成见地发发牢骚呢?……

我想在她的面前辩白一下,但我终于止住了口。也好,权把这些话语,当作淑君对于我的教训罢!

光阴如白驹似的,不断地前驰;我与密斯郑的感情也日渐地浓厚起来。相识以来,不觉已过了两个多月了,在这两个多月之中,我俩虽然不是每日见面,然至久也不过三四日。我俩有时到公园中散步,有时到影戏院看影戏,有时同俞君和密斯黄一块儿饮酒谈心……总而言之,我的生活由枯燥的变为润泽的,由孤寂的变为愉快的了。虽然密斯郑在我面前总是持着缄默的态度,不肯多说话,——据密斯黄说,这是她生来的性格——从未曾真切地将她的思想,目的,愿望,及对于生活的态度……说给我听过,可是我始终原谅她,以为她是一个很忠实的姑娘,倘若我能好好地引导她,那她一定可以满足我的愿望。我觉着她是很诚挚地爱我的,若我要求与她结婚,那她决不会表示拒绝的。若她不是诚挚地爱我的,那她为什么要同我这样地接近?为什么她在俞君和密斯黄面前,极力地表示对于我有好感?是的,她一定很爱我,而且很了解我……。

同时,我觉得淑君对我的态度日渐疏淡了,不,这说不上是疏淡,其实她还勉强着维持她原来对于我的态度,不过时常露出失望和怨望的神情来罢了。我对于她很表同情,我想尽我所有的力量来安慰她,但是我,我不能爱她,我的一颗心不能交给她,这倒如何是好呢?唉!我对不起她,我辜负她对于我的真情了。我应当受严厉的惩罚呵!

时局日渐紧张起来了。上海的革命民众酝酿着对于当地军阀做武装的暴动。可敬佩的淑君现在为着秘密的反抗的工作而劳瘁,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她是在做工会的工作?女工的工作?党的内部的工作?公开的社会的工作?……关于这些我没有问她,我以为我没有问她的必要。有一次我偶然在她的书中,不注意地翻出一张油印的女工运动大纲,我才敢断定她近来做的是什么工作。我想象她努力的情形,不禁暗暗惭愧起来!也许当她在群众中声嘶力竭的时候,就是我陪着密斯郑或散步,或在戏院寻乐的时候……唉!我这空口说革命的人阿,我这连一个女子都不如的人呵,我真应当愧死!

密斯郑,呵,现在让我简称她为玉弦罢,对于革命这回事情,并不表示十分热心,虽然她从没表示反对过,在我的理性上说,我知道俞君所说的“密斯郑是很革命的……”是错了,但是在我的感情上,我总以为玉弦不会不是革命的,因为她了解我,爱我,凡爱我和了解我的女子,绝对不会是不革命的。如此,我以为玉弦的思想同我一样,至少也可以被我引到我所要走的路上来。是的,我真是这样地想着!但是天下的事情真正不可拿感情来做判断!玉兹是不是真爱上了我?是不是因为真正了解了我才爱我?这真是一个问题罢?这个问题一直到现在我还不敢下一坚决的判断。……

光阴真是快得很,转眼间又是仲春的天气了。F公园内充满了浓厚的春意:草木着了青绿的衣裳;各种花有的已经展开了笑靥,有的还在发育着它们的蓓蕾。游人也渐渐多起来了,男男女女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裳,来来往往好似飞舞的蝴蝶。他们都好似欣幸地摆脱冬季的严枯,乍领受春色的温柔。是的,这正是恋爱的时候,这正是乾刊调协,万物向荣的时候。

一天下午五点多钟的光景,F公园内的游人已渐渐地稀少了,我与王弦坐在临近池边的椅子上。我俩面对着温和的,金黄色的夕阳,时而看看夕阳所映射的波影;在谈一些普通的话后,我俩很寂静地沉默着。她慢慢地把她的身子挨近我一点,我也把我的身子挨近她一点,如此,我俩的身子在最后成为互相倚靠着的形势。我的心开始跳动起来。我将她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她并不表示拒绝;我先不敢看她的面目,后来我举起头来,我俩的四目恰恰相对,这时她的目光显然是很热情而兴奋的,她的嘴唇也微微地颤动起来。我觉着我再不能保持平静的,沉默的态度了,于是我就先开口说道:

“玉弦!你爱我吗?”

“我,我爱你,陈先生!”她很颤动地说。

“不,你莫要再叫我陈先生了。你叫我一声季侠,亲爱的季侠……这样地叫一声……”

“亲爱的季侠!”

“呵,我的亲爱的玉弦!我的亲爱的妹妹!……”

“……”

“你真正地爱我吗?”

“我真正地爱你。”

“我是一个穷文人,一个穷革命党人,你不怕我连累你吗?”

“不,不怕……”她停顿了一下才这样说。

“呵!我的亲爱的玉弦!”

“我的亲爱的季侠!”

