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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乌龙沟边看夕阳

写给乌龙沟

你是一条小河。冬天的冰面也有不平,但比之于那些大江大河,你的不平容易被忽略。在世界的意义上,像你这样的小河不计其数,所以这样的不平也不计其数。从最真切地感知你的不平开始,我逐渐去认识天下的不平,逐渐学会了悲悯,学会了关注。我深知每一朵浪花的涌起都是有缘由的,所谓奋进只是其中的一种。严寒不会抹平浪花,冰面的隆起是浪花冬天的造型。

在冬天,我还看到了你被严寒冻成的裂缝。裂缝旁边的雪上有黄鼬的足印,它们很可能钻到了裂缝的深处寻找可食的冻鱼。你的水不深,有的鱼就这样被冻死了。

在四月那个冰雪逐渐消融的时候,我没回去看过你。那时我正赶往一百多里外的单位上班,经过一座大桥时看那条大河的冰雪正逐渐消融,于是我就想到了你也该如此。可以想象冬天那被冻出裂缝的地方一定是最先松动,然后是其他的冰面,冰块与冰块之间的裂缝出现了,甚至有裂开时的声音。

在离你不远的村庄,我看到过不少裂隙,那裂隙的造成不仅仅是因为自然的天气,也因为心理的天气。从貌合神离到怨恨中的视同陌路,从脸上的皱纹到手上的一道口子,到去世时双眼的无法合拢,那裂隙或者表现为矛盾,或者表现为苦难。

从冰冻三尺到流水潺潺,你让我想到你是一条善于融化忧伤的河。其实,在这个冻土地带,所有的河流不都是这样吗?我们会说水是没有缝隙的,但在被吹皱的水上,我像突然看到了缝隙。乌龙沟,这是我多少年后才悟到的,是在经历了无数的人与事之后才悟到的。我与不少人的不同,可能是我的过于敏感。这注定了我的忧郁,也注定了我的命运。我清楚自己嘴唇被春风吹裂的口子和手上被秋风吹裂的口子,我自身的感知注定了我会从自己出发,想到你,想到别人,想到世界上的许多。

乌龙沟,你不可能不融化忧伤,或者说融化忧伤是你的大趋势,因为你要活着,你要向前流淌,因为你是经历了忧伤而又显得豁达的河,也是敏感于暖阳照耀的河。

尽管我早已走出你的流域,但你的牵引无处不在,你的召唤无处不在。我已多次写你,我还会继续写你。写你是回忆,是安慰,更是一种身份的认同。我相信你的眼波与我的眼波早已有了默契,你流域的土地的淳朴与我的淳朴早已有了默契,这就是永远的骄傲。你小,却让我有根的坚韧和坚忍;你小,却教给我许多自信,让我知道渺小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强大;你小,却教给我认识大世界的本领。

乌龙沟,在这霜降向立冬过渡的时候,我在二百里之外的地方写你。你又要经历冬天了,你一定很从容,相信你早已做好了准备。

故乡河边的树

如果河边没有树,河流该多么寂寞。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河边都有树。当河流在寂寞的行旅里看到树,它会用自己的浪花鼓掌的。

如果树不是在河边,树会有遗憾的。事实上,太多的树站在离河流很远的地方,它们在遥想里长出翠绿的叶子,那叶脉中的纹路就像它们梦想中的河流。

在我老家河边的一个河段,站着一大群白杨。它们在春天的河流旁照着自己的姿容,在夏天的河流旁见证着河流的咆哮和浑浊,在秋天的河流旁看蜿蜒中的清澈,在冬天的河流旁经历着风雪,陪河流入梦。

河边的树是深谙河流秘密的树。一次鱼跳,一次哗哗的声响,一次次如笑意一样出现而又一次次消失的涟漪,一次次如河流轻愁的薄雾,甚至沉入水中的人……树木知道得很清楚,对河流轻愁的理解就像对自己轻愁的理解。树木拔不出自己的根来,无法救人的痛苦就像用风揪下来的叶子,一次次送给流水,送给那些一去不回的人。

河边的树是善于抒情的树。手臂上的小鸟,手臂上的喜鹊,手臂上的鹰,都成了它们的兴奋点,不仅仅是在春天,只是在春天里河边的树特别一些而已。那高处的鸟巢仿佛世界的中心,仿佛树木在说:存在即中心,有我在,我就是世界的中心。河边的树,于是成了河流借风抚弄的竖琴。

河边的树是善良的树,据说有一种鹰是不会孵蛋的,它会把蛋下到喜鹊的窝里,然后让喜鹊来孵蛋。河边的树知道这一切,树是不择翅膀的,但翅膀是会选择树的。这些河边的树,在远方与河流之间,它们是汲水的鸟的过渡点。在那一时刻,仿佛树木在对鸟儿说:不要害怕,落下去喝水吧。

我们会从河床上看到离河最近的老树的根须,树对河流的倾心可见一斑。有的树倒在了一次暴雨中,倒向了河心。

要走近树,需要在河边真正停下来。一次,我看到了一棵粗大的柳树,它的树干上有一个圆圆的树洞。还有一棵黄波椤,它树干的两边竟然一边一个洞。树洞都特别圆,树的沧桑竟以圆的形式存在,让人无言啊!

在我老家的河边,除了白杨、柳树和黄波椤,还有落叶松、水曲柳等,它们的年龄大多比我大。当年那些植树者大多去世了,总觉得他们没有死,以树木的形式活在这个世上。可以想象当年植树的情景,他们把一棵棵树扶正,他们弯腰填土,然后浇上乌龙沟的水,在树旁驻足,想着小树如何长大。可惜由于种种原因,一些松树被砍伐了,剩下的松树呆愣在遗憾和担心之中。我多次走进从前站满松树而今站满杨树的地方,想失去的不再来,想生命中总有不可替代的东西。

故乡河边的树,我永远看不够的树,我倚过的树,我抱过的树。我知道,河边的树,有的将以比我们更长的生命守望着河流,有的将死于命运的不测。不知我们的后人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为倒下的树木感叹,为活着的树木担心,倚着一棵树,远望逝去的流水……

河边

河边松林的北面原来是有一片墓地的,我的第二个曾祖母就埋在那里。曾祖母去世后,曾祖父再娶。听母亲说,曾祖父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对待他的后任妻子不大用心。比如他吃饭时很少和她一个饭桌,她馋酒时管他要酒喝他才给她倒一点。我不解为什么我的第二个曾祖母不能埋在家族墓地,毕竟曾祖父也是明媒正娶。

那时曾祖父已七十多岁,他常到河边搂毛荒。河边有大片的柳条,那里长满了茅草,深秋的时候,用大筢把干枯的茅草搂起来,谓之搂毛荒。曾祖父经过松林北面的那片墓地的时候,肯定会想起他的后任妻子,尽管他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那时他是一个鳏夫,孤独中会有想念,也会有朴素的反思。

那是一个缺少烧柴的年代。曾祖父在他人生的暮年以对火的渴望进行着生命最后的仪式,有一种平凡的悲壮。听父亲说,曾祖父搂毛荒常常要领着我老叔。那时我老叔也就五六岁,他怕我老叔跑丢,就用一根绳子一头拴在老叔的手脖子上,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其实那样两个人都很不舒服。曾祖父一面进行着劳作,一面在履行着对后代的看护之责。已迈入生命之秋的曾祖父就这样走在深秋里,他的眼睛因为这一天而深邃,仿佛生命的激情之火在内心重燃了。

有一年秋天的一天,父母也去河边搂毛荒。那时父母也就三十多岁。不知那一天父母为什么那么高兴,尤其是母亲。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经常忙于学校的事,很少与母亲一起劳作。中午回来的时候,母亲还说马上要去结扎的事,这就意味着母亲将不再生育。母亲肯定是与父亲商量好了,从此他们的爱和生育孩子没有关联了。在他们搜寻茅草的时候,他们肯定燃起了回味的火,对于他们来说,生命的一个阶段即将结束,有一种眷恋,又有一种对未来日子的向往。所以这样的一堆堆毛荒就静堆在他们的里程里,成为对一段平凡而美好的爱情的追念,更是对未来的积蓄。那一天母亲肯定会在劳作的间隙静静地看着父亲,那一天脾气不好的父亲肯定也会在抹去汗珠的一瞬很深情地望住了母亲。秋天的乌龙河也会美目传情,给父母,给那些望向它的人。

有一年,两个弟弟去河边打柴。但不谙世事的小弟弟似乎对那些干枯的蒿草不感兴趣,这就惹怒了大弟弟,最后打柴的事泡汤了。大弟弟为此愤怒了很久,我知道这是成长中的愤怒,说明他已懂事了,知道要为大人分担忧愁了。而不谙世事的小弟弟还太小,他需要的是一点一滴的教育,而大弟弟的愤怒对他也是一种教育。

在这条小河的边上,我说不上走过多少回了,我也曾是一个割蒿草的人。小的时候就特别爱这条河,人到中年之时更爱它。我是见过了不少大河的人,但对身处异乡的我,故乡的小河无论如何都不可取代。迷惘的时候,我会回到我故乡的小河边思考,我会想起与毛荒和蒿草有关的故事。毛荒也罢,蒿草也罢,它们都带着草的气息,成为灶中的火,更成为心底的火。比之于前辈,我和我的弟弟妹妹无论身处何地,都在承续着这河边带给我们的与火有关的东西,承续着前辈生存的激情和勇气。尤其是我自己,当我以文字的形式回味我的故乡,我的思想与我文章的气息都与那河边的一切密不可分,那是我永不改变的东西。

五月的乌龙沟边

从老家所在的村庄经过勇家屯西再往南走一段路就到乌龙沟边了。由于沟子边正在进行旱田到水田的改造,加之地势低洼,费了好大劲我才走到了沟子边。沟子边的水坝已经叠好,水田已经粗具规模。我沿着沟子往东走,但一条与沟子相连的水沟挡住了我的去路,原来种稻田的人为了使水方便,特意挖了这条引水沟。对这种私挖行为我很不解。向东望去,有几个农民正在沟子边自己的田地里播种,这是沟子边少有的旱田了。我不知道那几位种田人是如何走到自己的田地上来的。那个河段我已多年未走,真想去看看。

第二天我从家往东南走了几里,试图从那里走向那个河段。从墓园往下走,就到了护林人住的小房子边。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近这个小房子。木栅栏围拢的小房子,一些鸡在院子里啄食,几头牛在院子里拴着。能在一个幽僻的所在把日子过成这样,需要抵抗寂寞的耐力。

护林人是我的一个亲戚,多年前他承包了村里的这片林地。这里原来有一片松林,他承包不久便被伐掉了,松林之地成了庄稼地。除了到这里来看看长眠在这里的亲人,我很少到这里来。当年植树的人有一些已长眠在这里,旁边的松树被砍伐,肯定也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我本想沿一片杨树林走向沟子边,但由于种水田的人家这时正忙于整地,再往下走已无路可走,只得返回。恰巧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护林人。我们坐在他的木头堆上聊了起来,主要议题是不远处的水田。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种水田,由于地势低洼,十年九涝,很少有收成。这片地原本属于好多人家,其中就包括护林人儿子家的,后来一个人给了每家一些钱,一年的承包权就算到手了。一个寂静之地突然涌来好几台机器,这在护林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以往他在这个地方走来走去,好像他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护林人显得很愤怒,他说:“你动弹我的地行吗?”这话显然是对那个承包人说的。原来护林人的一块地紧挨着承包人的地,前两天他借由子跟承包人闹了一把,但旱田改水田已是不争的事实。

