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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元曲拾趣

一、揶揄胜于辱骂

睢景臣写了一首颇为传诵的名作——套曲〔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钟嗣成《录鬼簿》赞曰:“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惟公〔哨遍〕制作新奇,皆出其下。”其实,睢作不仅超越了当时维扬诸公的同题之作,也为后世所不可及。全曲如下:

〔般涉调哨遍〕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俗。一壁厢纳草除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言是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葫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绸衫,畅好是妆幺大户!

〔耍孩儿〕瞎王留引定火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见一彪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衣服。

〔四〕辕条上都是马,套顶上不见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三〕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那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

〔二〕你须身姓刘,您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耙扶锄。

〔一〕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胡突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

〔尾〕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学术界往往把它同《史记·高祖本纪》《汉书·高帝纪》中刘邦平定淮南王英布后返沛的记载联系起来。以史家的眼光考其本事,这原不错。若从文学发展的承继角度来看,它的直接渊源应当是敦煌发现的唐代作品《季布骂阵词文》。

词文是一种曲艺形式,用韵文写成,供吟唱之用,有类于长篇叙事诗。它是辞赋在发展衍变过程中,吸取民间叙事诗的特长而形成的。季布,《史记》《汉书》均有传,但都不见骂阵事,可见《骂阵》乃小说家言,于史无征。它写楚汉相争,两军对阵,楚将季布认为“龙争虎斗必损人”,请求骂阵破敌,获霸王项羽允许,于是季布出阵,“遥望汉王招手骂,发言可以动乾坤”,披头盖脑一阵大骂,结果是“鼙鼓未施旗未播,语大言高一一闻。汉王被骂牵宗祖,羞看左右耻君臣。凤怯寒鸦嫌树闹,龙怕凡鱼避水昏。拨马挥鞭而便走,阵似山崩遍野尘”。楚军不动一刀一枪,只凭季布三寸不烂之舌,就把汉军骂垮了。刘邦怀恨在心,灭楚登基之后,便大搜天下捉拿季布。季布东躲西藏,直至改貌变音,卖身为奴混进京城,设下两计:一计使刘邦害怕土地荒芜,赦免季布,不再搜捕;另一计使刘邦害怕再起烟尘重动刀兵,对季布重赏封官。《骂阵》凡六百四十句,四千四百七十四字,从展开冲突、刻画人物来看,也是很好的叙事诗,其成就当不在《琵琶行》《长恨歌》之下。

《骂阵》与《还乡》都以刘邦为嘲骂对象,对封建帝王表示了大不敬,嘲骂方式又都采用了“揭老底”的手段,《还乡》揭了刘、吕两家的根底,而《骂阵》则只涉及刘邦一姓宗祖。嘲骂的内容也大体相同,无非是说刘邦家世寒微,身本无赖。

二者又颇见不同。《骂阵》是用第三人称进行描写叙述,以季布为中心人物,冲突由骂阵引起,围绕季布的命运展开,步步深入,扣人心弦。在一次次化险为夷、绝处逢生的考验中,展示了季布的胆识和智慧,他不仅敢于斥骂皇帝,还有本事支配皇帝,使刘邦屡次中计上当,刘邦不仅没能杀季布报仇,反而赐季布高官厚禄。对季布与刘邦一褒一贬,态度鲜明。《还乡》则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通过一个村民“我”的亲眼所见,描绘了刘邦称帝还沛时的情景,表现了对皇帝佬这个大人物的轻蔑。

首写地方为迎接刘邦进行准备的情况,摊派任务、浆洗衣帽,煞有介事,在社长、乡老看来是显示了“这差使不寻俗”,“我”却认为是“瞎忙活”。次写刘邦的到来,铺排各种仪仗,渲染气氛的庄严肃穆、隆重堂皇、够排场、够威势、有气派,而作者却以“大作怪”的笔调出之。至于刘邦本人,则写他装模作样、假里假气。最后,村民“我”发表议论,揭去了这位开国君主的辉煌面纱——原来是个泼皮无赖!用大量篇幅铺叙排场,画其麒麟之表;最后刘邦出场,使其露出马脚。论者常指出作品嘲笑刘邦出身贫寒为“局限”。其实,作家用意全不在此。作家只是要指出这位以“赤帝子”自居的“龙种”天子(史书说刘邦是其母与龙交合而生),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而且是品行不端的“痞子”者流。那威风架势全是装出来的,大有“婢做夫人”的味道,可笑得紧!

骂皇帝与嘲皇帝都能体现出时代精神。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唐诗无讳避》卷二云:“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世,直辞咏寄,略无避隐。”他举了大量例子说明诗人可以批评前代或当代皇帝。唐代是封建社会的盛世,统治者表现了一定的信心,有勇气和肚量听取批评意见,也经受得起一定程度的批评。至宋则讳忌渐多,诗人不再敢放言无惮了。《骂阵》即是唐代环境下的产物。在元代,草原风俗冲击了传统名教,儒家思想的束缚减弱,元代文人的自我人格意识空前高涨,破除了君王神圣观,在皇帝面前消除了诚惶诚恐的心理,甚至敢于藐视皇帝,因此产生了嘲弄皇帝的名作。睢景臣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信手挥写横生妙趣,充分体现了散曲,尤其是套曲豪辣灏烂、穷形尽相的特点,“蒜酪”味十足。“骂”的态度是严肃的,是把“骂”的对象作为真正对手对待的;而嘲谑则是站在居高临下的地位,对嘲谑对象的侮弄和戏耍,把对象矮小化、滑稽化,根本不把嘲弄对象当回事儿,其深刻性远过于“骂”。文学中厉害的字眼,愤怒的语言,往往不及讽刺、讥笑和挖苦更有力量。因为,“责备两句使人家容易受下去,可是人受不了揶揄。人宁可做恶人,也不愿做滑稽人”(莫里哀《〈达尔丢夫〉序》)。睢景臣正是由于把皇帝写成了滑稽人,《高祖还乡》才产生了永恒的艺术魅力,成为传诵的名作。

二、元曲中的数学

以数字入诗,早在《诗经》中就有了,但那不是自觉的,也不组成对仗句。入晋之后,诗中运用数字便进入了自觉的时代,数字的运用不仅是出于内容表达的需要,而且是在追求一种艺术情趣。如陶渊明的“三旬九遇食,十年着一冠”(《拟古诗》其五)。范云的“寸情百重结,一心两处悬”(《望织女诗》)都是一句诗中用两个数字,两句诗又组成工整的对仗句。再如庾信的“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寄王琳诗》)、“既无六国印,翻思二顷田”(《拟咏怀诗》)等,都可看出对数字的刻意追求。到了唐代,数字入诗的现象更加普遍,艺术上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大诗人无不留下了传诵千古的名句,如李白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登金陵凤凰台》)、“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永王东巡歌》);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四首》)、“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等等。这些数字,有的是写实,如三山、一水、一行白鹭、两个黄鹂,能使景物呈现于眼前,逼真,生动;有的则是虚拟,如千秋雪、万里船,上句从时间着眼,极言其时间之悠久,下句从空间着眼,极言其地域之辽远,能使读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给读者创造充分施展想象的余地。诗词曲中之数趣多多,有对仗,有不对仗,繁花似锦,不胜枚举,令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但是,以数学运算入诗者则极为罕见。有,也运用得极好的,是元人卢挚(1242—1314)的散曲〔双调蟾宫曲·劝世〕:

想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过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顽童,十载尪羸。五十岁除分昼黑,刚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催,兔走乌飞,子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

百岁,代指人的一生,《礼记·曲礼上》:“百年曰期、颐。”陈澔集云:“人寿以百年为期,故曰期。”马致远的名作〔双调夜行船·秋思〕长套,开头便云“百岁光阴一梦蝶”,即言人生如梦之意。虽说人生百年,但能活百年者能有几人?不要说百年难期,杜工部有言“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享寿七十也属罕见了。即以七十而论,百年时间,岂不先去掉了三十?这难得的七十年,“十岁顽童,十载尪羸”。所谓顽童,即是愚妄无知之孩童,故《礼记·曲礼上》曰:“人生十年曰幼,学。”处于无知、学习阶段的顽童,当然不懂得享受生活。尪羸,病弱的样子,《礼记·曲礼上》云:“六十曰耆。”耆,贺玚释曰:“至也,至老境也。”年老体弱,虽然懂得了生活,但已不能再享受生活了。七十岁又减去了顽童、尪羸一头一尾各十年,就只剩下了五十年的光景。而“五十岁除分昼黑,刚分得一半儿白日”,五十年的光阴,一半儿是黑夜,仅仅有一半儿是白天。这五十年的时间也不能尽享,可以利用的时光还能有几?

这是一篇人生细账,有减法,有除法,验算完毕,让你不能不信,不能不服——可以享受生活的时光太短暂了!日子过得太快了!曲中用了两句话、八个字形容时光的飞逝:“风雨相催,兔走乌飞。”“催”字用得好,把风雨无情写成了风雨有意:在催促着时光的流逝。兔,代指月,月中有白玉兔;乌,代指日,日中有三足乌。两句话,一催,一飞,一走(跑也),把无形的时光流逝具象化了,让读者如闻如见;同时,也写出了曲作家对人生短暂的惋惜和惊惧。既然人生短暂,时光飞逝,那么,应该怎样对待人生呢?“子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子细,即仔细;沉吟,深思之谓;便宜,用今天的话说便是合算、划得来。子细沉吟,是说做过认真的思考,不是匆忙得出的结论;“都”字又表明,思考时对比了方方面面,什么功名呀、财产呀、事业呀、地位呀……统统不如“快活了便宜”。所谓快活,是指跳出名利场、是非地,摆脱一切功名富贵的束缚,快快活活地享受生活——隐居逍遥。

追求“快活”,是元散曲所表达的一个重要主题。关汉卿〔南吕四块玉·闲适〕:“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孙叔顺〔南吕·一枝花〕:“百岁光阴能有几?快活了是便宜。”无名氏〔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叹世〕:“快活了一日,一朝便宜。”无名氏的七支〔双调·一锭银〕,结句都是“无是非快活了便宜”。这都与卢曲主旨一致。它表达了有元一代读书人的共同心声,是共识,而不单是卢挚一个人的处世哲学。其思想渊源可上溯到《列子·杨朱》,明人唐寅《一世歌》则是其同调;就连“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在〔剔银灯〕词中也发出同样的感叹。足见这种人生体验带有一定的普遍性。

卢挚有过很高的政治地位,曾任陕西提刑按察使、河南府路总管、岭北湖南道廉访使、翰林学士、迁承旨等高官。后来厌倦仕途,五十多岁便乞求致仕,他在《移岭北湖南道肃政廉访司乞致仕牒》中说:“当职年虽未及六十,其衰悴癃老之状,虽年逾七十者未必至此。欲望宪台许准致仕,养疴山薮,别选贤能以代。”曲则是这种思想的艺术表现。

以数字入诗却能运用入妙,大有令人无可置疑的气势,曲意酣畅淋漓,曲词本色质朴,风格豪放自然,古拙可翫,体现了散曲盛期的艺术特色。读古之乐,不在于从古人中寻找出多少适合于今人需要的思想话语,而在于了解我们的先人是怎么想的,欣赏古人的巧构妙思,含咀其艺术情趣。这是通过艺术渠道与古人进行的思想交流,不仅是精神的享受,也是境界的提高。

三、平民化的英雄

人们都认为,元代的水浒戏是水浒题材发展衍变中的重要一环,有的甚至认为水浒故事成熟于元代,在写元代大文学史的时候,将长篇小说《水浒传》也纳入其中。其实,不论是从故事的性质看,还是从人物的性格看,元代的水浒戏都是既不同于历史记载,也不同于长篇小说《水浒传》的另一类作品。宋人记载:“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东京,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过人。”(《东都事略·侯蒙传》)《宋史·张叔夜传》也说:“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其才过人,其勇也过人。元代水浒戏存目33种,存剧6种。剧中的水浒人物,已经失去了历史记载中所向披靡的勇锐和英雄气概;也与后来的《水浒传》不同,《水浒传》是英雄传奇,所写人物只具传奇性而无世俗性。而元代水浒戏里的主人公却是世俗性多于传奇性,是平民化了的英雄。

从题材看,戏里所写的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是梁山英雄的个体行为,没有一个写义军与官军群体性的集团对抗。但却与人民的苦乐安危息息相关,这是与《水浒传》不同的。《水浒传》写了不少大型集团活动,如打江州是为救宋江,打高唐州是为救柴进,打青州是为救孔明,打华州是为救史进和鲁智深,打大名府是为救卢俊义,打祝家庄则是因为时迁偷了人家的报晓鸡……为了维护山寨利益,为了营救结义兄弟而兴师动众,带有明显的江湖义气的性质,与水浒戏“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大义明显不同。水浒戏所写都是为解救平民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危难而见义勇为。康进之《李逵负荆》写李逵为小酒馆主人王林解救被强盗抢走的女儿满堂娇;高文秀《双献功》写孔目孙荣之妻郭念儿与白衙内私通,白将孙荣囚禁下狱,李逵救出孙荣,杀死奸夫淫妇;无名氏《还牢末》写李逵打死人,得孔目李荣祖救护免死,李逵以金环相谢。李荣祖妾萧娥与赵令史有奸,以金环为证告荣祖私通梁山,李荣祖下狱,为梁山阮小五所救,与李逵捉拿萧娥、赵令史回到梁山;《黄花峪》写刘庆甫之妻李幼奴被蔡衙内抢走,宋江命李逵下山救出幼奴,鲁智深接应李逵,捉住蔡衙内,一同上山,使幼奴、庆甫夫妻团聚;李文蔚《燕青博鱼》写燕青被宋江责打气坏双眼,下山医治,得燕顺救助,治好眼疾结为兄弟,燕顺之嫂与杨衙内有奸,杨将燕青与燕顺之兄燕和捉捕下狱。燕顺做了梁山头领,下山协助燕青、燕和捉拿奸夫淫妇上山;无名氏的《争报恩》写梁山好汉关胜、徐宁、花荣下山,落魄生病,得赵通判妻李千娇救助,并结为姐弟,千娇被诬通奸下狱当死,关胜、徐宁、花荣下山劫法场,救千娇上山,使其夫妻团聚。在《李逵负荆》中,李逵误认为宋江抢了王林的女儿满堂娇,竟砍杏黄旗、闹忠义堂,与宋江撕破脸皮。可以看出,水浒戏是把与百姓的关系视为大义,把救百姓的危难视为天道的,这要比小说《水浒传》明确得多,也进步得多。

