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达尔瓦没透露看守他的旧王亲卫是否有其他意图,但孟炎总归还是不放心。从地牢上去后,他便吩咐一位绿莹拨给自己的手下回去将此事转告给绿莹,看看有没有办法换掉这些旧王亲卫,最好是不动声色的。
“那先生您呢?接下来准备去哪?”朱天奇接着问道。
“你知道…加利尔主教吗?巴斯马侯爵的侄子。”孟炎转而问向他。
“知道,他是旧王教堂的负责人,巴斯马侯爵得力手下。您找他有事?”
“想找他了解下情况。也是奇怪了,既然是巴斯马的侄子和副手,为什么昨晚宴会上没见到呢?”
“是这样的,孟炎先生,昨天加利尔主教全程都在负责由旧王教会举行的全城范围的庆祝活动,因此没有参加王宫晚宴。”
“原来是这样…那行,带我去教堂吧。”点点头,孟炎翻身上马,跟着朱天奇驶离了监狱。
旧都监狱在西城区,而旧王教堂则在东城区。因此他们一路跨过小半座城方才抵达。孟炎则感到这有些讽刺,从监狱到教堂,从地狱到天堂,到底是应该近在咫尺还是天各一方呢?恐怕谁也没有答案。此时已近黄昏,孟炎从教堂前抬头望去,看到霞光万丈的落日位于穹顶之上,高耸的塔尖和夕阳正好融为一体。虽然看上去是那么神圣肃穆,但孟炎最直观的印象却是一根尖塔戳进了饱满的蛋黄中,这画面顿时让他不由笑了起来。
下马后孟炎让其他人在外面候着,又是只带了朱天奇跟随迎接的教士进入教堂。亮明身份表明来意后,教士赶忙恭敬地将孟炎请到教堂内部的藏书室——加利尔此时就在书房内翻阅文章。看到来拜访的陌生人,加利尔主教却好像立刻就知道是谁来了,他合上手中书籍,起身恭敬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大公任命的特使,孟炎先生吧?来来来,快请您这边坐。”
“你…已经收到消息了?”孟炎先是一愣,紧接着明白过来,应该是大公已经在会议上发完了相关声明。不过这信息的传递速度…还是让孟炎十分惊讶。
“哈哈哈,那是自然。巴斯马大人对此非常重视,第一时间派人快马加鞭通知转达,我也是刚才自赶来的侍从那得到消息的。”
“这么急切么…”巴斯马侯爵的做法反而让孟炎更加怀疑了,对监狱里的达尔瓦也愈发得不放心。不过他相信绿莹应该有办法,不然自己也只能干着急啊。笑了笑,孟炎开口回道:“侯爵大人还是周到啊,这样我工作也好做。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绕圈了。你现在知道案子的细节吗?”
“这个就不在我的知晓范围之内了。”加利尔则如是回道。“巴斯马大人的侍从只是带来了大概的消息,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现在一点也不清楚。当然,如果您认为我有必要详细了解的话,那请您现在就告知于我,我一定认真铭记所有细节。”话毕加利尔扭头又向教士示意道:“还愣着干嘛,赶紧给孟炎阁下和阁下的朋友上茶。”
加利尔的客气一时倒让孟炎有些应付不来,或许…这就是他作为教会神官的职业特点吧。另外他居然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看来大公确实把信息封锁得很严密。清了下嗓子,孟炎接着开口:“也不需要你全部了解…我想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一位叫‘马丁’的侍从?”
