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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路十年(1)

出生在陈家沟

陈家沟,今天的人们都知道是太极拳的发源地。生活在陈家沟的人,都应该怀有自豪感、荣誉感。但在我小时候,村子萧条,练拳的人很罕见。太极拳宗师级人物陈发科,已经在北京开辟出一片武术天地。连他有成就的弟子,也都在大城市将太极拳事业发扬光大。陈家沟反倒暗淡了太极拳应有的名望。但是有志气的太极拳传人并没有闲着,暗自苦练,要传承祖宗留下来的民族瑰宝。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人生首先要面对的是生活。由于军阀混战,日本侵略,土匪扰乱,闹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种地粮不能归仓,保镖拳不胜快枪,陈家沟就驻有杂牌军,教拳会有人捣乱,连基本生活也没有保障。哪还能全民练拳呢?

人的一生,自己哭告来,亲人哭诉去。其间不足百年的经历,个个不同。拿我自己来说,我生下来,添丁增口,大人应该高兴,但是,我的到来,却是给父母平添一份愁:首先,就是我的亲爷爷和后奶奶,对父母都没有好脸色看。因为在我前面,已经有了一个姐姐、两个哥哥。我记事后,从家人的日常闲谈中,我知道自己的出生,大人们不待见,父母也不耐烦。生下来二指宽的脸,狗不吃,猪不啃,已经不讨人喜欢。更让父母难以忍受的,是夜夜哭。父亲虽然写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帖子,贴了很多,却丝毫没起作用。等我大点了,曾听母亲对人讲:“没日没夜地咧咧咧,咧咧咧,熬得我扯急,抓起他往床帮上撺。夜哭一百天,又换成白天哭,从九月二十到转过年清明,才止住哭。”新中国成立后我学中医,老师告诉我:小儿夜哭是胎里带的脏腑寒滞,用“香苏饮”啜吮能好。可是那时候穷人家的大人小孩有病,都是拿命扛。请医抓药,想都不敢想。

父母每天都有繁重的家务活儿,抱我哄我的活儿就落在十岁的姐姐身上。我长大后还听姐对人说,有一天她抱我在祠堂坡上和别的女孩儿抓子儿玩,把我放在一旁,我一爬顺坡滚了下去,她赶忙跑下去抱起我,又哄又用衣袖擦拭额头和鼻尖的土,一直等我不哭了,才敢把我抱回家。

我小时候,地方上乱了,人都没心思在祠堂、在打麦场上练拳。只有有志者抽空儿在自己家坚持练拳。逃荒在外的,互相串联,切磋拳术。大家都在忙生活,躲兵乱,再也看不见那种“喝了陈沟水,就会运转胳膊蹬转腿”的场景了。只有到了新中国成立,百业振兴,万象更新,尤其在改革开放之后,陈式太极拳才得以蓬勃发展,涌现出一批陈式太极拳国际大师:植根中国,花开世界。太极拳为全人类的强身健体、祛病延年发挥了作用。

“太极”一词,本有极其广大之意,可以坦荡人的心胸,扩展人的眼界,和谐人际关系,心怀天下太平。只要全世界绝大多数人能悟通悟透太极之意,陈家沟才能名副其实地成为太极拳的发源地。

天下拳术无捷径;

太极功夫求神通。

横批:圆的运动。

祖宗瑰宝太极拳和畅吾身精气神;

子孙传承旷世业播种达人天地心。

横批:太极无量。

这是现在陈家沟陈式太极拳国际大师、我兄陈全忠堂屋和大门上的对联。

在外婆家

不知怎么度过蹒跚学步的阶段,我咿呀学语,端着小木头碗学吃饭。到了三岁多,可能是母亲家务忙,也可能是她怀上了弟弟,便把我送到武陟县小南张外婆家住。小时候的我,经常住外婆家。因为外公常年在武汉做生意,没有男孩子,外婆只生了母亲和一个姨。虽然外公又娶了小外婆,偏偏又只生了两个小姨:大的唤小可,比我大,八岁;小的叫如意,六岁。两个小姨时常领我到地里玩。地头井旁有一棵杏树,她们拿一根带钩的小竹竿,把青杏钩下来给我吃,酸得我直龇牙。

大概是因为外公没有男孩子,所以待我们弟兄特别亲。我们吃的是粗粮,穿的却是洋布做的衣裳。冬天还戴着买来的火车头棉帽,每个人还有一条围巾。记得小时候串亲戚,父亲赶着车,我们都穿着新衣裳。我把脖子上的围巾长头放到转着的车轮上磨,觉得好玩,父亲急得拍了我一巴掌。我小时候还戴过银锁,可能是两个哥小时候戴过的。我们穿得体面,都是外公李清正给的。

外婆家门前是条大路,有时候见一对人穿着花哨的衣裳,抬着比人还高的大鼓,加着其他响器,热热闹闹地过去,引得一街两旁的人看热闹。平时常有小车队走过,都是高木轮车,高轮架把车分成两半,两边绑着四个布袋或六个布袋,能有七八斤的重量,不知装的是粮食还是别的东西。推车人穿着汗迹斑斑的对襟布衫,大都敞着怀,脖子背着又宽又厚光亮的吊带,有的额头还扎着汗巾,防止汗珠流入眼里,青筋暴露,皮肤呈现出古铜色,吃力地推着车前行,屁股左拐右掉。我看着推车人每迈出艰难的一步,都要把住车不叫车翻倒,不知已经这样走了多少路,还要走多远的路,回去问大人:“推小车的咋那样走路?”大人说:“不那样车就翻了。你没听人说:推小车,吱吱咛,不掉屁股不能行。”旧社会的穷人要成家、养家,很多都要做拼命的活计,哪有现在这样好的工作条件。

在外婆家,有天夜里下霜。五岁的我,不知道下过霜,红薯叶怎么就由绿变黑了,想看个究竟,便在早晨,独自到小南张东寨墙上,直挺挺坐在那里,从日出到小晌午,见远处的红薯叶变色了,便下了寨墙,出寨墙跑到红薯地头,见本来绿茵茵的红薯叶全都枯蹙了。我知道这是叶子被冻得缩了身子,没了精神,所以变黑了。这时候才可以开始刨红薯。下过霜的红薯,放到铲去腐土见到新茬的红薯窖里,能一直吃到过年割麦的时候,是穷人家一冬天的主食。

有一次我独自在门外跑,走迷路了,跑到小南张的另一条街上,走不回来。有人认出我是李清正的外孙,还给我买个烧饼,把我送回外婆家。外婆向那人谢了又谢。

我快要上学了,见别的小孩上学时带一块石板,用石笔在上面写字,可以擦了再写。我向来外婆家的母亲提出,要一块石板。正好赶上小南张的二仙庙会,母亲便领着我去赶会。出了小南张寨墙向南走不多远,便看见路两边有坐着或跪着要饭的人,越往前走越多。刚拐向南往二仙庙的路,又看到好几个更加可怜的大人,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乞丐。有的一声接一声喊:“可怜可怜吧!”有的用粗竹筒“呜呜”地吹着。有个路人拿一张纸币放到他面前,他摆摆手哀求说:“先生,老吴票早就不能用了。我的腿被炸断后,长官发给我不少票子,让我回家,在路上买馍都没人要。”那人丢给他一个铜板走了;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双脚,膝盖下面绑着两只破鞋底,两手各拿一把连着细铁链子的菜刀,横着在敞怀的左右胸脯上拍打,铁链子随着发出呼啦啦的响声。胸脯都被拍成粗糙的暗紫色,嘴里喊着:“大伯大叔行行好,胜似烧香点黄表;大娘大婶行行善,五谷丰登吃饱饭。”一个闺女递给她一个铜板,她马上来句:“闺女小姐好心肠,一定找个如意郎。”闺女红着脸紧走几步,赶上去牵住她妈妈的衣角。赶会人群中有人说:“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很多是以前军阀混战时的伤兵。现在连吃饭都没人管了。”

