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记得是在县城住的第几天,我开始上学了。
那个学校所在的位置,我只是大概知道,因为要七拐八绕的穿过好几条巷子,导致我并不能准确的找到那里。幸好,我从小,就很善于交际,总能在一个新的环境里,用最快的速度,交到一些朋友。
“叶子,今天早上,你跟着盼盼一起去上学,她和她姐姐都在那里上学,你到了学校直接去找校长,然后把这20块钱拿给她!”妈妈坐在饭桌前,喂着妹妹吃***也不抬地跟我说话。
“我自己去吗?可是我不认识校长啊!”我扒拉一口饭,定定的看着妈妈,却只能看到她低垂着的前额,白白的,有一丝丝隐约可见的皱纹。
“没事,你就按我说的,到了学校你就知道了!不早了,吃饱了就赶紧去找盼盼!”
“哦!那我走了!”我背着外婆给我缝的纯白色斜跨书包,拉开凳子,转身出了家门。
盼盼比我大两岁,住在“瘸叔”家正前方的马路边,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跟我一样,是家里的老二。她的爸妈养了三头猪,她的爸爸平时就骑个三轮车,四处拉泔水回家喂猪,妈妈就在家照顾孩子,做做家务。
我是在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就认识了她的,起初,周边邻居家的琐事,大多,我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后来,在我快速融入进去之后,我比她听到的故事版本更多也更精彩。
“盼盼,盼盼……”
“哎,来了!”盼盼背着书包,从家里跑了出来,关门的瞬间,我看到她的妈妈的谩骂声,像两把利刃,追着她一起飞出,在她关门的瞬间,直直的扎在木板门上。
“你妈好凶啊!”
“她就这样的人,习惯就好了!”盼盼不以为然地说。
“你的包里装的什么啊?”盼盼拉着我的手,往马路对面走。
“装的钱。”我得意的说。
“钱?装了多少?你能花吗?”
“装了20,我想要先交学费,有剩余的话,可以偷偷花一点吧!我爸妈都不来学校的,花一毛钱或者两毛钱,他们是不会知道的!”我得意的说着,为自己的聪明感到满意。
“怪不得你背着包,手还攥着拳头,装在包里!”
“你包里装的什么?”我们已经过了马路,穿进了第一条巷子。
“我包里空的!今天学校要发新书,不然我才不背这破书包!”盼盼说着,把她的书包倒过来,在空中抖动,向我证明着她说的话全是实话。
“上学是什么感觉?”我问。
“上学啊,没什么感觉,就是上学,就是去学校呆着吧!”盼盼说。
“我今天第一天上学。”
“我知道!”
“学校人多吗?”
“也不多,整条街的小孩儿都在,你喜欢的,你讨厌的,都在那里!”
“我还没有喜欢的和讨厌的小孩儿,这里的小孩儿,我现在只喜欢你!”