看护林人不高兴,我赶紧转移话题。我问他这地方有没有狐狸,他说有。他说有一次他把一只死鸡埋到了粪堆里,有一只狐狸就在夜晚窥伺而来。其实,人的生存意志就像那只狐狸,只是看定的不是粪堆里的那只死鸡,而是土地上的收获。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倒理解了那个要种水田的人。

告别了护林人,我向西南走去,试图从那里走到沟子边,但都无路可走。本来从勇家屯中间到沟子有一条大道,但这条大道已在中途变成了一条细路,而且在不远处就断了,原来有路的地方变成了田地。走来走去,我沿着一条水坝走,又走到了昨天经过的地方。

在坝顶上望东北方,护林人的小屋已被掩映在一片树林之中。我不知道护林人此刻在忙些什么,想些什么,也许此时他可能在想着我这个匆匆过客。其实,我们谁不是匆匆过客呢?从童年时河边的麦田到后来的玉米田、高粱田、大豆田、甜菜田,到现在的水田,土地在发生着变化,而变化的,又哪里只是土地。有一个村庄在,但村庄里的好多人我都不认识;有一条沟子在,但今天的流水已不是昨天的流水。

七月的寂静之地

顺着稻田中间的路,我和父亲向沟子边走去。

这一大片稻田是一个姓赵的人承包的,听说贷了不少款。眼前的稻子长势良好,预示着丰收,我在心里祝贺这位种稻人。

走出稻田,有一片湿地展现在我眼前。七月的蒲棒像一个个伸出的手指,不时有水鸟从湿地中飞出来。童年时这里就是一个荒僻之地,除了几次劳动经过这里,再就没有来过。我们村子的人都管这里叫老牛圈,就是养老牛的地方。听说这里来年就会开辟成水田了,也就是说,这里的蒲棒将不复存在了。我停在湿地边上,望了很久。

总算走到了春天想来而没有来的河段。因为离家较远,这个河段我小时候都很少来。其实,对于一条河的了解,我从来不敢说窥一斑而见全豹,因为每个河段都有每个河段的风景。

在这里我见到了几丛苫房草,印象中乌龙沟边总是很少有这样的草的,小时候苫房都要到远在几十里的通肯河拉。把茅草覆盖到房顶上的人是聪明的,苫房人用一个长方形的木拍子把各就其位的草拍齐拍实,他们有着草一样的淳朴。现在乡村的屋顶早已不用苫房草了,但住过茅屋的人都会对它心存感恩,现在它们在这里又何尝不是一簇簇风景呢?河水向西流去,它给我们留了个怀念的地方。风吹草叶沙沙响,仿佛在替我把过去的岁月咀嚼。

河边的玉米长势喜人,但令我不解的是,有一片地竟然没有播种,看那样子不像被水淹过。我猜想这块地的主人早已不在乎它,他可能去外地打工了,把这块地白白地扔到这里。他也许曾是个视土地如生命的人,在外地的这位打工者能否“丰收”还很难说。

鱼在水中顶出了波纹,但不知为什么没有人来捕,可能他们看不起这些小鱼,正如那些远适异地的打工者,不知大鱼是否属于他们的命运之河。

这个河段有不少弯儿,每个拐弯处都会引发我的好奇。流水本身就是好奇的,这弯弯的轨迹告诉我们,奇景就在流淌之中。很难想象一条河从出发到投入另一条河的怀抱这样漫长的过程到底会发生什么。一条河想看奇景,而它本身就是这大地上的一处奇景。作为在生活中拐了许多弯儿的人,这样的弯儿与我有一种自然的和谐。没有弯儿就没有前途,与笔直的人工河相比,这样的河是绝好的人生教材。每一个拐弯处都有柳丛,还不时可看到一两只水札子(一种水鸟)和野雉。它们大可不必害怕,我只是一个欣赏者,而并非猎取者。

泥滩上除了我留下的脚印,再没有别人的了。这些泥滩是河水冲刷过的痕迹,在阳光的照耀下水分逐渐减少,可承受我们的双脚。不知谁会再来到这里,但愿他能看到我今天的脚印,进而猜想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也许除了我,谁也不会来,这里是真正的寂静之地。这些年来,我已习惯一个人来到比寂静更寂静的地方,在这些寂静中想远处的热闹,想我该保持的东西。今天在我的故乡,这样的寂静之地对我的启发更加深刻,寂静中稳步流淌的河流,寂静中默默生长的庄稼,我将把这样的寂静带到热闹的都市,它会让我的心宁静下来。

回来的路上我看那些长势极好的玉米,那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正把我的兴奋带远。我走了几百米,和等在那里的父亲会合。

回来的路上,还是经过了那一小片湿地,我深深地望了它一眼。

七月的故乡之河

今年水大,当我向河边走去的时候,看到近一里的河滩地几乎没长出庄稼。最低洼的地方还形成了一个小湖,一只只燕子贴着水面飞,稍高一点的地方也多是荒草,有牧羊人和牧牛人正在那里放牧。这是我多年没有看到的情景,以往我经常看到的是一片片长高的玉米、一片片大豆和一片片甜菜。土地无权选择经历,这就是低洼之处的无奈。

沿一条小路,我总算走到了河边,感谢这几天无雨的天气。一次次涨水的乌龙河,安于命运的乌龙河,现在静静流淌在灰色的天空下。我想象它在雨中暴怒的情景,当它向两岸漫溢,这是它无法把握的悲哀。水消水涨全与天气有关,此时的河水当然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

河水的冲击使得河道一年比一年宽了,也使得河帮子上的淤泥越来越多。当太阳照来的时候,这些淤泥逐渐形成了一个个缝隙,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个小方块,像现代派的抽象画。小心翼翼地向禁得住双脚的淤泥走去,发现水中有一种植物,很像芹菜。这是我在故乡之河的新发现,也许从遥远处流来的种子在这河中扎下了根。故乡之河虽小,也是有能够包容的开阔之心的。

沿着河岸走,看被河水冲到岸边的一只旧鞋、一段枯木、一个酒瓶子和几个农药瓶子。这些东西来自哪里不得而知,但河水把它们留在了岸上是一种拒绝。好心情是在不断扔弃中产生的,尤其是外界强加给它的东西。

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有岸上的碱草、刺儿菜和车轱辘菜一路陪伴着河水。有一株车轱辘菜站在离河床只有一两寸的地方,只要有一两次河水的冲刷,那株车轱辘菜就会随泥土进入河中。在河水越来越远的命运中,不知谁的命运远得我们无法确知。

在一处河岸,两棵白杨树因为经不住洪水的冲刷,一棵倒向了河水,一棵倒在了岸上。像美女临妆的两棵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它们此刻的命运。岁月的河水曾经清澈,但每年夏天大都是浑浊的,杨树干上纵有千百只眼睛,也无法看清自己的命运。在更深处的河水中,有一棵早已干枯的树,不知它是什么时候躺在河水中的,这更远的沧桑谁会告诉我呢?

毕竟还有更多的树在河边站着,那些树啊,在河水漫过来时阻挡着那些枯枝败叶,也因此经历了一次次的缠裹,说那些树是高尚的清道夫也是准确的。

对岸的一大片刺儿菜开着紫色的花,那种自然的开放对我却是一种诱惑。我还无法走到对岸,但就这样望着也觉得很好。

天依旧是灰色的。在一个转弯处我与故乡的河暂且作一个告别。那些站立的白杨,好像替我守着那条河。

七月在河边

看过了故乡的河,我往回走。

在离河流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两面池塘。这是多年前有人为了养鱼而掘出的,但现在被废弃了。池塘里长满了蒲草,不时有水鸟飞来飞去。没有鱼的池塘总是有些寂寞的。记得在没有池塘的时候,这里曾是水洼,我曾在水洼的干涸处发现了一窝渴死的小鱼。这回有水了,却无鱼。

再往上走,看到了从前的护林人搭建的牛舍,但木质的牛舍已处于半颓圮的状态。牛舍东北面护林人的小屋还在,但守望的人已不在。几十年来,我接触了几任护林人。近些年由于林子承包给了个人,护林人小屋的门紧闭着,一把大锁已经生锈。窗户上的玻璃已经坏掉,被人钉上了几块横板。透过板子的缝隙看去,里面除了还有一面火炕,几乎没有什么。

护林人小屋西面还有一个木板棚子,里面堆放着不少酒瓶子,可以想见孤独的喝酒人悲苦的命运。护林人多是孑然一身的人,他们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在这里守望,除了生存本身的意义,又多了一层意义。

但令人悲哀的是,生长了五十多年的落叶松却因为某些领导的想法而被砍伐卖掉,也许这里从此已是一个不必守望的地方。尽管松树倒下的地方长起了白杨树,但它们又如何能代替那些松树呢?

护林人小屋北面还有一片松林,松林的下面十多年前被人盖上了一排砖瓦结构的猪舍,但听说猪并没有养好,如今猪舍闲置了。在这样一个不该盖猪舍的地方盖起了猪舍,它的结局是一种天意的告诫。我希望这些猪舍永远消失,而在这个地方栽上树木,最好是松树。

有人几年前曾跟我说,这沟子有啥看的,树都快没了。我理解他的怨气,但我又怎能不来看这里的一切呢?尽管我的愿望无法修补昨天的一切,但我依然希望该生长的依然生长,该守望的依然在这里守望。毕竟我曾经以我故乡的林子为骄傲啊,这样的骄傲不应该就这样失去啊!

靠河边的地变成了稻田,我想去看看稻田的长势。

沿着田埂往西走,我不时拍照。水稻长得很整齐,恐怕辜负了水的鼓励和阳光的召唤。靠田埂的地方还长出了一棵棵向日葵,很可能是去年遗落的种子自然地长了出来。有的向日葵大花盘的下面还长了许多小花盘,好像是大花盘的许多儿女。

云朵真是格外白,天也出奇蓝,两相映衬,分外美丽。远处是被庄稼半掩的村庄,还有那杨柳的树冠,像撑开的大绿伞,好像是为驻足的行人准备的。那应该是小路边上的树,它们的下面会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和碱草以及几只蚂蚱。乡野的辽阔是由庄稼和草木铺展开来的,这样的乡野之美在一个返乡者的心中注定是一个永久的珍藏。我想喊出那在毛毛道上蹦蹦跳跳的自己,我还想喊出那些玩伴,但这样的想象很快便被一阵风吹走了。

我正拍得起劲儿,西边的一个人不住地向我和父亲呼喊,看来他对我的拍照大为不解,可能以为我是记者。他有什么怕的呢?

