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867700000003

第3章 随笔

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农民大哥

文_范雨素

大哥复读了一年,差两分就够到分数线了。他决定不再复读了。他说家里太穷,不好意思读了。因为他是有良心的人。他又滔滔不绝讲了以后的打算,要像族人范仲淹、范文澜那样,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大文学家;要像家附近鹿门山上的乡贤孟浩然一样,边耕作,边写作。

他一再强调他的良心。总说起他的一个住在跑马岗的王姓同学,家里房子后墙都塌了,还要复读考大学。大哥要做有良心的人。因为大哥扑通扑通的良心,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苦了。记得他高中时我们家吃红薯,喝稀饭,吃青菜,青菜里只有点滴油星。大哥要当文学家后,家里从来都不吃油了。大哥买回来很多很多的文学杂志,中外当代、现代文学著作,中外古典名著。爱看小说的我们在家里没有话语权,但也不计较菜里没有油。看到家里有这么多的精神食粮,就很高兴了。

青年的大哥能吃苦,有豪情。他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写小说。他指着我们家的三间破烂砖瓦房说:“你知道吗,几十年后,这房子就和鲁迅故居一样,要叫作范云故居了。”他的豪情一直激励着我慢慢长大。

我偷偷看过大哥写的小说,大哥写的小说名字叫《二狗子当上队长了》。我看了以后感觉写得很不好。我那时看过很多小说,已对自己很自信,认为只要是文史哲的书,我都能分辨出真伪、优劣。大哥写的小说真是太差了,但我不敢说大哥。不过大哥还是属于机灵人,他很快发现自己当不了文学家。

他决定要当个发明家。主要原因还是上了文学的当,他看了一本叫《当代》的杂志。记得是1983年的一期,那本杂志大哥看过后,我也悄悄看了一遍。里面有一篇叫《云鹤》的报告文学,内容是一个农民自己买了飞机的零件,造了架飞机。按时间算,那个农民造飞机的时间应该在1981、1982年。看完后,当时九岁的我第一反应是惊叹!这个农民怎么这么富,竟然有钱买飞机零件。可我万没想到,这个人成了大哥的偶像。

大哥也决定造飞机,也决定买飞机零件。他做事只和妈妈商量,我们家里别的人在大哥眼里都是空气、浮尘。我的妈妈对家里的每个孩子都好得像安徒生童话《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里面的老太婆。我们每个人做什么,妈妈都说好,好,好!

买飞机零件要有钱,还要有关系。我父亲的小妹妹在湖北省省委大院上班。我的小姑爹据说还是省委某个部门的处长,所以大哥觉得我们是有关系的人家。但家里没有钱,穷得菜里都没有油,可大哥还要让我们从牙缝里省钱,不吃菜了,不吃米和面了。主食吃红薯,啃着吃,煮着吃。我们的妈妈是大哥永远的、永久的支持者。我们满心地憧憬着大哥哥造个大飞机,带我们飞到天上去。也不计较每天填猪食过日子。

大哥给省城的小姑爹写了一封信,让小姑爹帮忙买飞机零件。没过几天,小姑爹就捎话给妈妈。主要意思是大哥是不是有精神上的毛病了,让妈妈领大哥检查一下。还有就是让大哥在村里做个裁缝,在当时的农村是个很赚钱的手艺。妈妈听了捎信人的话,很生气。她像每个护犊子的妈一样,觉得儿子是最棒的。为了不伤害大哥,妈妈只告诉大哥,小姑爹买不到零件。我和姐姐想坐飞机上天的愿望像肥皂泡一样破了,已没有任何希望能坐上大哥的飞机了。

可大哥是个永远的梦想家,永不气馁,屡败屡战。他决定做个专业户。那个时候专业户、万元户是很时髦的词。万元户就相当于现在的土豪了。大哥决定做养殖专业户。他不养猪、不养牛,养簸箕虫,又叫土元,可以做中药材。养了几个月,不知为什么不养了。改养蘑菇,又改养蜜蜂了。养什么都养不长。

最后,大哥什么都不养了,说以后踏踏实实做农民。

植物笼罩上海

文_张莹莹

这一天尚未落雨,灰云一直低低地在半空翻卷。黄陂南路和延安高架夹角,延中绿地(黄浦段)一片葱茏,正如入口处玻璃板上的简介所说,它“如一颗绿色翡翠,镶嵌在城市中央”。临着小池塘的石亭柱上挂着宣传板,黑白照片记录这块地面曾经的景象:拥挤低矮的平房,挤作一团的水龙头,斜靠着墙堵住窄巷的破自行车;另一侧,彩色照片是改造过的、今天的延中绿地,红的绿的叶子间着粉的黄的花,有种经过规划的、繁荣的好看。根据宣传板上的说法,为了建成这块绿地,动迁了居民和单位4837户,拆除房屋建筑面积170600平方米,2001年6月竣工。有人喊了一嗓子,把鱼食扔进池塘,锦鲤们争相游过去。一只灰色的鸟掠过水面,停在塘中喷泉留下的柱子上。

上海很绿,这是长居北京的我对上海最强烈的印象。每走几百米总能遇到小巧的花园,足以在高楼、马路和汽车的缝隙里稍事休息。来上海次数多了,我也想要认识一下植物们,上海辰山植物园工程师刘夙成了这次游逛的导师。他提出以延中绿地作为起点,因为它透露出在拥挤城市中建设宜居环境的努力。

10月19日下午1点多,刘夙来了。他很高,穿蓝色登山外套,说话如同调取资料,有条理,带着科学工作者的严谨神情。我们站在延中绿地外缘,看了一会儿多数人提到上海最先想到的植物,法国梧桐。

这真是一种美丽的树,竖立两排,长在黄陂南路边。树皮斑驳着青色和灰色,在几乎一致的高度,主干分成四个大枝丫向四周展开,显然是人工修剪的结果。刘夙说,法国梧桐的命名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他做过考证,相信自己的看法是最全面的。

法国梧桐这类树种,在今天的植物学上叫悬铃木,全世界有8—10种,分布在北美、西亚和欧洲等地。五胡十六国时期,原产东欧、西亚一带的三球悬铃木经印度传入中国,在陕西,现在还有那时留下的1600多岁的古树。同时,三球悬铃木也向西传到欧洲西部。还有一种原产北美洲的一球悬铃木,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后由欧洲人引种到欧洲。17世纪,在英国伦敦,一球悬铃木和三球悬铃木种到了一起,杂交产生了二球悬铃木。抗性更强、生长更快的二球悬铃木很快从伦敦推广到整个欧洲,当然包括法国,香榭丽舍大街上都种着这种树。

上海开埠后,法国人把它种到法租界,因为叶子有点像中国原产的梧桐,又是从法国引种,被上海人称为法国梧桐。

当时中国学者不知道这些树其实是二球悬铃木这个杂种,错误地把它们鉴定成了三球悬铃木。1937年,林学家陈嵘就这样把三球悬铃木称为法国梧桐,二球叫英国梧桐,一球叫美国梧桐,这个说法在植物学界非常流行,然而是错的。实际上至今中国栽培的悬铃木类树木基本都是二球悬铃木,一球、三球非常少见。因此,法国梧桐实际上是二球悬铃木的别名。

不过,“法国梧桐”显然比“二球悬铃木”更广为人知。在网上搜“法国梧桐”,与之关联的是衡山路、张爱玲,再加上月份牌、旗袍等物件,足以编织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夜上海”充满小资情调的想象。

正值午间,三三两两挂着胸牌、穿着时髦的女孩沿着灰砖铺成的小路散步。延中绿地挨着几家商场和写字楼,COACH和GAP的牌子在高楼立面上很显眼。草地上,几个穿着后背印有“广场公园”字样蓝工作服的人正在修剪树木。他们挥动长长的青竹竿,竹竿头上捆着弯锯。一个戴灰帽子的男人先把一根枝杈拽裂,再把锯伸过去,划动。漫长的、看不见进展的两分钟过去,那一大根枝杈突然掉了下来。灰帽子独力完成了这费力的工作,便站着,望了一会儿同伴把那大枝再锯成小枝,拢进三轮车里。

“为什么要锯掉呢?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这个枝太密,会影响下面的草皮,”他答,又忍不住说,“木质的香味儿,好闻吧?”

