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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公路沿着河水弯曲,绿影婆娑,一边是芦苇,一边是垂柳。沿着这条公路,可以到南塘。太阳还没有在石拱桥的桥头升起,天色却已亮了,炊烟从一座座屋顶升起,公鸡的鸣叫很响亮,也很舒展,还夹着几声浓浓淡淡的狗叫,使古镇的早晨愈发显得明媚生动。

清澈流动的河水,有好多船,但从前的船更多,更繁忙。船是南塘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一条条船离岸或靠岸。走在桥上,人们喧攘着,将我拥向前去。我的外婆在这里,我的父母也在这里生活过。

为了给我的家族树碑立传,我多次回到南塘,找菊娥姨婆,她是外婆当年的陪嫁丫环,终身未嫁。外婆去世后,她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从苏州搬回了镇敬老院。她九十二岁了,身体健康,满头白发,瘪着嘴对我说:“当年苏州城里的潘小姐下嫁到这个小镇许家,多少人眼红。光陪嫁就走了一条街……小姐对姑爷一见钟情,这是缘分呵。他们俩,可是一辈子都没红过脸,吵过嘴。当然,小姐的脾气也平和温顺,哪像你妈妈当初对你爸爸,要不是小姐压着,早就……还是不情不愿地结了婚。不然,哪有你这个作家呵!”听到这里,我兴奋异常。这足以说明,外公外婆是相亲相爱的,封建包办婚姻还是有伉俪情深的。

初夏的早晨,微风习习。卖花姑娘从深巷经过,她喊着:卖花,卖花哎。栀子花,白兰花。她的声音甜津津、脆生生。花是新摘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

卖花姑娘站在和丰桥头,看看桥下的流水,水中的荷花,不禁哼起歌来:

“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哥约我黄昏头,日长遥遥难得过,双手扳窗看日头。”

潘小姐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上桥的,听到了这样的歌唱,久久无语。

卖花姑娘有点不好意思,桥下流水潺潺。

“你看。”姑娘说。

“荷花?”

“还有鱼儿,荷花和鱼儿在说话呢。”

“她们在说什么呀?”潘小姐问。

“我听不懂。”

桥堍下药店的窗户突然“咯吱”一响,潘小姐抬起头,什么也没有。但她看到了——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药店的账房里,穿着一袭月白长衫,丰仪俊朗得如雪地春风。潘明慧从和丰桥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看见他时,连微笑也是温湿的。这个叫许文生的男子于她,就是一缕灿烂而温暖的阳光,让站在桥上的潘明慧坚持了二十年的孤独和高傲,一下子像薄雾一样消散了。

许文生是不正眼看女子的,这样很自然,中医也算是读书人,习以为常了。偏偏这一次文生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从桥上走下来的盈盈微笑的潘明慧。他觉得这个女子眉清目秀,与众不同,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由多看了两眼,他看得很正气很自然。

明慧缓步走进店堂,柔声说,“小先生,我买两盒六神丸”。

“好!”文生拿来了药,脸有些红。“知道服法吗?”

“嗯。”明慧点点头。

菊娥在一旁看着掩嘴轻笑。

明慧付了钱转身要走,文生叫住了她,把找的零钱塞到她手里。

走出店门,菊娥调笑自家小姐,“怎么样,中意吗?”

“嗯。”明慧羞涩地点点头。

“我说嘛,叔老爷的眼光准没错。你偏不放心,多跑这一趟。”

“你不懂,这一趟跑得好。”

“我的小姐,你说好就好。”

月亮升起来了,文生独坐在后院里,想起了白天的事。

“她真美。”文生心里说。

这么想着,文生取过毛笔,蘸蘸月光,在青砖桌上涂画起来。

浓浓的月色渗进青砖,涂画的人像褪不去了,他把笔一搁,回到屋里。

第二天许淼来到后院,无意中看见了青砖桌上的人像。

“咦,文生,你画的是什么?”