会上没有看见卖石板的,妈妈给神烧了香,我就跟着妈妈回到外婆家。

听来的家史

在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还在被窝里,就听见外面嚷嚷:“涨水啦!涨水啦!……”我急忙穿上衣裳提上鞋,跑到后面大门外的坡上,挤到大人前面看。有人喊:“小孩儿别挤,掉下去就不能活了!”只见水已经淹上大坡的半截,水面上漂浮着树叶、木头,还有椽子、麦秸、衣服等别的东西。人们纷纷说:“这下完了!滩里的人、房子、庄稼,全淹了!咱这青风岭一带的圪垱、沟,全得进水。”

我长大了才知道,这是民国27年(1938年)6月,日本侵略者进占到开封,逼近郑州。蒋介石的十几万大军抵挡不住日本兵一万多人的进攻,便下令炸毁花园口黄河大堤,滔滔黄河水像奔腾的野马,没有阻挡住侵略者进攻的步伐,却淹没了豫、皖、苏三省平原44县,导致庄稼被淹,89万人死亡,1250万人流离失所,使这些地区成为流不尽穷人泪、连年灾荒的黄泛区。武汉失守后同年11月,国民党又下令火烧长沙城,一座千年古城,大火烧了几昼夜,数万座房屋化为灰烬,两千多平民葬身火海,没烧死的人无处住,临时搭窝棚。国民党用冷兵器时代的办法坚壁清野,打日本人,把中国人的生命财产全不放在心上。长沙保卫战打了三个战役,虽然取得了最后胜利,但事后看来,火烧长沙城,对抵抗日本人进攻长沙并没有起到正面作用。不烧长沙,对最后的巷战可能更有利。蒋介石抗战无能,祸害老百姓却能痛下狠心。我家在大后方的西安住了很多年,一点没感到作为委员长或总统的老蒋给国家、给普通老百姓做过什么好事。

站在坡上看水的人越聚越多。有人低声问:“这门里是谁家?”有个更低的声音答:“憋鸿涛家。”我回去问妈妈:“憋鸿涛家是谁家?”妈妈皱着眉头生气地说:“再说撕你的嘴!”停了一会儿,妈妈偷偷告诉我:“你们的老爷(曾祖爷)往上三辈儿都是单传,还断了子嗣,你老爷是从陈新庄过继过来的,听说你老爷,是在五弟兄中主动过来顶门立户的。有天,门上来个老婆婆领个闺女来要饭,闺女是个哑巴,一问是从河南过来的。你老爷见闺女机灵,又白净,就开玩笑地比画,愿不愿嫁给他,谁知哑巴闺女连连点头。那老婆婆也说,闺女能到个正经人家,俺巴不得哩。你老爷对大人一说,又省媒人,又省彩礼,也同意了。给了老婆婆一些钱,让老婆婆也留下来。老婆婆说,俺家穷,还有一家人哩!坚持要回去。吃了一顿饭,又给一些钱,老婆婆回河南了。你老奶虽然是个哑巴,做活麻利,又会理家,还生了你两个老姑、四个爷爷。老爷买下咱这村东南角的三亩六分地,准备盖四穿院子。只盖起两穿院子,还有两穿院子盖不起了,就是现在的火房院和种着榆树的北园。他得一点一滴积攒财用,乡亲们向他借啥他也不舍得,得罪了一些人,所以背地里把陈鸿涛改成这么难听的名字。”以后,又从婶婶、姑姑、姐姐她们那里,听到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大伙房时期,我家有三十多口人,三顷多地,还有骡马驴等牲口四五头,用于犁地、耙地、耩地、送粪、拉收获、碾场、接送亲戚。曾祖父很能管家,大小男女都有活儿做。男人一大早都得背着箩头筐出去拾粪;他站在上房门口,能看见通向茅房的夹道。女人们去倒尿盆儿他都能看见。起得迟了的被他看见,他便咳嗽一声,犯错的人便觉得难堪。所以有的女人起得晚了,便把尿盆藏在靠墙的一侧,还用衣襟遮着,自以为老爷就看不见了。男人拾粪回来,老爷早站在粪堆旁了,多与少他心中有数,马房前墙上划道道便是他的账本。奖赏也很明显,他不在乎东西多少,他要的是养成下辈人的勤劳习惯。地里活,家里活,他和老奶(曾祖母)都安排得适时顺当。逢夏收秋收时,那是庄稼人说的大闺女下绣楼的时候,磨镰刀,添草帽,下地时新草帽要给闺女和年轻媳妇们戴,并且凡是下地的年轻女人,都承许给买一身做衣裳的花布。平时如果谁跟前添了小孩儿,可以领到一丈布和半斤棉花。一大家人耕种收获,纺花织布,各有活做,不敢偷懒。遇到祠堂前唱怀梆戏时,老爷叫人头天夜里搬两条长板凳放到祠堂下面的东墙根,有人守着,第二天看戏时让女眷们坐。因为戏台前面,男人们站着,人挤人,大都戴着草帽。人被挤过来拥过去,就像波浪摇曳。如果再加上嗡嗡的说戏声,那就像站在黄河边看戏一样。

后来军阀部队从村中过,先提出我家壮年男子要出兵,后改为出骡马,队伍可以出钱买,结果把一匹马、两头骡都拉走了,给了一些老吴票。老爷认为老吴票有大用处,舍不得花,结果老吴的军队被打败后,老吴票又不能花了,老爷差点气死。我还见过以前装老吴票的小木匣,过年的时候,三爷拿出来,给小孩们玩。

军阀部队的一掠一抢,打破了曾祖父的兴家愿望,他败兴了,一下子老了许多,走动少了,坐卧多了。他叫三爷管家,三爷说话没有老爷有分量,人心散了,都打起自家的小算盘儿,各种不讲规矩的事情便发生了:最先出现的是大伙房里私分家,轮厨的人蒸好一大锅馍,刚把馍掀到笸箩里,就被妯娌们一边说笑一边三个五个地用衣襟兜走了;都是妯娌们,轮厨的也不好说啥。

一天,三爷和四爷商量用驴驮一布袋麦子到赵堡街粜了,顺便给老爷和老奶买点藕粉和点心。四爷叫他的儿子三叔一起装好麦子,让毛驴驮着,父子俩便往五里地远的赵堡街粜粮食。因为粮商那里正忙,要等,四爷便给三叔做了交代,便自己牵着毛驴先回家了。三叔等粜了麦子拿到钱,买了点心和藕粉,便按事先盘算好的主意,进了押宝的棚子,原打算给自己赢点钱就回家,不想赢了输,输了赢,赢了又输。正在他到一边抱着头蹲着败兴的时候,有人过来对他说:“你太累了,我给你点东西提提神,准能赢!”便把三叔带到旁边的一个屋子,叫三叔吸一个泡好的大烟,三叔顿觉精神大增。回到赌场,一直想捞本,等把褡裢里的钱输光了,也快到半夜了,给老人买的点心不知怎么也进了自己的肚子。他只好拿了一包藕粉,一边慢吞吞往家走,一边想着点子,怎么才能瞒过大人。

出赵堡南门通向陈家沟的路,是一条深沟。在半道,面向南有一座院子,院里有一座房,房里供着佛爷,房前有一棵阴森森的柏树,人称这地方为佛爷堂。三叔从这里开始,一边跑一边把藕粉撒向路边草丛里,快到村边时把褡裢也抛到崖头边。跑到家里,一头栽到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四爷赶过来,见三叔面色苍白,满头汗珠,急着问:“咋啦?”三叔微睁眼,用微弱的声音说:“大大!我不能活了!”“咋啦?”“我回到佛爷堂,远远见门头上挂着一盏白灯笼,走近一看,见一个穿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路边哭。我问她:‘你哭啥哩?’她说:‘你管不了。’我说:‘我送你回家吧!’她仰起脸,一脸的血道道,伸出的手指甲那么长,我就没命地跑,一口气跑回家,身上啥都没啦!”