真是好闻。清新,提神,一点矫揉造作的意思都没有。刘夙说,这是樟树。

“上海市中心可能法国梧桐比较多,但在全市范围内,肯定是樟树种得最广。它是久经考验的行道树,原产中国,从古代以来,它就是南方树木的象征。”

樟树天然的香味可以防腐,以前,江南人家常用樟木做成衣箱。后来,人们更多用人工合成樟脑,樟树的木材价值降低。古代诗文中很少有人谈及樟树,它因此不那么有名,但它成了南方综合评价最高的行道树,耐虫,常绿,没有飞絮,叶子密密的,树枝蜿蜒又伸展,很美。

沿着小路,我们继续在延中绿地游逛。靠近普安路那一端,几丛毛竹在风里晃动叶子。刘夙说,上海的发源与竹子有关,尤其是毛竹,长得粗而高大,用途很广,可以搭建大型的房屋和船,也可以劈开做成其他用具。上海的简称“沪”,原本指的就是用竹子做成的捕鱼的工具,适合用在河流入海口的水域。竹子编成一排,插在河道的一侧,挡住河道的一半,涨潮时,潮水带着鱼虾涌上来,退潮时,一部分鱼虾就被挡在“沪”的上面。历史记载,至少唐代之前,黄浦江入海口就有很多人用沪来捕鱼,当时的黄浦江也被称为“沪渎”,意为“一条有沪的水道”。“沪”逐渐成为上海的代称,它反映了一种绵延千年的生活方式。

当年以竹捕鱼的地方逐渐发展成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也引进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再往前走,我们看到几棵叶子油绿、生机勃勃的树,刘夙说,它是原产美国南部的荷花木兰,也许是因为春天它的花朵硕大,像一朵荷花立在枝头。

看起来非常挺拔、如塔一样的雪松,原产喜马拉雅山西部,最早在1961年引入中国。

加那利海枣来自大西洋加那利群岛,它属于棕榈科,典型的热带树种,在上海只要做些养护,也能长得非常粗壮。

鸡爪槭来自日本,叶片小巧。上海引种的品种中许多是红色的,搭配在绿色植物里,显得丰富。

绕过靠近普安路那端的高树,靠近绿地中心的池塘,植物矮了下来,视野也随之变得开阔。

花叶蔓长春来自欧洲,叶子有金黄色边缘。它在春天开花,紫色的像风车一样旋转的花,很好看。

八角金盘原产于日本荫蔽的森林,几十年前引入中国,它耐阴,被种在高楼的墙根、立交桥的下方。叶子多数是七个或九个裂,但命名“八角”,也许因为在东方文化中,八是个吉利的数字。

可能是最皮实最常见的路边灌木,红叶石楠,由美国人用中国原产的一种石楠和美国原产的另一种石楠杂交而成,刚长出来的叶子是红色,像朵绚烂的大花。

上海的作家常写植物,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写石库门巷堂房子,“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王安忆写淮海中路,“梧桐树冠覆顶,尤其在夏天,浓荫遍地。一些细碎的阳光从叶间均匀地遗漏下来,落到一半便化作了满地的蝉鸣”,思南路细长,因此“两边的梧桐树就连接得更紧了,树阴更浓密,蝉鸣也更稠厚了”。上海的植物不仅仅是植物,还寄寓了许多时间与梦幻。

离开延中绿地,我们沿着延安中路向西走。人行道上的花坛里种着女贞、山茶、海桐、金叶美人蕉、修剪过的矮柏树,挨着行车道的地方,摆着一溜漆成绿色的花架,花叶蔓长春枝条从上面垂挂下来,这绿色瀑布柔软地抚在花架下停的共享单车上。

2005年左右,还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刘夙成为NGO“自然之友”的志愿者,他带队,组织二十多人的小队到北京郊区认植物。他们去过东灵山、百花山、云蒙山。参加的人多是白领,也有工人,未必多有钱,但都有一点认识植物的闲情。刘夙觉察到,对博物学的热情又在大众中萌生。

刘夙1982年出生于太原,2000年进入北大化学系,毕业后在北大历史系读了硕士,又到中科院植物研究所读博士,2012年,他又回到北大,在生命科学学院完成博士后阶段,研究方向为生物学史。这构成了他复杂的学科背景。

2007年夏天,刘夙开始在网上发布科普文章;2010年,他与陈润生院士合著出版了《基因的故事:解读生命的密码》,这是他的第一本书。这本书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颁奖典礼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持续了90分钟,刘夙坐在后排,他掏出手机想拍照,坐在最前排的人的面目怎么都看不清。

那90分钟长久地影响着他,他怀有推动基础科普的使命感,也想要在这一还少有人走的领域充当先行,建立自己的功业。

“做植物学家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实验型,每天面对实验器材,各种发文章,虽然创造知识,但失去了很多时间去了解更广博的知识;另一种是植物保护型,经常出野外,听上去挺厉害但是挺累的。两种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选择另一种路:花时间学习更多的知识,传播给更多的人。”

此后他写了《植物名字的故事》《万年的竞争:新著世界科学技术文化简史》,翻译了《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世界上最老最老的生命》《醉酒的植物学家》。2014年,刘夙进入上海辰山植物园,科普正式成为他的工作。

路边又出现了一个小公园,在手机地图上,我得知它叫“都市音韵”,入口处生着一丛大花六道木,一簇簇五瓣小白花开在浓绿的尖叶片里。旁边突然蹿起来一簇高草,有点狗尾巴草的意思,但毛茸茸的部分比狗尾草更粗壮。刘夙说,它叫狼尾草,和狗尾草近缘。以前,国内的园林不会种这些“杂草”,不过,北京奥运时,国内也吸收了国外的经验,有意识地种植“杂草”,在城市中制造更接近自然的环境。

在“都市音韵”,我认识了更多新植物。鹅掌楸的叶子果然像肥厚的鹅掌,又像清朝马褂,也叫“马褂木”;旁边几棵玉兰树,叶片还没有落尽,枝头已经鼓起了将在明年春天绽开的花苞;来自美洲的深蓝鼠尾草正开着蓝紫色小花;南非引进的黄金菊专在冬天开花,它和春夏开花的杜鹃种在一起,好让四季都能看到花开。

绿地北向边缘,一排水杉挺拔直立,叶子像一片片绿色的羽毛。在植物界,水杉的发现是个传奇,人们先发现了它的化石,以为是早就灭绝的一种古植物,然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植物学家在湖北、四川发现了活的水杉,这是中国植物学史上一件大事。

往绿地更深处走,出现了一片草坪。刘夙揪下一根草细细辨认,他说,这是结缕草,与另外一种“狗牙根”一起,成为上海最常见的两种草坪用草。1292年,上海设县,在那之前,海岸线还没有如今这么向前推进,如今上海市辖区的范围内大部分还是海,历史最久的是松江、青浦一带,这里发现了距今五千年左右的崧泽文化,是上海市辖区内最早证实有人类活动地方,因此称松江为“上海之根”,而松江别称“茸城”,原因是战国时期吴王在此修建别苑,用来打鹿。别苑里青草郁郁葱葱,“茸”便是草初生的样子。上海在兴起之初,就与草产生了关联。

左拐,过马路,高架的水泥柱子上攀着五叶地锦。我们上了威海路,经过了极具设计感的高楼,经过了卖衣服、鞋子、咖啡、简餐的都是洋名儿的小店,也经过了如下植物:

黄金间碧竹,竹竿整体是明黄色,中间一道细细的绿色,看上去很别致。

红花檵木,细细花瓣连成鲜艳的红色,可能是上海红色程度最深的植物。

大吴风草,叶片像一把圆扇子,开黄色的、有点像菊的花。

珊瑚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从美洲引入中国,总是被修剪得特别齐整,做成天然的篱笆。

瓜栗,原产中美洲,引入中国后它有了个吉利名字,发财树。

在一栋高楼前的小花坛旁,刘夙停下来。那儿生着一丛小灌木,叶子纤细舒展,有点像竹叶,因此得名“南天竹”。刘夙说,这是城市里常见的有毒植物,全植株都有毒性,人吃了会上吐下泻,不过不至于致命。综合权衡,它依然成了常见的园艺品种。