当我走近那个呼喊我的人,他似乎认出了我,我也告诉他是拍着玩呢。那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他是我一个本家姐姐的儿子。离乡多年,我们早已互为陌生,这种陌生造成了一种无形的隔膜。

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但发生在故乡还是让我有些不快,也许这种陌生感已使别人把我看成外乡人了。

今天的土地还是昨天的土地,但今天的人已不是昨天的人了,因为他们的内心已经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变化,包括对别人的提防。

我的相机拍下了故乡的风景,但它却无法拍下叵测的人心。

我起了个早来看七月的故乡之河。

又一次看到了熟稔的放牛人,在稻田的边上,他牵着两头老牛,老牛身后跟着一个牛犊。他说牛渴了,说着就让两头老牛去喝稻田里的水。老牛喝足后,他赶快用手抚平老牛踩过的田埂,说要让种稻子的人看到了,人家会不满意的。我理解放牛人的谨慎。

早晨的露水很大,草、庄稼和柳树的叶子上都是露珠,其实这些露珠在夜里就形成了。好像是那些叶子突发的奇想在闪光,一直闪到黎明;又好像是河流的使者,在夜里悄悄落到那些叶子上,表达着善意;又仿佛是天降的奇兵,想看透无边的绿意,坐拥夏天的美好。那些一触即碎的露水,让我迈步格外小心。我知道只需一阵微风,那些露水就转瞬即逝,或者当太阳渐渐升起的时候,那些露水就会被晒干。这是一个短暂的清早,这样的宁静属于露珠。在时光的绿叶上我也是一滴露珠,一滴思索的露珠。无论是河流还是山野上的小路,都是这时光叶子上的叶脉,有一天我这颗露珠也会消逝。

河面上淡淡的晨雾在一点点飘散,让我看到了清浅的流水。每一次大雨后都会涨水,甚至有时会溢出河面,但该归槽的水终究是要归槽的。河水像是很累,这时并不急于赶路。

水粉条喽,水粉条喽……南面村庄的叫卖声从几里远的地方传来,让我感到格外亲切。粉条很长,连接起来就像一条河流那样长,就像一个村庄的历史那样长。那曾是姥姥家所在的村庄,童年里的玩耍早已成了旧事。姥姥逝世于那个村庄,之后老舅一家就搬走了。姥姥一家住过的房子早已不在,但对于我来说那个村庄的那座房子却是一个永远的存在,那里连着我童年的美好和失去姥姥的忧伤。除了那男人的吆喝,还有响亮的鸡鸣,在这个寂静的早晨愈显真切。这样的声音连接起了小河的早晨,而这条小河所连接的是这片土地和人们的生活。我走出河床,向那个村庄深深地望了一眼。

乌龙沟夏夜

当晚云的眼皮合拢的时候,小河已经转暗了。河上有轻雾飘来,像从谁的心底飘来,又飘向谁的心底。

这时太多的飞鸟已经把翅膀合拢,在远远近近的树林中,它们将很快进入梦境。

河两边的柳丛静静的,偶有一阵风吹来,但随即又不知跑到哪里。柳丛里的那些鸟窝这时也被鸟温热了,那些鸟蛋里正有生命在孕育,也许明早在太阳啄破地平线的时候它们就将啄破蛋壳,那一刻叫诞生。柳丛里的野雉也在把那些小野雉揽在翅膀之下,那些小野雉将在母亲的翅膀下逐渐长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水獭爬到岸上,它们是出来觅食的。狡猾的狐狸出没在草丛间,它要吃掉那些小鼠子。还有那些野兔,在夜晚来了精神,出没于树林和野草间。

蛙声响起,在水面上露出头的青蛙是警觉的,只要有一声响动,它们会立刻潜入水中。还有那岸上草丛里的青蛙,会不时跳入水中,那“扑通”的声音让人想象水在一瞬间闪出缝隙,继而波平如镜。

热爱垂钓的少年和父亲来到河边,这是他第一次在夜晚来到河边垂钓,也是他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次垂钓。在这里他继续着少年时代的等待,在静静的蹲守中想象河里的秘密。月亮被柳丛掩去了半边脸,好像在悄悄靠近他们。没有鱼咬钩,这让他们有些不解和失望。当疑问的钓钩被拉上水面,他和父亲不得不决定回家。从此,他开始的是另一种有关前途的垂钓,未来之“鱼”在他遥遥的想象中。

河里也有鱼多的时候,雨季里东南七八里远的水库的水漫堤,很多鱼都跑到了河中。太多太多的人在晚上聚到了河两岸,用搬罾子捕鱼成了最好的捕鱼方式。只是这样的时候毕竟很少,不久河流又恢复了平静。属于它的鱼在这样的夏夜里慢慢成长,尽管我们不知道它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除了被雨鞭击打的暴怒,河流多数时候在缓慢地流着,尤其在一个个夜晚。多少个夜晚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多少泥沙被沉淀在河底,多少涟漪是它梦中的笑纹。

在这样的夜晚,河边那么多的花合上了眼帘。在轻风吹来时,不知有多少花瓣飘落,不知有多少枯萎的花再也不会被唤醒。

多少夜露在树叶和草叶上,不知那是树与草梦境中出的冷汗,还是它们的叹息。钓鱼人从河边往返,露水会打湿裤脚。

草丛中的虫子长一声短一声,不管是否有听众。

河北面有一块麦田,微风拂来,每一次麦浪的涌来都像在迎接什么,每一次麦浪的涌去都像在送别什么。麦浪中有沙沙的声音,那是麦子的絮语。偶尔也会有蝈蝈的吟唱,像带着凉意的流水。

在树林的包围中,在月光星光里,护林人的小屋安恬如一朵新鲜的蘑菇。

这就是乌龙沟几十年前的夏夜。当年的麦田如今已经变成了水田,当年的柳丛早已不在……只有孤独的狐狸在夏夜里躲闪着偶尔到河边的人,只有河边的青草依旧。由于农药的广泛使用,草丛中唧唧的虫声已日渐稀疏。

乌龙沟边看夕阳

十月中旬的这个傍晚,我回到我的乌龙沟边看夕阳。

夕阳下乌龙沟边的秋草红黄一片,这是我特别喜欢的颜色,是随着秋天一起成熟的颜色。童年时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只有经历了人世的风霜,才会有如此好的自然而平静的心境。

在故乡的十几年,很少有在田野上独对夕阳的时候,倒是对东升的旭日有着无限的钟情。离开故乡几十年了,时间和履历给了我这样的心境。

在乌龙沟边看夕阳,想我已走过了人生的一段长途,想那随流水远走的是那么多的时光。如今我回来了,从前的歌吟成了身体的投影,过去的想念成了心底的依偎。此时的我是无言的,如河边的一棵蒿草。

在乌龙沟边看夕阳,看一头穗花的芦苇倾斜着身子与故土絮语,看一身沟痕的老榆凝然沉思的情状,看远飞的鸟如何眷恋旧林,想游远的鱼如何思念故渊……

故园的亲切,只有远离过它的人才能体会出来。夕阳下的鸟噪,老屋顶上的炊烟,余晖中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还有那些孩子的乳名,在母亲的唤声里变得悠长。而父亲肩荷一把长锄或赶着自己的牛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有那匹跟在老马后面的马驹,亦步亦趋恰似昨天不谙世事的自己。道路收留了人与牛马劳作的疲惫,那两道深深的车辙通向谁的梦想?而现在,那唤声亲切的母亲和勤苦劳作的父亲有的已在黄土之下,但还有无数的母亲和父亲在这个村庄里重复着从前的故事,他们是昨天的夕阳中被母亲呼唤的人。

在看惯了高楼之后,我对村庄的情感没有丝毫的改变。我的村庄就该是这个样子,它古朴、简单,它有鸡鸣狗吠,它有鸟语花香,它有一面古老的池塘,里面游弋的鸭鹅像轻云擦过蓝天,旁边的老柳在临镜梳妆……乡村的意义,只有深刻地感知乡村的人才悟得出。尽管乡村也会有变化,但它本质的东西不应改变。

在乌龙沟边看夕阳,我的思绪像眼前的水流。夕阳渐渐下沉,看得清乌龙沟细小的波纹,好像是一条鱼游走的痕迹。

看夕阳的我会再次远走,但故土上的这一时刻会长驻心中。我会怀抱这黄金般的落日,然后想火烧云里我的辉煌的村庄。

河边牧羊人

河边的羊有时是一群。在冬天的河边,牧羊人怀抱牧鞭,站在离羊不远的地方。牧羊人穿着羊皮袄,羊皮也许就来自家中一匹死去的绵羊。牧羊人早已习惯这个时节在河边的田地里放羊,习惯了风吹来雪飘来,习惯了低头看满眼的萧索,抬头看匆匆的行云。那些羊,在咀嚼着农人遗下的玉米叶子,有时它们要用嘴拱开雪被,寻找雪下的玉米叶。羊群在缓缓移动,牧羊人也在缓缓移动。长久站在一地是要冻脚的,牧羊人在缓缓移动中唤起脚下的温暖。牧羊人看天上的白云有时会想:那绵羊一样的白云会在天上吃什么呢?难道它们吃风吗?牧羊人在瞎想后又低下头来,这时羊四散开来,他要赶紧收拢一下,只几声吆喝,羊便聚集在一起,他的思绪暂时也收拢起来。那时雪被下的河是一条进入梦境的河,羊会望上几眼,然后继续寻找那些干枯的玉米叶。

河边的羊有时是一只。在夏天的河边,牧羊少年会一手牵着山羊,一手拿着课本。有时他会把拴羊的木棍插到草地上,但不一会儿草就被吃光了,少年拔起木棍又走向了另一处。这样插来插去怪麻烦的,少年干脆就扔掉那木棍。有时是少年牵着羊走,有时是羊领着少年走,因为少年读书已经读得入迷了,羊要到另一处去吃草,就这样周而复始。有时羊要到河边饮水,那嘴唇轻触河面的瞬间可谓经典画面,为了这一刻河流似乎已等待很久。羊偶尔会抬起头来,那是一只老山羊。从一只小山羊到一只老山羊,少年的心事也有过早到来的沧桑。考了好几次都没有考上县里的中学,如果再考不上,那将来就说不定要放牧庄稼了。老羊抬起头来,少年也望向远方。一阵风来,少年的头发被吹起,好像也吹向他未卜的命运。

河边有姑娘来放羊。几年前,没读好书的姑娘替父亲在河边放了几天绵羊。寂寞中的她用手机和网友聊天,从而向往外面的世界。远在外省的网友几次来附近的县城,经不住诱惑的她几次在附近的县城与之见面。一天,这个以搞对象为名的网友和另一个男的把她和村里的另一个姑娘领走了,家里人得知此事赶紧报案,并坐飞机追赶他们。好在公安人员及时介入,在中途的一个火车站把拐骗两个姑娘的人抓住,两个姑娘才免遭不测。

当年河边雪野的牧羊人老了,但依然有人在河边放牧着羊群。这个牧羊人也会老,但牧鞭会在别人的手上,继续演绎着类似的生活。

当年的牧羊少年走远了,他早已是一所大学的老师。他可能是这个河边最后放牧山羊的少年,因为这个村子后来很少养山羊了。当年养山羊主要是挤奶喂猪,因为人吃的紧张,猪饲料更是缺乏,只能在泔水中放一点羊奶,猪才喜欢吃。

几年前的那个姑娘已经长大,就像小羊长成了大羊,而且已经结婚。不知她在闲暇时是否会想起那件傻事,是否责怪自己头脑简单。

不管怎样,这条河流依然在。该继续的继续着,没有继续的那就属于回忆了。只是现在河边的放羊人心绪肯定复杂,因为太多的打工者已经走到了比这条河的目的地远无数倍的远方,有一种对比可能会使牧羊人自愧弗如,看来河边牧羊也是需要定力的。但那些打工者也是另一种牧羊人,他们在异乡放牧着自己的理想,能否得到回报,或者说吃了多少苦,都是河边的牧羊人所不知的。