“爸爸,是白娘子。”

“哦。”

许淼再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提起外婆,老太太话可多了。她的话破碎零乱,像一大片随风飘散的树叶。她说起我外婆的脚,不是一般大户人家小姐缠的小脚,是一双天足。这是潘家的特别之处。潘家的另一特别之处是把一个名士请到家里来教独生女儿读书。这个老先生能诗善画,终身不应科举。他教女学生不是读“女四书”之类,而是诗词歌赋。潘明慧因此能通背《长恨歌》、《琵琶行》、《董西厢》: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甚至,连她的贴身丫环都能断文识字,吟上几句诗。

外公外婆做了多少善事,我家的药店救了多少人,简直不胜枚举。尤其,外婆硬是把独生女许配给了镇上的大地主、藏书家陆操的儿子,闹得母女差点失和。说到我父亲时,老太太的话连贯起来:“陆校长就像他爸爸,有学问,长得神气,人又正派。小姐果然没看错。你妈妈从前觉得委屈,现在别提多幸福,还不是小姐眼光好,看人准。小姐说过,积金积玉不如读书育人。想当初,苏州城里的富潘虽说是财富之家,但比起贵潘这个书香门第,到底还是差了那么一截。”

放鞭炮,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在娶亲队伍的前面,走着全镇有名的乐队。两面鼓上飘着长长的绸条,挂着红色的同心结;两只喇叭的铜管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一道一道的金光;笛子装饰着深黄色的穗子。乐队后面是骑着马意气风发的新郎,他穿着大红吉服,格外英俊潇洒。紧跟其后的是,是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轿顶的四个角拴着一串一串的小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轿子两旁,走着一群美丽的乡村姑娘,她们羞羞答答,彼此紧紧地靠着。姑娘们的双颊绯红,耳朵上的坠子闪出彩虹般的各种颜色。阵阵春风吹散了她们的头发和衣裙,她们迎风而行,像在人间会过情郎后急急飞返天宫的仙女。……在娶亲队伍的末尾,是一列挑着箱笼的挑夫。一只又一只的大箱子,数十里的红妆,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路旁铺洒着数不尽的玫瑰花,就连路边的树上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几十只箱笼排着队穿过街巷,路旁拥挤涌动的人群比肩继踵,人们个个都伸头探脑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婚礼。

这时的许家大院张灯结彩,许老爷带着家人、亲戚等人,守候在前厅,迎接着络绎不绝的宾客,收着一捧一捧的鲜花和绸缎扎带的礼物,赔着笑与客人道谢、寒暄。几个佣人在客堂里出出进进,沏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天色渐渐暗下来,日落时分,天空中出现了一大片绚丽的火烧云,把许家大院似乎都染红了。新娘的轿子停在大门外,院子里响起了鞭炮声,媒婆阿杏跑了出来,笑迎着队伍,一口一个“百年好合,富贵连年”。

许文生翻身下马走到轿边,难以置信地对着轿门说:“明慧,真是你吗?”

潘明慧娇嗔道:“是我,文生。”

“哦,感觉做梦似的。”许文生手抚着额头,说道。

接着,他连踢三下轿门,刚想掀轿帘。却听明慧轻声说道:“慢一点,我想出个对子,对上了,你再掀也不迟。”

“你是不放心么,临下轿还要考一考。不过,这可难不倒我。”文生很自负。

“白头翁持大戟,骑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明慧樱唇轻启,莺莺细语隔着一道轿帘清清楚楚地传出。

许文生胸有成竹,轻松答道,“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从容出阁,宛如云母天仙。”

“好!”众人齐声叫道。文生掀起轿帘,把新娘扶出来,用秤杆挑起她的红盖头,偷偷地看了新娘一眼,心怦怦乱跳。但是他什么也没看清,只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新娘子真美。”他旁若无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明慧,你真美,我还以为是白娘子呢。”

潘明慧轻轻推开他,低语道:“那你不就是许仙。”

许文生自嘲地一笑,“这倒是。”

“看来保和堂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的日子不远了。”有人插了一句。

许文生毫不领情,说道:“但愿世上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文生,你确有一颗菩萨心呵。”潘明慧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那……到时跟着我过苦日子,你可别后悔喔!”

“嗯,不后悔!”

这时,阿杏走上前说:“瞧这小两口,甜得像糖藕似的,许仙、白娘子再恩爱也不过如此了。这样的话,包准年头一个、年尾一个,给许家旺子孙,添富贵!”