我一把将她抱到我的怀里,和她接了很多的甜蜜的吻。这时我愉快,兴奋,欢喜到了极度,仿佛进入了仙境的乐园似的。……在热烈的接吻和拥抱之后,我的一颗为情爱的火所烧动的心,渐渐地平静下去,因为我已决定了她是我的,她是真正爱我的人了。

夕阳的金影从大地消逝下去,园内树丛中间的几盏稀疏的电灯,渐次地亮将起来——夜幕已完全展开了。我与玉弦走出园来,到一家小饭馆吃了饭之后,我即将她送回学校去。她的学校离我的住处并不甚远,她进了学校门之后,我即徒步归来,这时我的满身心充满了愉快,希望和幻想,我幻想我俩结婚采取何种的形式,将来的小家庭如何过法,我如何教导她做文读书,恋爱的生活如何才能维持得永久不变……总之,我觉着我是一个很幸福的人,我的将来生活有无限的光明。我断定玉弦真是爱我的人,她将给我很多的帮助,将能永远使我生活在幸福的怀抱里。我并且想到我这一夜将做一个很甜蜜的很甜蜜的梦,一个流浪的文人,四处飘泊的我,现在居然确定地得到了一个可以安慰我的女子,我的心境是如何地愉快呢?我从没有这般愉快过!

幸福的幻想不知不觉地把我送到自家的门口来。我刚要举手摇动门上的铜环时,忽然听见里边客堂内有争吵的声音,于是我就停止扣门,静悄悄地立着,侧耳听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已经这样大了,替你说婆家,你总是不愿意,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呢?难道说在家里过一辈子吗?”老太婆的声音。

“难道说一个女子一定要嫁人吗?嫁人不嫁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哼!哼!……”这似乎是淑君的父亲在叹气。

“现在的时局很不好,你天天不落家,到底干一些什么事?”你这一包东西从什么地方拿来的,你说!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做这些事,你也不想想吗?你难道说真个同他们什么革命党胡闹吗?……哼!……你就是不替自己想想,你也应当替我们想想!如果闹出什么乱子来,你叫我们怎么得了!……唉!想不到你近来变到这个样子!……你嫁人不嫁人,我以为倒没什么要紧,可是你什么革命革命地,那可是不行!……”

我听到此地,不禁暗自想道:“糟了!淑君的事情被她的父亲觉察了,这样怎么办呢?……”

“请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的!谁个要去革什么命来?这一包东西是一个同事交给我的,明天我还是要带给她的,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情呢?……哼!真是……”

“你这话是骗谁的呵!……我看你将来怎么得……得了……万想不到你会变成这……这……这个样……样子……”老太婆哭起来了。

“好,书也不要教了,我们也不缺少这个钱用。你可以在家里做点事情,不要出去……”

“那可不行!坐在家里不会闷死掉了吗?什么都可以,可是闲坐在家里是不行的;我也不是一个囚犯!……我任着在大马路被外国人打死都可以,被兵警捉去枪毙也可以,可是要我在家里坐着象囚犯一样,那可不行……”

“……”

听到此地,我也没有心思再往下去听了。我暗自佩服淑君的不屈的精神,我想进去为她辩白,解一解她的围困,但是我转而一想:“不妥当!我自身是一个唆使的嫌疑犯。我老早就被他们疑惑到什么革命党人身上去,为着方便起见,我还是暂且不进去罢。……”于是我走出弄口,顺着A路闲踱了一回。后来觉着无趣,便跳上电车去S路找朋友。幸而C君在家里,从他的口里我得知戒严司令部昨天枪毙了几个煽动罢工的学生,今天又逮捕了许多谋乱的工人C君为我述说了许多关于近来政局的消息。我听了他的话之后,一时惭愧和愤激的情绪鼓荡起来;我的一颗心只悬在淑君的身上;一两点钟以前,我与玉弦在F公园的情景,几乎完全被我忘却了。

说起来,真也惭愧!我也曾流浪过许多有名的地方,但从未曾去过西湖一次。在上海住了很多年,而上海又是离西湖很近的地方,不过是一夜的火车路程,而我总没有……唉!说起来,真是惭愧!“到西湖去呵!到西湖去呵!”我也不知道我曾起过多少次的念头,但每当决定往西湖游览的时候,总是临时遇着了什么纠葛的事情发生,绊住我不能如愿。我梦想的西湖是多么美丽,风雅和有趣:湖水的清滢,风月的清幽,英雄美人的遗迹,山邱峰岚的别致……所谓明媚善笑的西子,也不知要怎样地迷恋住游客的心魂!“西湖不可不到!我一定要领受一下西子怀里的温柔!我一定要与美丽的湖山做一亲切的接吻!……”。我老是这样地梦想着,但是至今。至今我还未与西子有一握手的姻缘。

在车马轰动,煤灰蔽目的上海,真住得我不耐烦了。我老早就想到一个比较空气新鲜,人踪寂静些的地方,舒一舒疲倦的心怀。自从与王弦决定了恋爱的关系之后,我就常常想与她一块儿到西湖去旅行。我与她商量了几次,她甚表同意。她本是先在杭州读过书的,屡屡为我述及西湖的令人流连不置,我更为之神魂向往。于是我俩决定利用春假的机会,往西湖去旅行几天。