戏里的梁山好汉,也只是有缺点的英雄,不具备《水浒传》里那种传奇经历和超人神勇。小说中的李逵,遇虎杀虎,遇敌杀敌,挥动板斧如入无人之境,闹江州时他只管排头砍去(连无辜百姓也不放过),一阵黑旋风刮过,犹如一辆黑色战车奔驰,是战神形象;而在戏里,连捉拿两个冒牌强盗,还恐双手难敌四拳,让鲁智深帮忙协助。在仗义救人时,扮农民、扮货郎,增加了幽默风趣,使李逵形象更具人间烟火气息,更具世俗性。他们也有落难和不幸的遭遇。燕青因欠店钱被赶出门,沿街乞讨,遭打受辱;关胜因病无计谋生,贩卖狗肉;徐宁生病,无力偿还店钱饭钱,被赶出门,沿街乞讨,又被当贼拿住;花荣被捕盗官军追得东躲西藏……梁山好汉施恩于人,也受过百姓的救助,燕顺治好了燕青的眼疾,燕和返还了博赢的鱼;李逵打死人入狱后得到了李荣祖的救护;关胜、徐宁、花荣落魄危难之时,都得到了李千娇的救助而转危为安。这都表现了梁山义军与百姓互相依赖的鱼水关系。作者也不晦言英雄好汉的缺陷,刘唐心胸狭隘,计较前嫌,虐待并欲加害含冤入狱的李荣祖;关胜曾偷人家的狗煮肉贩卖;关胜、徐宁、花荣吃人家的稀粥不肯付钱……《水浒传》里的浪子燕青是个吹得弹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人物,忠肝义胆,勇气过人,聪明过人;在水浒戏里,却让他流落街头,沦落为叫花子,“揣巴些残汤剩水”,“冻拳头揩光鼻凹”,好不容易借点小钱卖鱼,又被杨衙内踢坏鱼筐摔坏鱼,连扁担也被剁折了,其饥寒交迫、穷困潦倒之状,与常人无异。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是他们具有反抗性,是他们见义勇为,凭他们的本事也可以有为。

元代水浒戏所塑造的英雄,是人间英雄而不是超人英雄、传奇英雄,他们具有人的自然本色,是生活中真实的、可以见到的人。他们身上有普通人这样那样的缺点,也经受着常人所经受的种种遭遇。这是元剧的特色,也是元剧的成功之处,把超常性与平常性结合起来,写出人性的真实。元人希望英雄们解决他们生活中的烦恼,而不是在他们的生活之外去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在市民阶层看来,宋江义军转略州郡,与官军对抗的斗争,离他们太远了;在梁山泊内与官军对峙,也离他们太远了。他们更多的是关爱自身生活,注意的是身边发生的事。所以他们把英雄拉出水泊拉下梁山,让英雄回归人间解救民生苦难,同时也得到民众的救护。英雄成了平民的一员,这是元代市民阶层的英雄观,是通过水浒戏流露出的市民意识。元代盛行的是人的崇拜,与《水浒传》的超人崇拜属于两种不同的英雄观,所以这些水浒戏故事,除《李逵负荆》的故事曾成为《水浒传》第七十三回故事的蓝本外,其他都没能成为小说故事的组成部分。

四、辣味的女性 异端的光辉

元人的英雄观是市民化了的,英雄具有了平民色彩。而元人的妇女观却大异其趣,妇女颇具英雄气概。元杂剧中的女性形象,不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甚至连娼门妓女都因为她们身上所具有的某种辣味而熠熠生辉,其性格之鲜明、思想之新异,远远胜过了剧中的男性角色。

唐代诗人杜甫在《新婚别》中有两句名言:“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它形象地描述出封建社会的夫妻关系:菟丝,一名女萝,蔓生植物,依附于其他植物生长。若寄生于高大的乔木,其蔓自长;若寄生于蓬和麻一类矮小的植物,其蔓自不能长。文学中常用菟丝来比喻妻子,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古离别》云:“兔丝及水萍,所寄终不移。”妻子如同依附于其他植物而生的菟丝一样,也依靠丈夫生活,丈夫决定着妻子的命运。而在元杂剧中,却往往是另外一种景象,不论是在未婚恋爱阶段,还是婚后的夫妻生活中,主动权和决定权都在女性手中,男子反倒如柔弱的菟丝一样,具有了软弱性和依附性,被女子支拨得团团转。即使丈夫身为高官,也显得暗昧无能。谭记儿(关汉卿《望江亭中秋切鲙》)的丈夫白士中是堂堂的潭州太守。太守,掌管一郡之民政、司法、监察、军事、财富的最高长官,是封建王朝的“高级干部”。当杨衙内拿着势剑金牌,奉旨来取白士中首级、以图抢夺谭记儿的时候,急得白士中手足无措,“似此如之奈何?兀的不闷杀我也!”一副一筹莫展的低能儿模样。谭记儿则不同,一闻此事,不仅不愁不惧,好像还特别来神儿:“你道他是花花太岁,要强逼的我步步相随。我呵,怕什么天翻地覆,就顺着他雨约云期。这桩事你只睁眼儿觑者,看怎生发付他赖骨顽皮!”发付,处置之意。面对权豪势要,不仅不躲不逃,反而主动出击,去处置代表至高无上皇权的钦差!谭记儿不是吹牛,把个“普天无处不闻名”、官高势显的杨衙内玩弄于股掌之上,巧妙地使自己变劣势为优势,使杨衙内变优势为劣势,取得了斗争的胜利,不仅保卫了自己,也保住了丈夫的性命和官职。白士中云:“据着夫人机谋见识,休说一个杨衙内,便是十个杨衙内,也出不得我夫人之手。正是:眼观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处置杨衙内的整个过程,都是谭记儿孤身一人完成的,身为太守的白士中乐得做也只能做“睁眼儿觑”的角色。他深为有这样的夫人而骄傲,也因为有了这样的夫人的保护而获得了安全感。女性成了远胜于男子的智者和强者。

