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自当得一魁甲高第。”
当陈师师问起柳永的志向时,柳永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志向,竟然不改幼时的初衷。
这些年里,他羁旅于汴梁周围,多数时候,却还是呆在汴梁城中。岁月令人老,少年时候自负的风流才调,如今仿佛成了无底的泥沼,愈发让他无法脱身。早岁离家,不过是想以一身才学,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德,兼济那“妇无蚕织夫无耕”的天下。如今虽然成名,却并不是靠道德文章,而是圣贤所不取的词曲小调。成的名,也不过是浮浪之名。岂非造化弄人?逆,迎接也,旅,行客也。汴梁便是迎接他这个宦游之客的逆旅。他记不清,离家已经多少年。久做他乡之客,久做烟花之客,终于是身外无家了。
超乎常人的多情,无非是出自超乎常人的孤独。他在城中并非只接触陈师师一妓,从他留下的一阕《西江月》来看,尚有徐冬冬、赵香香等人为他所眷恋: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
“管”字下边无份,“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奸”字中间着我。
此词上阕点了三个人名,后人疑为陈师师、徐冬冬、赵香香三人。至于独享三人,究竟是同时同床,还是别的意思,权且轻轻放过。下阕中,“‘管’字下边无份”,是说无份做官,“闭”子加点,无非是以“闲”自嘲。至于最后两句的谜底,实在猥亵已极,不解也罢。
柳永散漫皇朝,欲求一官,施一抱负而不可得,心中感情,自然以烦闷居多。所以,三名名妓之中,他最青睐的还数陈师师。陈师师自知身份,并不追究柳永在女儿情上的一盘烂账,虽然私下不乏听歌伤心对月流泪,也只好一心以妾身奉之。纵然如此,师师的见幸,不知已羡煞多少娼家。
柳永从一场毫无预兆的夜半春雨中,走进了倚红楼。这场好雨,打得梨花萎落,芭蕉颤抖,满城皆是淅淅沥沥的青瓦响声。这样的夜里,倚红楼的生意自然黯淡。他走进门来,觉得有些诡异的凄冷。他来的时候没有打伞,一身早已湿透,便这样伫在师师门前,惊动了听雨不眠的师师。
师师正待开口,柳永有些无助地说:
“某不平静。”
此间并无男性衣服,师师给他脱下了外衣,又给他帕子自己细细去抹了。春寒犹存,柳永瘦弱的身子显然有些吃不消。师师看着他微微的抖动,又吩咐小厮去烫一壶热酒来。热酒下肚,师师关了门,褪去柳永身上衣物,二人裹进被褥之中。
“柳郎是说心中不平静?”
“卿卿不必为功名计,何烦理会某内心之惆怅。”
“要他功名作甚,才子佳人,不好比那白衣卿相么?”
“好一个白衣卿相,真是才子佳人语。只是汝虽会解人心意,却终究无有男儿心,汝亦终究不是某。多少年来,某身外无家,一生追随某的,不过是低吟浅唱罢了。而某所追随……噫,世人不知我也,世人不知我也!年年春雨落时,不免心中惶急,师师,你听这春雨寂寂,看这青春远逝,何其无情?”
“任流光无情,柳郎记着,师师总是有情的。柳郎心中不平静,师师管教不得,若是身体不平静——”
早春雨夜,凉风中飘送草木清香。柳腰轻摇,花心微吐,粉蝶戏蕊,鲤鱼弄波。柳永一番销魂蚀骨自不待言,只是在这一番云雨之后,他干了让他余生最为后悔的一件事。他起身,在书案之前,蘸了墨,提了笔。这是一首被他命名为《鹤冲天》的长短句: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实际上是他第一次落第之时,愤然而写的词作,只是一腔牢骚,未必风雅,因此并未示于众人。而陈师师也不是没说过,作为一名有志于乌纱的读书人,烟粉之词,无伤大雅,似这样怨怼而不敬圣主的词,还是少写的好。师师的成谶一语,并未有引起柳永的注意。
次年,景祐元年,仁宗亲政,特开恩科,柳永在宽松的考试环境中,得以侧身皇榜,为了等待这一番高中,青春消磨,再回首,他已是半百之身。
仁宗早听过柳永的名声,检阅高中举子的名单时,看见柳永二字,不免心中惊诧。问及旁人,为何此人才,如今才入圣朝之彀,掌管科考的王曾说:
“柳永其人,虽然娴于辞令,却囿于方寸之间,是以四次落榜,于今方才于一众士子之中胜出一筹,姓名得见天颜。”
仁宗掩卷叹道:
“只可惜了那‘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大气象,便给他个睦州团练推官先做做罢。”