四爷气得说不出话来。屋里人有的说:“佛爷堂那地方走夜路不干净!”四爷冲出屋门,急匆匆向大门外走去。屋里的几个哥也跟了出去。四爷径直走到佛爷堂,登上台阶,门是虚掩着,他推开门,进了屋,跳上供案,昏暗中眼前就是佛爷坐像,他照佛爷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带气地说:“孩子们从你门前过,你不保佑他们,还让恶鬼妖怪吓他们。人们供奉你有什么用!”不知怎的,四爷胳膊发麻手发木,从供案上跌了下来,哥几个把他搀着回到家。到家后,四爷发现右臂青肿,手抬不起来,自以为是打佛爷受到的惩罚,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慌,过了几天又发起烧,更加不安。请医抓药,也不见好。就这样,连气带吓,一个月出头,四爷竟然把命丢了。没几天,老爷一着急,也去世了。

办完两宗丧事,三叔也病了。他先向四奶要钱治头晕,上了赵堡街,其实他是赌钱抽大烟去了。之后,他把四奶屋里值钱的东西、三婶的嫁妆,都鼓捣到赵堡街换钱抽大烟了。再后来,为赌钱抽大烟,不断欠账,借钱,招得不断有债主堵住门吵闹,他走投无路,便喝大烟死了。

家败了,人死了,心散了,爷奶老四股先分了家。我没见过老爷,也不记得二爷、四爷。老奶从我记事时候就瘫痪了,说话叽里呱啦,口水不断,手颤时把膝盖上的裤腿摸得发亮。三爷三奶愿意侍奉,他们把两个老姑请过来,得了祖产一份,专门侍奉老奶。

有一天,我从老奶的上房门前过,吴老姑叫住我,掀开帘端出半碗又薄又烂的白面叶儿:“老奶吃的白面叶儿,你吃了吧!”我端碗走到火房院,碰见我姐,夺过我的碗,皱着眉头对我说:“谁叫你吃哩!老奶吃的剩嘴饭,鼻涕嘴水都在碗里,你恁下作来!”我败兴地站在那里。姐把面叶儿倒到喂狗盆里,把碗送到上房屋门口:“老姑!国印把剩饭吃了,这是碗。”拉起我回家,并没把这事对妈妈说。

另一次挨姐的嚷,是她叫我去上坡地摘把嫩红薯叶,回来下锅。我和八哥国全到上坡地,见路边的红薯被人偷了,留下挖坑和蔫了的红薯秧拘挛在那里,我和八哥提着红薯秧,扯着嗓子在旷野里骂偷红薯贼,把蔫红薯秧卷着背回家,竟忘了摘红薯叶。姐没说啥,等把饭做熟了,捞半碗面叶儿放了盐醋,用筷子挑了挑递给我:“吃吧,没菜,就吃这白瞪眼饭!”瞟了我一眼,就去支应别人吃饭了。我做了没脸的事,怏怏地吃自己的饭。

大渠河的大老姑还带来她的侄儿赵舟桥,以供她使唤。赵舟桥上过新学堂,人也灵活。他除了给两个老姑使唤外,常往姑姑姐姐堆里凑。给她们刻个线板儿,画个花样儿。天气好时,姑姑姐姐们愿意端着针线筐,提着小板凳,坐在磨房南山墙外,或纳鞋底儿,或绣枕头顶儿,做针线活儿。赵舟桥也装模作样拿本书,提把椅子坐在那里。搭讪着说:“我还给你们读《雷公子投亲》吧?”姑姐们有的说好,有的点头。二姐说:“咱比比谁的线板儿好吧!”姑姑姐姐们互相瞅针线筐。二姐向九姑筐里努嘴,只见九姑筐里有一个新的鸟形线板儿,大家心知肚明,不吭声。舟桥赶紧拿出几张纸,说:“我有几张花样,谁要?”二姐一把夺了过去,自己先挑了一张,剩下的丢给别人。九姑只低着头绣自己的花。

农家大小别无愿,只求能够吃饱饭;

忙闲各自小经营,不知世乱受熬煎。

姐姐出嫁

要给姐姐寻婆家了。说的大渠河赵家,大人觉得可以,父亲先跑到大渠河打听,回来对妈妈说,这家挺不错的:祖上开过山药庄。我见了孩子爹,既会说又有学问。人家对我说:咱这世界上,有白人,有黑人,还有红人,像咱这样的叫黄种人。还说了很多。人家还把孩子叫出来让我看,文绉绉的,就是身子有点儿单薄。四口人,五六十亩地,房子有前后院。你看行了,我去上房屋里说一声。妈妈没说什么。就这样,准备准备,把我妈妈的几件旧嫁妆用碱水刷洗刷洗,用刀刮一遍,又请人上一遍油漆,把妈妈没穿过的陪嫁装了箱,就要出嫁姐姐了。

那天,妈妈请来本家麻根伯,让我跟着麻根伯,当掌钥匙的。姐和姐夫陪亲分别乘坐三顶轿,我和麻根伯坐着骡拉大车,响器领头吹打起来,就起轿了,滴滴答答一路热闹。没出村,在祠堂街药房前,药房的人搬一个长条凳横在当街,人面向响器坐在长凳上,叫作拦轿。原来这是风俗:乐器要吹得好听,欢快,上劲儿,才放人过去。

到了大渠河赵家,娘家人都到临街的客厅里落座,不一会儿,一个人托着方盘,里面放着红纸包,问:“哪位是掌钥匙的?”麻根伯站起来答应:“在这里!”那人递上红包,麻根伯把我扣子上挽着的钥匙绳、衣兜里装着的嫁妆一串钥匙取下来,双手捧着放到盘里。吃过席,宾主客套了一阵,我和麻根伯及一些人就坐大车回去了。在回去的车上,解开红包一看,里面是可以当二百文的六个铜圆。就这样,姐成了人家的人啦。谁知没过多长时间,姐夫就外出学做买卖去了,一直到抗战胜利后,他才到西安找我姐。婆婆原先是县长的女儿,是不会自己做粗笨活的;还有个六十多岁的奶奶。公公吸大烟,地都租给了佃户。姐姐成了家里主要的劳力,做什么事都得先问婆婆。

胞姐要出嫁,欢喜空自忙。

大户穷家女,富屋败家郎。

新妇未及年,新郎远学商。

操劳犹可支,世乱尚茫茫。

小时候

大老伙的时候,磨面,做饭,都是妈妈、婶子她们妯娌轮流做活。老四股分家后,爷爷这边的家务活儿,都是妈妈做。后奶奶让五婶,只管好她的两个女儿金娥和玉娥就行了。一天,我见妈妈在磨房磨面。毛驴拉着磨,妈妈头顶手巾,手捏在长笸箩里罗面床上的罗,手一送一拉碰床档,哐当哐当来回罗,手转罗圈面徐下。磨第二遍三遍时用细罗,择取白面,另外装好放到后奶奶屋里,说是做供香、串亲戚时的蒸馍用;再换马尾粗罗,才是全家人吃的细粮。我到磨房外玩,见一堆蚂蚁从窝内进进出出,来回忙碌。回去对妈妈说:“蚂蚁祈雨哩!”妈妈高兴地从罗里捏一小捏麸皮,让我去喂蚂蚁。我把麸皮撒到蚂蚁堆里,不一会儿,每只蚂蚁都顶着麸皮,就像戴一顶小白帽,运回窝里,很好玩。

卸磨了,妈妈解开毛驴的套,让我牵着到磨房外让驴打滚。我牵着驴到磨房外,驴自己躺到地上,开始翻滚,有时能把整个身子翻过去,翻够了,自己自动爬起来,再抖动一下身子。它实在太累了。大大(父亲)赶过来,把驴牵回马房。

听说祠堂前面有耍故事的。我和弟弟百全便跑到祠堂前去看。看见一圈人围着,听见敲锣和打梆声。挤到里面看,两个人,一个敲锣,一个敲梆,打扮得花里胡哨,又跳又扭,嘴里唱着曲儿。有人说,这就是耍故事,演的是抽大烟:

女角:你呀你,天天吸大烟,正事全不管。田地已卖光,瓦房变草庵。孩子抵了债,今儿个要卖俺;我要跟人走,有谁给你做吃穿?

