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1月27日,星期三
普鲁内拉遇险
去三六二发的航班真让人吃不消,同机的乘客也是不遑多让。飞机上只有8个座位,看起来像是一战时“红男爵[11]”驾驶过的古老歼击机。除了我的座位,其他每个位子上都坐着不修边幅的粗犷男人,甚至更加不修边幅的女人。他们的膝盖上放着形形色色的活牲畜。有鸡、有猪,连我腿上也有一只山羊。机长来了。他睡眼惺忪,像有一个星期都没刮脸,不过他还是把飞机开上了天,我们也安全到达了。
机场航站楼很小,外面停着三辆出租车。见我从楼中出来,三个司机都冲过来,不约而同地来拿我的行李箱。他们都说着我听不懂的土话(我除了英语和小学程度的法语之外什么外语都不会说)。其中一个人终于试着说:“你,英果儿先生?”我的回答足以使他抢到行李箱,哄走其他司机了。
“曼联。”他说,知道我也一定懂这个梗。
“对。”我说。
“你去哪?”他问。
“去梅米特巴夏[12]府上。”我回答后见他脸色一怔,然后招呼我进车。
“你梅米特朋友?”他问。
“不是,”我回答,“我是远道而来想参观这里考古挖掘的客人。”
“啊。”他说,仿佛我的回答说明了一切。
“我的名字塞利姆,你要车,打电话。我带你参观。”这时,他递给我一张脏兮兮的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发动了引擎。
去梅米特府上的路程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其间塞利姆恢复了笑容,为我指了一些景点。我们终于看到一座大山丘的顶上一座貌似十字军城堡的建筑。塞利姆指着它说,那就是目的地。他的指点方法让人心惊胆战,因为他双手都脱离方向盘,举在半空说“梅米特在那儿”,还朝窗外吐了口痰。到达后,他不肯开进大门,我就在门口用美金付给他车钱,还着实给了不少小费。
“有需要,打电话,随时。”他重申了一下,开走了。
正当车开走时,一个我迄今见过最庞大的男人走近我身边。他准是足有2米高,横向宽度几乎跟身高一样。肥肉像瀑布似的从裤腰上溢出来,小马甲几乎扣不拢。另外,他还是个大光头。他先向我鞠躬,再拿起行李箱,好像它只有半两重。他一言不发,示意我跟着他。
我们穿过大门,经过一个大广场,那里我看到各角落都有手持机关枪的守卫。广场中心是一个喷泉,还有灯光照明,在昏暗背景中看起来有些别扭。
我们走进广场另一头的一座大厦里。我的向导用一只手指向一个房间,示意我进去。他拎着行李走开。
我走进房间,里面装饰着大量的世界各地珍玩,台子上陈设着一看就是古董的摆件。
“久仰久仰,布德诺勋爵。”我循声向壁炉边的一把椅子望去,只见一只手臂请我上前。
我看到梅米特坐在椅子里。他大概不到一米五高,虽说头发浓密,却几乎跟那位仆人一样胖。
“久仰久仰,梅米特大人。”我说,“承蒙盛情邀请,您真是太客气了。请叫我大卫。”
“欢迎,”他回答,“大家叫我梅米特巴夏。”
我伸出手,他有气无力地握了一下。
“请坐,请坐。”他道,“要喝点什么吗?茶、咖啡、果子露?”