但是,我已经说过,我是一个穷苦的文人,到什么地方去弄到这一笔旅行费呢?第一次去游西湖,总要多预备一点钱,游一个痛快才好,况且又与玉弦一块儿……?我算来算去,至少需要一百元,可是筹得这一百元却非易事。我是以卖文为生的,没有办法筹款,我当然又只得要拿起笔来绞弄心血了。我于是竭力做文章,预备将一篇小说的代价做游西湖的旅费。我预先已经与一个出版家约好了,他说,若我将这一篇小说完成,我可以预支一百元的版税。做文章本来是很苦的事情,为着急忙卖钱而做文章,则更觉得痛苦异常。不过这一次我的希望把我的痛苦压迫下去了。我想象到有了一百元之后,我可以与王弦在西湖的怀抱里领受无限的温柔:那时我俩或静坐湖边,默视湖水的巧笑;或荡舟湖中,领受风月的清幽;或凭吊古迹,交谈英雄美人的往事;……呵!那时我将如何愉快呵!我将愉快到不可言状罢!是的,那时我将成为世界上一个最幸福的人……

我的一篇长篇小说终于完成了。当我的小说完成的时候,中国的时局却陡然一变:农工的蜂起驱走了军阀的残孽,到处招展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革命军快到了,整个的上海好象改变了面目。完全被革命的空气所笼罩着了。我一方面欣幸我的小说终于完成了,我快要与五弦往西湖做幸福的旅行,一方面又为整个的上海庆祝,因为上海从今后或可以稍得着一点自由了。

“陈先生!从今后你可以不必怕了,上海将要成为革命党人的天下了!哈哈哈!”淑君很高兴地这样对我说。

“密斯章,你现在的工作很忙罢?”我问。

“是的,工作忙得很:开会哪,游行哪,散传单哪,演讲哪……真是忙得很!不过虽是忙也是高兴的!”

是的,我高兴,淑君高兴,我们大家都高兴,庞大的上海要高兴得飞起来了,不过我的高兴有两种:一种高兴是与淑君的高兴相同的,一种高兴却为淑君所没料到了,我要与三弦一块儿往西湖旅行,我要温一温西子的嘴唇……但这一种高兴,我却不愿向淑君表示出来。

“不料我们也有今日呵!”淑君趾高气扬地这样说,仿佛她就是胜利的主人。我也跟着她说道:

“不料我们也有今日呵!”

淑君这几天的确是很忙,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她的父母也无可奈何,只得听她。我还是如政局未变以前的闲散,没什么正式的政治的工作。有时想起,我好生惭愧:淑君居然比我努力得多了!呵!我这不努力的人呵!

我一心一意只希望春假的到来,玉弦好伴我去游西湖,那美丽的,温柔的,令我久生梦想的西湖。

我一天一天地等着,但是时间这件东西非常奇怪,若你不等它时,那它走得非常之快,若你需要它走快些时,那它就摆起一步三停的架子,迟缓得令人难耐,“你快些过罢,我的时间之神!你将春假快些送到罢,我的时间之神!呵!美丽的西湖!甜蜜的旅行!……”我真焦急得要命!我只觉着时间之神好象与我捣乱似的,同时我又担心我没有长久保持这百元钞票的耐性,因为我没有把钱放在箱内,而不去动它的习惯。

最后,春假是盼望到了,但是,唉!但是不幸又发生了不幸的事变,报纸上刊登以下的消息:

“H地发生事变……敌军反攻过来……流氓捣毁工会……逮捕暴徒分子……全城秩序紊乱……铁路工人罢工……”

糟糕,西湖又去不成了!唉!西湖之梦又打断了!

我真是异常地失望!我真未料到我这一次不能圆满我游西湖的美梦。钱也预备好了,同伴的又有一个亲爱的玉弦,而且政治环境也不如从前的危险了……有什么可以阻拦我呢?但是现在,唉!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情——天下的事情真有许多难以预料的,唉!我的美丽的西湖,我的不幸的中国!……

清早起来,洗了脸之后,连点心都没有吃,先拿起报纸来看,不幸竟看到了这种失望的消息。我将这一则消息翻来复去地看了三四遍,我的神经刺激得要麻木了。我的西湖的美梦消逝了;这时我并未想到玉弦的身上。我好似感觉得一场大的悲剧快要到来,这一则消息不过是大的悲剧的开始。因此,我的满身心颤动起来。

“扑通,扑通……”有人走上楼来了。

惨白的,颤动的淑君立在我的面前。她发出急促的声音来:

“陈先生!你看见了H地的事情吗?这真是从何说起呀!”

我痴呆地两眼瞪着她,向她点一点头。

“这是为着何来?这革命革得好呀!”

