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整个青年时期都在学校里,我六岁之前很少见到他,即使见到了他都是很短暂的时间。他不是天天都出现在我的眼前。有时候,每个星期只能见一次,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月见一次。只有在冬天的时候,他才会穿着那件蓝色的大棉袄,出现在我和妈妈的煤油灯光下。有时候,天还没有亮,爸爸就又打开门推着他的自行车远去。厚厚的积雪层上踩下了爸爸的脚印和车轱辘的痕迹。
实际上,我很喜欢爸爸能回家,只是清早我爬到土炕上,钻进爸爸和妈妈的中间有点拥挤。爸爸抽烟的样子很凶,所以全身上下有股令人不喜欢的味道。妈妈总是一边唠叨着,抽烟把袖口都烧了,爸爸说刚结婚的时候,抽烟把新棉被都烧了,你也不反对,怎么现在不情愿了。妈妈让爸爸赶紧去刮胡子,胡子一个星期了都赖成什么样了。爸爸每次回来都会留下一些纪念品,有香味的像糖块一样的橡皮,有一支金色的钢笔,有帽徽,还有军用水壶,一这些东西都是街道上很多小朋友不能拥有的稀罕品。这也是我们兄弟跟别人炫耀的法宝。爸爸生性喜欢存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废弃的半导体,就垛着高高的一屋子,他总是期待着这些破旧的东西能这个拆一点,那个拆一点,互相装装派上用场。妈妈总是嫌弃爸爸的这些破家什,垛在屋子里碍手碍脚的,她可不像爸爸那样喜欢把这些玩意儿看得那么珍贵。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是我童年最好的时候。我家的房子当时是最敞亮的大瓦房,周围再也没有其他房屋遮挡,只是红红的高粱结了穗子在风中刷刷声吓唬人。天黑前,妈妈把四个窗子都挂上窗帘,但起不了多大作用,透过窗帘依稀能看见窗外的庄稼地,偶尔还伴有野兽的叫声,挂上窗帘只是妈妈欺骗自己的一种心理作用。天一亮,我总是醒来,把晚上害怕睡觉的事情都抛到脑后,觉得自己像太阳一样要发光,要欢笑。我不知道当时简单、清晰、充满希望的生活,还有谁能比得上我。
其实我六岁的时候,我九岁的哥哥跟着爸爸在外乡镇读书,我还有一个小宝弟弟,他小我三岁。但在我的记忆里,留在乡下的好像只有我和妈妈一样。也许每次都是妈妈哼哼着儿歌,让弟弟睡着了,她再带领我出去玩耍。出去串门只有两家,一家是邻居匡大娘,一家是村后街的姥姥。妈妈不带弟弟的原因是他太小,出去害怕冻着,大半夜回家还要抱着他。妈妈说弟弟小,要多睡觉才好,带着我是给妈妈壮胆的。
别人家的孩子都很多,四个五个的,而我们家只有三个。我问妈妈为什么不再要几个弟弟,妈妈说孩子都是下大雨的时候捡来的,哥哥是从树林,我是从河道里,弟弟是从野地里。我们都是哭着没人要的孩子,妈妈然后就把我们领回家了。于是,我经常会期待着下一次大雨,每到下大雨的时候,我就嚷嚷着妈妈带我出去捡孩子,妈妈说不要孩子了,家里再养孩子要花费很多很多的钱,爸爸一个人在外地上班赚的钱只够我们三个孩子吃饭。我觉得妈妈真够自私的,那么多孩子都在大雨中,她不出去领回来,邻居小燕她妈妈领了五六个孩子,自然要比我妈妈伟大。妈妈说那都是很便宜的孩子,基本上不需要什么花费,我想了想,小燕家的弟弟妹妹们,都穿着肮脏,裤子屁股补着补丁,球鞋底进水,袜子露着脚指头......个个嗵嗵着鼻子。
我们家的屋子红色砖瓦,玻璃窗户,高高的大院墙。每天早晨醒来,我都会站在窗台上,手抓着铁愣子,看墙外的风景。红红的高粱那边一棵高高的大树,大树那边是郁郁葱葱的远山。阳光从天边斜射过来,各种植物被照射的部分黑油油的发亮,连麻雀落在上面,压得发颤的庄稼明亮或者阴暗都一览无余。
从炕上爬下来,我来到了妈妈的房间,我和妈妈讲一只小猴子下山来偷西瓜的故事。讲着讲着,我感觉身体内部暖和起来,也许是小猴子偷了一只大西瓜,拿不动,滚来滚去的缘故,让我替它出了一把汗。我爬到妈妈的炕上,趴在竹凉席上学着小猴子的动作给妈妈看。然后,我就在炕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妈妈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地忙活着。
早饭之后,我和妈妈去旗山脚下的圣母庙磕头烧香。这是一上午的行程。在村子里生活的人,天气好的情况下,不是去烧香,就是去种地。这天我和妈妈从寺庙里回来。天就下起了雨点,水柳湾的水面上被雨点溅得很高,像是里面的鱼吐着气泡,要钻出来,呼吸一番新鲜空气。我心里想着今天磕头烧香的愿望,能让爸爸经常回家来,帮着妈妈种地喂猪割麦子。当然,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愿望。