“茶就很好。”我回答。
梅米特拍拍手,那个巨人走了进来。
“两杯茶,阿卜杜拉。”梅米特吩咐他,接着跟我说:“我的侍从阿卜杜拉说不了话,他没有舌头。他是阉人,所以才那么胖。”
听到这话我很惊讶,但没说什么。他跟我说话的口气,让我庆幸自己没有卖弄幽默,在他跟阿卜杜拉说话时鹦鹉学舌地唱“茶杯两”。
茶端来后,我们喝着茶,梅米特聊着他的各种宝物和出处。很奇怪,他对它们的出处和价值一清二楚,语气却毫无热情。它们只是供他夸耀的财产,而不是他热爱的美好事物。他让人兴致索然。
傍晚,我们去一个小厅用餐。那里摆着常见的矮桌和坐垫。晚餐很丰盛。每道菜都由不同的男仆呈上,他们全都缄默无语、不苟言笑。我到现在压根儿没见过一个女人,但还是决定不说为妙。
晚餐后不久,梅米特跟我道了晚安,让阿卜杜拉带我去安排好的客房。我向阿卜杜拉道谢,他鞠躬后离开。行李放在沙发椅上,我一眼就看出它被搜查过了。我心想,梅米特是不是对所有客人都有戒备心。
我决定写日记记录最新进展,然后在沙发椅上休息。希望明天能多见识一下这座城堡,查出梅米特有没有囚禁上校的女儿——普鲁内拉·巴特斯比。
1991年11月28日,星期四
鼠来宝
今天我起得很早。往窗户外面可以看到广场和所有守卫。房间外的走廊里没有人,我决定稍作探索。我先冲了澡,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关上门。正当此时,我发现对面有红光在闪,意识到有摄像头对着我的房间。我假装没看到,沿着走廊往我昨晚进来的反方向走,很快就走到两组楼梯旁。一组是下楼的,大概是通往昨天待过的房间:书房、餐厅,大概还有厨房。另一组楼梯是上楼的。隐约能听到上面传来歌声。必须承认,我听到的声音更让人联想到用老唱片机播放的《鼠来宝》唱片,但依然可以听出是女人的声音。我很想上楼,但听到楼下传来动静,于是转而选择下楼。
准是梅米特在底楼,冲着阿卜杜拉大吼。“把他找出来啊,蠢货!”我听到。“嗯啊,嗯啊,嗯啊”是唯一的回答。
我一出现,他就短暂噤声了,短暂这说法跟他的身材倒挺相称。
“早上好,大卫勋爵。”他说,“阿卜杜拉把我的爱犬给弄丢了。”他随口瞎掰,但我知道他刚才说的是我。
他转向阿卜杜拉,只说了个“走”字。
“要我帮忙找找小家伙吗?”我冒昧地问。
“没这必要。”他跟我说,“有的是奴仆下人做这种事。我们去用早餐吧?”
我答应了,跟他一起走进餐厅。原以为餐桌上只会放水果,却惊喜地看到装着培根、煎蛋、番茄和蘑菇[13]的盘子。这些加上吐司,早餐吃得很尽兴。
早餐后,梅米特提议带我去当地的考古发掘地参观最新发现。必须承认,我对这些古迹很感兴趣,就答应了。他领我出来,一辆吉普车开到跟前。又一个大块头男子站在车旁,他扶着梅米特坐到副驾驶座上。一长一短,就这么回事。
老天,我想,不能再念叨他的短处了。啊呃。
我们几乎一整天都在看挖掘的古迹,有一些位于附近山中成片的洞穴里。古迹很精彩,梅米特告诉我,传说这里是先知亚伯拉罕[14]的出生地。当地人对我似乎很友好,对梅米特就不怎么样了。每当他转过背时,他们的表情说明,大家把他看得很“低”。我的天,我又来了。
当我们回到吉普车上,准备返回城堡时,我发现后座有几个盒子。我没多问,但回来不久就发现书房里的矮墩上又多了些古董摆设。
晚餐依然很丰盛,梅米特侃侃而谈,极尽地主之谊。但我以疲惫为由提早告辞离席,回了房间。
我打算好好休息,想早起四处察看。
1991年11月29日,星期五
我在去厨房路上迷路了
腕上的手表震动起来,告诉我时间是凌晨2点半。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是睡眠最深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迅速穿好衣服,在口袋里塞了一只袜子,准备遮住摄像头——感谢007小说里教的这一招。我想赌赌运气,希望离开房间时没有人在看监控器,或者最起码没人注意到。至少,我没看到面向走廊的门底下有灯光。
我轻轻地打开门,尽可能压低身子,走出房间。一出来就紧贴在对面墙上,用袜子遮住摄像头。我沿着走廊,向昨天发现的楼梯走去。我再次紧贴在装有摄像头的墙上,缓慢爬楼。只爬了十级台阶,就感到楼梯转弯了。我跟着转弯,一边留意其他摄像头,但没看到。我借着月光看到楼梯没有继续向上,而是又往下走了。这很奇怪,因为楼梯通到这里毫无意义。
我继续向下走,一直走到楼底。到了另一边的过道里。那儿只有两扇门。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扇门,能听到微弱的呼噜声,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房间里一张大床上有一个人的身形。房间装饰奢华,大概是梅米特的。
我关上门,尽量不出声地走到第二扇门前。我仍然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又听到呼吸声。在我面前有一大片纱帘,拨开后看到几张床,都只用纱帘隔开。每张床上都有人。
我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走动,向每一张床观望。床上的人都是黑头发,只有一个例外。最后一张床上的人是金发。
我推测,此人极有可能是普鲁内拉·巴特斯比。为了确认,我轻轻摇她,等她醒了让她别出声,怕她惊慌。
“你是普鲁内拉吗?”我耳语道。
“对,”她回答,“你是谁?”