歌咏爱情,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永恒主题,历代多有名作。元人提出了“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王实甫《西厢记》)的理想愿望,第一次把男女双方的爱情作为婚姻的基础,代表了青年男女的共同心声,后世同类题材的小说和戏曲,鲜有不受其影响者。这种理想的实现,是用叛逆、反抗的行动换来的,而叛逆和反抗表现在女性身上,其鲜明和强烈则无如元人。她们不仅有行动,还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地说出反抗叛逆的道理和正义性来。李千金(白朴《裴少俊墙头马上》)就是这样的女子。其思想行为泼辣猛烈,有着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与裴少俊墙头马上相遇便以诗作媒,主动约会;偷期被捉,也不后悔、不畏缩、不羞愧,又以攻为守,威迫捉奸人放出一条生路——私奔。她有她的道理:龙王之女曾招书生为婿(见唐传奇《柳毅》、元杂剧《张生煮海》),神仙配与秀才做妇(沉香救母故事,见《说唱沉香太子全传》),天上的牛郎织女也渡鹊桥相会,“何况咱是浊骨凡胎!”以古证今,私通幽会有理。公爹责以“坏少俊前程,辱裴家上祖”,犯了“逢赦不赦”的罪过。她不服输,不认错,“这姻缘是天赐的!”甚至被休回家也不低头,坚持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她的两段话说得掷地有声:“治国忠直,操守廉能,可怎生做事糊涂?幸得个鸾凤交、琴瑟谐,夫妻和睦,不似你裴尚书替儿嫌妇!”“只一个卓王孙气量卷江湖,卓文君美貌无如。他一时窃听求凰曲,异日同乘驷马车,也是他前生福。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前一段言婚姻不能由父母包办,即使清官显宦也无权“替儿嫌妇”;后一段言私奔也是好姻缘,卓文君就是先例。这竟成了自主婚姻的辩护词,包办婚姻的批判书。李千金一举一动都放射着异端的光彩,剧作家赋予这个皇族官宦小姐以野悍不羁的性格,犹如一匹未被驯服的烈马。

欧阳修《代鸠妇言》诗有“嫁鸡随鸡”之说,成为封建社会妇女悲剧命运的写照。元人对此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妇女的命运不应当由男子决定,她们应当有自己的权利。罗梅英(石君宝《鲁大夫秋胡戏妻》)在桑园遭离家十年归来的丈夫秋胡调戏,看到其虽为高官而品行愚滥荒唐,遂拒不认夫,并向秋胡索要休书。封建社会只给予了男子休妻的权利,却从未有过妻子休夫的道理。罗梅英主动索要休书,实际上是她休弃了丈夫。她不愿做丈夫的附属品,她有自己的人格尊严和人生追求,因而不愿与秋胡这样品格的人共同生活。剧作家让他的女主人公握有婚姻存亡的决定权。经过一番较量,使秋胡出尽了洋相、丢尽了脸,只有插翅低头服输求饶的份儿。罗梅英宣称:“非是我假乖张,做出这乔模样,也则索整顿我妻纲。”礼教规定“夫为妻纲”(《礼记·乐记》孔颖达疏引《礼纬·含文嘉》),妻纲即是夫婿。“整顿妻纲”就是管教丈夫。这是妇女争取在家庭中权利和地位的宣言,是对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伦理的挑战。罗梅英成了棱角分明、光彩照人的道德评判者和裁决人,是命运的主宰。

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智胜纨绔子弟的赵盼儿、杨显之《临江驿潇湘秋夜雨》中亲自捉拿负心郎的张翠鸾、无名氏《朱太守风雪渔樵记》中向朱买臣索要休书的玉天仙等,也都显示了这样的特点。这是只有在元代,也只有在曲中才能看到的景象,标志着中国文学史上女性意识的觉醒。

五、逞才玩世俗作雅

元人雅爱诙谐,作曲经常以俗为雅,一语之出,往往令人绝倒,所以刘熙载评曲之为体时说:“妙在借俗写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弥复认真。”(《艺概·词曲概》)庄重严肃的内容而杂以谐语谐趣固不罕见;还有一种,从题材内容看,本无意义可谈,纯属游戏笔墨、逞才玩世之作,其文心妙想也颇堪玩味,令人叫绝。

有以此见长的作家,如王和卿,写了咏胖妓、咏秃、咏大鱼、咏绿毛龟、咏长毛小狗、咏胖夫妻等作品,而使他享有盛名的是〔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

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吓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

文学形象刻画越生动,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就越大,却也越容易造成理解上的分歧。正如谭献那句名言:“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谭评词辨》)读者有一定联想的自由。但细玩曲意,对大蝴蝶并无讽刺之意,也很难找到什么寄托。曲家只不过是借咏蝴蝶一显身手,博取读者笑乐,赢得文坛喝彩。其妙处在于两点:一是让读者明确知道所写为蝴蝶。咏物之作最忌说出题面,题为“咏蝶”,曲中却不能出现“蝶”字,但笔笔所写又无不是蝶。二是所咏不是寻常之蝶,而是“大”蝴蝶,曲中无一“大”字而其大自现。首句用在周梦蝶之典而藏过“蝶”字,“挣破”二字便已写出其大异常,威力无比;以下更用夸张手法层层铺展,写出大蝴蝶一个个冲击波,其活灵活现大有让人闻而惊惧、见之避逃的艺术效果。据元人陶宗仪《辍耕录》言,中统初年,北京地区确曾出现过一个硕大无比的蝴蝶,王和卿作曲咏之,“由是其名益著”。高才风流,赢得了美好的声誉,目的达到了。

杨讷的〔中吕红绣鞋·咏虼蚤〕也是妙趣横生的佳作:

小则小偏能走跳,咬一口一似针挑。领儿走到裤儿腰。眼睁睁拿不住,身材儿怎生捞?翻个筋斗不见了。

虼(ɡè)蚤即跳蚤;走,做跑解。咏蝴蝶笔笔都写蝴蝶,咏跳蚤却从一个被跳蚤骚扰得坐卧不安的人着笔,既写了人又写了蚤,一箭双雕。用通俗的语言为小小跳蚤传神,活蹦乱跳,好像在同人打游击战,忽而出现在衣领,忽而又窜到裤腰;明明近在眼前,一个筋斗又无影无踪。折腾得你哭不得笑不得,气不得恼不得,不捉难忍受,捉又捉不着,眼睁睁地干着急。跳蚤在伤害人吗?不,咬一口只如针扎一下,疼痒难耐却又并无大害,它只是在搞恶作剧,在与人开玩笑。能跑能蹦,机灵敏捷,富有生机活力,淘气,却也可爱,把个小跳蚤写活了。杨讷写过杂剧《西游记》,曲中的跳蚤是不是也像孙悟空一样具有灵气儿?曲子把人的心理也写活了,把令人生厌生烦的事儿,加以幽默化、喜剧化,化厌烦为情趣。

再举一首写人的例子。白朴(一作杜遵礼)〔仙吕醉中天·佳人脸上黑痣〕:

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灾?曾与明皇捧砚来。美脸风流杀,叵耐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

美人漂亮的脸蛋上长了一颗黑痣,这有何可题可咏之处?该从何处下笔?写实拙了,美人便不美了;加以嘲弄,则堕入轻薄恶趣,难称名作。作者的巧妙在于,他围绕一个故事进行构思:唐明皇与杨贵妃共赏牡丹,命李白撰写新词〔清平乐〕三章,明皇命杨贵妃为之捧砚、高力士为之脱靴。全曲把佳人比为替太白捧砚的杨贵妃。杨贵妃是中国古代有名的美女,但在安史之乱中随明皇避难蜀川,走到在今陕西省兴平县西的马嵬坡时,因扈从军士哗变而被缢死了。见佳人如见杨妃,死而复生令人生疑,故云“疑是……怎脱……”。以惊异口吻出之,足见佳人与杨妃一般无二,美得令人惊诧。从观者眼中口中表现佳人之佳,出语不凡。但杨妃脸上并无黑痣,该如何为佳人开脱?作者于是妙想飞腾,灵感神来,由杨妃而想到捧砚的传说,这颗痣便是捧砚时被李白所点。李白何许人?是“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唐才子传》)的大才子,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的大诗人。美脸桃腮经李白凌沧州撼五岳的醉墨(松烟,墨名)一点,虽然点破了花容,却也带上了灵通和才气,不仅不觉其丑,反倒添了光彩,有了文化底蕴。其设想之新奇,出语之轻俏,令人叫绝。而细玩曲意,只不过是一首赠妓之作罢了,是对所遇长有黑痣妓女的善意调侃,是雅谑。除了表现曲家的文才绮思之外,别无他意。

