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花神
有点惶恐。当我走进艾尔米塔日博物馆，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伦勃朗名画时，有点惶恐。《大卫与乌利亚》《戴耳环的年轻女子》《红衣老者》《葡萄园劳动者寓言》，还有《浪子回头》和《达娜厄》，目不暇接。但我还在寻找，终于，我发现了她——《花神》。
今年是荷兰国宝级画家伦勃朗诞辰400周年，荷兰全国上下掀起了一股伦勃朗热潮，举办各种形式的庆祝活动。地点主要集中在荷兰的两座城市——莱登和阿姆斯特丹。莱登是伦勃朗的出生地，阿姆斯特丹是伦勃朗创作出大部分代表作的城市。
也许，撇开光暗的作画技巧，伦勃朗的作品，并不完美，但我充分肯定他对于人物内在气质的独特理解与绝妙把握。因为从他所绘人物的身上往往能折射出美和高尚的精神气质来。
《杜普教授的解剖课》，伦勃朗的成名作。大概伦勃朗也没有想到，这幅画会使他一夜成名。在36岁那年，他又创作了著名的《夜巡》。画作中表现了紧张而变幻不定的情绪、气氛，饱受争议。
相比于《夜巡》和《杜普教授的解剖课》，《花神》不算有名。但它具有一种为伦勃朗独有的，让人魂牵梦绕的非尘世之美。我想，当时一定有许多人像我一样为它神魂颠倒。
1634年磨坊主的儿子伦勃朗与富家小姐莎斯基亚结婚。她在婚后成了他的模特儿。同年，他创作了《花神》和《莎斯基亚扮花神》。
我默默凝视着《花神》，长久。一片黑暗，亭亭玉立的花神，穿着锦衣长袍，手持花杖。青春姣好的脸庞，浓密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头上戴着花冠，上面插着玫瑰，雏菊，还有百合。恬静安宁。
伦勃朗深沉智慧的双眼看着莎斯基亚。这个美丽温婉的女人，带着淡淡的哀伤。细腻的笔触，独特的方式。他的画不仅聚光，而且有丰富的明暗层次感。他的光线与色彩不仅是突出形象，更是为了传达思想。在《花神》中，他运用了柔和的暖光来塑造花神，她被包裹在一层神秘的光感中。使这一形象充满遐想，呈现出极为鲜明的蓬勃朝气和对未来光明的追求向往。
仿佛，已不仅仅是爱情了，已成为信仰，成为精神的慰藉。这就是花神莎斯基亚。他心中的女神，她是灵感的源泉，是灵魂的诗歌，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的希望。我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
莎斯基亚在唱歌时，总是低低的声音，歌词几乎听不见，只有音律清婉如丝。她一边织衣，一边哼着，偶尔瞟一眼正在作画的丈夫，眼神里满是娇羞和嗔怪的笑意，妩媚。
然而她的早逝使他的生活转入了黑暗。达娜厄是伦勃朗最喜欢表现的希腊神话题材。如今，那幅画到一半的《达娜厄》在窗前的画架上，已搁置许久。他站在窗前，怔怔地望着河水出神，怀念着他的花神。关于他们的甜蜜回忆在遗忘后，莎斯基亚的音容笑貌瞬间如此清晰。于是，他重新拿起了画笔涂抹起来。我想，他一定又听到了她的歌声，从朦胧幽暗的地方传来，若有若无。
不是上苍，是花神将无可比拟的画面表现力赋予了这个天才。
我从博物馆出来后，天空的密云已经飘散，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涅瓦河。阴沉沉的俄罗斯大地，偶尔的光亮，让人心怀温暖。
在伦勃朗的画中，他从未让人物说出心里话，但观众还是能体会到这些人物背后的潜台词，从而发出不安的、揪心的笑：妻子的离弃。爱子的去世。事业的破产。晚年的伦勃朗长期蜗居于阴暗的小屋，但他仍然坚持以黑暗绘成光明的信念作画。执著的艺术家。信仰。对于这个温文儒雅的男子来说，只需要埋藏在心底，随时等待着花神的召唤。
4.厨娘
荷兰，郁金香的国度。代尔夫特，荷兰最古老的城镇，出产白地青花的瓷器。维米尔，毕生都是代尔夫特的居民，声名仅次于伦勃朗。
维米尔当时生活的荷兰，社会安定富足，舒适安宁是荷兰市民的审美趣味。维米尔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故乡，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这使他绘画的题材十分狭窄。他所描绘的主题，多半是女性在室内从事某件家务的动作，不论是厨娘、女仆，都有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这些画，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让人感受到一种宁静、满足与生命之美。
