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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折辱

花折辱——主人频拜客俗子阑入蟠枝庸僧谈禅窗下狗斗莲子胡同歌童弋阳腔丑女折戴论升迁强作怜爱应酬诗债未了盛开家人催算账检《韵府》押字破书狼藉福建牙人吴中赝画鼠矢蜗涎僮仆偃蹇令初行酒尽与酒馆为邻案上有黄金白霉中原紫气等——袁中郎

2008年,我还在瀛洲市日报社工作,受邀参加全市优秀青年企业家联谊会,万泰电缆集团的刘庆听说我也去,专门开车来接我,路上和我说,这次联谊会的活动经费,是大妙食品有限公司全部买单。我有些奇怪,既然是政府组织,为什么要个人买单呢。刘庆一笑,说:想赎回自己吧?大妙食品有限公司是我们这食品行业的龙头企业,董事长大妙今年36岁,年纪不大,却是手眼通天的女人了。正是这次会议,让我了解了她不为人知的发迹史。

那天的阳光是白的,是那种滤去了所有颜色的白,树木、村庄、道路,都像覆盖了一层薄膜,失神地在大妙的视野里相继退去。高考前的体检结束后,她没有等待结果,就心急火燎地往学校赶,她要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至于其他,她是没有兴趣的。

班上同学还不多,她有些庆幸,她想先复习英语,刚打开书,感觉又饿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这种饥饿的感觉总是来得很突兀,常常让她很恼火。这时,她的肚子里不时搅动,发出响亮的声音,她既难堪又难受。高考在即,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候呀,可这些日子她只要一饿,书上的字像长了翅膀,蚊子一样在她眼前晃动,她只能是吃了饿,饿了吃,一边吃一边学习。没办法,她和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只有这一条路,她只有在这一条路上走出去。她从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比其他的孩子都用功。从小学到高中,她一直是班上前三名的学生。寒假期末考试她在班上考了第二名,比第一名少了六分。六分,有可能就是天壤之别,她必须把这六分拿下,争取考第一。她知道班上有不少人嫉妒她,她辫子比她们长,可是没有影响学习,好多女生怕耽误学习把辫子剪了,可她舍不得,她的辫子又粗又黑又长,已经过了屁股,扎了两根玻璃丝,走起路来在屁股上敲敲打打,很是喜庆。她有男孩子喜欢,好几个呢,可是,她只喜欢大发,人高马大,就是有点黑。她比她们都要白一些,穿同样的校服她也比她们好看。这都让她们嫉妒,可是,大妙才不在乎这些呢,她觉得最值得她们嫉妒的应该是她的成绩,没有好成绩,跳不出这块穷地方,再漂亮也没有用,自己村里有的是这样的小媳妇,刚结婚时漂漂亮亮的,没几年就傻娘们一个,说话粗声大气,走路也没个样子,在一个小院里出出进进,一辈子只有那么大的天。她才不想那样呢。每天夜里两点,所有人都沉醉在甜美的梦中的时候,她都能准时醒来,拿着一个手电筒,看一个小时的书,这个时间她头脑清醒,记忆力惊人,这是她能够始终出类拔萃的绝密武器。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大发。想到大发,她忍不住心里一跳,回头看看,大发正在低着头看书,一绺头发挂在前额,挡住了他的眉毛。他的眉毛真粗呀,浓浓的,黑黑的,理直气壮地占据着他脸上最光洁的领地。他在用功呢,可惜他基础太差了,醒悟得太晚了,期末考试只考了十一名,但他有潜力,只要剩下的时间抓紧努力,考上一般性大学没问题。

大妙想起放假的时候,他们两个在学校后边的麦子地里,大妙一边走着一边看了大发一眼,说:“你的成绩这样,打算怎么办?”大妙相信自己的眼里有无限的力量,完全可以让大发知道后果。果然,大发说:现在我选择大学的可能性不大了,但是,到大学可以考研究生,我是决不会让你把我拉下的。大妙心里高兴着呢,她就是要他们两个一起跳出农门,光宗耀祖,干一番事业。大妙说:“那好,放假以后咱们谁也别理谁,你好好补课,咱们高考以后再说话,不然我急。”大妙想起那时候大发看着她的眼神,很无辜很委屈的样子,心里竟然暖洋洋的。当时自己这么决定是有点残酷,毕竟两个人是一个村的,近在咫尺却不让见面,真难为大发了。可是,大妙知道,这是让他们的感情开花结果的唯一出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又看看大发,大发在用功。她笑笑,目光就穿越了光明的岁月,看到了灿烂的人生和他们茁壮的爱情。她站起来,凳子吱呀一声,她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她和这个粗糙的凳子就要诀别了,她的腿离开这个凳子的瞬间,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凳子一响,她立刻感到大发的目光贴在了自己身上,就故意对同桌说:“我回趟宿舍,老师来了你给说一声。”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全班同学都听见了,其实,她就是想让大发一个人听,让他安心学习,她要让他和自己一起飞呀。