贺喜的人看了一场如此戏剧性的精彩场景,不禁热烈鼓掌。许老爷才算定了心,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许仙,白娘子。许仙,白娘子。”小孩子们叫着围拢上来,妇女和男人们也跟上来。他们仔细打量着潘明慧。她内穿红袄,腰系流苏飘带,下着一条绣花彩裙,头戴用绒球、珍珠、玉石连缀编织成的“凤冠”,肩上披一条绣有牡丹、灵芝、蝙蝠、喜鹊吉祥图纹的霞帔。女人们悄悄议论着她的容貌和打扮……

新郎新娘按着本地的规矩迈门槛,敬高堂,拜天地,入洞房。在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一件件箱笼被抬进了大门。挑夫故意慢悠悠地走着,让观望的人们可以一一细看。黄花梨立柜、楠木书柜、楠木多宝格,豇豆红瓶一对,上贴新婚多吉的红条,樟木箱两对、楠木匣两对、穿衣镜一座,各色上等丝绸十匹,酸枝美人榻一张,还有方凳、绣墩各四只……引得左邻右舍的姑娘嫂子们连连赞叹:“哟,三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立地穿衣镜呢。”“二婶,谁说不是呢。”“等一会儿,我们一定要挤进新房去看看,还不知有什么稀奇东西呢。”

喜宴上热闹非凡,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令众人赞不绝口。人们频频举杯向许老爷、许文生贺喜,许文生难得这样高兴,开怀畅饮,竟喝得有几分醉意了。

明慧换了一套大红绣花的软缎衫裤,开双襟,胸前左右分别绣着龙凤图案。阿杏替明慧重新梳理头发,一边整理,一边欣赏着镜子里的新娘。她从来没服侍过像明慧这样标致秀美的城里姑娘,配上仪表堂堂的许大少爷,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况有哪个新娘的嫁妆里有书籍画册、文房四宝,真是少见。

新房的摆设更是富贵典雅,布置得当。外间的案几、八仙桌上有铜质蜡扦一对,上插方形雕有龙凤和喜字花纹的蜡烛;锡质油灯一架,内盛香油和蜜,灯油内以红头绳为芯;镀金小座钟一座;大瓷掸瓶一对,内插红、绿鸡毛掸;粉彩茶叶罐一对;白瓷茶具、紫砂茶具、玻璃茶具各一套;各样瓷器:花瓶、坛子、碗碟、杯盏(白瓷、青花、粉彩、豇豆红)。里间的红木云石面百龄台上放着素三彩瓷果盘、大青花五彩果盘,内装苹果和石榴;五彩百宝纹多宝格盘,内装蜜饯干果;一坛陈女儿红酒;铜盆内扣大红绣鞋一双。

梳妆台上,放着化妆品及日用品,包括:

1.梳理用具:黄杨木梳六匣;湘、蜀竹篦子两匣;紫檀木梳妆匣一个。

2.洗漱用具:漱口盂、牙刷、青盐;彩色手巾、檀香皂、桂花碱等。

3.化妆用品:胭脂盒、胭脂垫、画眉膏、画眉笔、玫瑰水、桂花头油、扑粉、鸭蛋粉、雪花膏、花露水。

4.床上用品:绣着满床笏缎子床帘、幔帐。

5.彩缎衾褥、鸳鸯枕。八铺八盖。绣着五福捧寿、凤穿牡丹、百蝶穿花、万字长春等吉祥图案。

6.四季衣服、鞋袜及其它穿戴物。

墙上还挂着四幅色彩淡雅的花鸟画。人们看得目不暇接。“这次闹新房算是开眼界了!”离开时,发现进门处的翘头案几上有架双面绣的红木台屏,折枝海棠立着画眉,栩栩如生。细看之下,鸟的羽毛柔软得简直不用触摸就能感觉到。一问媒婆阿杏,原来是陪嫁丫环菊娥的杰作,于是有爱管闲事的人打听菊娥。阿杏撇撇嘴:别妄想了,人家可是答应老太太,侍候小姐,终身不嫁的。

月亮娇羞地躲进了云层,四周寂静无声,洞房里红烛荧荧。坐在床沿的明慧羞答答地抬头看了文生一眼,目光相触的一刹那,明慧忙又低下了头。文生拉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取出一只金表为她戴上。她望着镜中的男子,甜美地笑了。

他把她鬓边的一朵玫瑰花拔了下来,花瓣轻拂她的脸颊,烛火映照下她俏丽的眉眼呼之欲出。他拿起玫瑰花,放在鼻尖闻了闻。她问:“香不香啊?”