维米尔在绘画的风格上属于巴洛克艺术。他对于空间、光线、色彩的技法，有着非常独特高超的成就。他的画既通俗易懂，又神秘莫测。
《厨娘》是最具典型的维米尔的光源。阳光从侧面的窗子透射进来，慢慢地浸润着厨房里的每件物品，清晰而又迷蒙。厨娘慢慢地倒着牛奶，时间凝滞在这一刻。厨娘的宽阔脸庞上神情专注，朴素的黄色上衣和蓝色围裙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显眼。维米尔笔下的厨娘，那么的率真亲和，那么的质朴善良，她也许就是他家的厨娘，正在为他的孩子们准备早餐呢。
画家站在代尔夫特的风景中，辽阔的苍穹，乌云渐渐散去。他看着河面，厨娘递给他一杯热咖啡，还有一个面包，他将它搓碎。
他从不在家里作画，而是在酒厂租了一间画室，进行创作。画室外可能是喧嚷的，但他沉浸在普鲁斯特般的追寻和记忆中，一切都是静默的。他在画中游走。
他的画笔如微风飘拂，轻轻点染，焕发出独特的动人光彩，普通的生活变成了形与色的美妙组合。在似真似幻的气氛中，《厨娘》瓦罐中的牛奶倾倒而出；《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樱唇微启，眼含幽怨；《持秤的女人》调试着空秤，昏暗的桌上，闪闪发光的珍珠项链……简单的构图、明晰的空间、匀净的光线，组成一个和谐静谧的世界，散发出一种超然的、古希腊艺术般的气息。看维米尔的画，内心很平静，没有澎湃的激情，炽热的渴望已然成了淡淡的幽思。
午睡醒来，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灰尘在光束里浮动，朦胧飘忽。凝视着墙上那幅维米尔的《厨娘》，再一次被它的光影震撼。它是一个画家朋友临摹的，虽然不具备原作的神韵，却也朝夕相处了几年。维米尔用这幅画叙述了一个静寂的故事，厨娘低头专注地倒着牛奶，向人们低低地诉说着什么……
最近，荷兰发现了维米尔的画室，它位于代尔夫特市的沃斯特拉特街，坐落在一条运河上。发现者达恩·哈特曼自己在这个画室里工作了二十年，但却直到现在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他曾和已故的荷兰艺术家安东·派克一起在这座房子里工作。他说：“安东对这座房子的光线十分满意，他还说以前一定也有人在这里作过画。不过我并没有多想，更没有把它跟维米尔联系起来。”他们是两个多么幸运的人呵！每天工作在维米尔曾经作画的屋子里，闲暇时，也会像他一样眺望远处的代尔夫特老教堂吧？维米尔在暗中一定赋予他们艺术创作的灵感了吧？
古老的城镇，孕育出神秘的画家维米尔，他绘出的一幅幅画作，在时间深处闪烁着代尔夫特瓷般的光泽，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踏上荷兰这片开满郁金香的土地。
5.船抵威尼斯
我相信，船抵威尼斯时，透纳到达了绘画成功的彼岸。
透纳是热爱威尼斯的，数次造访。《船抵威尼斯》这幅画大概描绘了他最后一次访问的情景。几条神秘的驳船慢慢划过流金溢彩的海面，向微光熠熠的水城威尼斯无声地驶去。远处的房屋教堂只见依稀的轮廓，宛若海市蜃楼。葱郁的树木，只有淡淡的树影罢了。可是，你瞧，那金黄的夕阳的光，顺着树水似的流过去，温暖，柔和。再一看，那光又象一片海，满处都是。闪闪烁烁，无从捉摸。那时刻，我觉得透纳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成碎片又把它们撒向金色的太阳。
最近，我在阅读约翰·罗斯金撰写的《现代画家》时，了解到这本书的起源是罗斯金为了替受到批评家抨击的透纳辩护。书中大量引用了透纳的画作，并加以详细分析。可见，透纳的作品对他的心灵影响之大。无独有偶，透纳和罗斯金，这两位英国绅士，都把水城威尼斯看作是大海的新娘。罗斯金在文中写道：“五颜六色的薄雾漂浮在遥远城市的上空，这种薄雾不是你想像中的轻飘精神，而是已亡的权贵从意大利古墓里呼出她的灵魂，这些薄雾围绕着她们深爱的地球，徘徊于模糊与无尽的光辉之中……”
从这里出发，我感受到来自文学来自艺术更来自生命的共同的精神穿越。这是一个从画面到文字都令人舒展飞翔的美的读本，文字里有着灿烂的光的照耀，有着缤纷的色的呈现，还有着自由的灵魂的飞扬。它是独立的、个性的、深奥的，但阅读起来是放松的。
在罗斯金的文章里我慢慢回想起透纳的一些绘画作品来。前两年，我的朋友从英国留学回苏州探亲时，送给我一本印刷精美的画册。透纳的画册。我随手翻了翻，题材无非是暴风雨中的船只，晨曦中的海湾，还有夕照下的港口。单一的色彩，简洁的笔触。不以为然。
但之前，我对透纳还是有所了解的。他是十九世纪英国的风景画家，大约花了二十年工夫专门研究光影和色彩，轮廓与内容差不多全不管，被看作是印象派的先锋。