傍晚,爸爸果然回来了。他穿着那件中山装,四个口袋,上排一个口袋插着一支钢笔,是地道的文化人非常气派。妈妈说,口袋插一支笔的人,不是会计,就是电工,还有知识分子。爸爸是中学老师,应该是知识分子。他插着一支钢笔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要精神吧!妈妈说我们的愿望得到了实现,应该去寺庙里送点糖块,感谢菩萨的灵验。
这真是一个很大的功德!那天爸爸回家后,他脱去了中山装,挂在衣服架上,换下了他的绿军营鞋,就推着铁车去山里运石渣子垫猪圈。爸爸每推回一车石渣就猛吸一根烟卷,跷着二郎腿,很有沉思的样子。妈妈看着爸爸忧郁的样子说,谁让你找了一个种地的老婆,双职工的话还用出这份力气吗,都是你的命啊!我不喜欢爸爸忧有卩的眼神,好像有怨气一样,虽然他干活很累,这样一来好像我们全家都是欠他的。于是,我就打断爸爸的宁静。
“等一等,小鳖蛋!”妈妈总是喜欢这么叫我。
家里来了让人不喜欢的叔叔,妈妈总是这样叫我,不让我上炕和大人一起吃饭。
“别吵闹,小鳖蛋!”她不耐烦地说,“没看到爸爸在歇息吗?”我老是不喜欢妈妈替爸爸辩护的字眼:“爸爸在歇息,”在我心里直犯嘀咕:爸爸一星期才回来一次,干一次活还算多吗?那还不是相当于没干吗?
“你干吗要为爸爸着想呢?”我极力不喜欢妈妈的口吻。
“因为爸爸是拿书本的,让他为我们干农活,已经是很委屈他了,听着,别再让爸爸生气了。”
下午,妈妈对爸爸说带着我出去玩玩,这孩子长大了,别心理阴暗。我想妈妈这是怎么了,我心理阴暗,难道我这是为她好,她不知道吗?我根本不喜欢田间的小路,雨过之后,到处一片泥泞,踩得脚上全是泥巴。再说了,跟爸爸出去,能有什么好收获,他从来一言不发,就知道走路,连脚底下的水坑都看不见。田地里很多种庄稼的老汉,大老远看见爸爸就打招呼,爸爸是他们农民心中的知识分子。在这点上,我跟老农们存在很大的分歧。爸爸什么都不会做!只会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半导体零件,就像是一个破烂废品厂。在乡村的田间小路上,我看见了两只狗在交配,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一只狗被压趴下了,一只狗吐着鲜红的舌头,累的跟孙子一样。爸爸说,快走,看什么,小孩看了会烂眼睛。爸爸拉了我一把,我扯着爸爸的衣角,要是妈妈准会大发脾气,她可比爸爸暴躁多了。爸爸的斯文是出了名。后来缀着爸爸的衣角走远了,背后的两只老狗也黏在了一起。
爸爸蹲在麦田埂上,抽着一根烟,吐着烟气。麦子格外的发绿,爸爸说麦子都抽穗了,再有一月多就要收割了,可是眼前,这麦子需要水分浇灌。
跟爸爸出去玩,等于没玩一样,他不是跟那些老农打招呼,就是自己走走停停,对我完全不理不睬,我端详着他的神态,感觉爸爸就是远处的大白石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爸爸。
下午吃饭的时候,我又盯着爸爸,这次的局面更加复杂而尴尬。因为爸爸手上拿着一份大众日报,他翻来覆去的看着,跟妈妈讲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好,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小平同志的政策会改革,然后我们全家的户口都会变成吃国家商品粮的非农业人口。妈妈说,这都是她的命好,是爸爸跟着她沾光。爸爸觉得这很不公平,明明是强词夺理。我观察到了,爸爸很认真的样子,他不是应该为全家这么做吗?男人和男人,我随时准备好了对付爸爸的策略。他就是一个不爱干活的懒蛋,让他干一次活,他就骗我和妈妈,说什么以后都是吃国家粮了。我想改变爸爸对妈妈这种欺骗的谎言,但是没有成功。
“爸爸在看报,你能不能老实点,小鳖蛋,”妈妈不耐烦地忠告我。
很显然,妈妈要么是很喜欢跟爸爸聊天,要么就是不喜欢我。要么就是喜欢被爸爸欺骗的谎言,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谎言,妈妈都喜欢活在理想里。
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的炕上翻来覆去睡觉的时候,妈妈走过来说,小鳖蛋,你得把被子盖严实点,伤风了还要打针吃药。我搂着妈妈的脖子说:“妈妈,你觉得如果我使劲许愿的话,把爸爸赶走!他一定会去那个教书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吗?”