真正引起他兴趣的,是爬在南天竹上、长着小小桃心形叶子的一根藤蔓。两种有毒的植物长在一起,那藤蔓是马兜铃。

刘夙整理过致癌物中和植物有关的部分,一般人可能知道吸烟、嚼槟榔存在致癌可能,却不知道含马兜铃的草药也是一级致癌物,它可能引发肾癌和肝癌,且不存在安全剂量的说法。

这些信息,刘夙放在了他和朋友做的名叫“多识植物百科”的网站上。由于科普的欠缺,中文网络上许多关于植物的信息都是虚假或者错误的,刘夙希望能够翻译和整理权威的资料。

2010年左右,刘夙看了《植物的欲望》,作者迈克尔·波伦用四种植物,苹果、郁金香、大麻和马铃薯,代表人类的四种欲望,甘甜、美丽、陶醉和控制。刘夙意识到,书还能这么写,从植物的角度审视人的历史,也许这是植物科普的一个突破口。在国外,纯植物类著作已经有了小众但稳定的读者群,国内这样的市场还未形成,虽然博物热兴起,但大部分人还是对人的故事感兴趣。这成为刘夙的方向:把植物放在人类社会中,探讨植物和文化的关系。

这时,我们已经走上了陕西北路。一直萦绕着的发动机和鸣笛的声音忽然减弱,明显有年头的矮房子带来了城市的另一种感受。人行道很窄,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到穿着校服的女孩谈论考试,拎着公文包的人打着电话,谈论北上广深四座城市气质的不同。

刘夙在一道院墙外停下,一棵茂盛的树越过墙头,展开树冠。那是一棵梧桐,原产中国的、真正的梧桐,因为树皮呈青色,也叫“青桐”。它的果实是片状的,挂在树梢像挂了很多枯叶。距离它两三米远的墙外长着一棵法国梧桐,对照起来两棵树很不同。

我往墙里张望,那明显是个小花园,青桐树旁立着六角亭,沿墙栽着竹子、棕榈和枫杨。墙外的白色活动房里,一个中年男人埋着头。

“里头是什么地方?”

“荣宅,”原来是荣宗敬的故居,“可以参观啊,前头买票。”他右手攥个旧牙刷,擦着左手握着的一个串儿。

“您磨的是什么?”

一脸笑容,他抬起头:“金刚菩提。”

“得磨多久啊?”

“才三天,还要最起码两个星期。磨出来很漂亮的!”

我和刘夙继续往前走,荣宅漆成金色的门口,衣着光亮的人儿拿着票排着长队。后来我才知道,荣宅成为Prada在中国举行各式文化活动的地方,那天是正式对外开放的第三天。距离“时尚”几十米的地方,一个男人磨着他的金刚菩提。

可能这也是人与植物的一种关系。

走到陕西北路和南京西路的交叉口,左前方便是著名的恒隆广场,挤挤挨挨的广告牌提示着我们进入时尚的核心、财富的核心。刘夙兴奋起来——路边有了这一路还没见过的新行道树,来自美国的栎树,也称橡树,引种到中国不过几年的时间。陕西北路上的这一排显然也刚种植不久,树叶稀疏,树干外还立着四根木棍搭的稳定架。

“它有很典型的美国红栎类树种的特征,叶子有很多尖端,到秋天会变红。这些年在园艺界也流传着一种实用的观点,认为城市行道树种栎树比悬铃木更好,栎树木材致密,以前美国造船、铺地板用的都是它,种植栎树相当于为城市储备木材。”

穿过马路,行至恒隆广场前,路边是一排白色的花坛,朱蕉、一品红、四季海棠高低错落,一片玫红的三角梅和青绿的蕨类互相映衬,看得出用了心。往西走,路边又是一个小花园,名叫“玫瑰花园”角里是一盆北方常见的龙爪槐,廊道上缠绕着紫藤,小花园的核心是将月季植株做成树状的花坛,月季因此不再是常见的灌木状态,有了更挺拔的造型。

距离玫瑰花园不远,我们拐进了一个弄堂,进门那条小路一侧的花坛里满种着桂花。

上海春夏的香气属于茉莉、白兰和栀子,以前弄堂里会有老婆婆卖花,时髦的女郎买几朵包在手帕里,揣在身上,香气从衣襟里散发出来,是上海女人的风情。而秋天属于桂花。桂花细小、不惹眼,但那几天在上海,走着走着我就突然被一阵浓香席卷。据说因为前些天下雨,温度冷,延长了花期,那正是今年桂花开放的最后一波。

刘夙说,桂花是沾了“桂”字的光,把以往和“桂”相关的典故都继承下来,其中最有名的是月宫中吴刚伐桂的神话,加之它在中秋时节开放,所以总是和月亮、嫦娥、吴刚联系在一起。其实,在《楚辞》中,“桂”是指肉桂,树皮部分用作香料的植物。如今的桂花,在植物学上称为“木樨”,因它的木材有着犀牛角一般的纹理。

继续向西,再向南穿过马路,暮色里,我们走到这次游逛的终点,静安公园。主干道两边树龄超过百年的悬铃木遮蔽了许多光线,那儿当然是嘈杂的,车声,人声,但高大的树木提供了一点安静下来的可能。一只黑白猫从长椅上伸展起来,蜷进椅子另一头的女人怀里。香彩雀,百日红,醉蝶花,罗汉松,泡桐,我们又见到了一些新植物。

最值得说的,还是靠近延安高架路那一端的几棵银杏。银杏长得慢,碗口粗要长几十年。它寿命长,上海保存至今最古的树木里,银杏是最多的,它常被种在寺庙旁,也因此减少了被砍伐的概率。上海1292年建城,在小南门乔家路永泰街口,有一棵七百多年的古银杏树,几乎与上海同龄。

这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

梦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还没醒

文_郭玉洁

“你不是靠心灵行走的人,你永远都在用双脚行走!”吴家英用食指指着我,偏过头打了个酒嗝,脚下乱了一步。他喝多了,匆匆忙忙赶到宾馆,是为了拦住我们,继续喝酒。空旷的宾馆大院,停着一排车,几个陌生的年轻人坐在台阶上,笑嘻嘻地旁观。海拔2240米的宁蒗县城,暮色纯净。

彝族个个都是诗人。吴家英戴着眼镜,看上去和汉族年轻人没什么两样。后来我听说,他原来写诗,现在在县城做生意。“生意是不好的生意,但人是好的。”阿尔说。阿尔的样子和吴家英相反,粗莽、豪放。他汉话不好,但是很动人。

我被吴家英诗意的指责心里一动,又想,真有人靠心灵行走吗?现实就是背在肩上的行李。我说,今天必须赶到丽江,才能转车去下一站和同事会合。

“丽江那个烂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你是不是不喜欢宁蒗?”

我只好解释,我不是去丽江,是路经丽江,要去工作——而且,我也不喜欢丽江。

“工作有那么重要吗?比跟朋友喝酒还重要吗?”阿尔皱着眉头,他是真的不能理解。

“要是工作妨碍了自由,还要这种工作干什么?”吴家英的酒气喷出来。

但我坚持要走。我原本收拾好东西,就赶在他们来之前逃离。没想到被他们拦截了。

最终阿尔和吴家英还是拗不过我。他们帮我叫了一辆小面包车。吴家英握着我的手,大声对司机说:“一定要安全送到,不要给我们彝族人丢脸!”阿尔没有走过来。暮色里,他的胡子和大肚子都显得有点低落。

第一次见到阿尔,是在丽江古城口。他穿着橙色T恤、白色裤子,下巴留着一圈胡子,黑,胖,腆着机关干部的肚子,腋下夹着一个黑皮包。我有点怀疑地想到嘉日的短信:“我表弟阿尔可是凉山第一勇士。”阿尔话很少,到宁蒗后,他径直带我和摄影师到宾馆订了房间:“你们去休息吧,吃饭的时候给你们打电话。”

其后的两天,吃饭都是生活的重要内容。县城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阿尔说,每天上班以后,大家就开始商量去哪里吃饭,“工作算什么?”阿尔是县城教育系统某部门的主任,也是可以在各餐厅、宾馆签字的人物之一。