在透纳的艺术历程中，荷兰画家伦勃朗的艺术给他很大的启发。他佩服伦勃朗那种光影对照的绘画技巧：在一片黑暗里透出晕黄的光，像低窜的火苗，在这样的光线里安排人物。
今年夏天，我乘船来到威尼斯。一座“海中之城”，由一群小岛组成。“贡多拉”穿行于纵横的水巷，拥挤的圣马可广场，数不清的鸽子飞起飞落，还有华妙庄严的教堂与钟楼。我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眺望对岸，心情格外悠闲。
透纳一生有过四次意大利之行，几乎走遍了这个国家。1819年他赴罗马，在停留的两个月中一下子画了1500张速写，有时还在这些速写上注明颜色，例如土壤呈浅红色，近影为紫色，大海是湛蓝色，阳光下绿叶簇新，阴暗处显灰绿色。之后他访问了那不勒斯、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特别在威尼斯，他从氤氲的烟云里对光的理解发生了飞跃。浮泛的幻想，贴切的观察，在透纳的作品里梦和现实混在一起。
和煦的阳光中，我在透纳曾经徜徉的街道上走过，欣赏两旁古老的民居，华丽的宫殿。我伫立在叹息桥下，聆听手风琴奏出动听的乐曲，流连忘返。我想如果我是个画家就好了，我会以油画，展现在威尼斯看到的美景。好在这些惬意、浪漫的记忆，都被透纳灵巧地转移到他的画作里了。深感欣慰。
就这样，我喜欢透纳的画经历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对他的绘画艺术从不认可到认可的过程。也是个人艺术的沉淀吧。确实，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透纳的画，有些人认为它们是华丽而艳俗的，有些人则认为它们是优美而壮阔的。
透纳的油画没有传统学院式的那种厚重和深沉，充满了水彩画般透亮、轻快的色调。在我眼中，透纳画笔所描绘的，都是真正的大自然，是大自然映照到他内心所反射出的光。
透纳最早也是学习水彩画的，但他最终认识到将水彩画技法运用到油画当中可以实现更自由的表现力，从而创造了全新的绘画语言。我心悦诚服于他那层出不穷的描绘，感动于他通过精湛的绘画技巧来表现光和色彩的极盛魅力。
初次见到透纳的人很难把他与大师联系起来。他是一个有点古怪、敏锐、顽固不化、不拘小节的伦敦人，但对自己注重的事物满腔热忱。他对泰晤士河太熟了，他是个穷苦的孩子，小时候住在市场旁的陋巷里，经常在泰晤士河的码头和驳船上玩耍。长大了，他不厌其烦地画光、雾、蒸气、太阳和水……
这是一个初夏的傍晚，他在莫特莱克台地散步。掠过树梢的夕阳，刺痛了疲惫的眼睛，他闭上了双眼。台地上一排高大蓊郁的树木在微风中摇曳，斜斜的树影落在刚刚破土的草坪上。泰晤士河静静地流过，满载着喜悦的船只张帆远航。几个路人站在河边，一条小狗跳上河堤。在这幅画中，我注意到最让画家心醉神迷的还是光，其他一切好象都是抒发他对阳光的迷恋的借口。
与这幅画温馨宁静的风格截然相反的就是《暴风雪中的汽船》了！它表现了透纳最为激越的感情。重重的雪雾，从汽船烟囱里旋卷而出的浓烟，还有喧嚣的海浪狂暴，一瞬间通过近乎骇人的现实主义手法呈现在我面前，让我感到一种随时要被狂澜与暴风雪吞没的恐怖。尽管如此，我还是为能全面领略透纳巨大的艺术魅力而兴奋。
作为画家，透纳是出色，勤奋的。晚年，他仍然不停地作画，更加放纵色彩。1846年有个叫理查德·多伊尔的人，发表了一幅题为《透纳作画》的漫画来讽刺他。画中的透纳头戴礼帽，身穿燕尾服，举着一把蘸满铬黄色颜料的拖把，正要往画布上涂抹。
多么遗憾呵，透纳活着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充分理解他和他的作品。以后的人们虽然关注到了他的辉煌，却忽略了他的忧伤，这忧伤困扰着透纳，直到去世。
船抵威尼斯时，我想，透纳对光与色彩的表现达到了完美的极致。我不由自主地走入了他创造的诗化意境——落日与初升之月的更替。画面右边，夕阳在渐渐扩散的柠檬色光晕中落下；画面左边，一轮圆月冉冉升起在水面投下一片清辉。据说，透纳第一次展出《船抵威尼斯》时，引用了拜伦的诗句：月亮升起，还未入夜，太阳与她，争夺白昼。他想告诉人们什么呢？
飘浮的云朵，闪亮的海水，眩目的金光，朦胧虚幻的画面中隐现出水城的倩影。仿佛天堂降临在我的眼前。然而，这一切并非臆造。为此，我在文章结尾继续引用罗斯金对威尼斯的描写：“……天堂那温柔、悲伤的蓝眼睛向下凝视着深深的海水，而静止、安静的透明海水正播撒着粼光，这束光从海水中蓝宝石般的静谧中散发出来，就好比浓浓的睡意中吸入了光明的梦想。”光明的梦想，这就是透纳毕生的追求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