“哼!”我半晌这样地叹道:“密斯章!你以这件事情为奇怪吗?S地也要快了罢。……不信,你看着……”

淑君两眼这时红起来,闪着愤激的光。她愤激得似乎要哭起来了。我低下头来,不愿再看她的神情。我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她一下,但是我自己这时也愤激得难以言状,实在寻不出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话。

“哼!……哼!”她叹着气走下楼去了。

淑君走后,我即向床上躺下,连点心都忘却吃。我又想起西湖和玉弦了:西湖的旅行又不成事实了,唉!这真是所谓好事多磨!……玉弦今天看了报没有?她看见了这一则消息,是不是要同我一样地失望?……她今天上午是没有课的,她大概要到我这几来的罢……亲爱的玉弦……美丽的西湖……悲哀的中国……可怜的淑君……

我真是异常地愤激和失望。我希望王弦快些来安慰我,在与五弦拥抱和接吻中,或者可以消灭我暂时的烦忧。我希望她来,我渴望着她的安慰,拥抱和接吻,但是奇怪,她终于没有来,也许她今天是很不爽快的罢?也许她今天在忙着罢?不,她今天一定要来!她今天应当来!时间是一秒一分一点地过去了,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奇怪,她终于没有来。

第二天上午玉弦来了。她依然是穿着黑素色的衣服,不过她的面色不似往日来时那般地愉快了,显然是很失望的,忧郁的,或者还可以说,也有几分是惊慌的。我当然还是如从前一样地欢迎她,一见她走进我的屋时,我即连忙上前握她的手,抱她吻她,但她这一……次对我的表示却非常冷淡。我虽然感觉得不快,但我却原谅她:也许她身体不舒服罢?也许因为杭州发生事变,我们不能做西湖之游了,她因之失望,弄得精神不能振作罢?也许她因为别的事故,弄得心境不快罢?……总而言之,我为她设想一切,我原谅她一切。

我俩并排地坐在床沿,我将她的双手握着。我还想继续地吻她,但她似乎故意地将面孔掉过去背着我。

“你昨天上午为什么不来呢?”我问她。

“……”

她没有回答我。我接着又问她道:

“你今天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有什么心事吗?请你告诉我,玉弦!”

“没有什么心事。”她又沉默下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高兴呢?是不是因为H地发生了事情,我们西湖去不成了?”

“西湖去不去,倒没什么要紧。”

“你到底因为什么不高兴呢?”

玉弦沉吟了半晌,后来很颤动地说道:

“你难道还不晓得吗?近来,这两天……”

“近来什么呀?”

“近来风声紧得很,他们说要屠杀,时局危险得很……”

“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难道说你……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我也没有担任什么工作,难道说还能临到我的头上来吗?请你放心!”

她不做声,我用手想将她背着我的脸搬过来,但搬过来她又转将过去了。我这时真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若说是她怕我有危险,为我担心,那她就应当很焦心地为我筹划才对,决不会这样就同生气的样子。若说是因为愤激所致,但她却没有一点愤激的表示。……这真教我难猜难量了!沉默了一忽儿,她先开口说道:

“我要回家去……”

“现在回家去做什么呢?”

“我的母亲要我回家去。”

“你的母亲要你回家去?你回家去了,把我丢下怎么办呢?我现在的生活是这样地烦闷,时局又是这样地不好,你回去了,岂不是更弄得我难受吗?”

“你能忍心吗?我的玉弦!……”

“我没有法子想,我一定要回去。”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上海呢?”

“说不定,也许要两个礼拜。”

我到这时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生活是这样地烦闷,时局是这样地不好,而她又要回家去……唉!我没有话可说了。我没有再说挽留她的话,因为我看她的意思是很坚决的,就是挽留也是不发生效力的呵!爱人!……安慰!……甜蜜的幻想!……这时对于我所遗留的,只是无涯的怅惘,说不出的失望。

“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下午还有课……”

她立起身,我也随着立起身来,但没说一句话,似乎失落了一件什么要用的东西,而又说不出什么名字来。我送她下楼,送她走出门外,如往时一样,但是往时当她临行时,我一定要吻她一下,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今天却把这些忘却了。当我回转头来经过客堂时,淑君含笑地问我道:

“陈先生!密斯郑的学堂还在上课吗?”

“大约还在上罢。”我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近来风声很紧,有很多的人都跑到乡下去了。”

“是的,密斯郑说,她也要回家去。”

“她也怕吗?哈哈!这又有什么怕的呢?”

“我不知道她怕不怕,也许是因为怕的缘故罢?”

“陈先生!只有我们才不怕……”

淑君说这句话时,显现出一种矜持的神气。她的面孔荡漾着得意的波纹,不禁令我感觉得她比往日可爱些。

过了三天,我接到了玉弦一封简单的信,信上说,她不得已因事回家,上车匆匆,未及辞行,殊深抱歉,请我原谅……呵!就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我真没有料得到。这封信所给我的,也只是无涯的惆怅,与说不出的失望。

玉弦走了的第二天,空前的大屠杀即开始了。……

我是一个流浪的文人,平素从未曾做过实际的革命的运动。照理讲,我没有畏避的必要。我不过是说几句闲话,做几篇小说和诗歌,难道这也犯法吗?但是中国没有法律,大人先生们的意志就是法律,当你被捕或被枪毙时,你还不知道你犯的是哪一条法律,但是你已经是犯法了。做中国人真是困难得很,即如我们这样的文人,本来在各国是受特别待遇的,但在中国,也许因为说。句闲话,就会招致死刑的。唉!无法的中国!残酷的中国人!……但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得不小心一点,不得不防备一下。我是一个主张公道的文人,然而我不能存在无公道的中国。偶一念及我的残酷的祖国来,我不为之痛哭。中国人真是爱和平的吗?喂!杀人如割草一般,还说什么仁慈,博爱,王道,和平!如果我不是中国人,如果我不同情于被压迫的中国群众,那我将……唉!我将永远不踏中国的土地。