“要我陪你一起去吧!”李猛突然大声说。大家哄堂大笑。大妙看见大发涨红了脸想站起来,被她用眼神制止了。李猛这样对待她不是一天了,他曾经给她写过情书,可她根本看不上李猛,就拒绝了,李猛不死心,有一次竟然堵在她宿舍门口,逼着她答应他的请求。这件事宿舍的人都知道,都觉得李猛过分。后来,她把情书交给了老师,老师竟然在班会上把李猛作为杀鸡儆猴的典型。李猛的名誉受到了严重打击,原来学习虽然在中游,但还是遵守纪律、自尊自爱的,这以后就成了班上最调皮捣蛋的一个。人们都觉得李猛的堕落是大妙的罪过,对李猛就有了一些同情。但是,大妙才不管这么多呢,她只想好好学习,在班上确保前三名的成绩,高考的时候确保上一个好学校,至于李猛是不是堕落,那是他自己的事。

李猛常常找她的碴,但她很少和他计较,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咱们不是一个层次的。”她看不起李猛,虽然是非农业户口,可是天天吊儿郎当,天生是飞不起来的鸡,将来也就是在夔川市靠老子混口饭吃,不会有什么出息,自己可是要高飞的呀,怎么能和他这种人浪费宝贵的时间。和往常一样,她器宇轩昂地离开了教室。

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热情过度,让人感觉慵倦,也有些不耐烦。可她顾不了这些,回宿舍吃了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从心里默念单词。她真是一分钟也舍不得浪费,回来的路上,她竟然在心里把数学公式又默读了一遍。都在她心里装着呢,她只要最后的冲刺,她已经看到了胜利的锦旗在她12年奋斗的终点扑啦啦飘扬。她是一只小兽呀,一只即将奔赴旷野的小兽,生机勃发,壮怀激烈,却又有几分忐忑不安。

一进教室,她有点愣怔,校长、教导主任和班主任都在,她还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心哆嗦了一下。班主任看见她进来,目光是凶狠的,这让她吃了一惊。班主任从来对她都是另眼看待,对她的宠爱也是尽人皆知,即使自己中间出去一阵也不会批评自己。今天怎么了?她低下头,想赶快回到座位上,但是,她不知道,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她的命运已经永远改变了,那个普普通通的座位,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班主任说:“你跟我们走一趟。”那语气就像电影里八路军说日本鬼子狗汉奸一样。她心里一激灵,感觉有一片乌云,在班主任的话里汹涌而来。她害怕了,腿有些抖,迈不开步。班主任显然已经看出了她的恐惧,但他丝毫没有心软,反而更加刻薄地说:“害怕啦?晚啦!现在害怕?早点你怎么不知道害怕?”说着,他自己鼻子一酸:这个傻孩子,多好的一棵苗子呀,就这么糟蹋了!眼泪止不住流下来,索性就呜呜地哭了。这个孩子,才刚19岁,花骨朵一样的年龄,学习成绩那么好,眼看是一棵好大学的苗子,自己教书十几年,这样的孩子没教过几个,这孩子多要强呀,多争气的孩子呀,不多言不多语,又朴素又勤奋,一辈子遇不到几个这样的学生。越是这样想,他的眼泪就越止不住,一路就抽抽噎噎的。校长和教导主任也不劝,都铁青着脸,径直往校长办公室走。

大妙早就哭了。虽然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知道自己作了大祸了。她开始还是嘤嘤地小声哭,越哭越清醒,越明白自己的处境,哭声就越来越悲痛,最后那哭声就像从胸腔里拔出来的一样,连根带血了。

到了校长办公室,大家都坐下,只有她自己站着哭,也没有人理她,校长点着了烟,拧着眉头吸了一大口,张开嘴,立刻浓烟滚滚,那烟一缕也没有飘散,打了旋儿被他深深地吸入肺腑,他不停翕动的鼻孔很快就像烟筒一样钻出两股白烟。烟飘散了,他才闷声说:“把许老师叫来。”班主任已经止住哭泣,立刻出去了。一会许老师就来了。许老师进来看了她一眼,那眼里的内容和班主任不一样,班主任是痛惜,她的眼神里全是蔑视。