男角:你呀你,只知道做活,不知享清闲。跟了有钱人,不愁吃和穿;穿的绫罗和绸缎,吃的走兽与海鲜。有丫鬟侍候,有老爷喜欢。你走吧!你走吧!你跟有钱人,我得金银圆:早晨红肉并白肉,晌午烧鸡又烧鸭。手握大烟枪,赛似灯前活神仙。快活一日是一日,哪管明儿个是啥天?……

回到家,百全抢着对妈妈说:耍故事的女人是男人装的,脸上抹的红颜色,耳坠是挂在耳朵上的大雷炮。我纠正说:不是炮,是花股节,用的红纸套。我长大了曾想:耍故事这种对事物的简单表演,可能是戏剧的滥觞。

在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几个小孩子就会聚集到后门外的打麦场上,每个人用一庹长的高粱秆,插在跨下,骑着跑圈,嘴里“得儿得儿”地喊着。大家都很高兴。有人还哼唱着:“月婆婆,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洗得净,槌得光。打发哥哥上学堂:读四书,念文章。上京考得状元郎。看看排场不排场!”要是冬天,就穿上棉衣,用绑腿带绑住裤口,再到场上跑起来,我的绑腿带丢了自己也不知道,回到家不是挨嚷就是挨打。外公给我们家的绑腿带,一给就是十几副。别人家的孩子,大多都是用布脊零头系裤腿。那时候,穷人家的孩子,只要能吃饱饭,都会找到自己的方法玩耍:跳方,玩典庄卖地。也有人拿来破桶箍,用蜀黍秆做成长三角形,在场上滚铁环玩;不会像大人一样,经常为一家人的吃穿发愁。

要过年了,小孩子们更是高兴。因为只有过年,穷人家才能吃白馍,吃扁食(饺子),平常我家的干粮只有蜀黍面花卷和蜀黍面面叶儿。所以一到年关,到处能听见儿歌:二十三,祭罢灶,再有六七天,新年就来到。闺女要花儿要炮。小孩儿们,拍手笑,五子登科乒乓响,起火箭躜上几丈高。我胆小,不敢放炮,喜欢点“滴滴几儿”(今已改良,名晨光花)玩。

为了过年,妈妈和姐给我做了件黄绿色棉袍,让我穿上试试。过年时再外罩一件长衫,穿上新棉鞋。穿上新棉袍,我高兴地跳起来,不想脱下来。做好饭后,把灶台里的热火灰扒出来,埋几个红薯焖着,俺弟兄们围着烤火。两个哥闻着烧煳味。一看,我的新棉袍前角被烧了拳头大的一个窟窿,俩哥忙用手把火掐灭了。弟弟跑进屋对妈妈说了,我怕得不行。奇怪的是妈妈并没着急,也没对我嚷嚷。姐叫我把棉袍脱下,找出做棉袍剩下的下脚料,修补窟窿,看上去还和新的一样。姐对我说:“以后烤火时撩起衣裳,别叫闷火烧着肉了。”我想:没挨数落的原因,是我们的风俗,大腊月里不让说不吉利的话、不让出不好看的事。

分家

过了年,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我走到伙房院时,见大大和妈妈对坐在竖着的两个石磙上,见我去了就像没看见,都沉着脸,不吭声。我看出他们在生气。只见大大搬起伙房墙边的一块砖,砸到他俩的中间地上,砖断为两半截;妈妈也拾起断了的半截砖,砸到另一半截砖的一边。我看出来,这不是真要用砖砸砖,而是用来表示不相让。我不敢再看,跑到一边去了。

我猜可能是因为爷爷提出要分家,大大不愿意,跟妈妈说,妈妈嫌大大没出息,俩人拌了嘴。后来回到屋里,听见大大说:“顶门立户,光派捐这一桩就能压死人。咱担不起呀!”妈妈说:“全村人家都有捐,到咱头上天就塌了!他爷嫌咱孩儿们多,前重才十四岁,印十岁,国印六岁,百全两岁,都顶不了大人做活,都要吃饭,才一心把咱分出来。人都长着胳膊腿。只要给咱地种,还能把孩儿们饿死!他都过得好,咱过差些,值得低三下四地求他?成天看别人的脸色端碗,心里是啥滋味?”大大说:“做活我不怕,我就怕操心。顶着,不分!”妈妈还想说啥,大大甩门走了。妈妈叹口气也出去了。

大大自小亲妈就死了,爷爷娶的后奶奶生的五叔也娶妻生子了。之后我大大就像家里的一个长工;五叔成了公子哥,上过学,家里活地里活一概不做,穿着长衫,游手好闲,哪里好玩往哪里去。我常见五叔和一些人聚在一起,演奏各种乐器,名为打十番。为了逼大大分家,爷爷砍了几根枣木棍靠在上房门后头,站在上房门口喊:“谁再到我这屋里舀饭,我就打断他的腿!”我们一直耗着,伙房院的四奶看不过去,来到我们院里大声说:“小秀妈妈!到我屋里做饭,看谁敢砸我!”妈妈到四奶屋做饭给我们吃。

陈沟村过会那天,妈妈拉着我和弟弟百全到后院,抱起顶门棍戳下几根墙头枯草,拿出口袋里带的线,绑在我和弟弟的刘海上,拉上俺俩,就去往祠堂前的街上。只见人山人海,做买做卖。妈妈把我俩带到路南显眼处,娘仨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妈妈沉着脸,抱着腿坐着;我和弟弟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也不知这是做啥。快晌午了,妈妈才拉着我们回到家。爷爷可能也是刚从会上回来,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大声说:“哼哼,小秀妈妈在会上卖孩子,想丢我的人哩!”我才知道妈妈是要在会上卖我们哩。

有一天,我见上房屋里摆着八仙桌,桌上摆着碟子碗,有菜有肉,可能还有酒。爷爷、五叔和几个老头正在吃饭,我回到屋里问妈妈:“谁在爷爷屋里吃饭?”妈妈说:“你爷把平皋老舅(亲奶奶的娘家人)搬来了。”老舅劝了大大一阵儿,除了滩和上坡十几亩地,马房和毛驴归大大,但得让爷爷家用;我们原住的北屋(和五叔住的南屋一样,砖木结构带楼)和街屋(砖柱土坯墙)算是我们的。就这样,硬是把家分了。

一家三代人,亲后把家分;

我家像佃户,叔家如上宾。

我家人口多,吃多少劳力;

更加不能容,粗细饭难分。

分家另过

分家以后,到晚上我就跟大大在马房睡。马房是座草房。有时半夜醒来,见大大起来拌草料喂驴。到冬天在马房睡,很冷,大大抽几根除过籽的高粱穗,点火烤被子,让我快点脱衣裳,把烤热的被子一头给我盖上。他睡没烤的一头。

可能我得了疟疾,老家叫“赶老间”。隔天就发一次烧,村里来了一个妇女,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用小刀在人家屋里的桌子、椅子腿上和墙旮旯乱划几下,就说把“老间”杀死了。妈妈也把那娘儿俩叫到家里划了一通,但疟疾并没有好。后来妈妈找出一条红布带,拉我到后院一处墙角,上面有一个蜘蛛网,网上面爬着一个大蜘蛛。妈妈抱起一根顶门杠,把蜘蛛捅了下来,抓起蜘蛛,活着就放在我的左手腕上面,拿红布带缠了几圈,对我说:“它抓你挠你咬你,都不要解开。”就这样,不知为什么,我的疟疾竟然好了。

有一天,大大戴着旧草帽,背着锄,递给我一个小竹篮,让我跟他到上坡地锄草。地里种着谷子。到了上坡地,只见我家地远近有几座大冢,临近我家地的冢有一亩地大,上面长着稀稀拉拉的野草。早就有人踩出上冢的小路,接地处还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大窟窿。有人说,这是狐狸洞。但我常听大人说南蛮盗宝的故事,认为这很可能是早年的盗洞。后来我看书,知道在周朝和汉朝时,温县属京畿地区,可能有文臣武将埋在这里;春秋时晋国的赵氏孤儿赵武就是死在温县的。《左传》上有记载。