那几天正是高考成绩揭晓的日子。宁蒗县城街道上拦街挂着红色条幅:“热烈庆祝宁蒗一中高考上线人数到达历史最高水平”。阿尔自豪地告诉我,宁蒗的教育很先进的,比丽江更好。这教育,当然是以全国统一教材为基础,以高考升学率为标准的。

为了庆祝高考、中考的成功,教育系统的同事们去一个卡拉OK厅唱歌。参加的大都是彝族人,也是宁蒗教育系统的中坚力量。我也受到了邀请。一个彝族小伙子、招生办公室主任听说我对彝族文化感兴趣,非常激动。在嘈杂的汉语流行音乐声中,他端着酒杯忧伤地说,对我来说,彝族传说就像密码,我解不开。

大约在六百年前,一支彝族从四川大凉山迁到宁蒗,繁衍至今,也被称为小凉山彝族。阿尔、嘉日都是彝族人,他们生活和交往的圈子也大都是彝族,不是兄弟就是姻亲。“我们彝族人”,面对我这个汉人,他们经常骄傲地把自己的民族挂在嘴边。

彝族的传说就像密码,又是诗一样的句子。但我又想,这怪谁呢?如果他们都无法帮助彝族人探索、了解自己的文化,喝酒、唱歌、完成升学率、准备升官,都只会加深这种无知吧。

每个人都来敬酒,间歇不超过两分钟。阿尔说,每天晚上兄弟们都会醉倒。喝醉以后,阿尔变得很可爱,他摸着痛风的腿说:“我不知道王子是什么样的,但我觉得我就是王子,我就是小凉山王!”

此时我们已经从餐厅,转到茶馆,转到卡拉OK厅,又转到烧烤店,从下午5点到午夜12点,漫长的晚餐让我痛苦。这些浪漫、义气的兄弟们,和在机关工作、没有效率、用公款吃喝的年轻官僚是同样的人;热情、好客的宁蒗,和时间变得无边无际的宁蒗是同一个地方。

宁蒗待了两天,诗一样的谈话,让我的心时时柔软,却又一再坚硬离开的决心。我喜欢彝族的朋友们,他们有不同于汉族的热情、诗性,他们强悍,动起情来毫无防备。可是除此之外,这个县城和中国大多数县城,和我少年时想要逃脱的地方一样,糟糕的城市规划和建筑,精力充沛又无所事事的机关里的年轻人,每天晚上漫长的晚饭和酒宴。

从宁蒗到丽江,有一段路是石块铺成,车颠簸在上面,轰隆轰隆,噪声和黑夜一起,封锁了外部世界。

吴家英说,工作妨碍了自由,但我想要的自由绝不是七个小时的晚餐。我这个靠双脚行走的人,在寻找什么呢?

嘉日和阿尔所属的家族是姻亲,他们也是最好的兄弟,朋友。嘉日全名叫嘉日姆几,因为“姆几”和“母鸡”谐音,同学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公鸡”。“嘉日公鸡”在宁蒗很有名,第一,他读书时从来不换洗衣服;第二,他很聪明,成绩好,是宁蒗县走出的博士之一;第三,他很好斗。

一定有很多人不喜欢嘉日。一个堂弟抱怨说,这个人太喜欢出风头,只要有他,一桌人都不要想说话了,“你就不能少说点,让别人也说说吗?”嘉日在昆明读大学的时候,堂弟在昆明当兵。每到周末,嘉日就去堂弟的部队玩,不光自己去,还带上十多个同学朋友,堂弟不多的津贴全部用来请他们吃饭了。“他太自我,不会为别人考虑。”

阿尔说,嘉日以前经常喝酒,“不喝酒的时候是好的”,喝醉就打架,骂人。让阿尔佩服的是,后来嘉日发誓戒酒,果然从此滴酒不沾。可是这不代表他戒掉了打架。前段时间,因为博士资格的问题和学校学生处处长发生争执,他把处长揍了一顿,如果不是导师力保,他就拿不到学位了。嘉日的兄弟们十分惋惜,以嘉日的学历、头脑、家族背景,如果回到宁蒗,一定会受到重用,一定也是可以在餐厅、酒店签字的人物,到时候大家联合起来,宁蒗就是兄弟们的天下。可是嘉日非要待在学校读书,做老师,这是他们不能理解的事。

我在北京见到嘉日,他的T恤领子松松垮垮,短袖卷起在肩膀,据说中学的时候一个学期都不换洗衣服。他喜欢发表意见,给在座的汉族讲彝族的历史,彝族人的血性,彝族女人的温顺。夹着烟的手随着语速大幅度挥舞,衣服上落满烟灰,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嘉日家族是宁蒗最大的家族之一,在彝族这样重视团结、家族观念的民族,家族大就意味着有势力,没有人敢欺负。而且,彝族的职业、阶层是按照家族世袭的,嘉日家族出武士,他的爷爷、父亲,都是当地的厉害角色,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小的嘉日又受宠爱。也许这是他自我、暴烈的原因。

没有人否认嘉日很聪明。他本科读英文,因为想要了解自己民族的历史,开始学习彝语,读彝族历史,现在云南大学人类学系教书。他和阿尔、吴家英一样,有诗人的禀赋。不同的是,他了解彝族的传统,并以此为生。

嘉日的博士论文是彝族的自然法,这是在漫长的历史中形成的民间调解纠纷的方式。彝族人内部发生纠纷之后,并不找官方解决,而是求助于“德古”,即族内有德望的人。德古会按照此部落处理同类纠纷的案例裁决,一般而言,都能服众。嘉日的叔叔万格就是当地的德古。嘉日给我讲了许多例子,有的涉及人命,也在德古的调解下得到解决。但是不用说,彝族的传统已经衰落得相当严重。

就在传统逐渐侵毁的宁蒗,前几年出了一件有名的事。九十年代,宁蒗毒品泛滥,万格讲起当时的情形,仰望了一下天空,说:“那时候的毒品啊,就像漫天大雪一样。”万格所在的宁蒗跑马坪乡,是嘉日家族聚集的地方。1999年,嘉日回到家乡,和家族的长辈们商量说,这样不行,必须要管管了。当年1月,近半个世纪没有开家族大会的嘉日家族举行禁毒仪式,规定家族吸毒人员不准外出,并召回其他外出人员;宣布该家族的辖区戒严,并以倡议书的方式向外界发出信息,任何个人、团体不得以任何理由携带毒品入境。

由于仪式在虎日举行,所以称为虎日禁毒。彝族的虎日一般是宣布战争的日子,嘉日说:“禁毒和戒毒,我们理解它的背景、它的底色、它的语境是战争。”结果是,60%以上的人戒除了毒瘾,没有人复吸,也没有贩毒者再进入跑马坪乡。万格说,现在这是一片净土。因为这一成效,2002年,另外两个家族联合嘉日家族又举行了一次仪式。嘉日的导师、人类学者庄孔韶带领学生以此为题材,拍摄了纪录片《虎日》,这件事作为民间禁毒的成功案例,逐渐传播开来。

我问阿尔,这样禁毒真的有用吗?他肃然,有用啊,挖了牛心,涂了鸡血,这么隆重的家族大会,戒毒没有成功的人,会被族人看不起的。

从纪录片中可以看到,仪式的最后,伴随着誓词,人们把鸡血涂抹在石头上。誓词是:“让我们的后代永远记住我们的誓言,像顽石一样永恒!让我们的脚像石头一样的结实,让我们的眼睛像太阳一样的明亮,让我们团结起来向毒品斗争。祈望神灵赐予力量,抓着所有吸毒的人员,愿我们的族人永远平安。”

一个彝族男孩,学习了汉族文化,学习了英文,他用来自西方的学科——人类学——反观自己民族的传统,并介入其中,用传统伦理解决实际的问题。有人质疑虎日禁毒,它改变的范围极小,只是小小一个跑马坪,但它却是一种新的可能,从传统中寻找力量的可能。

7月的昆明,温度适宜得可以忽视空气的存在。茂盛的花草和蚊虫,构成良好的生态系统。仅仅天时地利就足够使云南成为天堂。青年旅店的露台上,都是来昆明闲逛的外国人。这些年,很多人来到云南,就过着这样的日子,没有目的,无所事事。