妈妈沉思了片刻。
“他不会的,小鳖蛋,”她笑着说,“我想他是不会扔下你的。”
“妈妈,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他的孩子啊!”
“可是,妈妈我看见那只老虎的嘴里怎么还吃着一只小老虎呢?”
“虎毒不食子!能吃掉自己孩子的人,一定都是坏蛋,不是好人。”
我彻底失望了。我原本以为有一场很大的战争等着爸爸和我来挑战,结果泡汤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一个早睡早起的孩子。第二天早晨,我又跟往常一样醒来,我揉搓了一下眼睛,发现妈妈不在我身边,我看着窗户外黑着有点渐亮的天色,我抱着被子跳下炕,跑到隔壁妈妈的炕上。我突然觉得是爸爸在干坏事,他骑在妈妈身上被我逮着正着。爸爸有种负罪感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从妈妈身上下来躺在一边累得不想说话,我二话没说,钻到他们的中间,我把后背给了爸爸,脸朝着妈妈。爸爸比妈妈要胖很多,占据了整个炕的一多半。我心里有点愤愤不平,被他粗壮的胳膊和大腿挤得不舒服。妈妈说,她该起来烧水给猪仔们煮地瓜了,我嚷嚷着不同意妈妈就这么打发我。妈妈半躺在我身边,指着我的嘴巴说,再不起来做饭,全家上下十几口嘴巴都等着她呢,岂不都饿成歪歪嘴了。我笑着,一会儿又在妈妈的哄着下睡着了。
等着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做好了一大锅的熟地瓜。屋子里都是地瓜的香味。院子里鸡呀,猪呀,狗呀,都在哼哼唧唧地叫着。
只有爸爸还在死死的熟睡中,什么不管不顾。打着呼噜的声音让我讨厌,我嚷嚷着,让妈妈给我找衣服。
“小鳖蛋,小点声,别跟那些牲畜一样,把爸爸吵醒了。”妈妈埋怨道。
瞧妈妈这德行,总是替着爸爸着想,爸爸怎么不替她着想呢,爸爸怎么不起来喂猪喂鸡喂狗,睡懒觉呢。
“因为你爸爸累了。”妈妈一本正经地说给我听。
这是什么借口,爸爸每个星期回家干一点家务活外,就是睡懒觉。哪里的累?他肯定又是昨天夜里干了坏事。我心里气愤着。
“你爸爸教毕业班,每天工作很忙,早晨有早自习,晚上有晚自习,白天还要上一天课,只有礼拜天才是他睡觉的时间。”妈妈对爸爸的解释充满了感情,可是,你看看妈妈的身板痩得如火柴杆,手指头的骨节都肿得很大,我对爸爸的工作感到虚假声势,谁知道他在外干的是什么营生呢。
我对妈妈说,“今天下午,咱们去大白石山摘松隆子吧,也许那里还有小松鼠呢。”
妈妈说,“哪里有松隆子,松树还没有开花呢。赶紧小点声。”顺便把缝纫机上的衣服扔给我。也不管衣服是正反,让我自己往头上套。
这个时候,爸爸醒了,他摸了窗台上他的上海牌手表,一看时间都9点了。然后又摸起桌子上的火柴点燃一根香烟,半躺着斜靠在坑上抽起来。
妈妈把一杯泡好的蜂蜜茶递给爸爸,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妈妈什么时候对爸爸是如此的周到,以妈妈的性格脾气,根本不懂得这样对待爸爸。
我哭起鼻子来,我也想要一杯蜂蜜茶。可是妈妈说让爸爸给我喝几口就行了,小孩子喝什么茶,还得占用个杯子。
爸爸一言不说,只是拼命地抽纟因,在他眼里,大清早起来第一件事抽烟要比喝蜂蜜茶强多了。而我十分讨厌这臭臭的烟气,熏得满屋子,都冲淡了蜂蜜花粉的清香甜味。
我对妈妈的态度越来越不喜欢,我感觉她的思想彻底被爸爸控制住了。以前我总是想和妈妈一起睡觉,妈妈说这样对男孩子的成长不利于健康。可是爸爸这个懒鬼,不爱回家的家伙,还带着一嘴臭臭的烟味,妈妈倒不去嫌弃了,她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健康问题。
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和妈妈又谈到了爸爸,关于两个男人的健康问题。
我说着说着,妈妈竟然哭起来了。感觉天要塌下来一样。这可不是我们的妈妈。她是一直都不会在别人面前掉泪的人,突然之间,怎么哇哇哭了。这个时候,我希望走的是爸爸,而不是我。因为爸爸,妈妈才不高兴,因为爸爸,妈妈才一个人受累承担着全家老少的担子。