大大锄草及间谷子苗,谷子苗已长有我的一指高。间苗需要工夫,用锄尖把挨着的垄苗剔成一样间距的定株,让我把锄下来的小苗捡到篮里送到地头,带回家里可以喂牲口。大大对我说:“谷子多锄几遍,碾米后做出来的米饭好吃。”大大锄了六七垄谷子,累了,坐在地头小路边抽旱烟。用的烟袋是茼蒿杆,刮光了跟枣大小差不多的根,剜个上大下小的孔,再把蒿杆中间的软瓤掏出去,稍加修理,就是一杆不到一尺长的旱烟袋。用打火石引着火纸,捻一炷烟,比一粒绿豆还要小。大大正抽着烟,有人路过,对大大说:“借袋烟!”大大看看那人,把烟袋嘴的一头用手擦擦,把烟袋装好烟,双手递过去,说:“老弟不要嫌土,也能解乏。”那人抽了几袋烟,说了几句话,最后说了句“借光了”,拱拱手走了。快晌午了,我们把地头的小草和青苗收进篮里,就高高兴兴地回家。

我们院里有条小黑狗。小黑狗是大老伙时候的狗,为的是看家护院。分家后,不属于哪一家,自然形成了各小家共养。那时候穷人家的狗很可怜。吃的喝的都是刷锅水,刷锅水也是清汤水,而不是浑汤,很少有饭在里面。大人把着小孩儿屙屎,狗就在跟前等着;冬天,年轻人和小孩儿们,愿意端着饭碗到东院墙外的坡头上吃饭,一面晒太阳,一面吃饭。小米饭里就着红薯块和干红薯叶儿,可能为了开心,大哥哥们往往把带丝的红薯把儿捏在手里,粘在砖墙柱的不同高度上,让小黑狗站起来趴在墙上够着吃。还有的人把红薯把儿抛向空中,让狗跳起来用嘴接着吃。哪像现在,“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已经过时了。谁家的宠物狗不是被照顾得比自己的老人还周到?有一天,两个哥哥去滩地割草,带着小黑狗。小黑狗逮住一只兔子,哥就把带的干粮馍奖给小黑狗。回到家,俩哥高兴地提着死兔子让妈妈看,剥下来的兔子肉,妈妈蒸成兔肉卷当馍吃。

小黑狗最后被外边人打折了脊梁骨,拖着身子爬回它的狗盆边,卧在那里呻吟着。四奶走到它身边,把半碗剩饭倒在盆里,对它说:“谁那么狠心把你打成这样!你死了到阎王爷那里告他,叫他不得好死!”小黑狗死得很凄惨。

分了家,妈妈下决心要过出个样子,不能叫别人笑话。村的大庙领羊,妈妈也凑五升麦子的供香份子。领羊那天,我也跟去看热闹。

有几个人的职事,其中有领头管事的。羊被梳理得干干净净,头和身上打有红色记号。往南面一里地外的大庙走时,羊由大车拉着。到大庙下的台阶时,把羊拉下车,由人牵着。给羊头上戴上红绒球,身上搭上彩布,人牵着上台阶往庙里走。到大殿前,职事们排列好,管事的喊口令,作揖,叩头,进香,焚表;三杯酒洒在地上,再三杯酒洒在羊身上,再作揖,叩头。礼成,退下。羊被牵回。大人们有的往回走,有的在庙里参观。我和其他孩子在庙里到处跑,有的拜神,有的许愿。我见有的孩子跪在女神像前,嘴里念着:我给你磕个头,请你把耳坠儿扑甩扑甩!我也跪在那里许这个愿。因为女神像在窗户内,耳坠是活的,所以有时动,有时不动。庙里有个色空和尚,年轻,活泼,爱和人开玩笑,经常说话没正经,为的是引人高兴。他把自己住的僧舍布置得很整洁,供一尊瓷观音像,铜香炉内烧带香味的香。别人跟他说什么话他都不恼,所以就有年轻人叫他塞孔和尚。

领过羊第二天,有人将半碗切好了的熟羊肉送到家里。这就是出供香的报酬。我和百全吃得最多,大大和妈妈只是尝尝。

三奶家的八姑病了,请来马村的神汉来家下神。神汉在三奶家的香炉内烧起一大把香,集束的香火上冒着蓝焰,香灰七倒八歪地落到香炉里。神汉不是下神,而是驱鬼。他念叨着,说请他家供的二郎神到三奶家显灵,神汉鼓腮瞪眼地说:“你再不走,我就把你的三魂六魄都灭了!叫你永世不得托生!”说罢,发威似的跺一脚:“走!”又拿起一个小茶碗,盛半碗水,端到香旁,用另一只手在香头上抓,空抓一下,往杯子里空放一下,抓三次后,端着茶杯到屋门口亮处看,晃一晃杯里的水,说:“有啦!”又指着茶杯里的水让三奶看:“看见了没有?仙丹!”三奶赶紧说:“看见了!看见了!”“仙丹很小,能治大病。让病人喝了,病很快就好。”

神汉和三奶走到里间,三奶叫八姑:“小珠!这位大叔,请来二郎神把让你生病的妖魔鬼怪赶走了。又给你请来了仙丹,快喝,喝了病就好了!”八姑抬起蓬乱的头,把杯子里的水喝了。神汉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表,上面画有弯弯曲曲的神符,对三奶说:“这是压邪符。放在病人枕头下,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来。神的东西是要献诚心的。”三奶赶紧说:“知道!知道!”忙从里间拿出一个银圆,放到神汉手里。神汉把银圆在手里翻了好几番,三奶赶紧又从里间拿出五个铜圆交给神汉,说:“在神面前不好张口,俺可尽心了!请你替俺求求神吧!”神汉说:“心到神知。神能难为施主吗?”三奶说:“你歇歇,我做饭。”神汉说:“我忙着哩!好几个村都等我去哩。”转身就走。三奶把神汉送到大门外。

我回家对妈妈说:“三奶家给八姑下神哩。请的是二郎神。”妈妈问:“毛遂附身来没有?”妈妈说的毛遂附身,就是神汉下完神,要吃饭,就一面抖动身子,一面结巴嘴说话。看下神的人最爱看这表演。请下神的人家赶紧问:“毛遂大仙!您想吃啥哩?”神汉结巴着嘴说:“我……我想……想吃你家的面丹丹,想吃……吃油馍卷……卷鸡蛋!”一般情况下,主家早就准备好了,马上端上来,神汉怪模怪样地把饭吃下去,立起身,装作要飞的样子,展身伸手说:“我走也!”坐回椅子,摸拉一下脸,就算下完神啦。有时神汉还装模作样地问:“毛遂大仙来了没有?给大仙吃的啥?”我说:“没有毛遂。三奶给下神的钱儿来。”妈妈说了一句:“人家说小孩儿到有病人的屋里不好。”过了好些天,八姑的病才好。

大大的担心很快就出现了。一天我们回到家,看见我家住的北屋的一扇门上贴着一张白纸条,一拃长,二指宽,上面有字。大大说:“派捐了!”我们每天早早地下地,也是为了到外面躲捐。有时候一二十天下来,门上的派捐条摞有五六张,在微风中飘动着。躲不过的时候,怎么交的捐,是钱还是粮食,我也不知道。大大为此经常唉声叹气。妈妈就说:“顶啥?”

