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城市风貌急速闪过,但马克置若罔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和帕默夫妇在一起的时光。哪怕因为搬家略显凌乱,他们的家看上去还是那么舒服,那么诱人。那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家的样子。充满爱,充满笑声,一大堆孩子,至少要有两三个,还有一条狗,必须有条狗。他火车硬座上动了动身子,好缓解一下背部的不适。想到后背疼痛的原因,他不由笑了。托马斯的那张小脸蛋,那双大大的眼睛和满头浓密的金发映入他的脑海。能救下这么一条小生命,后背这点儿痛算什么。
“波尔卡街到了!”
车里的广播打断了马克的遐思。他站起身,往门口走去。还有几位乘客也准备下车。他注意到其中有几个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似乎认出他来了。他把夹克拉链往上拉了拉,把衣领立了起来,希望能多少遮住一点脸。他试过戴棒球帽,好掩盖自己的身份,但是帽子边缘刚好压在他的伤口缝合处,很不好受。也许他应该戴副墨镜。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云团厚厚的,一副风雨欲来或是大雪纷纷的架势。这种天气戴墨镜,只能越发引人注意。
他不理会那几个人的目光,径直下车,往离车站不远处的库克县医院走去。他想知道女孩是否还在住院,如果还在,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他上去看她。医院的自动门滑开了,马克往前台走去。
前台的志愿者抬起头来。她满头的小细卷儿泛着一种蓝蓝的色调,但一双眼睛丝毫没有因为年龄而失去光彩。“有什么事吗?”
“是的,可不可以告诉我朱迪·梅迪亚在哪间病房?”
“我查查。”她按了几个键,俯身看着电脑屏幕。“上面说探视需要提前通知”。说着,老妇人拿起电话,按了几个数字。“你好,这里是前台,有个小伙子想见你。”
志愿者上下打量着马克。“是的,他有点儿高……哦,没有……没有……没那么高。”
马克不安地动了动脚,尴尬地听着老妇人继续和朱迪·梅迪亚描述他的长相。“长得相当不错。”
他满脸通红地说:“呃……告诉她我是马克·泰勒就行,昨天晚上那个家伙。”
老妇人挑起两条眉毛,嘴巴张得老大。马克站直身子,愠怒地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女人把信息传过去,便挂了电话。“她在207,二楼。”
病房很好找。马克轻轻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朱迪比上次见面时好多了。她的金发摊散在脸颊周围,眼圈发黑,但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他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进来后反倒觉得不自在起来。“嗨,我想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朱迪把被子拉到下巴处,用双手拢了拢头发。“嗨,我很好。”她躺在那里,动了动身子,咬了咬嘴唇。“马克……你叫马克,对吧?”
他点点头,走到床前,伸出一只手。“马克·泰勒,很高兴认识你。”
她握了握他的手。“我叫朱迪,很高兴认识你。”朱迪先是微微一笑,继而用双手捂着脸,笑出了声。这个动作让马克意识到她有多年轻。她应该还不到22岁。她笑了一阵子,停了下来,但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天呢,太尴尬了。你把我看了个遍,而我们刚刚才做自我介绍。”
马克垂下头,把双手插进口袋里。“我没看……我是说,我其实不记得任何细节了。”他觉得脸上发烫,怀疑自己连耳根都红了。
她的表情严肃起来,把目光移开了一会儿,随即又看着他的眼睛道:“昨晚我都没来得及和你道谢。谢谢你救了我。”
“能帮上忙,见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你没事吧?我隐约记得你被他们打了。”她露出痛苦的表情,搓了搓额头。“我现在记忆还有点模糊。”
“我没事,就缝了几针。”马克环视了一下病房,发现没有贺卡和鲜花。“我来之前还在想你会需要什么。有个侦探说你以前是那个邪教组织的成员——”
“那不是邪教组织。”她扬起下巴,怒视着他。“是同业公会。”
马克惊讶地闭上了嘴巴,搓着后脖颈。“哦,抱歉,我只是以为——别人就是那么说的。”他后退一步道:“我想我得走了。多保重。”
“等等,先别走。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说话,对不起。”
他在门口站住,扭头看着朱迪。朱迪已经坐起来,两条腿耷拉在床边,像是想拦下他。
“不要起来。”马克重新走回病房,举起一只手示意对方打住。
“我们的会长通常都非常好。上学期,我的学习很困难,我没钱,总不能按时交学费,会长全帮我付了,还给我提供住处。他对我就像家人一样。”
马克想说,如果他们那样对待家人,他都不想见到他们会怎样对待敌人,但他把这话咽回去了,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让女孩添堵的。“抱歉,我不知道这群人不是邪教组织,他们能帮助你实在太好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有需要,随时给我电话。”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影楼的电话。”
“谢谢。”她低头看了一眼名片,又抬头看着他,眼睛因为希望张得老大。“你要雇人吗?”她听上去有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我虽然很爱那个公会,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另外,我没有工作。”
马克搓了搓脸颊,竭力掩饰自己的惊讶。“嗯,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事儿。影楼目前只有我和我的合伙人莉莉。我得先和她商量一下。”
朱迪往前探过身。“我会编辑照片!我上过几次选修课。我很擅长这个。我还可以做前台接待,接接电话,安排一下预约——随你吩咐。”
影楼业务日益繁忙,安排个专人接电话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这样一来,潜在客户就可以有个活生生的人帮忙解答问题,而不用苦等马克或莉莉回电了。
如果他要给她这份工作,莉莉八成不会介意,但另一方面,他对这个女孩的情况还不甚了了。可现在,他无法摆脱对她的这份责任感了。“这么着吧,如果你觉得行,可以直接到影楼来找莉莉谈谈。我相信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灿烂的笑容再现。“太感谢了!我会的。我今天就会出院,明天上午一早就去找你们。”
她的热情洋溢让马克呵呵笑了起来。“太好了!莉莉通常10点上班。我会提前和她说一声。”
* * *
“你给了她一份工作?”莉莉站在厨房门口,脸上的表情都近乎恼怒了。
马克斟了两杯咖啡,递给莉莉一杯。他喝下一口,才答道:“也不是。我只是说她应该过来找你谈谈。”他把咖啡杯放到料理台上,在冰箱里翻找可吃的东西,最后只好以一个苹果和一杯酸奶果腹。其他东西要么变质了,要么就是调料品。
“我说不好,马克,但她的经历好像很不简单呢。”
马克含了满嘴的苹果,为自己辩护道:“噢,拜托,莉莉!她可以说还是个孩子,一个绝望的孩子。”他拿起简朴的晚餐,走到沙发前,小心翼翼地坐定,发出一声叹息。如果他能醒着等到比萨外卖送到,那无疑会是个奇迹。
“我知道,不过一想起邪教组织就让我浑身发毛。”莉莉跟在他后面,坐到沙发旁的一把椅子里。“那么对待一位女性,禽兽不如!”