“那是你只认识我吧?不过我也喜欢你!”盼盼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子,我们看着它,滚出好远,然后一起哈哈大笑,一起跑跑跳跳,一起抢着去踢那颗石子,你追我赶的到了学校。
“我要找校长!”我攥着那20块钱,站在学校门口看着盼盼,似乎要让她知道了我的需求,才能继续前进。
“进去就看见她了,她教大班的孩子!”盼盼说完,拉着我就往台阶上跑。
幼儿园小小的,进门处只有三级台阶。幼儿园的大门,是一个由一根根铁栏杆焊接而成的小门,现在想来,大概长宽高,就像一个单人床的规格吧。铁门的左侧固定不动,右侧最边上有个打了孔的扣片,晚上放学的时候,总能看到校长最后一个挂了锁,扭了钥匙,然后笑着冲我们摆摆手。
进了大门继续往里走,有一段昏暗的路,光线都被头顶和四周的墙体阻隔了,平时下雨的时候,我们会在那里聚集,嬉戏。
继续前进十几步,是一个圆形的拱门,出了拱门,连接着拱门的,依然是三级台阶。
下台阶直行,台阶三步之遥的地方,是幼儿园里的自来水管,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的我,经常在水管边喝水,饿了也喝,渴了还喝,有零花钱的日子里,会买了方便面,坐在水管的边上,吃口方便面,喝口自来水,当时的我,觉得那是人生中最美味的食物。
下台阶左转,是幼儿园的小院子,是课余时间,我们嬉戏玩乐的场所。
院子里没有铺水泥,一眼望去,是黄黄的泥土地。继续直行,是一架蓝色的秋千。秋千的架子,是固定在地底下的圆柱形的铁杆子,前后两个,整齐对称的立在那里,像两个门框。圆柱形的杆子中间,等距的焊了两个铁环,铁环上挂着四根粗粗的铁链子,铁链子直直地垂下,连接着另外四个铁环。而这四个铁环,焊接在一条长长的铁板上,铁板上面固定了一条木板,木板上面,等距的排列了15个像小画框似的细细的铁棍,每个孩子坐在上面,是必须要扶着眼前的“小画框”,才可以一起荡秋千的,就像现在坐上大巴车,要确保每个人都系上了安全带,司机才能离站出发一样。
秋千的右侧,是两个木板搭建起来的跷跷板,跷跷板的左右两端只能各坐两个人,也因此,跷跷板总是十分抢手。而它,则成为了我幼儿园时期,尽快准确无误的做完作业的最大动力。
跷跷板的右侧,是两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每棵树上,都有两个燕子窝,上课的时候,我经常会因为燕子的鸣叫声而分神。也会在抢不到跷跷板的时候,坐在树下考虑着如何爬上去抓只小燕子来养着,不过直到我毕业离开,也未能实现这个愿望。
梧桐树的旁边,是幼儿园的厕所,男女生分开,各有四个坑位,我之所以这么清楚的知道,是因为我进去过男厕所,才发现原来男女生厕所并无二致,具体是怎么回事,后面我会讲到的,而现在,请允许我,先给你介绍我人生中的第一所学校。
秋千的左侧,是一个很深的像是农村奶奶家的“窑洞”一样的地方,平时下雨的时候,就要赶紧把秋千下面坐人的板子拆了,在很多人的齐心协力之下,把它放进去。
校长经常在移动木板的时候说,“你们要像这样爱护它,才能一直有的玩。”我们对此深信不疑,也一直细心呵护着这个秋千。
“窑洞”的左边是长长的走廊,一直通向正对着水管的那三级台阶。两间大小一样的房间紧邻着“窑洞”。一个是给小班的老师住的,另外一间,是校长和小班老师的办公室,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很少看到她们在办公室做什么事情,即使是在家长来学校的时候,她们也是站在树下简短的聊聊。其他的时间里,她们不是在上课,就是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或者就是在院子里维持秩序、照顾大家。可能正因为那两扇极少打开的屋门,才让大家在后来的日子里,陆续占领了那两个屋门前的水泥走廊。