他点了点头,“嗯,……你比花香。”

她听了就想夺过花来,伸了一下手,又缩了回来。

“今天呀,我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差点醉了!”他的脸红彤彤的。

她站起身,不声不响递上一杯温水,端水的手指在茶杯上呈出了兰花状。他探过身去触摸她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摸,春色悄悄爬上了她的脸。

“明慧,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娶亲,好像就是为了等你。”他动情地说。

“我也是。”说着,她低下了头。

“那天,你轻衣薄衫从和丰桥上一级一级走下来,我真以为是白娘子。还有菊娥,恰巧穿着一身青衣。”说着,他轻搂她的肩。“做梦似的。”

“白娘子好呵,与许仙相亲相爱。虽然吃了些苦,但是后来儿子中了状元。”

“明慧,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不然……”

“不用发誓,我相信你。”明慧打断文生,用手绢轻掩他的嘴。

“你这么相信我?连着今晚,我们总共才见过两次。”

“嗯。我不会看错的,你一定是个好丈夫,好大夫。”明慧慎重地点头。然后,她打开靠床的一只大箱子,柔声说道:“文生,我给你备了一些药材。”

许文生低头一看,里面装着人参、灵芝、麝香、沉香、冰片、牛黄、雪莲、当归,还有檀香、藿香、丁香、白芷、苏合香、安息香。他不禁喜出望外,握住她的手,说道:“明慧,你什么都考虑周全了,娶到你我三生有幸。”

明慧的脸涨红了,轻声说:“文生,我们缘定三生。”

她微微低着头,手绢缠在手指上慢慢绕着,娇羞无比。文生一时看呆了。定了定神,才问道:“明慧,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明慧嫣然一笑:“文生,我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饿渴者;愿你有十手、百手、千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美善事,拯救水火中诸贫病者。”

文生说:“那岂不是要我做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明慧点点头:“是的,但从今往后你不是一个人,我会帮你的。”

文生深情地看着她,说,“夫妻同心,好!”

结婚三朝,正是农历立夏,庙会的日子。这是古镇一年中最隆重而热闹的日子。大锣大鼓,丝竹齐奏。踩高跷,舞狮子,舞龙。江南小调“庵堂相会”、“拔兰花”……茶水担、熟食担,全镇出动,各种果品,各种鲜花,填街满巷……

许家大少爷带着新娘子去“看会”,手拉着手。从上塘东街(辛家米行)一直走到下塘西街(个园)。新婚夫妇在大街上,在那么多人面前手牵手地走,那样亲热,镇上的人议论纷纷。尤其是“老古板”们有些看不惯。

他们的衣着打扮也是这镇上的人没有见过的。许家大少爷穿了一件月白香云纱长衫,上面罩了一个浅灰色素缎马甲,说不出的俊秀儒雅。潘小姐穿的是一件水红色嵌金线乔其纱旗袍,脚下是一双麂皮软底皮鞋,长统丝袜。新烫的头发,鬓边插一朵小小的珍珠发夹,风姿楚楚,光彩夺目。

许文生和潘明慧坐在沈万丰(镇上的一家大酱园)楼上靠栏杆一张小方桌前的藤椅上看会,喝茶,嗑瓜子。楼下的往来人七嘴八舌。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人说出了声(小声),有的只是自己在心里想。

潘小姐这双丝袜要花多少钱?

反正你我买不起!

她的旗袍开衩未免太高了,上面绣的花倒是好看!

毕竟是城里小姐,举手投足恰到好处。

许文生艳福不浅,娶了她,交财运喽。

你看她手腕上的那只玉镯,白得多滋润,像块猪油膏。

还不知值多少钱呢。

她的皮肤真白真嫩,摸一摸,能掐出水来。

你怎么知道?

想当然,想当然啦!

许文生时常拉着潘明慧,到澄湖游览。澄湖是镇外古迹,唐代诗人陆龟蒙、皮日休诗酒留连的地方,南望可见湖中的白帆从柳树梢头缓缓移过。这里离吴淞江很近,不多远就到了。遇到天气晴和,他们在湖中泛舟。水拍打着平滑的船舷,灼热的阳光在船篷上反映出斑斓的光点,渔夫笑着站在船尾捞上来满网的水草、沙石和活蹦乱跳的鱼虾。潘明慧坐在船头,系着围裙剖鱼温酒。雨天,兴致高的话,他们也照样出门。撑着伞伫立湖畔,静听雨声。雨下大了,许文生体贴地为妻子披上一件毛衣,然后用手轻搂她。每当这时,潘明慧总是觉得十分幸福满足。

老太太菊娥一再强调,我家小姐的美那是大家闺秀的端庄美,绝不是谭玉凤戏子那样的妖媚美。你看谭玉凤那个水蛇腰,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搔首弄姿。把大街当成舞台呢,惹得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看过来,看过去,骨头都酥了。有什么用,还不是红颜祸水……哪像小姐与姑爷一辈子客客气气,恩恩爱爱。