我不得不隐避一下。我的住址知道的人很多,这对于我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是的,我要搬家,我要搬到一个安全的,人所不知的地方。但是我将如何对淑君的家人,尤其是对淑君,怎样说法呢?我住在她的家里已经很久了,两下的感情弄得很浓厚,就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今一旦无缘无故地要搬家,这却是从何说来?得罪了我吗?我住着不舒服吗?若不是因为这些,那么为什么要搬家?将我要搬家的原因说与他们听,这又怎么能够呢?我想来想去,于是我就编就了一套谎语,不但骗淑君的家人,而且要骗淑君。呵!倘若淑君得知道了这个,那她不但要骂我为怯懦者,而且要骂我为骗子了。

日里我在S路租定了一间前楼,这个新住所,我以为是比较安全的地方;当晚我即向淑君的家人说,——淑君不在家,我要离开上海到西湖去,在西湖或要住半年之久,因此,不得不将我的书籍及一切东西寄存到友人的家里。等到回上海时,倘若他们的这一间楼面到那时没有人住,我还是仍旧搬来住的,因为我觉得我们房东和房客之间的感情很好,我并且以为除了他们这样的房东而外,没有再好的房东了。

“到西湖去住家?为什么要到西湖去住家?在上海住不好吗?我们已经住得很熟了,不料你忽然要搬家……”

淑君的嫂嫂听了我要搬家的话,很惊异地,而且失望地向我这样说,我的回答是:学校关门了,薪水领不到,现在上海又是百物昂贵,我一个人的生活非百元不可,现在不能维持下去了。所以不得不离开上海。西湖的生活程度比较低些,每月只要三四十元足矣,所以我要到西湖住半年,等到上海平静了,学校开门的时候,我还是要回上海的。

我这一篇话说得他们没有留我的余地。淑君的母亲不做声,表示着很不高兴的样子,淑君的父亲听了我的话之后,竭力称赞我的打算是很对的。淑君这时还没有回来,也许在那里工作罢;如果她听了我要离开她的话,那她将做什么表示呢?我想她一定很不愿意罢?……好,这时她不在家里,对于我是很方便的事情——我不愿意看见她脸上有挽留我的表情。她的家人无论那一个,要说挽留的话,我都易于拒绝,但是淑君有什么挽留我的表示,那我就有点为难了。

第二天清早我即把东西检点好了。淑君平素起身是很晚的,不料今天她却起来得很早。我本想于临行时,避免与她见面,因为我想到,倘若我与她见面,两下将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是今天她却有意地起来早些,是因为要送我的行呢?还是因为有别的事情?我欲避免她,但她去不欲避免我,唉!我的多情的淑君,我感激你,永远地感激你!

淑君的父亲和哥哥很早地就到公司里去上工去了。老太婆还没有起来。当我临行时,只有淑君和她的嫂嫂送我。她俩的脸上满露着失望的神情。淑君似乎有多少话要向我说的样子,但是终于缄默住了。只有当我临走出大门的一刻儿,淑君依依不舍地向我问道:

“陈先生!你现在就走了吗?”

“……”

我只点一点头,说不出什么话来。

“到西湖后还常来上海吗?”

“我至少一个月要来上海一次,来上海时一定要来看你们的。”

“那可是不敢当了。不过到上海时,请到我们家里来玩玩。”

“一定的……”

“陈先生!你该不至于忘记我们罢?……”

淑君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显然有点哽咽了,她的面色更加灰白起来。我见着她这种情形;不禁觉得无限的难过,恨不得把她的头抱起,诚诚恳恳地吻她一下,安慰她几句。她的嫂嫂立在旁边不做声,似乎怀着无涯的怨望,这种怨望或者是为着淑君而怀着的罢?……我很难过地回答她一句,同时望着她的嫂嫂:

“绝对地不会!密斯章!嫂嫂!好,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再会罢!……”

我走了。我走到弄堂口回头望时,淑君和她的嫂嫂,还在那里痴立着目送我。我想回头再向她们说几句安慰话,但挑东西的人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不得不跟着他。

我对于淑君,本没有恋爱的关系,但是当我现在离开她时,我多走一步,我的心即深一层的难过,我的鼻子也酸了起来,似乎要哭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难道说不自觉地,隐隐地,我的一颗心已经为她所束住了不成?我并没曾起过爱她的念头,但是这时,在要离开她的当儿,我却觉得我与她的关系非常之深,我竟生了舍不得她的情绪。我觉着我离开她以后,我将感受到无限的孤寂,更深的烦恼。呵!也许无形中,在我不自觉地,我的一颗心已经被她拿去了。