我不知道是哪根神经触动了妈妈,她哭着吃了一颗中药丸。黑黑的,圆圆的,有点苦味的药丸,我真想一把夺过妈妈手里的药丸,替她把这份苦吃了,妈妈的病就好了。
我看着爸爸,嚼在嘴中的馒头半截子咽不下去。这个讨厌的家伙,他把妈妈气成什么样了,还在吃着妈妈做的馒头。
“你别委屈了,”爸爸瞅着妈妈说风凉话。
结果,妈妈又大哭起来。
前一个星期天,爸爸没有回家,妈妈一个人去山里刨树根,把树根里冬眠的一条蛇切成了七瓣,妈妈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扔掉了锄头哇哇大哭着跑回家。一想起那个情景,妈妈都要大哭,如果爸爸在场的话,可能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妈妈,我要保护你,以后你就跟着我过吧。”我不动声色地说。
妈妈停止了哭声,心里至少觉得我比爸爸要爱她。
爸爸扑昧的笑出声来,他好像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知道他是在装蒜,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国家的人民教师了不起。不管怎么说,妈妈很高兴,也许她觉得会有那么一天儿子会长大了替她争一口气。
“那不是太好了吗?”妈妈笑着对我说。
“那当然会很好的,至少我可以养着你,不用你跟着爸爸受罪了。”我很自信地说。
“宁愿要个要饭的娘,不要个做官的爹。”妈妈对我说。“儿子也会长大的,并且也会结婚生子,以后我就给你看孩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我听了之后乐开了花。因为这表明,虽然爸爸是国家干部,但是儿子们的心是跟种地的妈妈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所以妈妈松了一口气,把失落的心情调整到最佳状态。
不过以后的事情,事与愿违。妈妈变得越来越暴躁。首先妈妈心事重重,很多家庭的重担还是放在她一个人肩膀上。十一亩责任田,玉米,高粱,大豆,地瓜,小麦,应有尽有。还要养着两头老母猪,一头老母猪一年产二十个猪崽子,一天要挑十担水,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下雪,都要操持它们的口粮。
每一头老母猪的猪崽子卖掉了,妈妈都要把钱存到农村信用社,如果差一百不够一千的话,妈妈会向姥爷借一百凑齐。就是这样的生活方式,让妈妈变得像吃了炸药一般,一点就着。因为,妈妈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在不停的挤奶。
苦头还真是来了!妈妈一下子病倒了。隔壁一个信神的大娘说妈妈的魂掉了,要请来香和纸钱,在房门口对着太阳光拜三拜,把魂叫回来。当时,我一直站在旁边看着隔壁大娘给妈妈叫魂的场景,一碗水,三炷香,一大摞纸钱,嘴中念念有词。突然间,碗里水的中间一团波纹散开,呈螺旋状,阳光直射到水中央,我被神奇的奇观惊呆。然后大娘摸了一把妈妈胳膊上的脉络,确定妈妈的魂回到身体。
妈妈好了,用养猪的钱买了一个宝石花牌的手表。妈妈说,不能这样亏待自己。妈妈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有一天吃不消了。那天,爸爸下班回来,果真带回来一个漂亮的手表,正和妈妈心意。后来这块手表一只戴在妈妈的手上,一直到大哥读初中的时候,作为奖励品给了她大儿子。我一直耿耿于怀,从弟弟落地的那天起,妈妈就为他跑前跑后,不是爸爸的问题了,而是让我多照看着弟弟,不要欺负他,要让他多睡觉,不睡觉就不是好孩子。因为弟弟,爸爸工作降职,连罚四百块工资。否则大队里的工作组就是天天催着妈妈到办公室去谈话,要求把孩子打掉。作为国家干部的家属,应该懂得计划生育超生的严重性。妈妈都气得牙痛了一个月,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这都是我那个爸爸干的好事,那次他和妈妈干坏事的时候,正好把我吵醒了,我从里屋的炕上爬下来,躲在门口看着爸爸骑着妈妈,我顺手拿了一个酒瓶子朝他砸去,结果窗玻璃哗啦的碎了一片。