大大在家熬不过,不知和妈妈说过什么,在一个蒙蒙亮的早晨,背个包袱过黄河往西省(西安一带的旧称)去了。家里没了大大,没牲口也没犁,不能翻地,妈妈央告来了老舅家的几个哥哥。我见他们和我的俩哥在滩地并作一排,脚底挂着木鞋板,排在一起蹬着铁锨翻地。妈妈往地里送饭。一个个不住用手巾或敞着怀的衣襟擦汗,起早贪黑也没翻出半亩地。连翻好几天,也没翻出五亩大的一块地。

怀庆府是出地道药材的地方,主要有山药、地黄等。我家收了太谷(粗)山药,要收拾好,把有伤残的挑出来放着自己吃,直而粗的,准备加工后当药材卖。一般是先洗净,晾干水,然后刮皮。支起洗净的大木板,请熟悉的婶子大娘来家刮山药皮。来帮忙的人自带好用的刮皮筷子,拿个大碗或小盆,把刮下来的山药皮带回家,算是报酬,拌点面,煮丸子吃或蒸着吃。来我家刮山药皮的,有五六个人,围着大木板刮山药皮,有说有笑。其中有个叫八奶的,来时带个大海碗,一根刮出锐角的筷子,刮出的山药皮厚,剩下的白山药就细了。妈妈几次站到她身后想说她,不好意思。还是一个叫翠子婶的说:“八奶,陈嫂家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你老手轻点,不然晒干了就没东西了。”妈妈接了一句:“一家人的穿戴都靠这点东西,剩的细了不好卖。”八奶顿时来了气,站起身说:“我不来非叫我来,我这样不就是想图快点?!我不会,你们会,我走!”妈妈赶紧说:“八奶别生气,你手轻点就行。”八奶已经走出两步,又转回身来把山药皮收到碗里,说:“你们另请又会说又会做活的人吧!”转身走了。妈妈还送出几步。大家闲说几句,继续刮山药皮。刮好皮的山药还要晾,晾到半干时,一根一根用带抓手的木板搓直。木板是互相借用的。再晒,干透了还得用硫黄熏,为的是防蛀增白。打理好了才能拿出去卖。

准备秋收时,爷爷在后大门外路东整治打谷场。因为下了雨,场的西南角新塌陷一个半人深的坑,露出一副死人的骨头和腐朽的棺板。爷爷跳下坑,勾住死人头颅的窟窿(枕骨大孔),爬上来走到沟边便扔到大沟里,把坑填平。原来曾祖父年轻的时候,住在陈新庄,过继到陈沟村,生有四男二女,住不下,便在陈沟村的东南角,买下三亩六分一块地。规划建宅院:大坡上南北路的西边是生活区,路东南头是打谷场,北面高一些的是菜地。地边是一口大方井,打出的井水是苦水,不能用;井边有一棵桑树。原先这地方是庄稼地,可能有人家就近埋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了死人骨头,又上了年纪,反正没过多少天,爷爷就病了,病了半月到二十天就死了。

天下着雨,妈妈坐在南屋纳鞋底。我站在屋门口,眼盯着房檐滴水。房檐滴水处形成一条细水沟。瓦垄上的每一滴水,滴到细水沟里,都鼓起一个个小水泡,有的破了,没破的排着队向水道眼流去。五叔来到街屋,告诉妈妈,爷爷断气了,让帮忙照料。妈妈说:“不管咋样说,都是自己的老人,能帮上手的都去。”

雨停了,天晴了,加上东院人和亲戚,很快就收殓了。妈妈还要每天穿着孝服去上房屋跪着哭一阵子,也叫我们弟兄跟着跪在院里。棺木停放在上房屋,前有供桌,除供食外,还放有半盆水,上面正立着一个面罗,后墙上挂一面镜子。家里人说,今天是头七,爷爷会上望乡台。人们一个个关起两扇门,手握两侧门环,脚踩门槛,从门缝向黑黢黢屋内后墙上的镜中看。说谁能看见,便是爷爷见谁亲。还说七岁以下的孩子最容易看见。不知谁抱起我往里看,乱问,看见没有?我见微亮的镜中有个黑影,便说看见了。长大后,回想起镜中的黑影,才知道那其实就是自己的影子。行完殡,赶快打场。

我在本村祠堂上学了。祠堂离我家很近,就在西面坡上。祠堂就一个老师,是从南张羌来的任老师。他和蔼可亲,同学们都喜欢他。过堂是一年级课堂,里面堂屋是二年级。第一课念的是:“来!来!来!来上学!”我可高兴了。

有一天放学,天已经擦黑了,我在三爷家西面的前门叫门。八姑给我开门,对我说:“国印,恁外婆死了。恁妈妈和百全他们去小南张了。”我立即想起了外婆。我每次到外婆家,她都会先爬到床上,从墙的橛子上取下一个小布袋,抓出几个核桃递给我。我装进口袋里,一个一个地塞到门框缝隙处,一只手捏住核桃,一只手关门,用门把核桃挤开,掏仁儿吃。现在外婆不在了,外公又不在家,我还能去外婆家住吗?

我回到家,站在锅台前,见妈妈在锅台旁放好一小堆柴火,堆成一把一把的,锅里也添好水,锅盖上勺子里挖好半勺米。我想起妈妈经常说的“等锅大响了再下米”。我正想着怎么点火,八姑走过来对我说,:“国印!你三奶叫你去俺家吃饭哩。”因为三奶家、四奶家、我后奶奶家都是用煤火做饭,就我家得拾柴火做饭。我到三奶家吃了顿饭。

当天妈妈没有回来。第二天,我把妈妈准备的米做成半生不熟的饭,吃过饭,再去上学。我想,妈妈不在家真作难!

日本兵要来了

一天,我们去上学,任老师没上新课,只用粉笔在黑板上面写下五个字:“我是中国人。”领我们连念好几遍,然后说:“日本兵要来了!放学回家吧!等把日本兵打走了再来上学。”

从这一天起,我再也没有回到陈家沟上学。

三奶家的七哥到外面割草,在草丛里捡回了一张印着字的纸,和信纸一样大,一个串门的接过来看。看完后,只说一句“咱这里要乱了”,叹口气转身就走了。有时候人们还能从天空中看见一个黑乎乎的比人大很多的椭圆形大家伙。人们说,那是飞艇。接着村里就传开了:“日本兵要来了!”

很多人不知道日本兵是什么样子,心里发毛。人们纷纷开始躲兵。有的一大早就带着干粮往黄河滩躲,有的往亲戚家跑。人们心里慌乱,不知道往哪里跑好。我家北园有一个大方口井,靠一侧一丈远处有一个像红薯窖的圆洞,底部横通大井,挖有藏人洞。横拐洞处向下有半人高,刚跳下时还有个能藏人的几尺宽的深坑。下洞藏人,预先要在深坑上盖一块木板,或者有人接住抱过去。洞有一人高,可面对面坐两排人。这是以前军阀混战时候为躲兵修的。这几天我们院里的女人和孩子就下去藏在这个洞里。没动静了,再用辘轳吊出来。天天躲日本兵,一二十天了,也没见日本兵的影子,慢慢地人也懒得躲了。

天天去躲兵,没心把地耕;

只知有派捐,死活没人问。

作为中国人,应有中国心;

同心共敌忾,唯有政府拥。

老蒋在何处,百姓未闻声;

叫天天不应,心苦何处申?