“我叫大卫。我特地来带你回家。”我说。
“太感人了。”灯亮了,一个声音说道。我转过身,看到梅米特和阿卜杜拉,还有一个武装守卫。
“我想喝杯茶,结果迷路了。”我徒劳地尝试着,“刚在问这位姑娘去厨房的路呢。”
梅米特冷笑一声,转身吩咐阿卜杜拉:“把他们俩带到地窖去。”
阿卜杜拉和另一个守卫向我们走过来。阿卜杜拉命令我们跟着他,守卫断后。
经过梅米特时,我说:“您这种做法很‘短’视,梅米特。要是我的朋友报告我也失踪了,您将如何应对?他们的反应会让您和守卫的任何防范措施相形见‘挫’。”
梅米特几乎要咆哮了,但我敢肯定,阿卜杜拉的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我们被带到地窖,关在一个大房间里。门锁上了,透过钥匙孔我看得到一个武装守卫站在门外。
我问普鲁内拉感觉如何,她回答,除了很害怕,其他还可以。内室的那些女人都是梅米特从附近村子抢来囚禁着的,但他至今没有侵犯过其中任何一个。个中缘由,我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们很可能是人质,用来逼迫村民们对梅米特言听计从。此时,我悟到了,所谓妻妾成群,对访客来说是个可供消遣的谈资,实际上不过是个幌子。
我看出,地窖实际上是城堡下面的山中洞穴。记得听人说过,在一些十字军城堡中,为防止撒拉逊人[15]攻入城堡设有逃跑通道。我让普鲁内拉试着睡会,我则四处看看。庆幸的是,还在楼上时,她在睡衣上罩了件外套。
我仔细检查了所有墙面。在后墙地上有一排大桶,共有六个。它们肯定是装酒的,但是把桶放这儿的人犯了个错误。酒桶龙头周围都有酒渍,只有一个桶例外。我查看了没有酒渍的桶,希望这个城堡曾经是战时据点,会有撤退秘道。果然,我发现酒桶前缘边有一个暗示可以移动的标记。我试了一下,果然可以动。我用力扳着前缘,移开后出现一个大洞,里面是一片空地。我爬进去,往里一蹬,随着一声闷响,里侧墙体倒下了。我叫醒普鲁内拉,让她从酒桶中穿进去,我跟在后面,撤退后再装上酒桶前板,迷惑追踪者。钻进里头铺着沙砾的洞底后,我把酒桶另一头按回去。我拉着普鲁内拉的手,凭着感觉向一个通风口走去。
所幸梅米特没有下令搜身。我带着护照、放机票的钱包,还有手机。他大概觉得洞穴里没信号,不必担心。洞穴出口这里的信号还不错呢。
我先打电话给塞利姆,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请他过来接我们。我提议在城堡看不到的一个地方碰头。
“15分钟,我到那里。”他说。我还请他尽可能多叫些村民,特别是女儿被关在城堡里的那些人家。他答应了。
接着,我打电话给伯特伦爵士,通知他普鲁内拉得救了,但没有护照,我问他能否搞定旅行许可。
“没问题,老伙计。”他告诉我,“要是你们能在两小时内赶到三六二发机场,我派直升机来接你们。”
“太棒了。”我跟他说,“别担心,我们肯定到。”
我扶着普鲁内拉,顺利到达与塞利姆的碰头地点。他早就到了,那儿还有不少村民。我把普鲁内拉安全托付给塞利姆后,示意村民们跟我走,又把他们带到洞穴和密室。我移开酒桶后挡板,听房间里没动静才小心推开前板。我发现地窖房间里没人,就示意村民们进来。我指着门,比画着提醒他们,门外有个持枪守卫。有个村民懂点英语,听懂了我的意思。我知道门是锁着的,就敲了敲。听见守卫闷闷地哼了一声,就说:“水,拜托给我一杯水。”我听到他走开,但没走多远就回来了。钥匙开了锁,先是枪伸进来,我抓住枪管一拉。守卫一个踉跄被拽进来,被一个村民一棍打昏。
我们顺着楼梯爬上屋内。我把妻妾内室指给他们看,让懂英语的村民和另一位村民跟着我。我们悄悄走进梅米特的房间。走近床前,我看见床边柜上有一顶假发。我的揣测得到了证实,他其实是光头,也是阉人无疑,这应该是女孩们未被糟蹋的原因。梅米特不希望手下知道。我猜想,为了保持歌喉,他小时候就被阉割了,而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社会的报复。