河边的草有些纷乱,河边的牧羊人有些孤独。

河边放牛人

几头老牛,一个人。牛咬断青草和咀嚼的声音,被正午的寂静凸显着。

当年同他一起放牛的少年,早已走向村庄之外的世界,远远地甩下了庄稼梦去远方淘金,只有他还在这个他出生的地方放牛。他属于老守田园的那类,在一些人的不解中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他没有子嗣,有病的妻子也在两年前永远地离开了他。老牛的尾巴在驱赶着蚊虫,放牛人的思想在驱赶着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生命中的孤独,他是无论如何也驱赶不掉的。闲暇的时候,他会拿着草棍在地上画着扎着长辫子的女人,那是他女人年轻时的模样。那时他的鼻子酸酸的,之后他会用手拂去图画,他不想让谁知道他内心的秘密。

乡野的小路像长绳,已放牧了他大半生。大半生,乡野的所有经历像草,喂养了他和他的牛,也喂养了他的生活。但他的生命中似乎只有这平原的平淡,赞美、关注、奖赏等等都不属于他,当然,嫉妒和倾轧更是远离他。他和牛的脚窝里,有的是雨水和星光的寂寞。蝴蝶、蜻蜓和蜜蜂飞来飞去,他是一个观赏者。他会对着一个个蚂蚁出神,想着每个蚂蚁的背负,不知蚂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也会看看草丛中的蚂蚱欢蹦在自己的脚面上。他也是一个倾听者,除了倾听蜻蜓的飞声和蜜蜂的嗡嗡声,还听虫声唧唧,听流水潺潺。

他那顶草帽,不知已戴了多少年,天空之下另外的天空啊,遮住的哪里只是太阳的暴晒,还有一些人看似惊讶的目光。想象中我已经把那顶草帽借来,不只是在这个我与他置身的河边。河边有一片向日葵,不知是草帽模仿向日葵,还是向日葵模仿草帽,这样的相似之美在河边自然地呈现出来。有时他会找一片有树荫的地方小睡,草帽会盖住他的脸。

每一片有新草的地方,都是牛与他的去处,今天的新草不久会变成旧草,今天的旧草明天又会变成新草,这是故乡河边带给他的最真切的感觉,也是他的村庄带给他的感觉,在新与旧的转换中过着有希望的日子。二里远的地方就是他的村庄,有时他和牛会同时抬头,朝向村庄的方向。回家的时候,河边的草被微风吹动,像是要跟他回家。

放牛人偶尔也会望望远处,偶尔也会仰望上苍,但更多的时候,他会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看那些草的宿命,微风吹着草帽之下的他,也吹着他的沉默。

几乎每年回故乡,我都会在河边看到他,互相的问候似乎是我们之间的全部,他和牛之间的牵系,比我们之间短暂的问候,说不上要长过多少倍。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依然在低头看着脚下。

有一次我们坐在河边的一个旧房子旁聊起了从故乡走远的人,说起了谁死在了异乡,说起了谁还在远方的什么地方活着。偶尔他还会起身吆喝几声他的牛,柳枝起落,几头牛聚在了一处,属于他的往事也聚在了一处。

河水依旧在流淌,浪花在嗫嚅,鸟儿在交谈,而放牛人会和谁说话呢?在长久的沉默里,他一定有和牛说话的时候。当不开心的时候他也会迁怒于牛,但那样的时候毕竟很少。

总觉得他在替我这个远离故乡的人放牛。多少年后,不知是否会有一个像他那样的放牛人,不知是否会有像我这样感叹放牛的人,在这条命脉的边上。

河边种菜人

老于一袭黑衣,永远的一袭黑衣。老于的衣服什么时候洗呢?也许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冬天就用他家的大黑锅烘干。他近一米九十的大个儿,虽瘸,但走起路来很是快捷。他的活儿就是为生产队种菜。他家住在离我家有几趟街的地方,而我家前面的树地是他每天往返的必经之地。在我的视线里他一瘸一拐大步跨越,有一种像舞蹈的感觉。

乌龙沟边上是老于的窝棚,是他种菜看菜时的住处。他是认真的,戴一顶尖顶草帽,握一把锄头,他似乎总在田中忙碌。我们这些常到沟子边玩耍的孩子常常向他的认真挑衅。我们一边派出望风的人,一边从玉米地中悄悄地向萝卜地靠近。可刚刚探出头,就会被他发现,他的眼睛很毒,像蜂针一下蜇到了我们身上。他并不喊叫,只是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这边挪移,吓得我们赶紧逃之夭夭。其实我们并不想偷萝卜,只是想试一试他的机警。我们这些小伙伴跑到远处的高岗上喘息,不住地抹脸上的冷汗,然后面面相觑,纵声大笑。老于肯定听到了,这时我们向他招手,做出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向他走去,大有不取得胜利誓不罢休的意思。他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跨来,仿佛几步就能跨到我们跟前。我们又赶紧逃跑,把一串童年的嬉笑留在了毛毛道上,那时田垄像琴弦,我们是蹿跳的调皮的琴拨。

老于的媳妇是傻桂环,小时候因得脑炎而留下了永远的愚钝。大概是她不合老于的意,她常挨打。老于曾有过和傻桂环离婚的念头,但离了之后又找谁呢?思前想后他还是断了这个想法,何况傻桂环还给他留下了几个并不算傻的孩子。

不再气老于的时候,老于显得更老了,其实那时他也就四十多岁。他仍旧一袭黑衣,命运的颜色依旧没有脱掉。但我觉得这黑中也有他的威严,他的认真。

过年的时候,我们这帮年轻人扭秧歌,那时的傻桂环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行进的队伍,而老于却站在离我们较远的地方,一声不响却又若有所思,甚至还有一点羞赧,那时我们很想看到他大步流星吓唬我们的样子。

老于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听说是死于癌症。

乌龙沟依旧流淌着,我记忆中那个高大且黑的影子有一种沉闷中的孤傲,苦痛中的愤懑。大地上的蛙鸣和蝈蝈的吟唱依旧继续着,这样的吟唱曾经属于老于的倾听。

冰眼

在一场大雪之后我来看乌龙沟。正当我回头看自己脚印的时候,发现几十米开外有一个肩扛冰镩的人正向我的方向走来。当我走走停停到了一个拐弯处的时候,那个人也赶上了我,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同伴。这两个人来自东面十几里地远的沟子南面的村子。本以为我是在这个雪后第一个来沟子的人,没想到他们比我更早,只是他们最先踏入的是我没有去过的河段。

这个拐弯处是一个深水处,此前已被人凿出了十几个冰眼,他们是否捞到了鱼,不得而知。这些冰眼又冻了很厚,看来捕鱼人是想利用这些旧有的冰眼了。果然如此,凿冰人让他的同伴先用铁锨清理旧冰眼中的雪,一个上冻的冰眼很快就被凿开了。凿冰人迅速拿起抄箩子在冰眼里搅动,但弄了半天只捞出了一条小鲫鱼和一只蛤蟆。凿冰人五十多岁,岁月早已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风霜的印记。言谈中得知他和我们村老于家是亲戚。提起老于家,他首先提起了老于,那是我最熟悉的河边种菜人。三十年前老于因病逝世后,他的妻子傻桂环就远嫁他乡了。当我打听傻桂环的下落时,凿冰人惊异于我对她的熟悉程度。其实他不知道我就是在河北面的村庄长大的,之后远走他乡。凿冰人说于家都搬到县城里去了,这是我所不知道的,因为毕竟离开故乡已经三十多年了。凿冰人还提到了一个姓刘的、“文革”期间因写“反标”而入狱多年的人。那同样是我熟悉的人,那是一个在河边劳作后依旧会把他河水般清亮的歌唱带回家去的人。记得他曾几次被放出来劳动改造而后又被收监,那种折磨非常人能够忍受,刘的冤案后来被平反了。不管是死去的还是健在的,不管是身处故乡的还是远走他乡的,都与这条河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死去的人被活着的人回忆着,远走他乡的人被同样远走他乡而暂时回到故乡的人追想着,蒙受冤屈的人的遭遇被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咀嚼着,而河两岸的人年复一年,也在体会着他们的快乐和忧愁。

一个个旧冰眼相继被凿出水来,捞鱼人拿起一个叫“咕咚耙”的东西奋力击水,以使里面的鱼动起来。这时每个冰眼里的水都向上涌来,然后逐渐平静。捞鱼人其实也是在自己的内心里“咕咚”几耙,他的心河也一定在这一刻翻涌不止。之后又捞上来一条小鲫鱼和一只蛤蟆。捞鱼人说前些天他和三个人在他们家北面的那个河段一共捞到四桶鱼和蛤蟆。这回和上次不同,随抄箩子上来的多为树木的枯叶。

一条河在给人收获之后也会给人以失落,然后再给人以希望,河的诱惑力就在此。我望着冰眼,冰眼也在望着我。当几个月后河冰消融,这些冰眼当然消失不见了,小河以流淌的形式拉远了时间,天上依然会出现一些幻想的云朵,水中依然会有不断生长的游鱼。

两个人又往前去找旧冰眼或者可开凿新冰眼的地方了,我也走上河岸,看他们一点点走远。我蓦地想到我的记忆,当它处在封冻状态的时候,多期待一种开凿啊!那记忆的冰眼里有时会有鱼儿,有时也会有空洞的邈远。

寻找三道乌龙沟之源

乌龙沟有三道,一道乌龙沟、二道乌龙沟和三道乌龙沟,我老家前面的属于后者。我是在沟子边长大的,割猪草、放羊、拾柴、看父亲打鱼……它和我童年、少年时代的时光缕缕相牵,密不可分。早就听说这条乌龙沟发源于我家东北几十里的地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探源头的愿望越发强烈。

八月的一个下午,我坐着弟弟的摩托车出发了。我们沿着事先研究好的路线,从家往北走,然后往东,经思源、何家沟、东富等村庄,到了望奎县惠七镇。到那儿一打听,因为近日下雨,往北的路无法走,我们只好返回一段,沿着一个村庄的路往北走。不大一会儿,我们便到了一座桥前,一看才知道,这是三道乌龙沟在望奎的延展部分,而我们要寻找的乌龙沟之源,正在这条由东向西的河的北面据说十多里远的地方。

桥北面是属于望奎县一个叫金六的村子,我们把摩托放到了一户人家,打算步行去寻找源头。往北属于海伦县界,一条泥路伸向遥远,泥路上是牛羊的蹄印和两道车辙。我小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样的乡间路,没想到几十年后这样的路在我不熟悉的乡村之间还存在着。我们只好在路边的树地里走,走了大约三里路,弟弟便返回金六去取摩托,因为只要路旁有树地,便可保证我们的摩托一直向前。我则继续往北走,沿途欣赏青纱帐和一片片开黄花的山芝麻,幻想山芝麻的尽头就是三道乌龙沟的源头,其实它还远着呢。路遇一辆往南走的四轮车,我向司机问路,司机说需向东走,然后向北拐。我目送着四轮车突突突突地向南行去,想村民早已习惯了走这样的路,其实他们何尝不盼望着一条水泥路出现在村庄之间呢?这里肯定有他们无奈中的叹息,肯定也有埋怨。终于盼来了取摩托车归来的弟弟。依然是沿着树地中间的小道走,谨防树枝划脸,害怕撞到树干上,一会儿上车,一会儿下车。经过何上岗、王家沟和伊家沟往北走,这段路没有树地可走,只好在土路边稍稍干了的地方一点点向前行进。摩托车几次抛锚,因为瓦盖和车轮之间塞满了泥。有时我帮弟弟处理那些泥,有时我独自往前走,就这样循环往复,终于到了一座小桥边。一条小河从东向西流去,这便是从源头流来的水,根据地图上的标注,此地离源头还有几里地。我在桥的东西两侧拍了不少照片,拍下了岸柳,拍下了小河的曲折,拍下了那些蒲草……由桥向北走,路况依旧很糟,我们在问好路线后又向东拐,直奔小大房子,因为三道乌龙沟的源头在该村东北面。但到该村后一个小伙子却说源头在东南十几里远的地方,我们给他看了地图,他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关于三道乌龙沟的源头,有的资料确实与小伙子的看法相同,而我是按地图的标志来寻找源头的。走出村子,我们又返回,问了一位老妪,她确定村子的北面确实有一条沟子。