瞎天说书

瞎天不知姓什么,名天。因为是盲人,人都叫他瞎天,是沟东面的王圪当人。他白天走村串户给人算卦,晚上应邀到附近村里说书。今天我们村里就传开,天黑后瞎天来说书。天擦黑,人们纷纷聚到后门外往北的街中心,那里有几户人家的院子都向后延伸,前面有一棵大槐树。平时村里人空闲时在这里聊天。酷热的天里,村里人端着碗来这里,左手仨指头端碗,后两指连掌心夹馍,乘凉吃饭,连带说闲话。这时已经有人在当街摆一张桌子,桌上面放一把椅子。听书的人有的坐高椅,有的坐矮板凳,带孩子的女人,提个草盘儿在远处坐着,不安稳的年轻人大都站着。瞎天背着三弦儿,拄着棍儿,由几个人扶着到桌上坐下。

瞎天拨弄一阵儿三弦儿,嘣!嘣!嘣!开口说:

爷爷、奶奶、大伯大叔、大娘大婶、大闺女、小媳妇儿、大哥哥、小弟弟、大姐姐、小妹妹们,今儿个且听我粗喉咙哑嗓子,不着音不着调,慢慢地唱一段使您牵肠挂肚的故事。啥呀?您就慢慢地听俺道来……今天咱说一段《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

上学厅,下学厅,先生门前两盏灯,一盏昏来一盏明;明的是我祝英台,昏的就是你梁兄—

“日本兵来了!”不知谁高喊了这么一声。

人们慌乱一阵,纷纷向后挪。瞎天嘣嘣嘣三声响弦儿,高声唱道:“日本兵不会像我一样瞎,这是顽皮大哥传的顽皮话。听我接着唱,大伙儿接着听。”三弦响起,人们又围拢来,恢复了平静,瞎天接着唱:

走一洼来又一洼,洼洼里面好庄稼,高的是蜀黍,低的是棉花,不低不高是芝麻。芝麻地,晒打瓜,赤肚孩儿去偷瓜,圪针扎住孛裸盖,不敢哭来—他龇龇牙。

走一沟,又一沟,沟沟里面好石榴。外面白带红,内里甜溜溜。梁哥呀!梁哥呀!有心摘个给你吃吃吧,只怕你,尝到甜头还来偷。

……

虽说瞎天说书那天传日本兵来了是恶作剧,但过了两天,保甲长通知,日本兵要来搜村,家里不准留人,都到街心坐在一起,不准随便走动。年轻女人怕受日本人蹂躏,都穿着妈妈或奶奶的破旧衣裳,把辫子梳成散乱的转子,脸上擦着锅底黑,低着头偎在妈妈或奶奶身边。听说日本兵还真进村搜家了,但是保甲长催促到一起的人不见了。有的老婆婆舍不得离家,还被日本兵号叫或端起刺刀吓唬。听说有个日本兵对着一家的老婆婆,一手端枪,一手放屁股后,作下蹲状,虎口比成圆,让老婆婆看。老婆婆以为他要屙屎,把他领到茅房。日本兵恼怒地举起枪,嗷嗷地叫着,踢了老婆婆一脚,叽里呱啦地走了。后来老婆婆给人学,有人说,那是日本兵想吃鸡蛋哩。还听人说,日本兵到一个村子搜村,没找见花姑娘,逮住一个老婆子,用皮鞋把会阴部打肿了,发泄他的兽性。

日本军队在中国犯的罪行,比野兽还不如。他们的罪恶,在中国是空前的。

日本国是个小国,不能强大,强大了就想侵略别的国家。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侵占了东南亚,野心还不满足。不把美国放在眼里,进一步偷袭珍珠港,想着打败美国后,再进军美洲。要不是吃了两颗原子弹,苏联红军又对阵关东军,日本的武士道冒险还不会消停下来。日本最早的文明是从中国学的。遣唐使到中国学到各科知识,他们进步了;但从明朝开始,倭寇就不断劫掠中国的沿海地区,攻州掠县,打家劫舍,抢夺财物,闹得中国政府上下不安。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引进了欧洲的工业革命。日本整体国力迅速增强,便不断地侵略中国。毛主席讲:“世界上哪有学生欺负老师的道理?”但日本的侵略野心不死,根本原因在于:清算日本的侵略罪行时,没有挖断日本侵略之心的根源。中国当时有四亿五千万人口,蒋介石有几百万军队,却让日本侵占了大半个中国。这不是蒋介石政府的不抵抗主义造成的吗?

九姑

三爷有一子,我们的四叔,大名叫世敏;二女,我们的八姑名珠、九姑名玉。八姑身体强壮,九姑长得白净细条。九姑比我姐还小一岁,住在上房。瘫痪的老奶,稀疏的白发,脑后兜一个核桃大的结,流着口水,嘴里还要不住咕哝着,说谁也听不懂的话。一切生活都由两个老姑伺候,住在大外间。九姑在老奶里间的小床上休息。

有一次我从窗下路过,九姑轻声喊:“国印,进来!”我跑进去,九姑躺在床上,说:“来给九姑揉揉肚!”我爬上床沿,九姑拿住我的两只手,在她的肚上来回转,一边说:“九姑破个谜儿你猜!”我说:“我不会。”“你听:初一长,初二生,十五十六正青春。二十四五得下病,不到三十见阎君。”我还没说猜不着,九姑自己说:“是月亮。”

谁都不惹的九姑,不知哪个烂舌头的,传给了驻扎在南张羌的什么狗屁团长,打发人来给九姑提亲。三爷愿意,以为有个大靠山,能给自己保家护院,还能提高自己的名望。到娶亲这天,三爷叫八姑给九姑梳头,换衣裳,八姑死活不动身,三奶去也叫不动。三爷怒冲冲地提根铁火柱,疯了似的向躲在四奶屋的八姑冲去,三奶在后面追。到火房院没走几步,三爷就气得倒地了。三奶急忙把三爷搂在怀里,用手摸着喉咙,嘴里喊:“小珠!你要把你爹气死哩!”最后还是二姐给九姑梳了头,由几个当兵的用轿把九姑抬走了。

有一天,大清早街北头有枪响,院墙外有人喊:“打死人啦!”我也跑出去,到街北头看,没看见打死的人,只见当路散落着一小堆白面,浸在红色的血泊里,摔破的瓷盆片,映现在清晨惨白的日照下。听人说,鸿伸爷的儿子小三的媳妇,患有羊角疯(癫痫),鸿伸爷家人和住在街对过陈八文家的便衣队商量好,让小三媳妇端半盆面送往陈八文家,到街心开枪。把小三媳妇打死后,不知小三怎么得罪了部队,被南张羌的驻军抓了,传出风声说,过几天就要枪毙他。鸿伸爷亲自来求三爷。三爷说:“咱把闺女嫁给他,不就是为了有事时替咱办吗?你放心,我就去。你回家等我回话吧!”

三爷背条被子去南张羌找女婿,盘算着女婿不马上给办,就住在那里。谁知道到那里对女婿一说,女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公文放到桌上,用手一拍:“你看这是什么?我能做主吗?”三爷干瞪眼,气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说:“三儿是我陈家人,我这是头一次让你办事,你不给办我就不走了!”团长说:“先把他送到厨房去!”护兵把三爷拉到厨房,到天黑也没人理他。三爷火急火燎地等到了半夜,想喝口水也找不到,摸灶台上的锅也是空的,气得发昏,不顾一切地蹲在灶台上,竟然在锅里屙了一泡屎,气冲冲背起被子,摸黑回家了。第二天也没脸去给鸿伸爷回话。

此前,传南张羌军队要往王圪垱枪毙人,必须路过我们村。人们都到街上看热闹。我家也有人到后门外看。只见从北头过来五六个人,前面是被绑着的年轻人,瘦瘦的,但不是陈三,后面紧跟拽绳的人,再后就是背枪的,最后的兵还提着一把镰刀。有胆大的问:“用镰做啥?”提镰的答:“这家伙不孝顺,扒开肚看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听说这帮兵到王圪垱被绑人的家门口时,这人的父亲趴到地上给当兵的磕头,求当兵的不要杀自己的儿子,头都磕出血了,也没挡住儿子被崩在自己的家门口。

九姑回娘家了,没看见是走回来还是坐车回来的。我看见九姑坐在后院的矮板凳上,穿一件新阴士林长衫,讲话都变腔了,我回去给妈妈学:今儿个,明儿个,夜儿个,说成今天,明天,昨天,滚水说开水,扁食说饺子,还有好些。妈妈说:“九姑嫁了当官儿的,自然要打官腔哩。”当天九姑就回南张羌了。待隔年我们从西安回来,听说九姑已经死了,有的说是团长大老婆给害的,还有的说是被团长折磨死的。还是三爷家从南张羌把九姑抬回来,给村里长辈说好话,才给埋在老坟一个边上。唉!兵荒马乱的年月,九姑怎么过了这样的一辈子!