1938年,年轻的人类学家费孝通来到昆明附近的禄村调查,他发现这里的村民和曾经调查过的江村不同,喜欢享受而不勤做。有一个细节,禄村的宦六爷要掼谷子,和他30多岁的儿子说:“明天你不要上街,帮着掼一天谷子罢。”他儿子却回答:“掼一天谷子不过3毛钱,我一天不抽香烟,不是就省出来了么?”第二天,他一早又去城里闲混了。

费孝通发现,农作中省下来的劳动力,大部分浪费在烟榻上、赌桌边、街头巷尾的闲谈中和城里的茶馆里。他把这种经济形态定义为“消遣经济”,少收入,少消费,贫穷的闲暇。作为对比的是以新教伦理为基础、拼命赚钱拼命消费的资本主义经济。费孝通并没有做价值判断,他指出,这是中国传统农业匮乏经济特有的经济态度,“他们不想在消费上充实人生,而似乎在消遣中了此一生”,“知足、安分、克己这一套价值观念是和传统的匮乏经济相配合的,共同维持着这个技术停顿、社会静止的局面”。然而,西方工业文明在侧,很难保持这样知足、安分的经济状态了。

将近七十年后,这段话仍然相当准确,这就是中国内陆农村的状态,也是中国人的气质。只是今天,商业文明压境,“消遣经济”的危机更大了。人们如过江之鲫去往沿海、大城市逐利,云南人似乎还保持“消遣”的气质,包括我在宁蒗县城见到的彝族年轻人。当都市的人们在“消费经济”中感到疲惫盲目,“消遣经济”作为另一种可能性被发现了,有钱有闲的人们到这里天天发呆。这是云南在小资们中间的意义。

但是,云南不应该只是一个休闲胜地,一个可供幻想的异地。生物、民族、文化的多样性,是它不同于中原地带的地方。在单一文化统治的今天,云南丰富的色彩,可以带给我们多重的视角。它是沉思的起点。

在翠湖边的一个居民楼里,我们见到了云南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郭净。他干瘦,留一点山羊胡子,目光极其智慧。他走路很快,这是经常出门调查的结果。郭净说,云南学者的特点是都很野,不重理论,重实践,喜欢到处走,喜欢喝酒、唱歌。

“野”的另一个解释是不喜欢被规矩束缚,跨学科、跨领域是很自然的事。郭净在八十年代大学毕业以后,研究民族学,后来做人类学研究,他不甘心被绑在学术战车上,和另外几个学者开始为人文地理杂志写作、摄影,后来又拍纪录片,办影展。2004年,郭净和一帮年轻人成立了白玛山地文化研究中心,他把这个组织定义为“研究——行动组织”。郭净说,云南学者大多都和社区有感情,所谓客观中立的研究经常会变成介入式的帮助。他们希望社区能够分享研究成果,而不只是研究对象。

德钦县卡瓦格博文化社的藏族年轻人给他的启发非常大。这几个藏族年轻人发现自己不懂藏文,更不懂藏族文化,于是他们自己组织起来学习藏文,学习民族歌舞。没想到活动很受当地的欢迎,规模逐渐扩大,原来已经失落的传统文化在日常生活中恢复了活力。这件事给郭净的启发是,只有社区找到自己的传统,重新建立和传统之间的联系,才能抵御全球化的未来。因此做社区教育,帮助人们找回文化自信,成为郭净这几年的工作重心。

“云南是汉文化、藏文化和东南亚文化的交汇点。我有三个参考的背景,在思想里面。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很容易从非主流的民族思想里吸收营养,”郭净说,“人类学家从现代文明出发,到达原始文明,却总是会被原始文明俘虏。”

而人们之所以出发,总是因为自身的问题。人们试图寻找不同的精神资源,但是谁能抵御全球化?旅游业已经改变了云南,人和自然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不同于以前了。一两个人,纵使几百几千人,又能做什么呢?

与其说是为了拯救世界,不如说为了拯救自己。任何文明都可能消亡,只是当时当地,个人如何选择。

郭净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就连那些以人类学为职业的人,如果不满足谋一个衣食饭碗,而试图去远方、到他人的文化中寻找生活的价值,就应当属于朝圣者之列。由于经常形单影只地外出,这类人难免渐渐远离华丽的学术殿堂,像溪水,汇入到为朝圣而远行的人群当中。既然是远行,那么无论何种形式的朝圣,都必须以地理上的‘异乡’为目的地。真正吸引朝圣者不停地往前走的,是对于陌生之地的幻想。”

在去德钦的路上,山路反折缠绕。夜里降下大雾,汽车灯光只能照亮一轮之地。我想到马骅,这个汉族诗人,厌倦了都市的生活,由郭净介绍到这附近的乡村小学教书。有一天,他坐拖拉机去县城买书,回去的路上车翻入澜沧江,再也没有音信。在他翻车的路边,常有鲜花,香烟。

在马骅最后的岁月,他曾写诗说:

梦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还没醒。

坐在碉楼里的人看着,也没替他醒。

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伞,在虚无里冒雨赶路。

在云南处处有人提起他。“马骅你知道吧?”诗人吴家英说,“他才是真正用心灵行走的人。”

芦笋记

文_王琛

表弟坐在马扎上,他的脚边躺着一堆又一堆的芦笋。绿色的芦笋大都半米长,头部尖细尾部粗壮,表弟一根一根将它们拣起,把它们的头部对齐、码好,铺在面前,再拿蓝色的塑料胶带捆在它们的腰部。每捆都是差不多十斤。我坐在另一个马扎上,面前也是一堆芦笋,我低下头,模仿表弟的每个动作。由于不熟练,我的速度很慢,我扎好一捆芦笋的时间表弟能扎好三捆。

你去歇歇。表弟说。

没事。说着我站起来,摇动我的腰部,一会儿是逆时针一会儿是顺时针。我的腰发酸,好像一直被捆起来的不是芦笋而是我。

我晃完了我的腰,再坐回马扎,拾起芦笋。散乱地躺在一侧的芦笋逐渐减少,整齐地捆在另一侧的芦笋逐渐增多,随着芦笋位置的转移我的心情逐渐明亮。等芦笋只剩最后几捆,我好像恢复了力气,双手徒然获得了生机。我想起小学语文作业中对生词的抄写,一样是极度无聊的工序,起初心情沉重,每抄一会儿就去计算时间,直到抄到最后一页,因为胜利在望,心情愉快起来,写得也反而最为工整。

从9点扎到12点,表弟和我扎了三个小时的芦笋,我应该看了十几次时间。我看一次时间再看一次芦笋,计算单位时间内我的工作量。

表弟看得出我的焦虑,每次都用微笑来配合我。那微笑带有了然于胸的意思。他起初可能也是跟我一样,到后来习以为常,再也不看时间。看时间没用。芦笋就躺在那里等着。

2015年夏天,表弟开始在崇明岛上种芦笋。他在岛上的一家农场租下23个塑料大棚,每个大棚至少有两间教室那么大,排成一排,在太阳下白茫茫一片,闪着光。芦笋是已经扎根了的,转租大棚的同乡交代表弟,大棚是好大棚,芦笋是好芦笋,表弟只用定期施肥和收获就行。25岁的表弟立即交了定金。他读到高中一年级离开学校,此后换过不少工作,每个工作都做不长久,主要就是没赚到钱。24岁结婚时他买了一辆小汽车,每个月要还车贷。接着弟媳生了孩子,他又要买奶粉。在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工作又要养孩子又要养车的时候,就开着小汽车带着孩子来到了岛上,住进农场的房子。

表弟怀着来赚一票的愿望。我们那里不少年轻人都是怀着赚一票的愿望出门的,比如另一个被称作杠子的年轻人。杠子也在农场待着,他的工作是每天早晨把大家扎好的芦笋以一个价格收到卡车上,运往市场卖出另一个价格。这是个人人眼红的好工作,通常一个市场只有一个。本来这个工作属于杠子的姐夫,但杠子当众将一把小刀插到了姐夫的屁股上。姐夫摸着屁股上淙淙的鲜血,一边骂着杠子一边逃往远处。杠子因此继承了姐夫的工作。中午11点左右杠子的卡车沿着农场一排房屋前的主干道鸣笛前行,路旁正在扎芦笋的众人就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杠子的卡车推进到表弟门口时,我正在摇晃我的腰。杠子停下车,探出头。小时候我去姥姥家那个乡里时跟杠子一起玩耍,不过现在十多年没见,我们早就不认识了。