许家是有点特别的人家。既不像辛家一样是富有家财的财主,也不像陆家是书香门第,他家有些田产,并不很多,但是盖的房子很讲究。没有亭台楼阁,但是轩敞豁亮。砖瓦木料都是全新的。靠西墙是一间小厢房,靠东一间大正房,是许文生潘明慧这对新婚夫妇的卧室。许家奉行朱柏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许文生虽然不亲自洒扫,但经常督促佣人。许家兄弟三人,老大许文生,老二许益生,老三许乐生。许文生反而成亲最晚。婚后,即由老太爷许淼作主分家,保和堂由许文生掌管,许家在镇郊的二十亩良田归许益生,许乐生早几年在许淼的资助下在苏州城里开了个针灸诊所,生意不错,就把家也安在了那儿。分家后,老太爷自然随长子许文生住。

婚后,外公看出,外婆很会过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们的房间面对一个大的天井。靠墙种了一丛竹子。石条上摆着兰花、菊花。一只白色钧窑平盘里养着一块玲珑剔透的水石,蒙了一层青苔,长着虎耳草和铁线草。冬天,她会养几头单瓣的水仙。肥壮的碧绿的叶子,开着白玉一样的花。夏天,她会在缸里用莲子种荷花。二三片荷叶,一朵粉色的花,下面有一二条游动的金鱼。许家总是很安静,外婆坐在房间里穿针引线,或是算账看书,翻书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保和堂是一家门面较大的药店。药店的伙计,一律称为“先生”。一等的是“管事”,即经理。当了管事,就能入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红。因此,管事对生意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东家基本不到店,管事负责一切。他一个人睡在神农像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名叫“后柜”。总账、银钱,贵重的药材如犀角、羚羊角、琥珀、麝香,都锁在这间屋子里,钥匙在他身上,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贵重东西。保和堂的管事没聘用别人,由许文生兼了。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药和“跌”丸药。药店每天都有很多药要切“饮片”,切得整齐不整齐,直接影响生意好坏。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药是什么人切出来的。“刀上”是个技术人员,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逢年过节,药王生日,有酒,管事的举杯,必须“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和堂的“刀上”姓胡,微胖,因为高度近视,带一副黑框眼镜,人称“瞎子老胡”。他高傲,有点倔,但为人耿直。

端午节早晨,窗外锣鼓声声,明慧在窗口听了一会儿,关照菊娥调好雄黄酒,在房前屋后,门窗墙壁,壁橱角落,水缸旁……遍洒,以祛辟毒虫。垂下细密的帘子,焚上清淡的檀香,衣上缝成平整的针脚,把一束束苦香的药草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后院,她等着丈夫起床。文生的一举一动,明慧都心有所牵,一刻不见,就叫得他铭心刻骨。他抬手她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扬眉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坐在椅子上,仔细地剥着粽子,一层一层把粽箬叶打开,直至白糯的粽子现出,蘸了层白糖递给文生。他吃在嘴里,甜在心头。一抬头,见院中翠竹森森,不禁脱口而出:避暑最宜淡竹叶。明慧一听,不假思索答道:伤寒尤妙小柴胡。转身,瞥见窗台上的玫瑰花开得正艳,说道:玫瑰花开,香闻七八九里。文生应答:梧桐子大,日服五六十丸。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一旁的菊娥也跟着笑了。

每天下午三点钟,明慧照例会带着菊娥去店里,给许文生送点心。有时是绉纱小馄饨,有时是桂花糖芋艿,有时又是藕粉小圆子。文生吃点心的时候,明慧柔弱地执着白纨扇,静声细气关照着药店的生意。保和堂一天天兴旺起来了。草香缭绕中,他看得见四邻羡慕的眼光,区区许文生,何德何能呢?

殊不知,苏州城里有一家大药店潘资一,管事潘成儒是潘明慧的堂叔。一次,潘成儒的母亲病了,高热大汗,面赤口渴,脉象洪大,潘成儒开了药方,服后不见效,他知道治疗母亲的病应该使用白虎汤,总是担心母亲年岁已大,受不了这种攻伐力量强的方剂。许文生知道后,托人带信:“老太太得的这个病,本就该用白虎,药下对了,当然不会伤人,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潘成儒听了,就改用此方,病果然很快就好了。于是,他亲自前往南塘许文生家中,诚心请教,许文生也十分感动,两人从此成了忘年交。许文生潘明慧成亲,是潘成儒做的媒。