其实我们家的姑姑们下场都不好:四奶家的五姑小时候生病没钱医治,死了;三奶家的六姑虽然嫁到城里,但姑夫是已经有小孩的人,做了填房;四奶家的七姑做了第五任填房,拜天地时,七姑夫戴着五顶礼帽;三奶家的八姑,先前的女婿一直没消息,直到快五十岁了才嫁了个老头子。万恶的旧社会,有几家能是完整的家庭?有几个穷人能有平安的一生?

就说我家的叔伯兄弟:

三叔家的大哥是在宝鸡被日本飞机炸死的。

二叔家的二哥参加国民党杂牌军,到济源打日本兵时被日本兵打死。不知怎么做的,把二哥埋在了自家的坟地里。二嫂还带着八哥和我给二哥上过坟。二嫂摆上供献,哭了一场,还把一个供献馍分给我和八哥。二嫂是个知书达理、坚守三从四德的女人。嫁给二哥没多长时间,二哥就阵亡了,连个孩子也没有。二嫂一辈子没改嫁。新中国成立后,我打听到她在郑州纱厂当工人。

四叔家的七哥,受不了四叔的严管,从西安的家跳墙跑出去,到洛阳参加国民党军队,被打死了。

六哥,就是我的同胞二哥,在西安替人当壮丁加入国民党军队,也死在外面。

只有我的胞兄陈全忠,在西安当工人,做小贩,由于坚持练习陈式太极拳,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改革开放,成为陈式太极拳国际大师,为发扬祖宗传下来的瑰宝,在国内教出成千上万的太极拳弟子,并把太极拳推向国外,四到美利坚,三赴德意志,指导数以百计的国外太极拳爱好者。

因为难以养活而送人的我弟弟,到新中国成立后也有了联系。新中国成立前他在西安,养父病死后,养母把他送回老家河南巩县,交给爷爷奶奶,自己改嫁了。他在李家是孤子。我和胞兄都劝他不要归宗。他便给他的爷爷奶奶养老送终,现在新疆建设兵团成家立业,也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们家的人,凡是能熬到新中国成立的,都过上了翻天覆地的崭新生活。谁能不感谢共产党、解放军,感谢毛主席!使中国的穷苦老百姓翻身得解放,再也不用为吃穿发愁,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上幸福美满的安稳生活。

兵荒马乱日寇侵,人命危浅心无依。

饥寒交迫谁来救,共产党带来安稳日。

蒋委员长在金陵,总统府深邃又恢宏。

私宅人称美龄宫,幽静闲雅且葱茏。

陪都重庆不降格,防空洞安稳又舒适。

敌机百次大轰炸,百姓人死屋无存。

只见街市大火起,不闻高射炮弹声。

人死两千五百万,有几是为抗日死。抗日名将判死刑。

特务猖狂害志士,宪兵警察欺好人。

国土沦丧主不顾,饿殍满地鸟寒心。

全力剿共亲督战,满门心思排异己。

“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人人都有守土抗战的责任。”

讲得慷慨激昂,做得令人失望。

一心独裁失人心,无能治国杀人狂。

败往台湾小天地,掠走黄金几百万,反攻大陆是妄想。

军阀才能掌国柄,四大家族控金融。

物价飞涨币如纸,民不聊生谁关心?

此为人民评老蒋,怎比救星毛泽东!

逃往西安

自从父亲去西省以后,妈妈带我们弟兄种地,生活困苦。正好西安老姑捎信让妈妈去,南张羌三姑也想去西安,商量好,我们就带上行李动身了。

二叔从西安回来探家,顺便给我们带路。带领我家五口和三姑家四口,大清早吃过饭,带着行李,走下我家后门外大坡,向南过了漭河,从黄河滩地往南到黄河边。没见到船,便沿黄河岸折向西行,一路走的路都覆盖着牛皮沙,上面是水分很少的一层硬皮,下面是多水的软沙。我和弟弟转着圈儿地踩着玩,踩一会儿就出现中间凸、圆圈凹的一坑水。二叔喊:“陷下去就不能活啦!”并说,万一陷下去,就向后躺,等人将绳子甩过去,拉住才能拽出来,要陷到胸部就把人憋死了。我们便不敢再踩了。到孟县的白鹤口,上了船,听着黄河水浪响,撑船叔叔们用很长的篙杆一齐用力,向南岸撑去。船里有人说,过了河,旁边不远处就是汉朝光武帝刘秀的坟了。因为刘秀是秃子,坟上的柏树都秃梢。又说,刘秀的孩子一辈子不听刘秀的话,刘秀死前便故意对儿子说反话:我死后把我埋到黄河里。他儿子心想,我一辈子没听爹的话,爹现在要死了,这一次我一定得听爹的话。所以就把刘秀埋到黄河的干滩上了。黄河泛滥其实是与黄河滚道有关。人说黄河是条黄龙,经常要翻身,泛滥为害。只有在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才领导人民彻底锁住了黄龙,把害河改造成给人民造福的益河。

过了黄河,我们顺着没有铁轨与枕木、只有乱石子的陇海铁路路基往西走。那里有很多山洞(隧道),每一座山洞两头的洞口都被炸塌了,也可能是国民党为阻止日本兵前进,堆起的乱石堵住了洞口。蒋介石搞建设不行,搞破坏却很有胆量。大人们背着行李,钻进石块堆上面的小口。洞里一片漆黑,人们摸着洞壁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招呼,彼此联系,啥时候前面露出亮光,就知道快爬出洞了。

走到洛阳,妈妈把我送到住在砖瓦窑的陈纪元家,说可以把我送到管吃管穿的难学里。二叔带着妈妈、两个哥哥和三姑,一家人往西安去了。

我在陈纪元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吃过早饭。陈纪元带着我和他的儿子小方,去往离洛阳二三十里的某城。走到小晌午,进了城,这里没有一户人家,冷冷清清,只是在一段残墙跟前,十多岁的大孩子,三三两两地依偎着,穿着破旧的黄军衣,有气无力地说着话。进了一个大门楼,一拐弯,就在临街的大屋子里,太师椅上坐着胖军官,面前摆一张大桌子。我和小方站在一旁。陈纪元上前对军官说了几句话,军官看了我们一眼,一面回答,一面摆手,陈纪元又说了几句,军官便摇头。陈纪元无奈地领我们出了大门,小方问:“咋啦?”陈纪元说:“人家嫌你俩小,自己不会管自己。这里只要十五六岁的,长大了能当兵。”当时我才八岁,小方十岁。

要等有顺路的人,才能把我带到西安。我就暂住在陈纪元家。陈纪元每天要到洛阳城做事养家。家里只有小方和他妈妈。我每天到门外看人家做瓦器:有两个人拉着两边带绳子的筐斗,站在两个大池子间的横梁上倒腾泥水,要倒好几遍,然后等一个泥水池子的水渗下去,裂开缝后,起出来,就是原料。这样加工出来的泥料细腻无杂质。然后把一坨圆泥放在转盘上,大转盘带动小转盘,大转盘有的用毛驴拉,有的全得一个人用脚蹬着盘子转。做坯师傅坐在小盘边,口里含水,做滑润剂用,用手把泥坨做成瓦盆坯子,还要晒干,装窑,烧制。一件件家用瓦器,都是这些师傅们用辛劳和技巧做成的。

附近有一个黑色的石碓臼,人说是用陨石琢成的。我看碓臼底有一个小尖坑,不利于捣粮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每天夜静时,陈纪元要打坐功,得一炷香时间,熬得我直打瞌睡。

二叔来接我,我们坐着火车到了西安。下火车后天下着雨,二叔叫一辆洋车,洋车座上支起防雨棚布,二叔坐上去,我站在他腿上,车夫在我前面拉起挡雨的布帘,才架起车往城里跑。到老姑的饭棚前,我们下了车。正好大大也在老姑这里。见我们来了,大家都高兴地站起来。二叔掏出陈纪元的信,递给大大。大大就念给大家听。当念到我“天天尿床”时,大大扑哧笑了,大家也笑,我低下头,怪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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