皇帝即口授官,本不多见,于是敕旨星火疾驰,不久便到了柳永的眼前。暮年的一颗名心,已快灰枯,陡然一点火花,再度燃起了柳永的希望。他决定立刻启程,谢圣恩,走马上任。柳永走的时候,京城门口一片衣香鬓影,煞为壮观。
“柳郎为官在外,保重身体,勤加餐饭,切莫以妾身为念。”
柳永离别之际,看着一众红裙,不意徒增伤感,朗声笑道:
“山有榛,濕有苓。何苦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柳永不曾意料,自己用来安慰别人的话语,他年却无法排遣一己愁苦。“执手相看,无语凝噎”一句,被他后来引入《雨霖铃》一词,只是地殊时异,众人读之,而不知其根源所在罢了。
几番江湖夜雨,宦海沉浮,柳永兼具一副人文情怀,勤恳为政,倒也颇受爱戴。他的风流事迹,反而能被传为佳话。飘然十五载,柳永怎么也没想到,十多年前的那一阵得意春风,至今日也没吹起什么波澜。六十五岁的他,空负萧瑟的怀抱,却只能是一介屯田员外郎的七品官员。
宋朝的屯田员外郎形同虚设。真正需要屯田之际,各地长官都把这一权利紧紧薅手中。柳永十余年奔波所得,不过是一虚衔。年岁将暮,这一生的抱负怕是无处施展了。便在这样的绝望之中,当年那一首《鹤冲天》,在酒酣耳热之际,总会被他挂在嘴上念叨。虽是暮年,他出入之处依然是烟花柳陌,所见之人也多是风流才子,这一念叨,便念叨出了《鹤冲天》的名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忍把浮名,换了低吟浅唱”飘入宫中,仁宗嘿然而笑,忍不住玩心大起。而这皇帝的一点玩心,却完全改变了柳永的最后的一点生命轨迹。
柳永第一次亲眼见到的仁宗御笔,只有这几个字:
“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屯田员外郎对于柳永来说,日渐成为鸡肋,可真免官之后,却更觉得彷徨了。他收拾了细软,只身出了京城。漂泊的人,终于没了要去的远向,自然希望落叶归根。
故乡,武夷山下的家。柳永已经老了。老人想再看一眼武夷山下的那个家。然而,淮扬的羁绊最终使他无法前进。当年路过淮扬,何尝不是意气风发呢?他在福建以北,盘桓逡巡,眨眼间,却又过了数年。北宋仁宗皇祐三年,柳永应浙江宁波知县刘和邕之邀,又来宁波做客。这刘和邕本是汴梁人,少年时,仰慕柳永才华,同在帝京之中结客交游数载。柳永他乡遇故人,欣喜之余,不免觉得惆怅,近日来,梦中所见,常常是少年在京都中的快意之事。与师师、香香、冬冬等人的相识,亦是萦绕于怀。
这天,在东钱湖畔的小楼里,望着一川烟波,忽然风起青萍之末,吹面而来,激起蕴藏在酒意中的诗意,所写下的那句“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究竟是思念故乡多一点,还是思念汴梁城和城中之人多呢?他想了想,却无法得出让他自己满意的答案。
于是他启程,再度入京。
书信飞驰,早先于柳永见到京中的旧识。他风尘仆仆,抵达京师的星夜,众妓置酒,大醉而散。
在一片混沌之中,柳永看见一个黄衣天将倏忽而来,此人不知是神是鬼,口中的语言仿佛某种金石之音:
“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仙笔,即刻便往。”
柳永只觉得沉闷压抑,大叫一声,猛然坐起。晦暗的夜里,他隐约看出来,自己睡在师师的房中。师师被他的叫声惊醒,掌灯,却看见他全身被汗水湿透。
陈师师于是吩咐小厮打来几桶热水,服侍柳永在酸木澡缸沐浴。柳永沉默地思量着梦中的情景,缓缓对师师说:
“某恐不久矣。”
师师正要开口问他何出此言。柳永又道:
“各方姐妹,来不及告别,烦请伺候笔墨。”
柳永起身,披一件衣,遮住老去的身体,走到了书桌之前坐下。师师不明所以,只得在兀自研磨。他在不同的纸上,分别写了那些欢好的名字,实在不知道应该给她们写些什么,支颐想着,想着,蓦然看见那把绿猗琴,忍不住拿笔一指。
陈师师以为他想抚琴作曲,过去抱琴而来,只见柳永已溘然而逝。
《方舆胜览》中记载,柳永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资葬于南门外。每春日上冢,谓之“吊柳七”,亦称“上风流冢”。
柳永墓上亦有诗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