元代的文人虽不乏出仕的显宦,但从总体来看,是被边缘化了。远离社会中心,失去了唐宋文人厕身庙堂的机会,只能混迹于市井,于是兼济之志消,只好在日常琐事中营造自己的安乐窝。诗词中的咏物之作贵在有寄托,以寓意深沉为佳;曲则不然,它只是用诙谐调笑抚慰被压抑的心灵,为平淡的生活刷刷色,增添一点开心的喜剧氛围,所表现的实际上是市民情趣,与诗词所表现的士大夫心态有别。逞才玩世之作看似无关宏旨,也是特殊历史时代的产物,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

六、一句一世界 一物一精神

两年前曾有过“元曲拾趣”的话题,因俗务冗杂中途辍笔。年前,小宁王君命续前文,于是遵命,旧趣重拾。

诗、词、曲从大的范畴说,都属于诗的一种;但细而分之又各有不同。诗有六义,词多用比、兴,而曲则以赋为主。词讲寄托,故其意隐,欲明作者之意必须揣摩;曲重直白,有话直说,把所要表达的内容都单摆浮搁在那里,故其意显。所以读诗、词、曲会各有味道。

明人杨慎妻黄峨《杨夫人乐府》中有一首〔北南吕·骂玉郎带过感皇恩采茶歌〕带过曲《仕女图》:

〔骂玉郎〕一个摘蔷薇刺挽金钗落(lào)。一个拾翠羽,一个撚鲛绡,一个画屏侧畔身斜靠。一个竹影遮,一个柳色潜,一个槐阴罩。

〔感皇恩〕一个绿写芭蕉,一个红摘樱桃。一个背湖山,一个临盆沼,一个步亭皋。一个管吹凤箫,一个弦抚鸾胶。一个倚阑凭,一个登楼眺,一个隔帘瞧。

〔采茶歌〕一个愁眉雾锁,一个醉脸霞娇。一个映水匀红粉,一个偎花整翠翘。一个弄青梅攀折短墙梢,一个蹴起秋千出林杪,一个折回罗袖把做扇儿摇。

一句一幅美人图,一口气为二十四个仕女绘形,实属不易。梁乙真在1934年出版的《元明散曲小史》中,就誉之为“最奇”,“虽散文记叙体中也是‘难能’,而乃见于韵曲,岂非创格?”说它“难能”是对的,但绝非“创格”——元人散曲中早已有之,且笔力远在黄曲之上。〔中吕·喜春来过普天乐〕咏蝶:

琉璃殿暖香浮细,翡翠帘深卷燕迟。夕阳芳草小亭西,间纳履,见十二个粉蝶儿飞。一个恋花心,一个搀春意,一个翩翻粉翅,一个乱点罗衣,一个掠草飞,一个穿帘戏,一个赶过杨花西园里睡,一个与游人步步相随,一个拍散晚烟,一个贪欢嫩蕊,那一个与祝英台梦里为期。

曲作者为宋末元初人、南宋理宗淳祐年间丞相赵葵后裔赵岩,写的也是一首带过曲小令。黄峨《仕女图》写二十四仕女虽各具形态,无一重复,但也分散,各自独立,拢不成一个有机整体。赵曲则不然。首曲〔喜春来〕介绍时间地点,是全曲的引子;后曲〔普天乐〕是全曲的核心,描绘了十二只蝴蝶的形象。在写蝶的同时,也写了晚春景色:花蕊、春意、芳草、柳絮、晚烟……也写了环境中的人:罗衣、游人、帘栊……通过写蝶,既写了自然,也写了人事,丰富深化了环境,使前后两部分组成有机整体。写仕女,句句实笔,咏蝶则以实笔为主,如恋花、翻翅、点衣、掠草、穿帘、拍烟、贪蕊、赶过柳絮、追随游人,也有虚笔和想象,如搀春意(搀,抢;抢占春光)、西园睡、梦祝英台。黄、赵二曲的手法都是用赋体白描,把所写对象“一个”“一个”传神写照,使所写对象栩栩如生,且一句一个形象,每个形象都有各自不同的精神情趣,足见曲家对生活观察的细致,对形象把握的准确,确实笔力不凡。但赵曲显然更丰富多彩。

据元末孔齐《至正直记》卷一《赵岩乐府》记载:

尝又于北门李氏园亭小饮,时有粉蝶十二枚,戏舞亭前,座客请赋今乐府……〔普天乐〕止十一句,今却赋十二个,末句结得甚工。便如作文字,转换处不过如此也。

这是对眼前景物即席吟就,并不是惨淡经营的宿构,可见其诗才“时人皆推羡之”并非虚誉。散曲结构最重结尾,元人有“凤头、猪肚、豹尾”之说,“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赵岩的咏蝶曲就是响亮的豹尾。其妙处在于:一是一句写了两只蝴蝶,一句一蝶已属难能,一句两蝶就更让人叹为观止了。二是把在我国流传广远的民间传说梁祝化蝶的故事引入曲中,为以写实为主的曲作,增加了一丝虚幻空灵的色彩。梁祝故事广为人知,仅梁祝坟墓的遗迹就有浙江宁波、江苏宜兴及江都、安徽舒城梅心驿、山东嘉祥、河北河间林镇、甘肃清水等处,这当然都是人们根据传说附会出来的,但可以看出这个故事受历代人民喜爱的程度。梁祝化蝶是坚贞爱情的象征。有此一笔,则把读者由眼前引向广远,由现实引向历史,在几只蝴蝶身上融进了深厚的传统文化,使蝴蝶具有了人性和灵性,曲作的内涵更丰富了。三是典故的运用,把梁祝化蝶与庄周梦蝶融为一体,不见痕迹。作者即事赋曲,除眼前景外别无寄托,但却有曲家对生活、对春光的热爱,颇有情趣。

更能体现散曲赋体特点,极尽铺排能事的,当数王大学士的套曲〔仙吕·点绛唇〕。王大学士,生平不详,从其曲作看,可能出身下层,因善曲,民间遂赠以“学士”的雅号。他一连用了十五支曲子,刻画了一百个农村儿童的形象,或动或静,或丑或俊,悍顽活泼,各具神态,各有精神,是当之无愧的“百子歌”“百子图”。即使顽劣讨人嫌者也是可爱的,充满生机活力。一句一人,百子百态,没有重复,令人如见如闻。兹录二曲以飨读者:

〔哪吒令〕一个向瓜田里坐树乱扯,一个向枣树上胡乱打,一个向古墓上翻砖弄瓦。一个扯着衣衫,一个揪住棍把,一个播土扬沙。

……

〔金盏儿〕一个叫丫丫,一个笑呷呷。一个棘斜混倒上树千般耍,一个山声野调学唱《搅筝琶》。一个斗巨子抢了嘴问,一个竖直立的磕了门牙。一个无人处寻豆角,一个背地里咽生瓜。