“我哥。”表弟放下芦笋,擦一下额头,坐在马扎上说。

杠子对我笑了一下。我也答复他一个笑。

“今天收多少一斤?”表弟问。

“两千一斤!”杠子说着,卡车又启动了。也许他说的是两万,我记不清了。

“傻子!”表弟朝远去的杠子大喊,接着转头朝我大笑,笑完又认真地说:“杠子不等人,还装,规定12点交芦笋,晚一分钟你就得给他递烟,傻吧,杠子不是人。”

我到崇明岛是2016年3月,那时表弟已经在岛上待了大半年。那个月我结束了北京的工作,企图换一种生活,我在南方几个城市待了半个月,最后买了一张高铁票到了上海。我提着箱子,背着电脑,先在市里待了几天,接着坐地铁到了浦东,上了一趟去崇明岛的跨海公交。过桥的时候正是中午,我晒得发昏,不过想到即将迎来岛屿生活,心里还是很不平静。表弟给了我地址,交代我下了公交车转坐黑面包,价格二十块。我下车直接拦了出租车,岛上车很少,司机开得飞快,汽车越过高低起伏的公路,越过大小不一的桥梁,穿过几个小镇,一直开进了农场,在一片大棚的白色的光芒里,出租车沿着主干道缓缓推进,路过一户一户的平房和一堆一堆的芦笋,直到我看见坐在马扎上的表弟。当时他刚刚将芦笋交付到卡车上,正在认真地数钱。他手上有一叠红色的钞票。

“多少?”我将行李箱从出租车后车厢拎出来,远远问。

“我靠!”我记得表弟吓了一跳,可能手还抖了一抖,抬头看见我,站了起来。

表弟一家三口住在平房里,以衣柜隔出一个卧室,卧室外面是简单的客厅,摆着冰箱、洗衣机、一张饭桌、几个马扎。我住在平房旁边一个建筑工地常见的那种临时板房,房里有一张床,一个写字桌,桌上有一副扑克牌、一只手电筒,地上则堆着几箱农药、几圈铁丝和一台背在肩上的农药机器。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

两间房子前面是一片水泥空地,也就是每天上午坐在马扎上码芦笋的地方。上方搭了黑色的网罩,用来遮阳。事实上,一旦到了正午,阳光过于猛烈,这网罩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我到农场的第一天晚上,表弟买回了一只咸水鸭,拎出一桶黄酒,一杯一杯给我倒满。黄酒二十块钱一桶,一桶两升。我才喝了两杯就脚下打转。表弟自己喝,一杯接一杯。

在岛上就得喝酒,他跟我解释,酒能解乏,不喝睡不着,睡不着第二天就干不了活。一到晚上都是酒味,你去路上闻闻。表弟说。

除了喝酒呢?我问。

除了喝酒就是吹牛,表弟说,都太能吹了,我是来了才知道的,不吹牛过不下去,吹牛吹到最后自己就信了。

怎么吹?我问。

睁着眼睛说瞎话,吹自己挣到钱了。上一年,芦笋一年到头卖不上价,就腊月里贵,腊月贵的时候棚里就根本不长笋,到春天长了笋,价格就噌噌往下掉。表弟说。

赚不到钱?我问。

赚不到,根本赚不到,表弟说,大棚是好大棚,芦笋是好芦笋,就是赚不到钱,前年芦笋贵,市场起来了,整个岛上都种芦笋,芦笋太多了,就卖不上价了。

晨昏交替,除了吹牛和喝酒,菜农还要给芦笋施肥、浇水、除草、捉虫。表弟几乎一个人完成了这些工作。有时表弟媳妇想帮忙,表弟疼媳妇,不想累到她,就将她赶出大棚。

早期,岛上也有当地的工人。工人分两种,一种是计时工,岛上称为“小工”,另一种是包身制,称为“长工”。小工按小时收费,比如拔草,一个小时十块钱,拔完结账。长工拿固定工资,早先的价格是每月两千元,一部分是聋哑人,另一部分智力不及常人。对于菜农来说,聘请长工较为实惠,但长工稀缺,农忙时只能聘请小工。小工脑子灵活不易管理,经常出工不出力,最大的爱好是看表、睡觉、磨时间。七月天,大棚里杂草长到了棚顶那么高,必须请人除草,这就到了小工最容易偷懒的时候。你看到哪个小工提了一个纸箱进棚,表弟说,那这个小工肯定有问题。进了棚,小工钻到杂草最盛的地方,拆开箱子铺在地上,躺上去就开始睡觉,太阳在大棚外的天空里越滑越远,滑到看不见,他才揉揉眼睛,出门找菜农算钱。

但到了这年,就是这样偷懒的小工也请不到了。表弟说都是因为江苏那边的农场给价高,小工过去了,岛上没人了。租大棚的菜农请不到工人,就只好全家一起出力。能给他们帮忙的只剩下太阳。太阳意味着绝大部分事情——如果白天太阳够大,那么一夜过去芦笋平均能长五厘米,换成阴天,芦笋一夜就连一厘米也长不了。

昨天是多高,今天还是多高,表弟说到兴奋处,大概是仰头喝下了一杯黄酒,大笑着说,你走进棚一看你就哭了!

表弟比我小三岁,但当他讲述自己的农场经验时,显示出的是比我更年长的神态。我接不上话,也没法打断他。夏日,在我们那里的乡间,有时你能碰到几个劳作以后在树下闲扯的中年人,他们就使用着和我24岁的表弟相同的语调和神情。乍一看你觉得他们似乎是骄傲的,但很快你又明白那态度和骄傲正相反。似乎是什么将他们牢牢地折服过。

芦笋不长高你也哭,长得太高你也哭。表弟继续使用那种语气,接着说。那时我已经迈不动腿了,扶着墙走回我的板房,躺到了床上。我的电脑在写字桌上充着电,书包里放着几本书。一周以后,直到离开崇明岛我也没有打开过它们。

岛上太安静了,只能听见风声,风吹到金属板房上产生巨大的声音,我在夜里被吵醒,以为下雨了,走出门看见天上满是星星。我走到路边,对着一棵树排尿,接着回到床上,再醒来是早晨8点,推门出去,看见表弟一家的房门已经上锁。农场里8点多太阳已经很高了。我换了运动鞋,走向远处的白茫茫的大棚。

喝酒时表弟跟我讲起在大棚里拔芦笋的感受,是拿农场里一个姓薛的老头做例子的。薛老头是个鳏夫,在表弟之后来到农场,自认能干活,一个人租下了三十个大棚。第一天早晨,其他已经完工的菜农们走出大棚,待在阴凉处,看见薛老头走出最后一个大棚,捏着一把芦笋,整个人晃晃悠悠,好像醉了酒,走在路上,走了几步扑通跪了下去,仰头对着太阳,大叫起来。

“去你的老天爷,”表弟将薛老头的叫喊复述给我,“老天爷,你干死我吧。”

走进大棚,芦笋有高有低,表弟示范动作给我,拔掉那些超过半米的。我弯下腰,握住芦笋的根部,用力将它们拔起。我拔了十几根就湿透了后背。表弟拉开一层塑料,使风吹进来,他告诉我,棚里的温度大约是四十五度。

拔了半个大棚,我有点站不住了,走了出去,跟表弟一起抽起烟来。回头看看棚里高低不一的芦笋,我们又钻回大棚。第一天早晨我大概拔了不到三个棚,和表弟一起推着电动三轮车将它们运回门口。我以为我的腰不见了。