“肯定是超级变态,不过朱迪坚称他们不是邪教组织。”马克以惊人的速度喝下酸奶,又把剩下的苹果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苹果核插进了酸奶杯里。他考虑过去街角那家热狗店吃点顶饱的东西,但实在不想再看见媒体。那群记者一直聚在楼前,他都不知道这帮家伙在这儿干耗着究竟是想知道些什么。此刻,最撩拨人胃口的珍馐无疑是他想吃的比萨。
莉莉的眉头紧锁。“她怎么会那么说?正常人不会那样对待别人的。”
马克往沙发上一靠,忍住一声呻吟。他的后背又开始疼了。“我也不知道,也许她在为自己曾和这帮人为伍感到尴尬吧。”
“我猜也是。”
接下来,他们沉默了几分钟。就在马克快要睡着时,莉莉打破了沉默。“嘿,小男孩后来怎样了?我猜你应该及时赶到了吧?”
他揉揉眼,点了点头。“嗯,差点儿迟到。小家伙正好跌到我怀里,就像一麻袋土豆。”
“那他没事吧?”
“哦,那当然。略微受了点惊吓,不过没问题。”马克摸了摸后脑勺,感到脑袋撞地的地方起了个大包,有点儿疼,不过他之前吃过的布诺芬缓解了疼痛。
她眯起眼打量着他。“你呢?受伤了吗?”
马克看了她一眼。“没受伤,有点儿疼而已。不过……孩子的父母看过《先驱报》的文章,认出我了。”
“天呢。他们怎么说?”
“讲真,他们平静得让我很惊讶。孩子爸爸听到我在孩子摔下来前喊出了孩子的名字,还质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孩子的名字。”说到这里,马克停顿了一下,想到自己差点儿崩溃的情形,不觉喉间一紧。“我……啊……”他忍住声音中的哽咽。“最后我说我就是知道。”马克尽力呵呵一笑,但发紧的喉头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很粗粝。“我反应够快吧,啊?”
莉莉向前倾身,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捏了捏。“马克,你没事吧?”
马克将身子斜靠在沙发一角,把双臂分别伸到沙发后背和侧面,然后把脑袋贴在沙发靠背上向后仰着。他久久没有作答。等他开口时,困惑和愤怒全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莉莉?这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有这么一台照相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上帝知道这力量是从哪儿来的……我尽我所能,可是每当我转过身,就有人……有人往我面前的路上扔石头。”
“我不知道那位记者为什么会决定写那篇文章。她很可能就是想找个故事素材,而你的名字碰巧出现了。”她摇了摇他的腿。“听我说,马克。我知道一切都不会平白无故发生。上帝不会一时冲动,没有计划。他不会这样的。这一切一定有它的用意。”
马克抬起脑袋看着他的朋友。他很惊讶,莉莉口中竟说出和托马斯爸爸同样的话。他眯起眼睛。“斯科特·帕默今天给你打电话了还是怎么着?”
莉莉坐直身子,把手拿开,脸上满是不解的表情。“谁?”
他摇了摇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托马斯的爸爸。我今天接住的孩子,他爸爸的名字叫斯科特·帕默。午饭时他和我说的话和你刚才说的如出一辙。他说我应该听你的。”
他的肩膀又沉了下去,而她面露喜色。“虽然我从没和他说过话,但我看得出这人智慧非凡。”
他大笑。“那当然。”
莉莉呵呵一笑,不过随即又严肃起来。“你有没有问过上帝,他计划要你干什么呢?”
马克在沙发上扭了一下身子,坐了下来。他长吁一口气,用一只手搓了搓脸,然后将前臂放在双膝上。“我怎么可能做到呢?我总不能给他打个电话或是……或是给他发封电子邮件吧?我可以在脑子里追问,可是……可是上帝不在那里……他在……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把双臂撑在两侧。如果他用力张望,说不定真能看见上帝正在芝加哥街头漫步呢。
为什么他没办法像莉莉那样笃定?她好像就是知道似的。他想起《先驱报》那篇文章说他马克·泰勒可能是基督再世。他不无悲伤地歪了歪嘴巴。哪怕是这么一想都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他们知道实情该有多好。他不仅不是什么基督再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不信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