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肖骐哭泣,即便是在儿童时代,后来他曾对我说,不流泪是因为那没有用。在一堂体育课上玩单杠的时候,他不慎栽了下来,落地的一瞬,用右手掌撑在洋灰地面上,巨大的冲力使右小臂的骨头断裂,身边的同学甚至听到了“啪”的一声,断掉的骨头尖刺破了皮肉,露在外面,顿时血流如注。当同学和体育老师簇拥着他跑去医院的时候,包括男生在内的很多同学看到这个残酷场面,都吓得哭了起来,但他只是用左手托着受伤的手臂,紧咬嘴唇,尽管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头发被汗水浸湿,身后留下一路血迹,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
被送去医院之后的几天,肖骐都没有出现在课堂上,老师请同学去他家转达学校留的作业时,由于平时很少有人和他交流,几乎没人知道他家的所在,于是,尽管我百般不乐意,这个任务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乐意的原因是害怕在他家里碰到那位暴虐的父亲,我特意挑了不上课的周三下午,期望着大人去工作而不在家。幸运的是那个下午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用左手打开门,对我笑着,让我进门,我看到他右臂上缠着绷带,里面打着厚厚的石膏。
我用指尖摸了摸硬邦邦的石膏,问他疼不疼。
“疼得睡不着。”他回答说。
“要多久才能好?”
“三个月时拆掉外面的这层硬壳。”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的几根手指轮番敲打着石膏,就像无聊时用手指敲桌面那样。
“拆的时候还会疼吗?”
“不疼,但是里面有钢板,骨头长上后,要切开胳膊把钢板取出来,再缝上。”他淡淡地说着。
我听后感到头皮有些发紧,不愿再看他的手臂,而是打量起他的家。屋里的陈设一派萧条,电视机还是旋钮式换台的18英寸,两根天线直愣愣地刺向房顶。
我取出铅笔,把老师这些天留的作业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他,然后把语文课本掏出书包,翻开,一页页地照着自己的书,在他的书上画出老师要求抄写的词语。尽管右手受伤的他并不能抄,我只是完成老师交付的任务罢了。
我发现他的语文书上布满了涂鸦,书页上本来有插图的地方,无一幸免地被他改画,很多男性人物头上被加上犄角和海盗的独眼眼罩之类的东西。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插图上女性人物身上的绘画,他为每一个女性胸前都加了一副胸罩,而原图上穿着裙子或裤子的大腿处被他加画出大腿根内侧的线条,这线条像个“Y”字形,透视出了包裹在紧紧的三角内裤下面的女性下体的轮廓。
这些语文课本上的涂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获取到有关异性性器官的图像,尽管那图画随意而抽象,几乎毫无信息量可言,但它们却覆写了我意识中那个区域里的空白,并让我心底产生了紧张和不适。为了掩盖住这些,我若无其事地、迅速地在肖骐的书上画着词语,但书页上不断出现的“Y”字形还是在我的头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将全部词语都在他的书上画完,准备告辞时,肖骐看到了我打开的书包中放着的一本《七龙珠》漫画书,问能否借给他看看。
“这是我新买的,还没看呢。”我本想拒绝他,但是看着臂缠石膏的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惨相,又有些不忍,改口道,“要不你就在这看,看完我就拿走——我等着你。”
肖骐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用左手接过书,翻开,按在桌面上看了起来,不灵便的左手不时因为按不住书页,只能重新寻找刚才正在看的位置,但丝毫不影响他津津有味地阅读。