闲话少说,我把两顶假发(在旁边的台子上又发现一顶备用假发)揣进口袋。我不出声地示意离开,尽管能感到两个村民并不想就此放过梅米特。
我们跟在女孩们后面离开。把酒桶恢复原状后,我宽慰他们,梅米特再也不能作恶了;要是发现了他的真面目,手下一定会弃他而去,之后村民们就可以报警,还能分享梅米特的财物。村民们也同意这个想法:他的手下一走,就不会有人被枪打伤,而且,除了救出女孩们,还能从今晚的行动中获得物质利益。于是,他们派人放哨,留意守卫离开城堡的时间。
我去出租车那儿与塞利姆和普鲁内拉会面,请塞利姆送我们去三六二发的机场。他在惊人的时间内做到了。我们瞪大眼睛、心惊肉跳地到达机场。我把身上的美金都掏出来给他,大概够他再买一辆出租车了,然后祝他一切顺利。
“你,好朋友,大卫,你回来,让你做库尔德人。”他握着我的手说。
直升机如约迎候,我帮普鲁内拉登上飞机。
“很快就回家了,姑娘。”我向她保证。
“可我不能就这么走啊,大卫。你一定要带我到伊斯坦布尔购物。”
我问机长伊斯坦布尔是不是目的地,他说是的。普鲁内拉的临时护照要到明天才能准备好,再之后我们搭乘商业航班回国。我告诉普鲁内拉,我会帮她。
到了伊斯坦布尔,我们下了直升机,被专车送到英国领事馆。在那里,我们见到了外交官员,他们介绍我时以大卫勋爵称呼,普鲁内拉露出讶异的神色。一位领事秘书给了普鲁内拉一件貌似挺合身的裙子,让她能穿着去购物,于是她去试穿了。她不在的时候,总领事询问了在三六二发的事情经过,以防对领事馆有任何影响。我向他保证不会有任何影响,而且英国人在当地最受欢迎。他感谢了我,递给我一大包美金作为购物金。这是来自白厅[16]的指示,他说。
普鲁内拉回来了,我们感谢了领馆官员,出发去购物。我已被告知,有人在一间酒店为我们订了两间房作为活动基地,因为我装衣服的行李箱也没了。
拿着这么多钱,我提议第一站去吃早饭。普鲁内拉表示同意,带我去了她以前来这儿时去过的一个地方。虽说没能吃到培根鸡蛋的早餐,但我吃得很爽,还享用了土耳其咖啡。接着我们就开始了一轮大采购。大家应该知道,我一般不觉得购物很费神,但今天我觉得两条腿像短了几厘米。
我们逛了些女士用品店,她买了文胸和内衣,还要我逐一认可。她甚至试穿了一些在身上,并在店里摆出姿势让我看。我喉头发紧,感到其他顾客投来的不满目光。他们大都是穆斯林。
接下来还有衣服、裙子和衬衣。我不得不逐一认可,看着她逐一试穿摆姿势。我脸上火烧火燎,对每一件只说“嗯,好看”。
采购鞋子和包包前,我们吃了午餐。羊肉饭味道很好,饭后还有土耳其甜点配咖啡。采购鞋子和包包还不算折腾,不过我有点奇怪,她在英国家里肯定也有衣服,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我又自责地想,这对她大概是一种宣泄吧。
我找到一家店,给她买了两个手提箱,给自己也买了一个新的。我还买了两条裤子、两件衬衫、外加一件马甲和一条领巾。竟然还剩了些美金,这让我很意外。
到了酒店,我们请人把行李送到房间。两间都是舒适的大床房。我们冲了澡,换了衣服,约好七点在楼下碰面。我还在床上小睡了一小时。七点,一位十分靓丽、神清气爽的姑娘在酒吧与我碰面。我们一起喝了杯餐前酒。她看起来很放松,跟我聊了很多。她好像很在意我的所有回答。我倾听了她的生活点滴,以及被小男友背叛后旅行的故事。“你肯定不会对女人那么做。”她说。
“当然不会。”我回答。
晚饭时,我们聊兴依然很浓。她问我结婚多久、幸不幸福。我肯定地说,我是幸福的,我是说一直都很幸福。“如今,”她说,“婚姻稳定是不错。不过我觉得,来点变化也不碍事。”
我没想过这个,所以未置可否。最后,我们吃完了,连她都说疲乏了。我们道了晚安,回去睡觉。
一进房间就听到电话铃声。是一位叫俄昆的指挥官打来的。他告诉我,梅米特已被逮捕,大批古物已被收回。他对我的所有协助表示感谢,并告诉我,要是有朝一日我还能再来,他很乐意再次与我合作,但下一次应该提前向他知会行踪。我接受了这象征性的轻微警告。这是我应得的。
我刚写完这些,现在准备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