校长低着头说:“许老师你和她谈谈,我们不方便,我们想办法通知她的家长。”

大妙一下子被击中了,通知家长?天大的事呀。她号啕大哭,呜呜咽咽地央求,“校长,别叫我家长,我自己扛,千万别叫我家长。”班主任也哭了,班主任一哭,大妙的绝望就更深了,哭声就更紧了。可是,校长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办公室,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也跟着往外走。大妙抓住了班主任的衣角,眼巴巴地瞅着班主任说:“老师,你留下,你留下,你别走,别走。”班主任哭着把她的手拧开,使劲摇摇头,也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许老师了。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不想在许老师面前哭,她知道许老师不同情自己,女人从来不同情女人。只是眼泪还是滚滚而下,咬破了嘴唇也止不住。

许老师厌恶地看着她,说:“你还有脸哭,你怀孕了你知道吗?”

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妙常常要回忆这段时光。她认为那时天上打雷了,轰隆隆的雷声滚过,从她的头顶一直炸到脚心。可是别人都说没有,都说你晕过去了,大家把你赶快送到医院,医生说,孕妇已经五个多月了,不应该受到强刺激,还把他们批评了一顿。当然,大妙能和别人交流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了,她经历了很多,已经什么都能够承受了。

那天,她醒来以后,耳朵里都是哭声。她辨别出了母亲的哭声,那声音是嘶哑的,拖着凄厉的长腔。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哭声,那声音有些嫩,像刀子划过手边的树叶,她听不出来。突然她听到“啪”地一声,那个男人的哭声骤然升高了,带着惊恐后的战栗,现在她知道是谁了。另外一个哭声伴着叫骂声,她知道是自己的父亲。那哭声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粗一声细,有时她怀疑听到了狼的嗥叫,她在电影里听到过,呼啸着穿过阴森的黑夜;有时又听着像一只受伤的猪叫,无力地哼哼着,东拱一头,西拱一头,在肮脏的地面上焦灼地徘徊;一会儿,父亲像一直暴怒的狮子,吼叫着,咒骂着,绝望地在嶙峋的山岩间奔突跳跃,紧接着就会有一阵厮打和混乱。她闭上眼睛,怀孕了,这消息撕毁了多少人的心呀。

父亲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她是家里的长女。父亲一辈子只会种地,他舍不得地上长一棵草,天天长到地里,把地伺候得熨熨贴贴,比别人的庄稼年年都长得顺溜。父亲念过私塾,年轻时出过远门,见过外边的世界,知道自己一辈子出不去啦,就盼着自己的孩子走出去。他侍弄着土地,可是,他是决不肯再让自己的儿女留在农村了;和外边的人比,农村人的日子不是日子呀,农村人一辈子都在熬呀。别人熬得没奔头,他有,他的大女儿从小就学习好,他早就看出来了,她是家里的希望。只要她出去,两个小的自然就会学姐姐的样子,想办法考出去。他活得有劲头就因为这个呀。他不是糊涂人,人没有奔头就没有活头,活到哪里不是死?人能脱了死吗?连诸葛亮都要死,毛主席都要死,别人谁能脱得了呢。

可是,有奔头就不愿意死,没奔头这穷日子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什么用。他起早贪黑长在地里,不是他爱干活,实在是有奔头的日子追着他、撵着他,他要多打几斤粮食,多攒几个钱,给几个孩子留着。他可不像他那些哥们兄弟,攒钱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真是没见过世面呀。在这个蛤蟆尿就能淹了的小地方,盖房子有什么用,就是盖金房银屋一辈子也是这么大的天!他攒钱就是为了供孩子上学,上完中学,上大学,上完大学上博士。都说我不会做买卖,我做的买卖最大了,我今天给孩子花一块钱,他们将来能挣来一千块,能住洋楼,坐汽车,这才是一本万利呀。虽然我享受不到,可是,我的儿女们能享受到,当老人就该这样呀,把儿女们往高处托,往远处托,往好日子里托!