“当然了,孟炎阁下。我这主教能当好的缘故之一,就是记得每一位在这里留下过痕迹的信徒。即使是十几年前在这里只待了一周的流浪汉,现在再来我也能认出,更不用提失去双亲后从小就在这里生活的孤儿们了。而马丁作为他们中的佼佼者,我又怎可能忘记呢。”
“佼佼者?你对他评价不错嘛看来。”
“年轻有为,这确实是我的评价。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熟通教义,同时还展现出在医学方面的天分。对此我还犹豫过到底是该让他成为教士,还是行医修士呢。不过后来这就不是问题了,因为达尔瓦先生看中了他。能去宫廷御医手下当学徒,自然再好不过,因此我成人之美就把马丁托付给了他。”加利尔娓娓道来,语气是那么得舒适平淡。
“原来如此…除了正面评价,请问你对他的负面评价又是什么呢?”孟炎接着追问道。
“孟炎阁下,虽然人人都有缺点,但不是人人都有关注缺点的眼睛。我做教士十几年,见过太多有罪有悔的人,如果我要真正地去帮助他们,就只能选择性地闭上这只眼,以绝对的善意和接纳让他们脱离苦海,改过自新。久而久之…就失去这评价的能力了。”加利尔柔和地笑了笑。孟炎听罢感到一脸懵逼,但…好像又无从反驳。“不过,离开教堂后,除开日常拜访外马丁还特意来找我做过几次忏悔。我倒是可以把其中细节告知给您,或许能起到一些作用,您意下如何?”加利尔紧接着如此提议。
“也行。不过…你们不是有保守忏悔秘密的誓言吗?”孟炎忽然想到这一点。
“实不相瞒,孟炎阁下。其实今天下午…我已经得知马丁暴毙的死讯了。是当时在场正好目睹了全程的信徒来寻求宽恕和安慰时告诉我的。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之间的誓言也跟着分崩离析。”
“这样啊…那你说吧。”于是孟炎点点头,这里面说不定就包含着重要信息呢。
“他一共做过三次忏悔。第一次,大概是五年前,来忏悔的原因是喝醉结果闯了祸,差点被卫兵给打断腿。那也是他第一次喝酒,来忏悔的时候还不断懊悔着,说以后再也不喝了。不过既然第一次就喝醉,那想必之后也很快就喜欢上了吧。”加利尔开口道。
“哼嗯…。”马丁这第一次忏悔,好像确实是大部分人第一次喝醉后的反应呢。而且正如加利尔所说,想必马丁之后也很快就习惯并喜欢上喝酒了,就像绝大部分人那样…
“第二次是三年前,他在偷偷收了别人送的‘礼金’后感到十分矛盾,所以来找我忏悔诉说。”加利尔接着道。
“这就不是小事了啊!那…你是怎么回复他的?”
“我给他明确了一点,即忏悔的意义不是为自己所作所为进行开脱,而是从根本上审视自己,让同样的行为不会在以后重复发生。当然,我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给他提供劝导,其他的自然也无能为力。”
“那…最后一次呢。”一来一往,孟炎已经能明显感到,马丁从当年一尘不染的教会侍从,开始变得市侩“堕落”了。
“最后一次,也就是一年前,忏悔的原因是他背叛了已经许下誓言的女友,最终导致两人分道扬镳。至于具体是怎么背叛的,他并没有告知于我。所以很显然,这一次‘忏悔’大致是自我安慰的形式罢了,我在第二次时给他的劝导,终归还是没起作用。”
“竟然…”这让孟炎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看到曾经的马丁如此走向‘堕落’,你不感到难过吗?”他接着问出这样的问题。
“哈哈哈,孟炎阁下,这不过人世常情而已。”出乎意料的,加利尔竟然和蔼地笑了笑。他继续道:“教会实际上就是一个壳子,把外面繁杂人世隔绝开来,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理想中纯洁干净的世界。那么从小在教堂生活长大的马丁,他的纯洁来自哪里呢?是来自约束他的教规教条,教义教训,是来自这层壳子,而不是来自于他自己。所以在离开这层壳子后,他回归人世应有的常态亦是自然。离开这层壳子,即使修行再高的教士也无法做到独善其身,保持初心。这是人世之因,非人心所能抗拒也。”加利尔乐呵呵地解释道。他语气还是那么平淡适缓,但每一个字却又掷地有声,让孟炎听得震耳发聩。