其实这本书我已经看过了,是讲述那美克星上争夺龙珠的故事那卷中的第一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在一旁等着,有些焦急,之所以在一旁等他,只是害怕他一借不还。但是他入迷的神情勾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在边上跟着又看了一遍。他看完后,显得意犹未尽,问我后面的故事情节。我摇了摇头,因为我也没看过下一本书,同样很想知道后面故事的进展,手上这本售价一块九毛钱的漫画书,花去了我积攒了几天的零花钱。
思前想后,我决定再去买一本,把口袋和书包里的所有零花钱都翻了出来,堪堪能够再买上一本,于是我离开肖骐的家,带着他期许的目光,向两公里外的一个书摊走去。带着急切心情的我,两脚生风,几乎小跑起来,来到书摊面前时,手里的一卷毛票,都已被汗水浸湿。
“要《那美克星卷》的第二册!”我焦急地对书摊老板说,同时眼睛紧紧盯住那一摞漫画书,生怕已经售罄。当摊主从书中抽出我要的那本书时,我感到异常的兴奋,将自己仅剩的钱递了上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书看了起来,故事情节虽然跌宕起伏,可我走路的速度却平稳而缓慢,生怕漏掉一丁点儿细节。整本书看完,意犹未尽之际,突然想到肖骐,便快步向他家走去。肖骐打开门时,满脸欢喜地用左手接过书,摊在桌上看了起来,他皱着眉头,表情严肃而庄重,看到情节紧张之处,鼻翼也随之翕动,总之,比上课的时候正经多了。
过了良久,他看完了书,还是说想看下一本,问我还有多少钱,我也抵挡不住漫画书中的悬念,把刚才买书剩下的钱都扔在桌子上,只有两毛。肖骐在家里四下翻找着自己的钱,找了半天,凑上各种分币钢镚一共只有一块六,加上我的两毛,还差了一毛钱。我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去和书摊老板还价,试试看是否能便宜一毛钱,肖骐起初同意了,后来思索了一会儿,要求和我一起去,想必是等待不及我边看书边慢腾腾地往家走。
于是我就和这个胳膊上糊着石膏的孩子,一起向书摊疾走。他摆臂不便,不一会儿就被我落在了后面,但他丝毫不顾手臂的疼痛,小跑着追赶上来。两公里的路途对于急切想知道龙珠的归属、地球人与外星人激战结果的我们来说显得那么漫长,甚至都顾不上交流刚才的故事情节,只是在内心祈祷,第三册书不要在这一会儿工夫里被别的孩子买光。书摊遥遥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和肖骐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简直就像快饿死了的哥伦布发现了美洲一样,一路冲刺过去,掏出了两人全部的可怜的钱,我喊出书名,肖骐补充着说少了一毛钱,望能通融。老板起初颇不乐意,唠叨着利润微薄,但面对一个老主顾和一个受伤孩子的软磨硬泡,终于松口,一边提醒着我下回把钱补给他,一边将我们一路渴望的书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接过书,转身离开书摊,翻开阅读起来,肖骐追上我,用手抓住书的左下角,一起看着,由于两人阅读速度和步幅都不一致,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书看得也越发别扭,路过一根电线杆时,我们停了下来,蹲在下面一直把书看完。尽管对接下来的情节还是心向往之,但身上所有的钱都已花光,还是让我们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能够平静地往家走。
我有些不甘地问肖骐:“你弟弟买乖乖的钱,能不能先借来买书?”
“我不向他借钱。”
“那是为什么?”
“他的零花钱是他爸爸给他的,我的都是我自己攒的。”
“他爸爸?”
“我爸爸死了。你看到的——揍我的那个——是后爸。”
我吃惊地问:“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被枪打死的。”肖骐若无其事地回答。
“怎么会是这样!?”
“我爸爸是警察。”肖骐单手一点一点卷着漫画书,回答说,“他是个英雄。”
“被坏人射死的?”
“那天他本不该出警,被叫去支援同事时,被人用枪打中,那颗子弹打穿了头,打进了墙里。”肖骐把那本书卷成了紧紧的一卷,塞进了裤子口袋。
良久的沉默过后,我们走到了他的家,我拿上自己的书包,和他告别,往家走去,脑子里对《七龙珠》未知情节的渴望消散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