当我们到了一座小桥前,三道乌龙沟的源头就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了。桥东岸边是一片树林,我们绕过路边的沟壑,走到了那树林里,而后来到沟子边。蒿草掩映的沟子,里面的水很少,有的地方已露出污泥。往前走了一会儿,岸边挤满了粗壮的玉米,我再也无法前行,看沟子越来越细,直到隐进无边的大野中。听放牛人说,这沟子再有四五里远就到头了,但地图的标注到此就结束了。至于那四五里,还只是河流的初创印记,有着窄而浅的特征,或者说,那是源头的一种牵系。而到此才显出河流的特征,所以说这里是源头,应该没有问题。

平地上的一条小河,它的牵系注定了它的放达和丰富,尽管这种丰富不是每时每刻。这牵系和吸纳有着多么相近的含义啊!天上的雨水从屋檐上淌下,从人们的脸孔淌下,从人们脚下的土路上淌下,再从一条条沟子进入这条小河,所以这样的牵系就显得很不简单。

平地上的一条小河,排泄和纾解,为大地分担忧愁,将忧愁转化为快乐,进而淌出平原上的风景。它是土地的代言人,它是稻谷飘香的新闻发布者,它是岁月的晴雨表,它是一根敏感的神经。

平地上的一条小河,它没有山的依托,它甚至不够神秘,这就注定了它的平民身份,这就注定了它会被忽视。但它不会在乎这一点,不管是否被关注,该流淌的时候它都要流淌,该停下沉思的时候它就沉思。

一条河流的开始,就注定了它与远方的联系,这黑土地上的开拓者,这黑土地上的知情者啊!

这一路走来,我走过了太不好的道路,这与田野的美好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我在寻找三道乌龙沟的源头,我也在寻找无数心的源头。读过了那些怅望泥路的眼睛,我想到很多很多,我的内心因此有了更多的牵系……

夕阳的金光透过林梢照在我身上,我在沟子边留了影,从此与它不可分开。

再看那个牧牛人,他的几头牛正在桥西边的沟子边安闲地吃着青草。牧羊人的年龄与我差不多,在牧鞭的起落之间,岁月就在他的额头和脸上留下沟槽。他不知道,他童年的牧鞭就以他不知道的方式放牧了这条小河下游一个孩子的愿望。他今天来了,他的愿望变成了现实,就像那其中的一头牛,禁不住哞哞两声。

当我们向不远处的村庄走去的时候,晚炊正袅袅升起,那是一条天上的河,烟囱是那河的源头。

三道乌龙沟的最后之路

考察三道乌龙沟,我要看的是它的最后之路,看它是如何同通肯河交汇的。

车走了二十多里路便看到了一条人工河,而我所要去的三道乌龙沟与通肯河交汇处还在十多里远的西面。往西已没有正经的路,大坝上的土路吉普车还勉强可走,一般的轿车无法通行,我和父亲只好步行。

坝体是明显加高了,坝北一律是稻田。父亲说好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放牧家里的羊群,而他所住的那个村子在东南十多里的地方。每天把羊赶出来,一放就是一天,饥饿和劳累都可想而知。父亲说当年的草甸子都改成了稻田,当年的痕迹基本不存在了。

走了几里地便看到了从北面迤逦而来的乌龙沟,但这里的乌龙沟总给人断断续续的感觉,为了储水,有的地方被截流,这条乌龙像是被肢解了,有的地方被挖出一个又一个汊子。这就是一条河的最后之路吗?

再往前走,两岸的灌木柳越来越茂密,柳条子也越发粗壮起来。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这么粗壮的柳条子,就是在我儿时家前面的那段乌龙沟也没有这样的柳条子。一定意义上这个河段还保存着乌龙沟的原生态,我的心稍稍有些宽慰。在岸边,我竟近距离地看到了一棵柳树上的喜鹊窝。我想象中的喜鹊窝上边是敞着的,但真正的喜鹊窝却像一个小屋一样,只在南面留一个空隙进出,喜鹊是一个有智慧的建筑师。

又走了几里,却再也不知道如何走。父亲说,再往前走他就不熟悉路了。恰巧有三个测量土地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其中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乌龙沟与通肯河交汇处在前方几里远的地方。正当我们怅望而有所怀疑的时候,他马上否定了先前的说法,说就在不远处,他让我们沿着河流走。我们由惆怅变成了欣喜,于是大步向前。乌龙沟在最后几百米显得宽了,那是怎样的豁然开朗,那是怎样的奔波之中的大喜悦,那是怎样的大境界,在接近母亲河的时候与之有着近似之美,如同相对张开的怀抱,这是向往的力量。

几分钟便到了三道乌龙沟与通肯河交汇处。通肯河由西北向南而来,乌龙沟由东向西而去,这便形成了一个直角。通肯河在几十里的北面接纳了海伦河,在这里又接纳了乌龙沟,好像它们有一种神秘的感应。通肯为满语“鼓”的意思,它的“鼓声”该是对儿女的一种召唤吧?

五月初的河岸还显得荒凉,没有柳丛的点缀,只有一些陈年的枯草。但作为河流,更在乎本身的流淌,它的灵动之美永远不会使生命荒凉。西南风刮来,有波浪向乌龙沟涌来,这是迫不及待的通肯河水走出河床来迎接乌龙河水,而相拥的一刻便省略了万语千言。不用商量的相融,柔情与柔情的相融啊!但水的柔情中一定有一种刚性的东西,这使乌龙河水不知疲倦地奔赴,它的流淌已经超越了它自己。

河流总是以牵念出名的,乌龙沟当然也不例外。但作为小河,它被利用,同时被破坏,它负载了不该负载的。不来这里,我怎么会知道三道乌龙沟的最后之路是这样,我的忧多于喜啊!返回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只死去的喜鹊。它因何而死,我不得而知。阅尽乌龙沟春秋的喜鹊,感知乌龙沟沧桑的喜鹊,在树的高度上守望的喜鹊啊!喜鹊的喜最后归于生命的悲,这又是怎样的悲啊!不知我看到的那个喜鹊窝是不是它的家,反正它的窝成了一个空屋,或者剩下它的伴侣独自而悲。我用土埋葬了那只喜鹊,它何尝不是我心底的悲哀。这一路,有几个人好奇地问我干什么,父亲跟他们说我是作家,想写点什么。父亲自有他骄傲的一面,但我真是汗颜啊,总是在文章中表达我的忧思,期待能改变什么。来回我们看到了架设电线的人,有一处还要修一个铁桥,大量的材料堆积在那里,看来开发的脚步还要朝前走啊。

回到来时的人工河前,我和父亲又向北走了一里多地。那里有一个水闸。从地图上得知,乌龙沟水在经过这个水闸后又走了挺远,然后分了两个汊子,一个向西北,一个向西南,而我们刚才看的就是西南那个汊子。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我们谈起了河套边上的人,几十年前还处于贫困的境地,那时他们以卖河边的苫房草为生,收入有限。当年的苫房草地变成了稻田,现在的人心比之当年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不该变的是什么,我们总该想一想。

致睡在河边山岗的亲人

太爷,顺着你的白胡子,我经常回到童年你的影人儿前。作为一位民间艺人,你给远远近近的村人带来了极大的快乐。还记得晚年的你戴着眼镜在初春的南窗下刻影人儿的情景,那时你还哼着小曲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檐前的冰溜化了,不仅是因为暖阳,也因为你的歌唱。你的影人儿与我的诗歌,这是一种久远的影响。

爷爷,听说你《苏武牧羊》唱得好,只是我没有听到你那融进了自己生命苍凉的歌声。我继承了你好流泪的脆弱,但我也继承了你的坚强。奶奶,在爷爷回到故乡多年后,你也回来了。在我的梦中,你还说:你怎么样?我知道你的灵魂依然在惦记我。奶奶,当属于我的那一天到来,我希望守在离你和爷爷不远的地方。

老爷,不知在那边你还喝不喝酒,我还记得你拉大锯时的模样,你擒过夜闯家门的小偷,但你却擒不住那偷走你健康的东西。老爷,你是个倔老头,但你面对我时却总是那样慈祥。老奶,最后一次看见你,我怎么感觉你还健康。我知道你和我老爷自打到城里生活后的不容易。老奶,我记得你会掐算,其实你是那个年代的心理医生。谁家丢了一头猪,谁家丢了一头牛,都会来找你,十个手指,算来算去,像十个鸟嘴,要啄住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奶你没有想到,命运把你丢在了离村庄很远的地方。离开乡间的眷顾,步入小城的忧虑,儿子的卧床和他的双目失明,让你丢失了最宝贵的健康。老奶,你是祖辈中最后一位逝者,一个姓蓝的女人,你的生命中并没有太多的晴朗。老奶,我还记得一个夏天的傍晚,你挎着菜筐走在从沟子到村庄的路上,你看着一手牵羊一手看书的我,感叹我的不容易。老奶,你的生命中也有许多不容易呀!