我搬到新的住处了。

新的房子新的房东,我都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我感觉得如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我感觉得有点不满足,但是什么东西我不满足呢?具体地我实在说不出来。淑君在精神上实给予了我很多的鼓励和安慰,而现在她不能时常在我的面前了,我离开她了。……

我搬进新的寓所以来,很少有出门的时候,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烦恼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本想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中,趁着这少出门的机会,多写一点文章,但是无论如何,提不起拿笔的兴趣。日里的工作:看书、睡觉,闲踱,幻想;晚上的工作也不外这几项,并且孤灯映着孤影,情况更觉得寂寥难耐。“呵!倘若有一个爱人能够安慰我,能够陪伴着我,那我或者也略为可以减少点苦闷罢?……唉!这样简直是在坐牢1……倘若玉弦不回家,倘若她能天天来望望我,谈谈,吻吻,那我也好一点,但是她回家去了……不在此地……”我时常这样地想念着。我一心一意地希望五弦能够快些来上海,至少她能够多寄几封安慰我的信。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烦恼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我的希望也就一天一天地殷切,但是老是接不着玉弦的来信。玉弦不但不快些来上海,而且连信都不写给我,不但不写信给我,而且使我不能写信给她,因为我虽告诉了她我转信的地方,而她并没有留下通信地址给我。

“难道是她变了心吗?……”我偶尔也想到此,但即时我又转过念头,责备自己的多疑:“不会!不会!绝对不会的!我俩的关系这样深,我又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哪能就会变了心呢?……大约是因为病了罢?也许是因为邮政不通的缘故。……她是个很忠实的女子,绝对不会这样地薄情!……”当我想到“也许是因为病了罢?……”我不禁把自身的苦闷忘却了,反转为玉弦焦急起来。

已经过了两礼拜了,而我还未得到玉弦的消息。我真忍耐不下去了,于是决意到她的学校去探问,不意刚走进学校的门,即同她打个照面。她一见到我时,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面色顿时红将起来。我这时真是陷于五里雾中,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没有回家去?回家去了之后,为什么不写信给我?既然回到上海了,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为什么今天见着我不现着欢欣的颜色,反而这样局促不安?奇怪!真正地奇怪!……我心里虽然这样怀疑,但是我外貌还是很镇定地不变。我还是带着笑向她说道:

“呵呵!我特为来探听你的消息,却不料恰好遇着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到上海的?”

“我是昨……昨天回到上海的。”她脸红着很迟钝地这样说了一句,便请我到会客室去,我跟着她走进会客室,心中不禁更怀疑起来:大约她是没有回去罢?

“一路上很平安吗?”

“还好。”

你走后,我从未接到你的一封信,真是想念得很;你没有留给我你的通信处,所以我就想写信给你,也无从写起。

“呵呵!真是对不起你得很!”

“你没到我的原住处去罢?我搬了家了。”

“呵呵!你已经搬了家了!”

“今天你能跟我一块儿到我的新住处坐一下吗?”

她低下头去,半晌抬起头来说道:

“今天我没有工夫,改一天罢……”

“你什么时候有工夫?”

“后天下午我到你那儿去。”

“好,后天我在家里等你。”

我将我的住处告诉了她之后,见着她似乎是很忙的样子,不愿意耽误她的事情,于是就告辞走回家来。

照理讲,爱人见面,两下应当得着无限的愉快和安慰,但是我今天所带回家来的,是满腹的怀疑,一些不是好征兆的感觉。“无论好坏,她变了心没有,等到她后天来时,便见分晓了。唉!现在且不要乱想罢!……”于是我安心地等着,等着,等着玉弦的到来。

过了一天了。

到了约期了。

在约会的一天,我起来非常早,先将房内整理一下,后来出去买一点果品等类,预备招待我的贵重的客人,可是我两眼瞪着表,一分过去了,……一点过去了……直到了要吃中饭的时候,而玉弦的影子还没有出现。“是的,她上午无空,下午才会来的,好,且看她下午来不来……”我无可奈何地这样设想着。我两眼瞪着表,一分过去了,一点又过去了……天快黑了……天已经黑了……玉弦还是没有来。到这时我已决定玉弦是不会来的了,于是也就决定打断盼望她来的念头。我这时的情绪谁能想象到是什么样子么?我说不出它是什么样子,因为我找不出什么适当的形容词来形容它。

我几乎一夜都没曾睡着。这一夜完全是消磨在无涯的失望和怅惆里。虽然我还不能断定玉弦的不来,是因为她已经变了心的缘故,但是我已经感觉到我与她的关系已经不是和从前一样固结的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玉弦的一封信:“季侠:今日因事,不能践约,实深抱歉。他日有暇,请再函约可也。时局如斯,请勿外出,免招祸患……”这一封信将我对于她的希望,完全打消了,一我觉得她已经不是我的了。我只有失望,只有悲哀。但我不再希望了。到现在我才觉悟我对于玉弦没有认识清楚,我看错人了。我从前总以为她是一个很忠实的女子,既经爱上了我,绝对不会有什么变更的,但是现在?唉!现在的她不是我理想中的她了!