许文生酷爱中医,性格谦逊稳重,凡是听说有比自己高明的医生,都不辞路远,前往求教,从不矫作遮掩。有一个街坊邻居生病,命在旦夕,他认为无法救治,但一年后,又见到这个人,原来是灵岩山寺的老和尚把他的病治好了。第二天,许文生赶往寺里。他隐姓埋名,从学徒做起,挑水担柴,劳动之余精研学问。过了一年,老和尚对他说,你已经学到了我所有的本事,可以下山了,以你现在的医术,完全可以独立行医,你的水平甚至已经超过了名医许文生。他听了,连忙伏地叩首,告诉老和尚自己就是许文生,老和尚感动不已。

他的医室是在后柜另辟了一小间,类似现在的坐堂医生,这一小间挤得很,像一个小药房。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花小瓷坛,坛口塞了棉纸卷紧的塞子,坛肚上贴着浅黄蜡笺的签条,写着“仁丹”、“珍珠散”、“冰片散”……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钵,药碾,药臼、剪刀、镊子、钳子,往耳朵和喉咙里吹药用的铜鼓……他是个全科医生,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什么病都看。许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药,大都是“散”。“神仙难识丸散”,散药里有许多贵重药:麝香、珍珠、冰片……试问,哪家的药店能用足?因此,许文生一向让店里自己炮制。经常可以看到瞎子老胡抱着一个乳钵,握着乳锤,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

许文生看外科的时间比较少。一年也看不了几起痈疽重症,多半是生疮长疖,而且大都是七八岁顽皮的男孩。常常看见一个大人带着生癞痢头的瘦孩子,或一个长三腮炎的胖孩子走进保和堂的大门;一会儿,就看见领着出来了。正巧遇上的话,哭丧着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样子滑稽可笑。生癞痢的把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涂成了点点绿色;生三腮炎的腮帮上画着一个乌黑圆饼。

——那时还没有挂号收费这些手续。而且本地规矩,熟人看病,很少当场缴钱,都要等“三节结账”,——端午、中秋、过年。忘记是不会的,多少可就“各凭良心”了。乡下来人看病,一般倒是当场付钱,但也不是现金,二十个鸡蛋、一升芝麻、三四条鱼或一只鸡、半袋山芋、一篮莲蓬!遇到实在有困难,什么也拿不出来的,就由病人的儿女跪下来磕个头。许文生看看病人浮肿的脸,身上盖着的破棉被,鼻子一酸,不但诊费免收,连药钱也白送了。

即使解放了,他看病对干部与群众照样一视同仁。这从两件事可以看出。

一件事是副镇长马英虎患慢性咽喉炎,经常发病,十分苦恼。他找许文生诊治。许文生开了一个药方,嘱他按方服一百剂,就会痊愈了。马英虎服了八十剂,病已好了一个多月,他再不服药了。不料,事隔一年,病又复发。许文生对他说:我让你服一百剂,你才服八十剂,当然复发了。从今天开始,你听我的,再服四十剂,病就除根了。事情果真如他说的一样。对此,马英虎非但没说一个谢字,反而埋怨他当时没说清楚,店里的伙计都说,最好让他复发,不识好人心。

另一件事是许文生给周炳治蛇丹,周炳是和他小时候一起斗蟋蟀,放风筝的朋友。他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在行,没几年就把家业败得精光,连老婆都逃回了娘家,最后只好在亲戚家寄食。这一家住三个月,那一家住两个月。即使这样,他还抽鸦片!一天晚上,他觉得腰肋疼痛,浑身发热,早上歪歪倒倒地来保和堂。许文生一看,他患的是缠腰蛇丹。就对他说:“你不用走了!”

他把周炳留在店里住,管吃、管喝,还管他抽鸦片,惹得伙计憎厌,给了他不少白眼——他把保和堂留着配药的一块云土抽去了一半。许家祖上传下来的麝香、冰片也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个多月后,周炳的蛇丹痊愈了。

许益生问哥哥:“你干吗为他治病?”许文生对这话有点不解,说:“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许益生摇摇头,“想不通,他可是穷得叮当响。”在他这种既费钱又费力的事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周炳没有钱。病愈后,他写了很多鸣谢许文生的帖子,在街上到处张贴。帖子上的言词真真切切,充满感情。镇上人看了,一时赞颂不已。

潘明慧是温良贤惠的,对丈夫所做的事从来不说一个不字。但她故意问许文生:“你给周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钱?”许文生笑一笑,说:“没多少钱。——我只是按照你的要求在做。”她笑了,那样的笑容在许文生眼里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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