语言的生新鲜活流溢着泥土的芳香,不食蒜酪者恐难享此味。丑斋钟继先《录鬼簿序》曰:“吾党且啖蛤蜊,与知味者道。”

七、奇巧真本色 狡狯成文章

从文体内容说,诗言志,词抒情;曲则无话不说、说亦无所不尽,可见内容之驳杂。曲之求奇,可谓刮肚搜肠。且看贯云石的〔中吕·红绣鞋〕: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散曲写作与诗词不同,特重末句。曲家往往惨淡经营,以收曲终奏雅之效,临去秋波一转,令人不能忘怀。本曲的着力点即在尾句,成为全曲之曲眼。为了突出尾句,前三句一连用了挨、靠、偎、抱、听、数、愁、怕八个动词写少男少女欢会的情态和心理,又叠用八个“着”字,写动作心理的持续过程,造成连绵快捷的情调,把读者观注点顺势引向了本曲的关键词“四更”。三、四、五三句用顶针续麻句式,使情调转为回环缠绵,感情色彩浓重。经过层层铺垫,最后才推出全曲的结穴句。无非是“欢娱嫌夜短”之意,本不足奇;奇在以怨天的口气出之,好像是“更”本可闰,而老天吝啬寡恩,不肯满足少男少女的愿望。天无可怨而怨之,大似无理,却足见多情。痴顽的口吻,急切的心态,都跃然纸上,宛然如在眼前。至于说写男女欢会缺少含蓄蕴藉,显露无遗,这也是曲之为曲的特点,故有“浓盐赤酱”之诮。王国维在列举了《古诗十九首》的一些篇章之后说:“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人间词话》)所谓游词,指虚浮夸诞、没有真情真性的言辞。但可赏其奇巧妙俏、诙谐机趣,不可以高人雅士自居而厚诬古人。

景元启有两首〔双调得胜令〕,一首题为《欢会》:“梅月小窗横,斗帐惜娉婷。未语情先透,春娇酒半醒。书生,称了风流兴;卿卿,愿今宵闰一更。”另一首题为《孤另》:“雨溜和风铃,客馆最难听。枕冷鸳衾剩,心焦睡不成。离情,闪得人孤另;山城,愿今宵只四更。”前曲与贯云石曲同一机杼,后曲则作反面文章,写“寂寞恨更长”。但都未能传达出真挚的感情,艺术上也平淡无奇,类乎游词,难称佳作,与贯曲比,相去甚远。

贯云石另有一首〔正宫·小梁州〕:

相偎相抱正情浓,争忍西东?相逢争似不相逢!愁添重,我则怕画楼空。

〔幺〕垂杨渡口人相送,拜深深暗祝东风:“他去的高挂起帆,则愿休吹动。”刚留一宿,天意肯相容?

〔小梁州〕写临别之前,〔幺篇〕写送别之时,全以女子的口吻写出。奇在反言见意,以无情语表现情深情痴。前曲着力在“相逢争似不相逢”一句。“争似”,怎如,怎能比得上。本是不忍分离,却偏说不如不相见不相知。不相逢则不会生情,更不会“情浓”。情浓,便应该常相守永团圆,无奈分离,痛苦难耐,故云不如不相逢之无痛苦忧愁。后曲着力在“暗祝东风”,她不是祝他一帆风顺,而是企盼着无风落帆,使他不能启航,借助天意“刚留”(强留)一宿团聚。以反见正,新颖别致。而女主人公的性格也就有了生命力,有了特色。

再如构思剪裁之奇。姚燧〔越调凭栏人·寄征衣〕: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思妇伤离念远,给出门在外的夫婿寄寒衣,这也是诗词中常见的题材。本曲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写思妇制衣、捣衣时的思念心理,不写寄衣时的祝愿和企盼;它几乎不从正面着笔,名为“寄征衣”却不写“寄”而写“寄与不寄”的矛盾心理:寄,固然可保夫婿免受寒冻;但不寄,也许可以使他早日归来。寄或不寄都表现了对夫婿的深爱,寄与不寄的矛盾心理也是深爱的表现。她到底是寄还是不寄?作者不作明确交代,只要把女主人公的心理写活便已完成创作使命。短短二十几个字的小令中凡四见“君”字,她所思所念无非夫婿;“寄与不寄”反复使用,似乎是有意留给读者一个任务:寄还是不寄?替她拿拿主意。文人弄笔狡狯如此!

在识见上翻空出奇的例子还可以举两首记梦曲:

一从鞍马西东,几番衾枕朦胧。薄幸虽来梦中,争如无梦,那时真个相逢!(乔吉〔越调天净沙·即事〕)

西风黄叶疏,一年音信无。要见除非梦,梦回总是虚。梦虽虚,犹兀自暂时节相聚,近来和梦无。(吕止庵〔仙吕·后庭花〕)

乔曲愿无梦,梦里相逢是虚,期待真的相逢;吕曲则怨无梦,梦中的暂时相聚也是一种安慰。各有见识,各有情趣。但吕曲显然受了宋人晏几道〔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词的影响,算不得原创之功,倒是乔曲有可称道处。

做人应当谨饬,为文且须放荡,文人狡狯,弄笔出奇者何止百态。尺拘寸守者绝写不出好文章。但放荡亦有法度,文体不同法也各异。曲尚奇,尖新巧倩乃其本色;若诗、词如此,则堕油滑纤巧之途,算不得大家手笔了。

八、曲家五色笔 官场百态图

有元一代的士人心态,以远离官场、不与封建政权合作为主旋律,元散曲中遁世隐逸之风弥漫,就连被元世祖忽必烈视为“朕之左手”,又是受忽必烈遗诏拥立成宗三大臣之一的朝廷重臣不忽木,也感叹:“宁可身卧糟丘,赛强如命悬君手。”(〔仙吕点绛唇·辞朝〕)但也人各有志,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乐趣,不能“一刀切”式地统一画线。

元末叶子奇《草木子·谈薮篇》记载了两位高官两首小曲的本事:

伯颜丞相与张九元帅,席上各作一〔喜春来〕词。伯颜云:“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张九词:“金装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绿杨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名满凤凰楼。”帅才相量,各言其志。

这两首〔中吕·喜春来〕曲作于二人官场得意之时。伯颜为元世祖忽必烈重臣,才兼将相,深略善断,将二十万众元军攻宋若将一人,诸帅仰之若神明。兵抵临安,宋降,俘谢太后、恭帝及官属至上都,可谓功高权重。曲的前两句言其做官的威严气派;第三句写权力职责,为全曲之曲眼,言国家大事由自己掌握处理。一个“俺”字而境界全出:自豪之情,得意之状,才华和气魄,跃然于唇吻。对伯颜来说,官场之所以值得留恋,不在于贪婪财富,不在于显扬门第,而在于享受运用权力的愉快,开口挥毫之间能令山河变色!末二句写做官的目的,全是为帝王分忧。权重位高者更容易引起君王的警惕、怀疑和同僚的嫉妒,震主的危险和争权夺势的倾轧,是与功劳与官位的大小高低成正比的。伯颜虽功高盖世、权倾朝野,也曾受到过阿合马“玉桃盏之诬”,别吉里迷失“死罪之诬”(见《元史》)卷一二七伯颜传)所以他处处小心翼翼“忠于所事”,灭宋还朝,“归装惟衣被而已”。末二句由得意、张扬,改为收敛,表明心迹:他毕竟是辅弼之臣,而不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但也流露出一代名相志在天下的恢宏气度。