“窑洞”的右侧,是长长的台阶,通往二楼。扶着墙步行走上去,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教室,没错,教室的正下方就是那两个极少打开屋门的房间。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吧,这个小小的幼儿园,将会带着欢声笑语,浮现在你的脑海里。
“校长,校长……”盼盼在我还在“参观”学校的时候,高声喊着跑远了。
我看着站在远处秋千旁的中年女人,她身穿藏蓝色套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肤色偏黄,脸颊两侧有着点点雀斑,法令纹很深,显得很严肃,鼻子有些塌,小巧的嘴巴,肉嘟嘟的,微微上翘,最先引起我的注意力的是她的唇毛,相比起男人的胡子来说,她的唇毛不够黑,也不够长,但相较起女人的唇毛来说,她的唇毛算是女人当中最浓密的了。她长得不算好看,但看久了,也还算耐看。
“叶子,过来啊!”盼盼站在校长身边,冲我招手。
“噢,来了!”我呆呆的站着,隔着秋千把校长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跑了过去。
“校长!”我傻笑着,仰头看着校长,那时候的我,还不懂什么礼貌,也不知道见人要先问好,但现在想来,好像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见面叫一声对长辈的称呼,就算是问好了。就好像,每天早上邻居间的“你吃了吗?”就代表着“早上好!”就好像每次从亲戚家离开,一句“舅妈我走了!”就代表着“舅妈,拜拜!”没有那么多死板的既定术语。甚至有时候只是个点头微笑,也会被认为是有礼貌的孩子。当然,这跟我日后对于“礼貌”的认知,完全不同了。
“你就是叶子吗?你爸前几天有来学校给你报名,今天他没跟你一起来吗?”校长蹲下来,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那一眼,我就喜欢上了眼前的校长,因为她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蹲下来跟我说话的大人。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似乎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的内心深处。那时候的我,说不清楚这种莫名的感觉,但却很喜欢这种眼神的对视和交流。这是在家里,爸妈几乎不会做的事情,他们一直都很忙,也习惯了说话用喊的,而他们,也只会在我犯错的时候,直视我的眼睛,厉声斥责。
“嗯,他太忙了,没有来!对了,我妈说让我把20块钱给你!”我盯着校长的眼睛看,伸出攥紧的手,把钱给了校长。
“叶子可真懂事儿!”校长笑的眯起了眼,脸颊两侧的雀斑也跟着上浮。
“好了,快上去吧!一会儿就要上课了!”校长收下了钱,拍了拍我的肩膀。
“校长,我今年能去大班嘛?”盼盼已经走上了台阶,转身问着走在我身后的校长。
“你今年才刚满5岁,而且你的拼音一直没学会,今年你还要继续在小班!”校长说着,看我扭头看她,又眯起眼睛笑了。
“叶子啊,你今年也是小班哦,跟盼盼一起做同学好吗?”校长笑着跟我说,站在我身后的她,视线与我齐平,这让我有种舒适的安全感。
“好耶!”我开心的笑着,蹦蹦跳跳的踏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
“小心别摔跤了!”
“校长,我不会摔跤的!”我笑着蹦进了教室。看到满屋子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
“叶子,来,过来坐!”盼盼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第二排最外面的位置,拍着桌子让我过去。
“去吧,叶子!”校长在我身后说了一声,转身进了隔壁的教室。
“安静,现在要开始发新书了啊!”校长洪亮的声音从隔壁教室传来。
“叶子,过来啊!”盼盼坐在她的位置上,持续不断的催促着我。
“嗯,我这就来!”