我不怨她,我只怨我自己看错人了。我不恨她,我反以为她的为人是可怜的。……她的心灵太微小了!她是一个心灵微小的女子……

我看了她的信,沉思了一忽儿,即写一封信给她,做最后一次的试探。我问她:我们长此做朋友呢,还是将来要发生夫妇的关系?……我不得不如此问她,并要求她给一个坚决的回答,因为我们有约,我已经允许过她,倘若如此含混地下去,在我以为是没有意义的。在写这一封信的时候,我已料到她给我的回答,是我们只能维持朋友的关系,但我要求她给我这样一个正式的回答,因为我借此可以完全决定我对于她的态度。

结果,她的回答与我的预料相符合。她说,我俩的情性不合,所以说不到结成夫妇的关系……呵!是的!我俩的情性的确是不合呵!这不但她现在向我这样说,我自己也是这般承认的。如果两人的情性不合,那么怎么能维持恋爱的关系呢?情性不合,就是朋友的关系都难保存,何况恋爱?是的,我承认玉弦的话是对的。不过我很奇怪:相交了几个月,为什么到现在她才发见我俩的情性不合?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才感觉到我俩没有结合的可能?我俩不是有过盟约么?不是什么话都谈过么?不是互相拥抱过,接吻过么?……但是现在却发见了“情性不合”!这是谁个的错误呢?

我读了她的回信后,即提起笔来很坚决地写了几句答复她:“你所说的话我完全表示同意。恋爱本要建筑在互相了解和情性相投的基础上面,不应有丝毫的勉强。我俩既情性不投,那么我们当然没有结合的可能。呵!再会!祝你永远地幸福罢!我俩过去的美梦,让我们坚决地忘却它罢!”……

我每读小说的时候,常常见着一个人被她或他的情人所拒绝时,那他或她总是要悲哀,苦闷,有时或陷于自杀,有时或终于疯狂……但我接着玉弦拒绝我的信的时候,我的心非常地平静,平静得比未接着她的信的时候还要平静些。这是我的薄情的表现吗?这是因为我没曾真心地爱过她吗?呵,不是!这是因为她把我所爱的东西从她自己的身上取消了。我对于过去的玉弦,说一句良心话,曾热烈地爱过,因为我把我理想的玉弦与事实的玉弦混合了;现在呢?她将我理想中的玉弦打死了,我看出了事实的玉弦的真面目,所以我不能再向她求爱了,所以当她拒绝我的时候,我的心异常地平静。

F公园初次的蜜吻,春风沉醉的拥抱,美丽的西湖的甜梦,一切,一切,一切的幻想,都很羞辱地,无意味地,就这样地消逝了!……

与淑君别后,已有两个礼拜了,她的消息我是完全不知道。有时我想到她的家里看看她,但当我向她辞行时,我不是说过么?我说我到西湖去,一个月或能到上海一次,现在还未到一个月,我如何能去看她呢?如果被她看出破绽来,那我将如何对她说话呢?说也奇怪,当我与她同屋住的时候,我并不时常想到她的身上,但是现在与她分离了,我反而不断地想念她,她的影子时常索回于我的脑际。自从玉弦与我决裂后,——呵,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决裂不决裂,我与她的关系不过就是这样很莫明其妙地中断罢了。——我更时常地念及淑君,虽然这种念及并没含有什么恋爱的意味,但我觉得我与她的关系,倒比与她同屋住的时候的关系为深了。我觉得我的一颗心被她拿去了,我就是想忘却她,也忘却不掉,我没有力量能够忘却她。

如果淑君知道我的这种心情,要向我骂道:“你这个薄情的人!你这不辨好坏的人!当人家将你抛弃的时候,你才知道念我,唉!谁要你念我?你还配念我吗?……”我也只得恭顺地承受着,因为我以为我应当受她的惩罚。她不惩罚我,我对于她的罪过,将永远消除不掉,我的心灵上的痛苦将永无穷尽。现在我情愿时常立在她的面前,受她的惩罚,但是好生悲痛呵,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的一颗心将永远地负着巨大的创伤。

报纸上天天登载着逮捕和枪毙暴徒分子的消息,为避免意外的灾祸计,我总以不出门为宜。一天下午我实在闷不过了,无论如何,想到大马路逛一逛,带买一点东西。我刚走到新世界转角的当儿,在我的前面有三个女学生散传单,我连忙上前接一张,这时我并没注意到散者的面目,忽然一个女学生笑着说道:

“原来是陈先生!……”

“呵呵,密斯章,很久不见了。”

“什么时候从西湖来的?”

“昨天,密斯章!”我四外望一望,很惊心地向她们说道:“散传单,事情是很危险的,你们要小心些才是!”

“没有什么,”她也四外地望一望,笑着说道:“捉去顶多不过是枪毙罢……陈先生,我问你,密斯郑现在好吗?”