大伯,那一年公社运动会,我百米成绩接近名次,在我们争抢名次小旗时,作为终点的工作人员,你并没有把它给我,后来你的公正成了我的一种理想。大娘,你和当公社干部的大伯很和睦,你们没有白头到老的表白,只有默默相望的目光。每当到你们家的时候,我最喜欢你们大草房的家中那种干净和宁静。

二伯,我知道你的痛苦来自悲壮,战争年代的弹片留在你的身体里,扫院子连一个草刺儿都不留的你,无论如何都扫不去你的痛苦。你和我家住过多年的对面屋,我深知你的痛苦一直延续到你生命结束。你常常迁怒于二娘,好像要把痛苦转嫁到二娘身上,其实这样的痛苦是永远无法转嫁的。那些冬天,你的咳嗽让我揪心,你在艰难的喘息中好像还在背负战争的记忆,你的忧郁是你生命中无法擦去的阴云。二伯,你我两家曾有过龃龉,但这样的龃龉比起亲人之情已经不算什么。

三娘,你年轻时是个美人,一生却没离开过药罐子。还记得我们住对面屋那个冬天的早晨,你扫去窗上霜花的情景,但你却无法扫去你生命里的寒霜。三娘,你望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你有非同一般的气质,你和我母亲唠嗑的时候,我是最忠实的听众。三娘,可惜你走得太早了,没能享受到今天的好日子。

大姑,你是从沟子边往家里背甜菜累坏的,我怎能忘记那个年代正午似火的骄阳。大姑,我听说有一年我到一个大城市复习,你特意让别人给我的另一位亲人捎话:我们立宪脸小,可要好好对待他呀!大姑,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在那些寂寞的冬夜,我愿意在火炉边给你读古书;在缺少细粮的年代,我特别愿意吃你家的糖饼,那不知是你怎样的口挪肚攒。从你缠绵病榻起,治疗就始终不得当,希望也就离我们越来越远。大姑父,我知道你晚年得了不治之症,而且是在异乡……

故去的亲人们,你们都是望过这小河的人,都是深深注目过我的人。如今我常来到这里,在你们躺下的地方说几句话。请接受我的跪拜,我也是在跪拜厚土和上苍。

每当我在这小河边走来走去,我就深知我热爱的不仅是河流本身。无论看到怎样的大河,我都不会因故乡的小河而自卑;无论生活中有怎样的忘记,我都不会忘记我的亲人。

一脉流水枕睡去,望河思源有后人。

选择河流

王氏家族到底是从山东来黑龙江的,还是从辽宁来黑龙江的,说法不一。

王氏家族流传着一个故事。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先人用挑子挑着全部家当来黑龙江。生活总是离不开辗转,同许多家族一样,王氏家族在一次次的迁徙中确定自己的生存之地,最后还是在三道乌龙沟边的刘大房子村扎下了根。据说在刚刚落脚时,有一家对他们非常好,给他们大饼子吃,先人感恩不尽,后来就把一个女儿许配给了这户人家。这位先人是谁,家里人说不清楚,但清楚的是祖上为生存所历经的艰辛。

据说我的高祖父是一个脊背有些弯曲的人。

我们家开过银匠铺,但我们没有看到前辈留下的任何银首饰。我们家还开过赁匠铺,就是租赁办酒席用的桌椅碗碟筷子这些东西的铺子。尽管如此,我们的祖辈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父亲跟我转述当年我太爷的讲述,说那时的三道乌龙沟鱼特别多,用针弯成钓钩就能钓到很多鱼。至于用网捕鱼,捕到的就更多了。每次洪水过后,岸边的小水坑中都会留下不少小鱼。父亲说在他小时候,沟子两边都是柳条丛,狼、狐狸、野兔和野鸡很多。

那时我们家里有不少地,日子还算是殷实的。

有一天晚上胡子来了,他们大嚷着让太爷点灯。一看情况不妙,太爷就让家人躲在墙角。作为家里的女当家,太奶是个有胆量的人。她躲在灶膛里,头顶着拔下来的大锅,以防土匪的冷枪。她警告土匪:“如果你们进来,我就用枪打死你们!”这件事过后,太爷感觉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就决定搬家,到望奎腰三住。第二天搬家,刚过南面几里远的乌龙沟,昨晚上没有得手的两个胡子骑着马迎了上来,他们不但要抢财物,还要抢枪。太爷见势不妙,跳下马车立刻开枪,把两个胡子吓跑了。搬来搬去都与居住不安定有关。一个不安定的时代,哪里是安定之地呢?在腰三住的时间不长,后来又回到了三道乌龙沟边。

我大爷(太爷的大儿子)抽大烟成瘾,有一天大爷犯烟瘾了,在炕上折腾来折腾去。我老爷本来就看不起哥哥抽大烟,在愤怒中一把把他推下了地。大爷就地耍赖,还对我爷说:“三兄弟,我不能活了,我不能活了!”有时家里人为了敷衍他,把泥土团成团给他吃,他吃了之后还说感觉挺好,他不知那是假的,可见心理依赖到了什么程度。父亲那时还是个小孩,他经常跑到我大爷面前背这样的童谣:“大烟鬼,没有脸,趿拉着鞋上烟馆。你一份,我一份,捞不着,粉子味。”家里曾拥有不少土地,后来因为我大爷抽大烟而一点点卖出,被卖出的还有家中的马。大爷到四方台花钱买了一个警察部门的头头,如愿当上官的大爷骑着洋马,挎着匣子,体会到了耀武扬威的虚荣,也享受到了花天酒地的快乐。因为大奶去世,大爷在那儿成立了新家庭。但他最终却奇怪地死了,死因不明。大爷的死成了一个难于破解的谜,成了多少年后王氏家族的一个话题。如果不是为了一个小官而去四方台,他就不会过早地死去,也不至于埋骨他乡无处寻。

我二爷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因长疔而死,死时年岁不大。我爷是家中的老三。他很能干,曾在冬天上山拉木头时遭遇土匪,土匪为了抢他的马而用掌锤子把他的脑袋打坏,多亏治疗及时才幸免一死。我老爷会拉大锯,还会做柳罐,是一个手巧的人。

我太爷有三个女儿,也就是说我有三个姑奶。很难想象我的三个姑奶年轻时的模样,当她们用河水洗过的手再一次忙碌在田野,当她们用河水洗过的脸再一次向着远方,她们哪里知道自己的未来?大姑奶和老姑奶分别嫁到了铁力和望奎,都过早地去世。二姑奶先嫁到望奎,后全家搬到绥化正黄头村。二姑爷是裁缝,因为患眼疾,最后丧失了劳动能力。我二姑奶家可谓赤贫。很难想象连一双鞋都做不起的她夏天是如何赤脚放猪的,从乡间土路到草甸子,她卑微得如一块土坷垃和一棵草,但她永远放养着不死的心情。一次爷爷去她家,看到出生不久的孩子冬天只用单薄的小被包着,包之前在火盆上烤一烤。爷爷看着心酸,临走时把一件旧大衣留给她家。有一年二姑奶冬天去我老姑奶家,孩子只用薄薄的毯子包着,她只穿两件单薄的衣服,外面套件大布衫……贫困缠绕了二姑奶大半生。听说二姑奶曾回娘家借过钱,但没能如愿,为此好多年都不回来。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想那也是家里没钱可借。

关于我们这个家族遥远的家事,很多都是支离破碎,那些说不清的,都成了雪泥鸿爪。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们这个家族仍被贫困缠绕着。有一年家里来了客人,太爷怕客人住下来,竟然说要把炕刨了。这当然与太爷年迈时的糊涂有关,更与一家人贫困的命运有关。

在我们王氏家族的历史里似乎没有真正的荣耀,有的是那么多的艰难、痛苦和无奈,但生命的希望始终没有泯灭。

当年王家选择了三道乌龙沟作为生存之地,这是明智而切实的选择,当中虽有插曲,但依然重回当时的选择。这种选择也决定了我与一条小河的联系,它与我有一种深长的牵系。

三道乌龙沟边是祖辈和父辈耕耘过的土地,后来我也曾耕耘其中。这片土地给予我的不仅是粮食,更是命途里不死的精神。

我不知道将来我们这一辈会给后人留下什么荣耀。但我要说,我会把守住泥土般的淳朴和河流般的清澈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尽管离开故乡多年,但我仍会常常回望我故乡的河流。走在故乡的河岸上,我总有太多的底气。

河边猎事

在那个遥远的冬天,在乌龙沟边,一只只野兔,或者被猎人的枪打死,或者被猎人下的套子勒死。

那是个很有经验的猎人,他能够从兔子的足迹判断出兔子离他有多远,所以他会端起枪悄悄地接近目标。

兔子会选择不同的地方作为它们的栖息地,翻过的麦地、河帮子上、柳条丛……野兔是警觉的,只要听到猎人踩雪的声音,会拼命地跑掉。兔子跑得很快,箭一样地飞奔,转瞬便远到沙枪够不着的地方。

在野兔经过的地方——垄沟、树林中的小道——下上套子,这是猎人捕兔子的方法之一。猎人经常得手,并因此而扬扬得意。

有这样一只老兔子,它的毛都有些发黄了,它的腿上还留有缠绕的铁丝,那是它挣脱猎人下在苞米茬上的套子后留下的一部分。

因为昼伏夜出,它太困了,正在一个麦地的两片泥土的缝隙里休息。这时猎人赶来了,它赶紧逃跑。从那里到一个柳条丛,再到另一个柳条丛……猎人与它周旋了一个上午,有时不等接近它,它已跑远,有时接近了,但枪却不响。这仿佛是老天的安排,连猎人都纳闷。

除了猎人,还有几个赶仗(围猎)的人,但他们看到这种情景也无济于事。

那时猎人家的一只猎狗已经死了,它的追赶由几个少年来继续,但他们真的远远不如那只强健的猎狗,他们只好叹息两条腿不如四条腿,只好在重温猎狗的故事里来一次心理安慰。

那是猎人最后一次狩猎,他两手空空。

就在他们走回家中的时候,他们又发现了那只野兔,面对这个狡猾的对手,他们决定放弃追赶。

这时一只鸟鹰飞来,看来它对这只兔子很感兴趣。如果是一般的兔子,可能就束手就擒了。但它不是,只见它快速躲进柳条丛。只见鸟鹰俯冲下去,但很快就飞了出来。

一会儿那只老兔子又从柳条丛中跑了出来,在天上盘旋的鸟鹰又一次去追赶,眼看鸟鹰就要接近兔子了。在柳条丛和带刺的灌木丛之间是一片开阔地,而兔子正跑在这片开阔地上。这是一片菜地,这是它和它的同伴经常来的地方,尤其是在夜里,它们会偷偷地来到这里觅食,白菜帮子和白菜根都是它们的美食。这时它用尽全部的力气跑向河边带刺的灌木丛。

老兔子跑进了灌木丛。透过灌木丛,它看到鸟鹰落在了一棵杨树上。老兔子在喘息中想:我已经不是胆小而软弱的兔子了,你以为你就能吓住我吗?你以为你的翅膀就能把我拍昏吗?你还嫩了点。它确实是一只年轻的鸟鹰,但它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老兔子就在带刺的灌木丛中。

就在起飞的鸟鹰试图接近老兔子的刹那,它却被荆棘刺痛了。其实那只兔子已经近在咫尺,但荆棘却帮了兔子的大忙,成了它最好的盾牌和武器。

灌木中的兔子嘲笑一般地镇定自若,一次次扑击已使鸟鹰的胸脯鲜血淋漓……

同为狩猎者,他们一时间成了旁观者。他们非但不同情那只鸟鹰,相反对那只老兔子钦佩有加。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样的经典场景,猎人和他的儿子们看呆了。

那只鸟鹰的结局可想而知,那只老兔子最后跑远了,跑到了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动物世界的追逐还在继续,而猎人从此不再是猎人。

水獭之河

去海伦河考察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这次终于成行了。

三十年前我看过一次海伦河,那次是和父亲去打鱼,那是伦河镇北面的一个河段,只是那时我还不知它叫海伦河。

从我的老家驱车十八里便到了伦河,然后从伦河往西走了十多里路,便到了通肯河大桥。弟弟赶紧到通肯河西的一个看沙人住的小房子里问海伦河与通肯河的交汇处,得到的回答是在东北几里远的地方。我们到了叫杨家店的村庄,一村民说我们要找的地方在村子西北一里多远的地方。沿村路向东再向北,遇到了在田野上劳作的一个农民,他指着西南方向有挖沟机的地方,说我们要找的地方就在那挖沟机西北有柳树的地方。经过一片稻田,见一个在水泡子里打鱼的人,他也确认了刚才那个人的说法。我们沿着田埂走了半天,终于走到了海伦河的旁边,但走来走去并没有发现海伦河与通肯河的交汇处。赶紧问在附近稻田干活儿的人,他说海伦河与通肯河的交汇处在西南方向。