“那,那…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孟炎不禁喃喃问道。
“存在既有意义,孟炎阁下。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着这人世。有的人在其中尽情享乐,有的人却只能奔波劳苦,拼命挣扎,被可见和不可见的锁链紧紧勒住脖子和脚踝。所以人们为了逃避现实而来到教堂,希望借由生活在壳中,远离外面纷扰人世。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呆不长。因为最终他们会发现,逃避本身就是最为痛苦的挑战。人世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印记,无时无刻不在种种教条的束缚下流血生痛。所以最终他们都会回归人世,但壳中生活想必也会为他们带来无价的财富,那就是一颗平常心。能在教堂留下来的,只有和我一样的理想者。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在壳中追寻真正的自我。所以,马丁的事只说明他不是一个理想者,我也无需为他感到难过,反而应该为他感到开心。因为他只是回归了属于他的人世而已。当然,现在我要为他默哀,愿他的灵魂在旧王那里得到安息。”加利尔闭上了眼睛,过一会才缓缓睁开。
“这样啊…”于是孟炎也明白了。他没想到,身在其中的加利尔居然看得如此透彻豁达。大概…这就是神棍吧。或者说,“理想主义者”。
“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或者有哪里需要我说明更多细节?请尽管开口,孟炎阁下。”
“这样就够了。”孟炎将身前热气快要消散的茶一饮而尽,接着站起身。“感谢你的配合,加利尔主教。”
“哪里哪里,能帮到阁下是我的荣幸。”加利尔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慈祥模样,接着站起身恭送孟炎出去。
离开藏书室回到教堂正厅,孟炎忽然感觉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方才来时经过这类走得急,而且正值黄昏第一批烛火还没完全点亮,因此孟炎也没多留意大厅内的景象。现在千百火烛下整座建筑被映照得灯火通明,光芒在无数彩绘玻璃间转折流淌,勾勒出梦幻又炫目的视觉景象。而这些流光溢彩的终点,则聚焦在大厅中央的旧王神像上,让神像的头部笼罩在光晕中看不清模样,更加凸显神秘肃穆。
“怎么样,孟炎阁下,这里不错吧。”看到孟炎不禁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加利尔笑着道。
“厉害,厉害。”孟炎忍不住赞叹道。这里跟游戏中的设计完全不同,虽然规格上其实并没有多么奢侈豪华,但无比精妙的构造设计完美体现了教堂应有的感觉,孟炎也不得不佩服起来。望着旧王神像的朦胧面容,恍惚间孟炎忽然看到光晕中旧王亚瑟在直直盯着自己,带着雕像特有的庄严神情。一个冷战孟炎惊醒回来,发觉他们所在的位置明明是雕像背面。
“等一下,难道!?”孟炎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加利尔主教,旧王亚瑟…是真实存在的对吧?”
“您…指的是哪方面?”加利尔一时没太明白这问题。“亚瑟大人真实存在于历史中,这毋庸置疑。现在的他则以不同形式存在,守护着我们德兰。”
“那…有没有人真的见过他呢?你见过没?无论以何种形式?”
“抱歉,孟炎阁下,我没见过亚瑟大人,想必我离够格也还差得很远吧。不过穆加侯爵确实见过,想知道更多细节的话您可以找他问询,或者我也可以帮您安排与穆加侯爵会面。”
“方式呢?”孟炎接着追问道。“七神可以通过冥想来觐见,旧王亚瑟呢?”
“这…说冥想应该也没错,因为穆加侯爵都是在祈祷时候与亚瑟大人沟通的。冥想与祈祷,二者之间自然有极大的相通之处。”加利尔回道。
“原来如此。那么…主教先生,你不会介意我占用个座位来‘祈祷’一下吧?”孟炎忽然嘴角上扬,如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