张弘范为张柔第九子,故称张九。率军从伯颜攻宋,为前锋,多有战功,做了蒙古汉军都元帅,俘获宋丞相文天祥于五坡岭、败宋臣张世杰于崖山、逼宋主溺死于海上,灭宋后曾于崖山勒石纪功。张曲前两句言功名得来不易;后三句写做官的得意和风光。其志全在个人名望。元朝实行人种歧视政策,汉人远比蒙古人、色目人(回族等少数民族)地位低下,即使是官员也不被信任。据《元史》卷一五六张弘范传,张弘范虽勇悍善战,功勋卓著,但当朝廷任命他为蒙古汉军都元帅时,他曾以“汉人无统蒙古军者”辞;当赐给他锦衣玉带时,他也辞谢不受,而要了剑甲。这种臣妾的地位和心态使他不可能像伯颜那样以国家主人自居,当然也不可能有伯颜那样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

且不论宋元之间战争的是非,也不说贪恋名位是否浅薄俗气;他们于席上口占,脱口成曲,质朴,自然,豪放,可备一格。

在追求权势方面,还有比上述二人更赤裸、更直白的曲作,便是严忠济的〔越调·天净沙〕:“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严忠济曾任东平路行军万户、官民长官,从世祖忽必烈攻宋,多立战功。世祖疑其威名太盛,被罢职,以其弟忠范代。严忠济任职东平时曾向人借贷,替部民缴纳税款。罢职后,债主向他讨债。从有职到无权的经历,使他深谙世态炎凉,向往权势,曲作即其权欲的自白。可是,二十五年之后当他时来运转,特授高官时,他却借口年老,辞不就官,大概是对人生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吧。所以《元史》本传说他“贵而能贫,安于义命,世以是多之”(卷一四八)。

至于官场失意者,也心态各别。无名氏之〔越调·天净沙〕写得最堪玩味:“上官有似花开,下官浑似花衰。花谢花开小哉,常存根在,明年依旧春来。”这大概是一位经历过官场沉浮的作者,但他败而不馁,沉而望浮,以根与花为喻表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官迷心态,可谓新鲜别致。

厌弃官场者,多从宦海风险安危不保、束缚身心不得自在着眼,倒是张养浩的〔中吕朱履曲·警世〕写得实在:

那的是为官荣贵?止不过多吃些筵席。更不呵安插些旧相知,家中添些盖作,囊箧里攒些东西。教好人每看做甚的?

什么是做官的荣华富贵?多吃筵席、安插亲信、盖些房子、捞些财物。张养浩痛恶官场的感情是真诚的,他曾十年隐居,六绝征召,并非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他做官也是好官,因为批评时政被罢官;后为赈济陕西饥民而应召出山,即散其家财周济贫乏,赈饥葬死;到官四个月未尝家居,辛勤公事,革除吏弊,积劳成疾而卒,关中民哀之如失父母。做官的这点好处他都有愧于心,排除在“好人”之外,对那些“百千万锭犹嫌少,垛积金银北斗边”(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七)的贪官,还不“世人皆曰可杀”吗?曲作平易近人,如谈心话旧。较之危言耸听地吓唬人,更觉味道醇正。

嘲骂官场者则有张鸣善的名作〔双调水仙子·讥时〕:“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非熊。”前三句直接描写上层人物的嘴脸,第四句加以收拢,彻底否定。后四句用比喻揭示其“英雄”本质,不过是怪胎而已。末三句尤妙,发人一噱。本曲尽情直述,不讲比兴,故有嘲骂而无讽刺,对所写人物有蔑视之态,可谓嬉笑怒骂皆成妙谛。相比之下,倪瓒〔双调折桂令·拟张鸣善〕:“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失去了曲之为曲的豪辣味,则如小巫见大巫,神气全无了。

曲家坦诚,有话直说,是其长处。至于为人处世之道,是耶?非耶?君其味之。

九、冷眼观胜败 袖手话兴亡

在元代,读书人从总体来说是被边缘化了。他们从“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地位,被挤压到了有“艺”却无处可卖的境地。这倒使他们有可能站在封建政权之外,不再以政权依附者的眼光来观察封建政权,反思他们一贯为之献身的封建政权,促使他们对历史的认识有了新的心得体会。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马致远《双调·蟾宫曲·叹世》)

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李斯有黄犬悲,陆机有华亭叹,张柬之老来遭难,把个苏子瞻长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懒。(张养浩《双调·沉醉东风》)

这两曲都是从自身安危考虑的,无非是说干功名,即使干出点名堂来,有几个有好下场?马曲着眼于楚汉。山河险固却变成了争战之所,战争就因“功名”而起,不为功业名声哪有战争?楚汉之争至今已虚浮如梦;即使胜者,功高盖世的韩信,被吕后用萧何计擒而斩之,诛灭三族!蒯通所谓“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烹”(《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话并非疯话。成之败之哪有什么真理!所以要跳出是非圈,弃功名而全性命。张曲则分为两部分,前六句列举历代名人的遭际。东汉班超,出使西域三十余年,封定远侯,晚年思归,上疏朝廷曰:“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后汉书·班超传》)返回洛阳后仅三个月便病故了。战国时楚国屈原,字灵均,官三闾大夫,忠而见疑,贤而被谤,被放逐到泽畔行吟,憔悴枯槁,最后投汨罗江而死(《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秦丞相李斯佐秦皇灭六国统一天下,又拥立二世胡亥,后被诬谋反,腰斩,灭三族。被斩时对其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父子俱哭(《史记·李斯列传》),想过普通的平民生活也不可能,后悔已晚。西晋陆机被成都王荐为平原内史,后受诬陷又被成都王族诛。临死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晋书·陆机传》)留恋生活却不得不死,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张柬之曾首谋诛杀武则天男宠张易之,使唐中宗复位,授天官尚书、封汉阳郡王,但晚年受陷构遭贬,流放途中忧愤而死,年八十二岁(《新唐书·张柬之传》)。北宋苏轼因与王安石、司马光政见不合,多次遭贬,死于遇赦北归途中(《宋史·苏轼传》)。这六句是事实,是因;最后一句是果,是结论:既然做官性命难保,干吗还要去做官?“因此上功名意懒。”

也有从功业无凭角度否定功名的:

骊山横岫,渭河环秀,山河百二还如旧。狐兔悲,草木秋。秦宫隋苑徒遗臭,唐阙汉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赵善庆《中吕山坡羊·长安怀古》)

功业的最高极限无过于帝王,而帝王中,无论是国祚长久的强邦盛世汉唐,还是享年短暂的秦隋,都已秋草狐兔,一片凄凉,而江山依旧,万古永存。这正是:“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张养浩《中吕山坡羊·洛阳怀古》)既然功业不能长久,那么追求功名也就没有意义,不值得了。此类话语以前也曾有过,如唐人许浑《金陵怀古》:“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苏轼《赤壁赋》:“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但旨趣不同。许诗感慨六朝君主荒淫误国风流云散;苏文作于“乌台诗案”之后,死里逃生不久,一时的思想波动,旋即就作了否定,并没有影响他一生入世的理想追求;辛词则直是对英雄的呼唤,是建功立业的渴求。元曲却是看破世事,避世独善生活道路的选择。