“她,她……”我的脸有点发烧了。“我很久不见她了。她现在如何,我不知道。”

“难道说……?”她很惊异地,这样吞吐地问我。

“我已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淑君!淑君!我们快走,巡捕来了。……”淑君的两个女同伴这样惊惶地催促她,她不得不离开我。我似乎有很多的话想向她说,但是已无说的机会了。我痴呆地站着看她们走去,我想赶上她们,与她们一块儿……我想与淑君一块儿被捕,一块儿枪毙,但我终于没有挪步。呵!我这个无勇们,与她们一块儿……我想与淑君一块儿被捕,一块儿枪毙,但我终于没有挪步。呵!我这个无勇的人!我这个怯懦者!我将永远在淑君的灵魂前羞愧!……

不料这次匆促的会面,即成为了永远的诀别!天哪!事情是这样地难测,人们是这样地残酷!一个活泼泼的淑君,一个天使似的女战士,不料在与我会面的后几日,竟被捉去秘密枪毙了!唉!这是从何说起呢?难道说世界上公道是没有的么?难道说真是长此不见正义和人道么?唉!我的心痛。我若早知道这一次的会面即为永别的时候,那我将跟着她,与她并死在一块儿,虽死也是荣耀的。现在的世界还有什么生趣呢?真的,对于有良心的和有胆量的人们,只有奋斗和死的两条路,不自由毋宁死呵!

在与淑君会面的这一天晚上,我的神魂觉得异常地不定;我竭力想将淑君忘却,但结果是枉然。我已发生了就同有什么灾祸要临头的感觉……“现在杀人如麻,到处都是恐怖……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有被杀头的危险……淑君?淑君也许不免呵!……唉!简直是虎浪的世界……”我总是这样地凝想着,淑君的影子隐现在我的面前,她就同缠住了我似的,我无论如何摆脱她不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连我自己也解释不出来。

在第四天的上午,我决定到淑君的家里去看看。我走进门的时候,淑君的母亲坐在客堂左边的椅子上,她的两眼红肿得如桃子一般,面色异常地灰白。淑君的嫂嫂坐在她的旁边,低着头做女工。她们见着我进门的时候,并不站立起来迎我,只是痴呆地缄默地向我望着。我见着她婆媳俩这般的模样,不知她们家中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一时摸不着头绪。我向右边的。张椅子坐下后,两眼望着她们,不知如何开口。

大家这样地沉默了几分钟。

“陈先生,你来了吗?”淑君的嫂嫂先开口问我。

“我来了,来看你们。”

“你是来看淑君的吗?”

淑君的嫂嫂刚说完这一句话,淑君的母亲就放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我已感觉到是因为什么了。我一时心里难过得不堪,也似乎想哭的样子。沉吟了半晌,我很颤动地问道:

“老太太为什么这样伤心呢?”

“你,你……你难道还不晓得她?……”淑君的嫂嫂也哭起来了。

“嫂嫂,我不晓得……”

“淑君已经死了,并且死得很……很惨……”

“什么时候死……死的……?”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不哭了。

“听说是前天晚上枪毙的……秘密地枪毙的……可怜尸首我们都看不见……”

淑君的嫂嫂和她的母亲越加痛哭起来了。这时的我,唉!我的心境是怎样的难过!唉!我也同她们一样,我只有哭!说不出的悲痛。

天哪!这是什么世界!我,我简直要发疯了!

最后,我勉强忍住哭,向她们说了几句话,即告辞走出门来。我走到弄堂口时,见着街上如平素一样地平静,人们还是来来往往,并没有什么异样,我的心茫然了。我向什么地方去呢?回家去?回家去干什么呢?我应当去找淑君,追寻淑君的魂灵!

天哪!这是什么世界!我,我简直要发疯了!

我买了一瓶红玫瑰酒和一束鲜花,乘车至吴淞口的野外。我寻得一块干净的草地,面对着汪洋的大海,将酒瓶打开,将一束鲜花放好,即开始向空致祭,我放声痛哭,从来没有这样痛哭过,我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痛哭,一直哭到夕阳西坠。

她生前我既辜负了她,她死后我应以哭相报。我哭到不能再哭的时候,心内成了一首哀诗,就把我这首哀诗当我永远的痛哭罢!

到处都是黑暗与横驰的虎狼,

在黑暗里有一只探找光明的小羊;

不幸虎狼的魔力太大了,

小羊竟为着反抗而把命丧。

唉!我的姑娘!

我怀着无涯的怅惘。

回忆起往事我好不羞惭!

我辜负了你的情爱绵绵。

如今我就是悔恨也来不及了,

我就是为你心痛也是枉然。

唉!我的姑娘!

我只有对你永远地纪念。

我想到你的灵前虔诚地奠祭,

但谁知道你的尸身葬在何地?

在荒丘野家间被禽兽们吞食,

抑饱了鱼腹连骨骼都不留痕迹?

唉!我的姑娘!

且让我将你葬在我的心房里。

归来罢,你的侠魂!

归来罢,你的精灵!

这里是你所爱的人儿在祭你,

请你宽恕我往日对你的薄情。

唉!我的姑娘!

拿去罢,我的这一颗心!

这一瓶酒当作我的血泪;

这一束花当作我的誓语:

你是为探求光明而被牺牲了,

我将永远与黑暗为仇敌。

唉!我的姑娘!

我望你的魂灵儿与我以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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