这可倒好,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妈妈总是说不要吵醒光光,不要欺负光光,弟弟的名字叫光光。我真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在该睡觉的时候从来不睡,在不该睡觉的时候非要睡。有时候,为了不让他睡觉,我偏要拧他一把,把他拧哭算数。妈妈一转身的功夫,看到孩子在哭,又要扔下手中的活,来给他喂奶。那一天,妈妈把我逮住了,把我狠狠地踹了一脚,一脚踢在屁股上。
那天晚上,我说:“要是他妈的家里再多一个宝宝的话,我非把他掐死不可,三个已经足够了。”天,再也不要下大雨了,妈妈再也不要去树林里捡那些没人要的野孩子了。让他们就在大雨中被大水冲走吧!
这话刚说完,半夜里,妈妈把我叫醒,说光光的眼睛看不见了。原因是光光半夜口渴,起来找水喝。妈妈把杯子递给他的时候,他竟然说,妈妈我看不见杯子在哪里。
我一路小跑,跑到姥姥家敲开了姥爷的大门。大舅来不及穿衣服脚蹬自行车把弟弟送到了乡里的医院。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医院啊,阿姨把光光救好了,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跟着爷爷去看光光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病床上可以吃饭了。光光说,他要吃妈妈做的地瓜干饽饽,那是一种乡间百姓丰富日常生活的优良馒头。
我跟光光见了一面,爷爷又把我驮回了家。妈妈在医院里照看着光光。
那一个星期的光景里,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像一个流浪者一样逍遥自在。
村子上来了马戏团。只有大人买票才能入内。而我例外进人表演区内,看它们精彩的表演,那是我一生当中唯一看过的一次马戏团表演。大象,老虎,狮子,狗熊,还有一匹老掉牙的骆驼,驼峰上的毛皮被那个狗杂种像薅一把草一样,薅的寸草不生。小丑,化妆的丑态逗人可笑,所有的动物在他的鞭子下一一上台表演。可怜的大象,老虎,狮子,狗熊还要眼巴巴地瞅着小丑手中的食品,这是它们表演的最大诱惑,没有了这种诱惑的欲望,动物园的物种面临着灭绝。
人群里有人拉了一把我的衣襟,村上大龇牙告诉我妈妈和弟弟从医院回来了。
我冲出人群,向家中跑去。
在牌楼底下,妈妈抱着光光,大老远的站着。
光光戴着一顶绿色的毛线帽子,那是妈妈亲手给他织的。我摸着光光的小手,问他好了没有。光光笑着的样子像小日本,虽然我没见过真正的小日本,小日本是村上一个瘸子的外号,但是光光眼睛仍然还有点肿胀,没有完全消失。
妈妈抱着光光和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妈妈问我,看马戏团都看到了什么,我说有个可恨的小丑。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些没人要的大象,老虎,狮子,狗熊,让它们挨饿表演。
妈妈说,你长大了可以做一名小丑。我说宁愿做那些动物,我也不要做小丑。
小丑,把微笑献给了全世界。妈妈说傻孩子!
那天夜里,爸爸从外地请假回来了,光光刚出院他放心不下。妈妈把爸爸赶下了大炕,这是她和光光的地盘,他要随时照顾这个最小的伢子。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爸爸躺在我身边,我的腿搭在他的肚皮上,而他却睡得像一头死猪一样,他得到了和我一样的下场,都被妈妈赶走了。
阳历年临近的时候,我收到了爸爸送给我的一辆火车模型。
火车,火车,你快开,一路开到北京天安门。
大年正月初五,妈妈,爸爸,大哥,我和光光,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
时年,1981,鸡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