回到门前,我和表弟坐在马扎上,将芦笋捆扎起来,等待杠子开着卡车出现。为了找回我的腰,我不得不坐一会儿就站起来,不停地摇晃它。12点,含着一根烟的杠子接过了表弟的芦笋,交付了定金,将卡车开走。我坐上表弟的电动三轮车,我们走在主干道上,走在杠子的卡车烟尘里。“我哥。”表弟跟他熟悉的人介绍我。我们将三轮车开出农场,走在崇明岛的小路上,越过河流上的桥梁,一直开到崇明岛镇上的澡堂。在洗澡的过程中我的两腿发酸,站不住,脚底打滑,表弟看着我大笑起来。洗澡以后我到一家菜馆点了一只咸水鸭打包,路过菜市场,我又买了一些猪肉两个椰子和一袋香蕉。我想买两条野鱼,可是此后几天去遍了附近的渔家也没买到。他们说天太冷没有出海。我将买来的东西放在车上,我坐在三轮车里的马扎上,表弟迎着风开回农场,路上我们遇到几个同样开着三轮车的中年人,表弟跟他们一个个点头打招呼。

你认识?我问他。

不认识。他说。

回到农场,我喝起黄酒,一杯接一杯,喝到两腿发软。6点不到,农场已经四无声息。那个3月我在崇明岛待了一周,结束了并没发生的田园牧歌式的岛屿生活。表弟在半年后也离开了农场,他说他亏损了大概10万块。临走那天,大棚荒废了,他想转租出去,但是等了三个月也没成,就扔下大棚,开着他仍在还贷的小汽车回了山东,回到了我们县里。

海边的老鼠

文_谢野

我们从日照开车到海阳,用了三个多小时,一路顺畅,碰到服务区就停下来,抽支烟,喝一罐红牛,然后换一个人驾车继续上路。我和小黑都没去过海阳,胶东半岛的一个海边小城。如果不是小黑的朋友在那里有套房,我们根本不会路过那儿。那朋友是个古怪的书生记者,几年前去海阳出差,顺手就买了那套一居室,阳台能看到大海。他后来再也没去过那地儿,说已经变成了鬼城。我们离开高速时,是傍晚,阳光只剩一点点。四周都是荒地,看不到鬼城,也看不到大海。

车里原先有三个人,但其中年纪最大的老黑,前一天坐火车回上海了。临走前他还了我的墨镜和书,留下整个后排空间和几箱没喝完的啤酒。出来这一个多月,小黑中途离开过,老黑现在也离开了,我没办法离开,我得把车开回北京。但这事儿说不准,我们一路都在讨论,也许能在哪儿寻摸到一个极乐之地,抛锚扔车,再待上几天。我们碰到过一个女孩,在某个小城一起转了两日,然后各自分头再上路。小黑年纪轻有女朋友,我和老黑年纪大了些。但这事儿,也说不准。

出了收费站,我们驶上了一条小公路。天还没黑尽。公路雾蒙蒙的,是乡道,两边都是电线杆和农户。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些高楼,楼那边也许就是大海。轮到小黑开车。

“慢点开,不着急,”我摇下车窗,冲进一股湿润的腥味,“海风就是不一样。”

“还是海边舒服。”小黑说。

“可能。”

“你不觉得?”

我伸手探向窗外,摊开手掌,迎着风。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你同学说得没错。”我说。

“什么?”

“手掌迎着风的感觉,”我嘀咕道,“像女孩。”

“对。”小黑笑了两声。

我们拐上一条水泥主干道,没多久,再右拐驶入了那片高楼区。这儿离海阳市区还有段距离,盘在一大片儿荒地上,大门很豪华,道路很宽阔,我们绕了个圈,跟保安打了个招呼,直接进了小区中心。我说,肯定是这儿,没错。这些高楼都空洞洞的,不像有人住。我们在中心街道停下,两边都是商铺,几个餐馆还在营业,街边停了一些车。

“这些车从哪儿来的?一点儿都不像鬼城。”小黑说。

“我们也可以在这儿吃点什么。”我说。对面有一家饺子馆,一个咖啡店。

我跳下车,站在街边,掏出一支烟点上。包里的烟快没了,我有点担心这儿买不到烟。小黑也下车走过来,我递给他一支,他摇摇头。这一路他都没怎么抽。有时他会突然戒烟,连续几周不碰。比如他感到胸口很闷时,就觉得这玩意迟早要了他的命。只有在喝酒到半夜,他偶尔会晃荡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过桌上的烟盒,“我也来一根”,他说,像对着死神说话。然后他默默站在窗口,吐出烟气。他一包一包买烟。我喜欢买一条。很久前一个深夜,我抽完了家里所有的烟,凌晨跑到街头到处找小卖部,走了好几公里,空气很新鲜,但我想着胸里被熏黑的肺,如果不赶紧抽一根,也未免对不起这空气。自那以后我尽量随身带一条烟。烟灰缸插满了烟头。

我也认为我迟早会死在这玩意上,有时能感到身体某些部分已经麻痹,像被人拿刀从头到脚分成了两半。左边是塌陷的肺,抬不起的手,走路的时候矮了半截。右半边生活在白天,可以单手端花盆,敲打键盘,拿酒瓶约人吃饭。可能走着走着,左边的身体就掉了。我想趁着还健全,在海边住上一段时间。也许能买个房子,或租套公寓。这种意愿越来越强烈,也像成了瘾,所以小黑提议我们来看看他朋友的房子时,很好。

抽完烟,我站在那儿朝海边望去,不远处有两栋金碧辉煌的大楼。“十里金滩”,是个大酒店。四周是高楼住宅,楼下有一个人工湖,湖边和道路之间是修整完美的草坪。现在,一群一群人正从酒店那边朝我们走来。老人牵着小孩,穿着泳装的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的家庭。我说,这儿看起来很郊区生活,你那朋友为什么说是鬼城?小黑说,谁知道呢,可能他自己也没来过。

我们逆着人群朝酒店走去,夕阳马上就没了,影子拖得很长。小黑正在电话里问他朋友,那房子到底在哪一栋楼。但不管是哪一栋楼,我们今晚都住不了,他好像还没接房,连家具都没有。我说,他阳台能看见海吗?小黑说,如果看不见海,还住在这鬼地方干什么?我们停下脚步,又看了一圈:“这地方看起来还真挺好的。”

酒店大堂有很多人,中间放了一个小区沙盘。我们站在旁边,在沙盘上寻找朋友的房子。那栋楼二十多层,手指那么长,确确实实就在海边。我想象自己站在这个模型里的阳台上,注视着大海,除了抽烟,好像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也许我们可以在这儿歇一晚,我说,不用去海阳市区了。对。

前台的姑娘很年轻,穿着制服,正忙着打电话,解决某个房客的淋浴头问题。我问她标间多少钱,她抬头望了我一眼,899元。我环顾了一圈大堂,打算离开,这时她搁下了电话,对我说,不好意思,我们的房间今天全都满了。

大堂后方是一排阶梯,我们从那儿走下去,出了大门,外面的世界突然热闹起来。这儿有很多儿童游乐设施,喷水池,穿过去是一大片沙滩。沙滩上搭着帐篷,卖海鲜烧烤。十几辆沙滩车堆在旁边,围了一圈空地。到处都是人,年轻夫妇和老人小孩,到处都是人。太牛了,小黑说。

我们脱了球鞋和袜子,穿过沙滩走向海边。往人少的地方走。这时太阳彻底没了,天空罩着雾一样的蓝,回头看,酒店大楼闪着灯光,能看见面对着大海的阳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这沙滩不错,沙子很细,”小黑说,“那房子值了。”

“也许我也应该买一套。不知道还有看得到海的房子吗?”

“有,但也许很贵。”

“夏天人太多了,冬天也许还不错,”我盯着远处拍照的人群,“冬天这儿是什么样子?”