海伦河里的水还比较清澈,已吐出新绿的柳条在春风里变得柔软,鹅黄色的毛毛狗为了看春天而拱出了枝条,别有一番诗意。河边不时可见水泵,那连接水泵的管子深入河中,随时准备汲取河水。这时泽被稻田的河水是无声的,这一脉悠长连接了千家万户啊!在田埂上走,在树地里走,在蒿草中走,就这样走了五六里路,仍没有看到海伦河与通肯河的交汇处,向西南望去,远处是我们往通肯河大桥去时看到的沙山,于是我们决定返回。半路上我们遇到了杨家店一老一少两位村民,他们告诉我们,海伦河与通肯河的交汇处就在通肯河大桥北不远的地方,看来最初通肯河西那个人告诉弟弟的话就不对。我们站在一个巨大的沙坑边和村民聊天。村民说此前这里是大队的松树地,后来被人承包就采沙子了,也没人管。很难想象一片松林变沙坑的过程,挖沙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于是想到刚才一路上多次见到的沙坑,在河边的土地上挖沙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那些大大小小的沙坑现在都变成了水塘,成了一面面反面的镜子。

带着气愤和悲哀,我们返回到通肯河大桥。下了桥,沿东岸往北走了一里多便到了海伦河与通肯河的交汇处。那是一个拐弯处,通肯河由北向南而来而又向东拐了一个小弯儿,好像为了接纳海伦河而故意这样做似的。海伦河最后的几十米显得比较直,这是它的执着在最后最真实的展现,好像它里程中那无数个弯儿都是为了这最后的冲刺,海伦河以形象之姿诠释了狠命和果决的含义。

交汇处有一个夹角,那是一个小岛,上面长满了蒿草。附近的几只野鸭子被我们惊飞,它们不断在我们的头顶盘旋。

我站在海伦河与通肯河的交汇处,想河与河的相融成了自然的远方大梦,在这大梦里有日月星辰风雨阴晴,有鸟声虫声欸乃声和春夏秋冬的风声。

海伦是一片古老的土地。海伦就以海伦河得名。海伦,为“开凌”之音转,满语“水獭”之意。因海伦河中盛产水獭,海伦设治时便由此得名。据有关资料介绍,海伦一带,为清皇室围场。先后为呼兰城守尉、呼兰副都统辖地,一八八五年(清光绪十一年),设置绥化厅后,归绥化厅管辖。在考察路上,我遇到的村民都把海伦河叫“开凌河”,可见这个满语叫法的地域特征。

伦河也是由海伦河而得名,就连伦河镇下面的村子大都以“伦”字命名,有亲伦、北伦、木伦、德伦、沿伦、南伦、边伦、兴伦、保伦、护伦、明伦、振伦、爱伦等。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外祖父带着妻子、不满一周岁的儿子、母亲和一个弟弟从辽宁辗转来到伦河。一家人租住在伦河南门道西别人的房子里。一家人曾躲避过日军的追赶。匆忙中把老母落在了家中,等外祖父回家去接老母,遇到的是日军寒光闪闪的刺刀,还是会一点简单日语的邻居在日军面前作解释,才使外祖父和他的老母免遭于难。后来母亲出生,而后他们一家又落脚到伦河南二十多里一个叫马家围子的村子。一个困顿之家,又是如何受尽凌辱和苦难的,母亲夜里的讲述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人间的黑夜。

小时候我曾骑自行车到伦河卖父亲打到的野兔,也曾在雨过天晴的时候到伦河给恋人寄去书信和笔记本。那时我们公社已好些天不通车,也就是说县里来的车只能到伦河,所以邮件只能到伦河邮寄。后来也曾在伦河参加过省里来办的文艺创作学习班。诗人宋歌就曾在伦河教书多年,在那里,他的学生林柏松和曲国栋等都受到过他的影响。在宋歌的小说中多有对这片土地上的河流的表述。

不知这里最初的垦殖者是谁,当他把犁铧深入这里的土地,他一定向海伦河投去了深情的一瞥,海伦河的歌唱也一如他胸腔里的歌唱,与长天里的云雀相应和。他和他的妻子儿女也一定用海伦河的流水洗脸,然后望河水远去;他们也一定用海伦河水做饭烹鱼,那一缕炊烟是垦荒者的消息树,昭示着荒原深处的生命律动。

海伦河连着无数人的童年。它从海伦东南而来,到了百祥乡和丰山乡交界处,便有了联丰水库,它一九五八年七月动工兴建,至一九六五年七月竣工。几年前曾置身在联丰水库的边上,那浩渺的烟波让我感叹一条河的恩德。

联丰水库位于海伦河的下游,海伦河在水库之下还有几十里,而我只是看了这几十里的一小段。我没有看到河中的水獭,但想象中的水獭让我想到一条河曾有的富庶。富庶梦是人人都有的,但富庶总是有前提的。

扎音河边

扎音河是异乡的一条河,它离我的故乡有一百余里。

九岁那年的初春,我们一家搬到了扎音河南岸一个叫长发的地方。父亲是一个愿意搬家的人。尽管搬家是为了躲避大家庭中的矛盾,但向往新奇也是父亲的一个理由。还记得妹妹在搬家路上的哭声,那哭声都揪动了路边出来倒水的中年妇女的心,她不解为什么这样寒冷的时候搬家。我们的马车就带着这样的不解渐行渐远,直到融入远方的苍茫。

我们先是租住村西头杨家的一铺炕,比起在家时的一间半房差多了。想家的心情从离开家时就开始了,在我的心中这种想念大大压过了我在走向异乡时所产生的好奇,这注定了我永远是一个怀恋故乡的人。

杨家南面有一个小池塘,夜晚的时候蛙鼓阵阵。我就这样枕着蛙鼓,在入睡前想着故乡村西的那面池塘,想着故乡村西的声声蛙鼓和这面池塘的蛙鼓相接,就像那蛙鼓要接我回故乡似的。其实我从刚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抵触情绪,比如老师问我某某字念什么的时候,我明明知道就是不回答,作业本不知扔到哪里,写字的时候只好借同学的本子……

村东四五里远的地方有铁道线,每当火车鸣笛的时候,我就想是不是爷爷要来了。我们搬走后,听说爷爷经常以泪洗面,爷爷想念我们,甚至要搬到长发来,在这里盖房子。爷爷的想法没有得到父亲和母亲的同意。有一天爷爷真的来了,还带来了齐齐哈尔大姑家的二表姐和表妹。在异乡的陌生中,这是爷爷给我带来的安慰,但爷爷他们只是作短暂的停留。当我随着父亲送他们到村东玉米相夹的小路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将随着一列火车走远,爷爷要把她俩送回她们的家。我望着他们三人的身影,直到他们隐进越来越远的青纱帐中。我九岁的惆怅就是从那个暮霭弥漫的时候开始的,我的孤独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加深了。

后来我们由杨家搬到了村中间大队支书的家。因为父亲是小学教师,母亲在家时没有在生产队干过农活儿。到这里后母亲为了有所收益,就去生产队干了一段时间的活儿。每天早晨母亲都起得很早,等我和弟弟妹妹醒来的时候,母亲已在田间劳作。还记得我和弟弟妹妹趴在北窗上盼母亲干活儿归来的情景,扎音河大坝横在我们的视野里,母亲穿越大坝拖着疲惫一步步走近我们。那时,不懂事的我们还无法为母亲分担劳累。

夏天的一个假日,父亲在扎音河边的一个水塘里发现了鱼,父亲用旋网捕,我用手抓,弄了整整一猪腰子筐(因形似猪腰而得名)。不少人家也都来捕鱼,同样收获颇多。那个水塘让我第一次想到了扎音河与它的联系,想扎音河水漫过河岸把鱼带到了水塘。

搬到这里后,二姑、老叔和老姑都来过。老姑与我同岁,放暑假后她就来哄我弟弟,整天把他背在背上。比我大五岁的老叔是我童年时的玩伴,他的到来无疑是对我的最大安慰。本来父亲说好忙完学校的事后领我和老叔去扎音河钓鱼,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把老叔的手挠破了。我如愿以偿地和父亲去钓鱼,但老叔却没去,而且他对手被挠的事绝口不提。那一天我们没有钓到鱼,好像扎音河都不满意我对老叔的行为似的。老叔的宽容使我惭愧,这惭愧一直持续了许多年。

在扎音河畔的那个小村庄,我看到那个铡草的人在把一捆青草一寸寸铡短;在扎音河畔的那个小村庄,我听到黄昏时分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那时我在草垛旁玩耍还没有跑远;在扎音河畔的那个小村庄,我也看到了老鹰盯视之时鸡群的恐慌和无奈,而作为猎手的父亲却不在身边。

秋收之后,春节之前,出于好奇,我随一帮异乡人坐上了进城的马车。车子到了海伦城北要穿越一块墓地。在一个不懂得生死的年龄,这样的穿越带给我的只有害怕。我不理解为什么许多红棺材就放在墓地上而不埋入土中。我突然躺下来,让四边的人围住我。那些大人在感慨,那是生对死的感慨。突然老板子一声鞭响,马车加快了速度,奔向了小城熙攘的人群。我似乎懂得了什么,我的周身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生命中体味的寒冷,不是棉袄棉鞋棉帽子可以暖热的。

在扎音河边,我开始的,并不仅仅是对故乡的怀恋。

我们的通肯河

我故乡的小河乌龙沟是通肯河的支流,而通肯河是流经我故乡海伦的一条河,这条河在流经海伦后又流向望奎、青冈和兰西,在兰西境内注入呼兰河,它是呼兰河的支流。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我知道了“河西”的概念,而这个“河西”中的“河”就是通肯河。通肯河在离我家西面三十多里的地方。小时候,爷爷经常跟生产队的马车去河套拉苫房草。一个冬天的凌晨,睡梦中的我睁开眼睛,看爷爷和几个人围在八仙桌旁吃饭,而一旁是等着给爷爷他们续饭续菜的奶奶和母亲。那个年代交通不发达,要想当天返回,一定要起大早。马拉的胶皮车如何在冬天的土路上前行,人如何被冻疼了双脚,那样的艰辛只有爷爷他们知道。当盼望爷爷他们归来的我用舌头舔着窗上的霜花,我还不懂得三十里地之外的河与我们生活的联系。那时村里一律是茅草房,而苫房草只有到通肯河边去买。爷爷回来也不会给我买什么,因为从村庄到村庄,有什么东西可买的呢,又不像到街里。但多少年后我却知道爷爷给了我什么。青绿的苫房草拉回来了,垛在园子里。一场又一场雪下来,覆盖了苫房草垛,那是我们明春盖房子时使用的建筑材料呀。只是这样的思索是暂时的,就像麻雀落在了苫房草垛上,而后马上飞走了一样。

那时我们絮鞋用的草是乌拉草,而这草也是来自通肯河岸的。在被冻硬的院子的地面上,用木榔头把乌拉草砸软,便有了絮鞋的最好的东西,可见通肯河滋润的植物与我们那时生活的联系。

那时生产队会到通肯河边的村子用小米换回有限的水稻,回来分给每家,一般来说碾过之后也就四五斤大米。还记得在四处漏风的碾房里碾米,那碾出的粒粒白米都那样金贵,唯恐丢失一粒。通肯河的水好,大米也好。过年的时候,这大米就成了我们家的年夜饭。有的人家舍不得吃,有谁生病了,就熬一点白粥来安慰长年装粗粮的胃。