“你坐这里不会被前面的同学挡到视线,能看清黑板!”盼盼像个经验老到的前辈,跟我说着。
“可是,我没有带凳子!”我看着盼盼身边的空地,再看看她坐着的凳子上,写着“盼盼”二字,似乎明白了什么。
“叶子,来,拿你的凳子过去坐!”小班老师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我家的那个朱红色小板凳,我诧异的看着,走过去,冲老师微笑着点头,接过凳子,又转身回到盼盼身边坐下。
“好了,我们现在要开始发新书了哦!大家不要再讲话了哦!”小班老师站上了讲台,看着底下吵吵闹闹的同学,发出了明确的指令。
大家很快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正前方感冒的小胖,粗重而均匀的呼吸声。以及右后方不时传来的吸鼻涕的声音,对这个环境依然感到陌生的我,一直没有回头看,去确认那个在吸溜鼻涕的人是谁,我听着那个声音,脑子里是那个远在市里的,总是站在一边挂着鼻涕的表弟。
那天的新生,只有我一个,教室小小的,却被塞的满满的。教室的顶上只有一个被灯绳扯着的灯泡,发出黄色的暖光,初亮起的时候,灯丝像树木最高处的细枝,扎根在里面,盯着看久了,视线会变得模糊起来。教室里一共摆了四张桌子,与其说是桌子,倒不如说是镶了铁棍的木板来的更加贴切。木板的表面刷了蓝色的油漆,坑坑洼洼的,并不算光滑平整,我不知道是这木板一开始就没有打磨好,还是说,这都是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用指甲盖抠出来的小洞,在薄薄的纸上“考试”的时候,经常一个不留神,铅笔扎进小洞里,捅破了“试卷”,折断了铅笔。
课桌只是一个长条形的木板,没有装书包的那种抽屉,大家上课的时候,都把书包背在身上,因为只有数学,和拼音这两本薄薄的书,也就不太需要什么大的空间了。每条木板能够坐下四个人,瘦小的,挤一挤,也是可以坐下五到六个的。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学校一共也没超过30个学生,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最多的时候,是刚好满30,小班15个人,大班15个人,前三排各坐4个人,最后一排坐3个人,除了高矮胖瘦和面孔不同,乍一看,两个班级,像是复制粘贴的一样。
每个人的凳子,都是开学的时候,自己从家里带过去的,我后来才知道,我的那个凳子,老爸在来给我报名的时候,就已经帮我带过去了。那个凳子是我在三舅家玩的时候最喜欢的凳子,相比起其他原木色的凳子来说,那时候的我,对这个漆了朱红色的凳子,情有独钟,我还记得,我甚至因为这个凳子,跟三舅家的妹妹大打出手,她最后哭着去找她爸寻求帮助,却被三舅打了一巴掌,还骂她不知道礼让,我清楚的记得,我是带着胜利的喜悦,和难以言说的愧疚离开的外婆家,至于这个凳子,一直陪伴到我小学毕业,最后,丢失在搬家的路上。
黑板也并不是块板儿,而像是涂在墙上的黑漆,我一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我很确定的是,那不是块板儿,因为它跟随着凹凸不平的墙面,起起伏伏,让本就写字不漂亮的我,在那种墙面上,写了四年歪歪扭扭的字。
老师的讲桌,也是个又小又破的桌子,桌子上只放了一根红色的粉笔和两根白色的粉笔。白色的用来写字,红色的,则在被挑起来上讲台做题的时候使用,而每当老师用那个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个对勾的时候,我都感到异常的自豪。而每天用不完的粉笔,老师都会带走,第二天先把昨天剩的粉笔头用到手握不住了,才会再用新的。
每天上午两节课,下午两节课,上午是数学和拼音,下午是拼音和数学,日复一日的重复着,伴随着我们成长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上课下课是有具体的时间的,而上课、下课的信号,就是那脆亮的“哨声”。刚开始我一直以为,学校里有个神秘的吹哨人,掌握着我们的时间表,但后来我才发现,学校里从始至终就只有校长和老师罢了,那哨声,是校长在给大班学生布置好作业之后,下楼吹响的。后来时间久了,老师就在“黑板”上写几道算术题,大家抄下来,写出答案,得满分的就可以出去自由活动,有时候,也会是写一些拼音,生母、韵母、前鼻音、后鼻音的错乱排列,让大家挨个上讲台读,发音全部正确的,也是自由活动,而那时候的我,在楼下秋千的强烈吸引下,总是又快又准确的给出答案,飞奔出教室,帮关系好的小朋友们占好秋千的位置。
现在的我想来,正是因为学校里只有校长和老师两个人,才让我时至今日,竟记不得她们姓什名谁,我想,我应该是听到过她们互相叫喊对方的名字的,只是,久远的记忆,早已默默的清零了。这种简单的称呼,让我觉得简便而又舒服,只可惜,这种简单到近乎愚笨的生活,伴随着校园里梧桐树上南迁的燕子,和那脆亮的“哨声”,呼啦一下子,飞出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