“你可以到这儿安静地写点东西。”小黑笑道。

“我更想在这儿晒太阳。”

“最好旁边还有个人。”

我们挽起裤管,站在海水里,等着新一轮海浪卷过来。“也许住上几天就烦了,我刚才没看到小卖部,没法买烟,外卖都没法叫,”我说,“可能很无聊,没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小黑说,“走吧。”

我们拎着球鞋,赤脚往上走,经过沙滩摩托车时,犹豫了一下。“没什么意思,算了。”我们经过烧烤摊,又犹豫了一下。不远处还有个沙滩大舞台,一个乐队正在唱《让我一次爱个够》。我们在音乐声中接着走,得找个地方把脚洗了,穿上鞋。最后我们找到了一处喷泉,泉水溢出了池子,溢出了小沟,地面上全都是。四周没有人。我单脚站进去,试着在水里把鞋穿上。猛然一阵巨响,我差点掉下来。我们抬头朝海边望去,有人在放烟花。

“这到底什么地方。”我扔掉鞋子,双脚站在水里。

“真魔幻。”

我们站在水里看完了烟火,然后穿上鞋子,穿过酒店大堂——在沙盘那儿又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跟着人群朝小区的中心街道走去。饺子馆还开着,但我不想吃了。“我来开车,”我说,“我们先离开这儿。”

我挂上挡,掉了个头,踩油门时听见脚底在滋滋出水。我开得飞快,在转盘那儿差点走错了方向,没再跟小区大门的保安打招呼,车挡自动抬起,我们直行,左拐,再右拐,又开上了那条我们来时的小公路。

小黑打开手机放了音乐,开着车窗。天已全黑,这条路上一盏灯没有。我们都没再说话。然后我看见前方大约100米处,一只像老鼠一样的东西,爬行着,正横穿公路。它看起来可真肥。我目测我应该刚好错过它。然后我们听见“啪”的一声,闷闷的,车抖了一下。

我们俩同时叫了一声。

“感觉爆浆了。”小黑说。

“是。”我继续往前开。

“太可怜了,”小黑说,“那是一只老鼠?”

“应该是。很肥的老鼠。”我不想认为那是一只松鼠,松鼠应该没那么肥。我尽量保持平静:“也许它怀孕了,那么肥。”

“一尸两命。”

“肯定不止两命,如果是老鼠。”

我们接着往前开,前方很黑。快到收费站时,我差点拐进了一条错误的小路。小黑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算了,别想了,你专心开车。”

“至少它没有痛苦。”我说。然后我们拿了收费卡,上了高速,我踩大油门,驶入黑暗。隔了半天我问小黑,我们今晚到底去哪儿啊?

老黑、小黑皆为化名。

同类推荐
  • 踪迹

    踪迹

    《踪迹》是一本散文集,收录五篇散文:《匆匆》、《歌声》、《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温州的踪迹》、《航船中的文明》。
  • 批评论

    批评论

    《批评论》是蒲柏第一部重要的作品,是用英雄双韵体写成长诗。诗歌对于文学批评和创作给出了有价值的建议,代表了蒲柏的文学理念,对现在的文学爱好者依然有所助益。《批评论》带有作者一贯的机敏风趣,其中众多名句已经成为英语习惯用语。
  • 扔掉书本上街去

    扔掉书本上街去

    寺山修司是一个跨界奇人,既是优秀的电影导演、演员,也是杰出的诗人、评论家和戏剧家。他执导的《再见箱舟》、《死者田园祭》被列为电影旬报年度十佳影片,并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他创作的《草迷宫》、《狂人教育》等成为日本前卫戏剧的代表作品。本书中寺山修司攫取生活的每个片段,将强烈的个人风格和天马行空的思路灌注于字里行间。他以狷狂不羁的才华、风格另类的作品俘获了包括岩井俊二、森山大道、安藤忠雄等在内的无数人。
  • 古代怀乡诗词三百首

    古代怀乡诗词三百首

    从先秦时代《诗经》里征人思妇的反复歌咏,到现代诗人余光中的 “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乡愁一直是古今游子吟唱不尽的主题。绵延两千多年的中国文学史上便也产生了难以计数的怀乡思归的优秀诗篇。本书作者便是从这浩如烟海的怀乡诗词中,精心选择出了三百首加以评析。通过作者详尽的分析,使我们对这些古代诗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 卯初记

    卯初记

    当今的荣辱标准多元化了,奢华的、神秘的、古怪的,不一而足。我觉得用德国双立人锅也好,背两个LV也好,都没什么不好。接近大自然更好,比如步行与骑自行车。我在德国的斯图加特生活过一个月,没见德国人戴欧米加表,背LV包,他们的穿戴比道义乡的农民还朴实,而他们最羡慕那些跑步与骑自行车的人。出席聚会如果哪个人开了汽车来,他会向大家道歉,说怕迟到,才开了车。一个人开一辆车在德国会受人白眼,有如举止乖张,违背了环境伦理。德国人都像老子的信徒喜欢自然的,不矫饰的生活。
热门推荐
  • 都市最强无良道人

    都市最强无良道人

    杜月生是个奇宝宝,年芳二十,在这个异能翻飞的世界,他竟然扯出了一条修仙的路子,让身为都市异能大佬的老爹老妈操碎了心,因为他修的仙简直太过无良,而他本人更是无良,一块板砖行天下,历尽风尘,在万千青春少男少女的诅咒中扬帆远航。
  • The Use and Need of the Life of Carrie A. Nation

    The Use and Need of the Life of Carrie A. Nation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不入浮屠

    不入浮屠

    永夜城,终日处于黑暗之中。浮屠塔上,象征着永夜城光明的照世灯即将熄灭。但是唯一可以重新点亮照世灯的永夜之子却逃离了永夜城。“赐尔等于永夜,消尔等之罪业。守明灯与浮屠,历千世得解脱。入浮屠,命消,利苍生。破明灯,身死,利苍生……”神都派典书阁内,何方发现的一段神秘的揭语,是否可以破解永夜城的诅咒,结束这几千年宿命的轮回,一切都还未知。
  • 指匠(英剧《指匠情挑》原著)

    指匠(英剧《指匠情挑》原著)

    《指匠》作品曾被BBC改编为著名英剧《指匠情挑》。讲述了在伦敦郊区的一个大庄园内,居住着李先生和他的外甥女莫德,李先生性格乖戾,驱使莫德终日在图书室里整理和朗读藏书。可怜的姑娘从小到大都未踏出过庄园一步,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某日,一位陌生人的闯入给莫德干涸已久的心灵带来生机,他就是来教莫德画画的里弗斯,可他的真实身份竟然是一个贼,他听说莫德有四万英镑的嫁妆,便想出骗婚这条生财之道。为了确保成功,里弗斯又找来盗窃团伙里的苏打下手,经过安排,苏成为莫德的贴身女仆。在一步步精心策划下,事情如里弗斯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但很快急转直下,原来一切都非苏想象的那般简单,十几年前就开始精心酿造的大阴谋在等待所有的人,一个晴天霹雳般的真相已呼之欲出。一部反转又反转的哥特式悬疑,一部充满十九世纪珍闻的纯文学,一部洋溢着生命体验的女性书写。阴谋浩荡,而希望蠢动;骗局迷离,而爱欲丰盛。
  • 蜮界

    蜮界

    灾变后的世界,熟悉又陌生,处处充满着违和感与喜感,这是一个卖药少年的故事。
  • 异界之吾为阴傀师

    异界之吾为阴傀师

    三十年前,炫武大陆出现一名自称阴傀师的神秘人,一手炼制阴傀出神入化,纵横四海八荒!人称阴傀老祖。数年后,名门正派以手段残忍,天理难容为由,出手讨伐,自此阴傀老祖消失在世人眼中。三十年后,少年仇天身怀六炫一体,傀毒之体现身炫武大陆。仇天:嘘…,我专业阴傀师,兼职炫武者。
  • 快穿女配男神等等我

    快穿女配男神等等我

    a国最高级白鸽死在了营救任务中。因为强烈求生欲望被软萌系统绑定。为了去见那个人,白鸽开始了…啊呸任务,弱系少年,沙雕网友,电竞大神这些人确定都是他?算了算了,任务要紧。
  • 公元3千年

    公元3千年

    自从科学家带着智能计划,提倡各国放弃武器发展去支持科技,科学院才得以成立。随着智能机械的崛起并代替人类去工作,世界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为了维持人类的辉煌文明,科学院决定走出地球去寻找更多的资源。从此开启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宇宙探索之旅……!
  • 後鑒錄

    後鑒錄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我的能力者学院

    我的能力者学院

    “我想做女英雄。”“女孩子要温柔,打打杀杀的多危险啊。”一个梦想着成为女英雄的学渣劫后重生获得了魔法,还收到了能力者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以为从此走上了拯救众生的英雄道路,——可只能召唤出猫猫狗狗是怎么回事啊?——这架还怎么打?把猫扔出去挠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