乌龙沟里的鱼有不少是从通肯河游来的。一次次涨水之后,乌龙沟里的鱼日渐增多。那些逆水而行的鱼是如何从几十里远的通肯河游来,如何顶起了一条小河的涟漪,站在河边的我常常在猜想中望向远方。真该感谢通肯河,它年年给渴望中的乌龙沟注入希望。父亲是个喜欢打鱼的人,他曾无数次与人到通肯河打鱼,通肯河的鱼大多比乌龙沟的大。其实父亲是一个与这条河有缘分的人。河西就有我们王氏家族中的一支,父亲曾多次到过河西的本家中,并为他们的家事而奔走过。王家人虽住在不同的地方,但都选择河边作为自己的栖息地,一代一代地延续着自己的血脉。由此看来,河流之于人的重要,我成为一个热爱河流的人也就非常自然了。

在我的记忆中,村人家里有养大群的羊的,就要到通肯河边的草滩放牧。那时有养三两只羊的人家为了省事,就把这几只羊交给那家的放羊人,让他捎带着放了。我家就曾有一只半大的羊让人捎带着去放,但秋天回来的时候,牧羊人却给我家带回了羊皮,说羊因得病没有治好。想走时我家的绵羊那咩咩的叫声,它混入别家羊群的陌生感曾如何使它不安,也许它还受到了别的羊的欺负。在通肯河边的草滩上,我家的羊在回望中死了,而那时我们还在盼着它一点点长大。这类羊死的事,不独我家经历过。

我们老家一个小伙子,母亲有智力障碍,父亲也体弱多病。他在该娶妻的时候却无法实现愿望,跟随一帮人在外打工也没挣到钱,在夏天的一天他投入通肯河自尽。这让我想到了他有些像羊群中那死去的羊,他被命运放牧,只是他曾去过比通肯河远无数倍的远方。为什么他要把通肯河作为结束生命之地,也许要一洗生命中的遗恨,而又不想让家人亲眼看见。从此我知道,通肯河也连着人间的绝望。

几十年前,我就离开乌龙沟,也越过了通肯河,到呼兰河边的一座小城生活。每次回老家,我都路过通肯河。我置身在通肯河边的时候也就只有几次。因为车不在那里停留,而停留的几次都是因为涨水或修桥不得不走下车来。这样说来,我觉得像有些对不起通肯河似的。

通肯河是一条在我没看到它的时候就给我想象的河。从乌龙沟到呼兰河,通肯河又是过渡我生命的河。比之于生活在通肯河边上的人,我对它的了解还是肤浅的,越是这样,我对它越有好奇之心。通肯河,它是一条流淌在平原上的河,但它却有不平静的波浪。它的泥岸并不陡峭,影响了人们对它的注意力,但它流经的平原都是膏腴之地。在看过了许许多多河流之后,我知道通肯河是一条淳朴的河。

其实,当我站在呼兰河边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呼兰河里有我们的通肯河水,那河水曾经流过父亲的网眼,那河水有过我熟悉的人的眼神,那河水曾托起过多少小船,也曾流走过多少我不曾知道的往事,那河水也曾因暴怒溢出了河床,但最终又安静地归入河床……所以我对呼兰河的热爱已不单单是呼兰河本身,天下河流原本都是血脉相通的。

十月下旬的一天,我特意打车来到了通肯河与呼兰河的交汇处。从小兴安岭西南麓发源处,到我眼前的交汇之地,它走了七百多里的路。七百多里的昼夜不舍,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仿佛都是因了这一刻的鼓舞。相融是河流的命运,正是这样的相融,使河流获得了永久的生命力。两条河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呼兰河从东面流来,接纳了从北面向东而来的通肯河,而后向南流去。扑进呼兰河怀抱的通肯河这时该有万千诉说,所有的疲惫和艰辛这时都得到了回报。在我所站立的呼兰河左岸向下看去,一叶小舟正泊在河边,但却不见了划桨的人。我真想让船工把我带到不远处通肯河与呼兰河的交汇口前,让通肯河倾听我的心声。但这样的距离又是别有一番意义的,那就用我的笔作桨划着我的思索之船靠近我们的通肯河吧,毕竟它是和我故乡的河有关的河。通肯河水以与呼兰河水相融的形式去见识世界的广阔了,而当呼兰河进入松花江,它又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其实,这样的相融已经很久很久了,通肯河在无数生命诞生之前就已经用自己的身躯在大地上写下箴言,这样的箴言在过去和今天被高天和日月读取,被流云和飞鸟读取,被水獭和野兔读取,被狼和狐狸读取,被树木和青草读取,被河两岸的人们读取,被猪马和牛羊读取,它也将被继续读下去,并将被永远地读下去。

爷爷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通肯河拉苫房草的细节,会在多少年后一次又一次被我想起。我感念爷爷,那样的生活细节是我以后的珍视,成为我思索的源泉。我也感谢通肯河,感谢它无限的给予,感谢如通肯河一样流淌的生活,它关乎我的命脉,我生活的意义就在这里。

看一叶小舟

河边看船,最爱看一叶小舟。在这个有着各种各样机动船的时代,小舟还保留着一些古意。也许它不是独木舟,也许它就是铁质的,但那两边微微翘起的形态,那两个延长了我们手臂的双桨,不能不让我想起那些唐诗宋词里的船。我甚至想到那船仿佛就从唐朝和宋朝划来,一代代的船工接续而来,停泊在当代的河边。

河边看一叶小舟,最爱独自面对,孤独面对孤独的滋味真耐寻味。想那小船是如何出没风波里,想那小船上的捕鱼人是如何撒下网,想那小船是如何在那没有桥的地方把乘客摆渡到对岸……小舟之小,在这个世界上总有它的功效,所以它不会也不应该有羞怯感和自卑感。它简洁而不烦冗,它轻便而不沉重,它总在保持自己的个性,当然会有保持个性的孤独感。虽然已是机械高度发达的时代,小舟的存在还是令我们欣喜。一条小舟,保留了世代造船者的经验,延续了船工在河流上的风雨冷暖,凝聚了船工刚硬的品质,也承载了关于彼岸的渴望。面对一叶小舟,常常想到自己,常常从小舟身上得到安慰。

河边看船,看那一叶小舟的形状多像一条头尾翘起的鱼,只是它是一条无法被捕获的鱼,它来去自如,全看船工的掌握。比之于大船,它是轻的,但它也有着自己的负载,包括船工的心事。几十年前,在一条大河的边上住着一位孤独的老人,他无儿无女,老伴也因病而死去。但就是这位孤独的老人,摆渡着来往于河东河西的人,可以想象那来往的乘客在那一瞬间对他的陪伴,对他的安慰。手执双桨的人在孤舟之上,他生活在孤舟一样的现实中,他又活在双桨一般的理想里。在等待来渡河的人的时候,他是如何蹲在河边,让卷烟飘出苦辣的愁绪?摆渡之时,船工的兴奋和豁达凸显出来了。船工也许并不知道,他生存的本身成了别人的教科书。其实那河流是岁月流动的纪念碑,而那小舟就是船工最有力的一笔。

当双桨被船工收起,一叶小舟怎么让我想起钥匙了呢?从河边到河心再到对岸,小舟要开启风浪。站在河边,我们的思想仿佛也被开启。在那一瞬间,我们特别感谢那一叶小舟。我们就是带着一叶小舟给我们的启迪去开启世界的,让未知变成已知,让陌生变得熟悉,让理想变成现实。

在一个阴天的下午,我来到了两条河的交汇口,见一叶小舟正停在土岸之下。船工不知去哪儿了,也许他正在不远处的小屋里睡觉。小舟停在水边,像一个回味,像一个等待。说它像一个回味,是因为它已无数次归来了;说它像一个等待,是因为它又期待新的出发。对于宽广的大河而言,一叶小舟真是太小了,但正是这样无数的小舟依傍着大河,用自身和双桨阐述着大河的意义,阐述着风雨阴晴的哲理,阐述着彼岸对我们的诱惑。在那哗哗的桨声里,河流有了一定的兴奋度,而借助双桨,船也像在水上飞翔。

也许会有夜渡的时候,那是有急事而非渡不可的时候。桨声急促了,在松嫩平原的腹地,在夜的深处,我们看不见那一叶小舟……多少年之后,我们会想起这样的细节,一叶小舟多么不可小视!

突然一丝阳光钻出云隙,照亮了我的额头,也照着我的思想。再看那土岸下的一叶小舟,它的回味是千年的回味,它的等待是千年的等待。

母亲的河

记忆中母亲去河边的时候很少,除了和父亲搂一两次柴之外,母亲还去过河边一两次。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弟弟和妹妹家里的大部分人来了,母亲说要陪弟弟妹妹家的孩子去河边玩。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洗衣做饭和鸡鸭鹅狗的喂养消磨掉了母亲的青春,而在青春逝去之后她依然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哪有时间来河边呢?

那一天我们一大家子的大部分人在河边或坐或蹲围绕在母亲的身边,一个留影就这样定格了。一条小河默默向西流去,或远或近的是一些白杨。母亲没有笑,不知那一天的那一时刻,她是如何想心事的,后代的围绕对她来说不仅是喜悦,更是责任。

当年照片里的白杨长得更高了,照片里的孩子也早已长大,而母亲却逐渐走向衰老,但就是这样,她依然惦念着她的后代。

后来母亲在我所住的县城陪弟弟的孩子读书。因为弟弟的家在外地,弟弟和弟媳每周来一次,母亲的担子挺重。当年母亲最重视我和弟弟读书,因为她的重视,我们更拼死拼活地学,先后考上了大学。陪孙子读书,给孙子做饭,为孙子不好的学习成绩上火,母亲在儿子之外又多了一份梦想。好在有父亲陪着母亲,我有时去也会安慰母亲。但我的安慰似乎无济于事,母亲照样上火。母亲对我说,有一次她以为孙子在学习,推门一看,发现他在玩,把她气得够呛。

有一次弟弟和弟媳来,我们和父母一起去城东的呼兰河看看。那次我们在河中的柳树岛上还照了好几张相。从家乡的小河边到呼兰河边,时光又过去了多年,母亲仍在为她的儿孙做着努力。呼兰河水向南流去,母亲的心思比呼兰河还远,我知道她平静的面孔下经常藏着心事。

弟弟的孩子在兰西读了三年书,母亲陪读的时间有两年多,直到她患脑梗。弟弟的孩子走上高考考场的时候,母亲正在一家县城医院住院。

在更早的三十年前,母亲为了伺候患重病的女儿而在松花江畔的一家医院苦度了不少难熬的日子。最重的时候,女儿连扎针都不哭,发硬的舌头连裹奶嘴都成问题,可就是这样,母亲把她的孙女伺候得一天比一天出息,女儿大病痊愈有她的大功劳。那时她全部的心思都在她孙女身上,松花江只是坐车来往时的匆匆一瞥。

无论是家乡的小河,还是呼兰河,还是松花江,都以母性的特征流在大地上,都把两岸的树搂在自己的清波里。其实不管母亲是否走到它们的边上,母性之河都流淌在她的生命中,并作用于她的后代。有一条河叫母亲河,它汩汩滔滔,直到完全献出了自己;有一条河叫母亲河,它任劳任怨,它不求赞美,它的每一丝波纹都显现在母亲的笑纹里。

都说河是伟大的,但河也是有压力的。当它用波浪的牙齿咬碎每一声呻吟,当它用夜晚风的呼吸释放每一丝疲惫,这是我们许多人所不知道的呀!

当船行在河里,我不知道船上的人是否想到了母亲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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