把对历史的认识由着眼于自身提升一步,与平民百姓关联起来,把怀古之作推向一个新高度: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作了土;输,都变作了土。(《中吕山坡羊·骊山怀古》)

峰恋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中吕山坡羊·潼关怀古》)

这两首小令都作于张养浩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任上。当时关中大旱,民不聊生,饥民相食。张养浩是一个爱民的好官,这使他对历代王朝有了全新的认识。前一首仅仅通过项羽火烧阿房宫一事,引发出对历史上胜败输赢的认识,项羽破秦但又被刘邦所破,刘邦立汉又为司马氏所代,乃至李唐赵宋,他们都曾是赢家,从历史长河来考察又都是输家。封建王朝的胜与败哪个能久存?而今安在?都变作了土!曲家并不描绘历史的细节,一经点到便一带而过,文笔健劲可谓力透纸背。第二首先写潼关河山形胜,本可使江山永固,中间却突转,历代建都长安的王朝都灰飞烟灭了,都做了土!最后由现实生发感慨,作者从对百姓朴素的感情中,认识到封建王朝、历代征战的本质,无论胜败兴亡,都是统治集团为私利而残害百姓。封建时代的张养浩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具有大智慧,立意超卓,精警磅礴,是难得的佳品。

“三国鼎分牛继马。兴,也任他;亡,也任他。”(陈英《中吕·山坡羊》)牛,晋元帝司马睿所建东晋政权,而司马睿乃其母与牛姓小吏私通所生(《晋书·元帝纪》);马,晋武帝司马炎所建西晋政权。既然王朝的更替充满污秽和卑鄙,从字面双关看,也可以说是马牛冠冕,那还理他干什么?这就是有元一代知识分子与封建政权离心倾向的形象写照,也是他们跳出红尘外袖手观历史的心得。

十、自嘲即是自炫 风流最为风光

元代实行轻儒政策,来自大草原的统治者以为马上得天下也可以马上治之。仕进之道,用吏不用儒,致有大元典制人分十等,“一官二吏……八娼九儒十丐”的戏言。读书人志不获展,才情压抑,于是恃才傲物,放诞风流,其表现形态之一便是自嘲自谑。

有自嘲贫寒的:

倚蓬窗无语嗟呀,七件儿全无,做甚么人家?柴似灵芝,油如甘露,米若丹砂。酱瓮儿恰才梦撒,盐瓶儿又告消乏。茶也无多,醋也无多。七件事尚且艰难,怎生教我折柳攀花?(周德清〔双调·蟾宫曲〕)

“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宋元时代熟语,是说这七样东西在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曲中主人公不仅“七件”全无,而且居室简陋。这如何能过日子?但细味全曲,作者并不是要表达对贫困生活的真切感受。用夸张的手法铺叙生活的困窘,全是铺垫,目的是突出歇拍一句:“怎生教我折柳攀花?”愁苦之言忽变嬉笑之语。这就是曲家人格意识的写照。

钟嗣成有三首〔正宫·醉太平〕,主人公的贫窘更甚一层:

绕前街后街,进大院深宅。怕有那慈悲好善小裙钗,请乞儿一顿饱斋,与乞儿绣副合欢带,与乞儿换副新铺盖,将乞儿携手上阳台。救贫咱波奶奶!

俺是悲田院下司,俺是刘九儿宗枝。郑元和俺当日拜为师,传留下《莲花落》稿子。搠竹杖绕遍莺花市,提灰笔写遍鸳鸯字,打爻槌唱会《鹧鸪词》。穷不了俺风流敬思。

风流贫最好,村沙富难交。拾灰泥补砌了旧砖窑,开一个教乞儿市学。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系一条半联不断皂环绦。做一个穷风月训导。

三首小曲都是以乞儿的口吻自述的。第一首开头两句写沿街乞讨之状,中间五句写行乞时的心理,末句总括前文,乃期盼之词,“贫”字既指物质生活的穷困,也指风流欲望的饥渴,一语双关。第二首则是以自豪的口吻宣布自己的乞丐身份:悲田院,收容乞丐的地方;刘九儿,乞丐的通称;郑元和,本为官宦子弟,因恋妓女李娃,为家庭所弃,流落行乞,后为李娃帮助中状元做官;莺花市,妓女聚居之所,犹言风月场;敬思,放浪潇洒。全曲主旨是说身为乞丐却有才情,生活贫困,不减风流。第三首写热爱乞儿生涯:前两句点题,从贫富对比中见褒贬,以下六句承首句而来,写乞儿的志向,不仅自己以行乞为乐,还要办一所乞儿学校,教人们风流行乞。

三首小曲,写了乞儿的心理,乞儿的自豪,乞儿的志向,不写乞儿饥寒之苦,却写他们以乞为荣、以乞为乐、以乞为美。此无他,风流故也。

小曲的主人公,与其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叫花子,毋宁说是贫穷却风流自赏的文士。说白了,富而村沙怎能比得上贫而风流!“一个个智无四两,肉重千斤”的权贵,面对瓮无隔夜粮,腹有万卷书的文士,应当汗颜。周德清、钟嗣成都是位卑财寡的文士,但都胸藏锦绣口吐珠玑,周氏著有《中原音韵》,钟氏著有《录鬼簿》,后世之嗜元曲者,至今批览。

有自嘲蠢笨的:“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兰楚芳〔南吕四块玉·风情〕)。事事村,样样蠢,但他多情,所以赢得了丑闺女的爱,真心厚意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有了情自足傲视那些人欲横流而不知情为何物的人形动物:这是只应天上才有的情侣。作者为功绩卓著的元帅,其以“村丑”自谑,也只是为突出一个“情”字。

以丑自嘲的绝妙佳品,则首推钟嗣成的〔南吕一枝花·自序丑斋〕套曲。钟嗣成号丑斋,自言其貌之丑曰:“子为外貌儿不中抬举,因此内才儿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那里取陈平般冠玉精神,何晏般风流面皮?那里取潘安般俊俏容仪?”为了显其丑,除了直接描绘外,还用了历史上三个美男子来作对比。全套由九支小曲组成,引此一曲可算尝鼎一脔吧。构思的中心是一“丑”字,处处生发,极情尽致。从风格上看,豪放滑稽,似是游戏笔墨,但在嬉笑的背后却是对世道的怒骂,有着辛酸的眼泪。

元人每以自嘲的口吻写其浪子的生活行径,以此表现他们蔑视世俗、摆脱束缚、追求个性自由的精神。以挑战口吻说出的则是关汉卿: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宿柳。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

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对于元人来说,“风流”几乎成了“风光”的代名词,他们颇以此自豪。关曲与前引数曲相比,口气有别,旨趣无异:你走你的阳关道,荣华富贵;我过我的独木桥,浪子风流,你管得着吗?你比得了吗?

(原载于《人民政协报》2001年7月24日—11月6日;2004年1月12日—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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