可是,这个混账大发呀,他就一锤子把我给毁了,把我女儿毁了。

他噌地一下子蹿起来,大吼一声,“我踢死你个混蛋!”冲着大发又是一脚,大发蹴揪在墙根低下,抱着脑袋哭,也不躲闪,不挣扎,衣服上看不出哪是血哪是泪。他知道自己完啦,这辈子算完了,他说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求求你们打死我吧。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父亲冲过来,有人拉着、拽着。父亲突然泄了气,哭着说:“我打死你也救不了我女儿啦!”那哭声就像奔腾的洪水找不到出口,发出尖锐的啸叫,一会又像进入狭窄的浪涡,打着旋进入无边的黑暗。他心里那点小小的灯火,熄灭了,没有了,被汹涌的浪头吞噬了,再也看不见了。他忽然感觉没力气了,血被抽干了,像一片干枯的棒子叶,被秋天的风一吹,在荒凉的田野上滚动翻卷,落在一棵棒子根茬上。那是谁干的活,这么不利索,留下这么多棒子根茬,直愣愣地,露着尖利的锋芒?他一动,身子被呲啦一下子,划破了。他感觉到那疼,扎心的疼,他被划疼了。这一辈子在庄稼地里,他多少次被划疼了,可是,他都忍了,他能忍,为了儿女们,这点疼算什么?可是,今天,这刀子真快呀,把我的皮肉都扒了吗?听说过古人犯了大错是要凌迟的,就是一刀一刀把人割了,我怎么觉得有人一刀一刀割我的心呀。他又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说:“妙呀,我疼呀,妙呀,我的心疼呀。”那哭声就穿过十几里的山路,吱吱呀呀地,到了香寺镇香寺村一棵老槐树下,树皮皴裂着,硌得那哭声就丝丝缕缕地,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可那哭声停不下来呀,辗转反复,又到了一所坐北朝南的老房子里,烟熏火燎的屋顶,挂着灰黑色的蛛网和蹋灰。一个十岁男孩和一个八岁女孩在吃馒头咸菜,两张小脸脏乎乎的,垂着和大妙一样细长的眼睛。那眼睫毛真长呀,在小小的鼻梁上留下了细嫩的阴影。那哭声就停在那阴影里,舍不得出来。一会两个孩子站起来,哭声想给两个孩子洗洗脸,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想说句话,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在两张小脸上绕来绕去。这两个傻孩子呀,他们还听不到他爹的哭声。他的哭声到家了,在家里的房梁上、柜子上、饭锅里、门台子上转来转去,他还在那几只鸡的翅膀上停了一阵,这真是几只好鸡呀,每天都能下蛋,那些鸡蛋都给了大妙,她学习紧呀,要营养,两个小孩子都舍不得给吃。那哭声在大妙的一本中学书本上停的时间最长,把书本都给打湿了,看不出是被泪还是血打湿的,然后在院子里又盘旋了几圈,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夔川市医院。那时候那哭声只剩下一缕游丝,他想到大妙房间里看一眼,到了门口一赌气又回来了,然后他在医院抢救室雪白的四壁上飘来飘去。他看见自己的老婆,哭声忽然就使出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声音就像有人被突然扎了一刀一样,嘶哑得有些声嘶力竭。这个老婆子不容易呀,自己当初用50斤麦子换来了她,可她结婚的时候非要多给她娘家20斤棒子,就这20斤棒子,让他几十年没正眼瞅她。后来大妙大了,又有了两个小的,才觉得她也是家里一口人了。这两年,大妙越来越有出息,都看见大学的眉眼了,才知道她为他做了贡献呢,给他生了三个好孩子。三个孩子都平头正脸的,农村这样的孩子不多呢!两个小的还看不出什么,看看大妙,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成绩还这么好,这家人有盼头啦,觉得老婆子人还真不赖。老婆子在哭,怎么她的哭声我听不到呢?他看见老婆子使劲抱着自己的腿,哭得昏天黑地。有人对准从前的自己,又是打针又是输氧。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不需要了,他此刻才真正轻松了,平静了。他说,老婆子,别忙了,我的心呀,已经被刀子一刀刀割没了,血管一条条给挑断了,我活不了啦,你带着孩子们熬吧。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看见有些白羽毛一样的东西,托起了自己,自己就轻飘飘地飞起来,他终于离开了他的亲人、孩子和庄稼,自己走了。

大妙听着隔壁的喧闹,知道自己的翅膀已经被连根铰断。从此以后,纵有天高的梦想,她是再也飞不起来了。她怀孕了,这真是天大的雷呀!她是怎么怀孕的呢?他们就一次呀。那天是寒假回来,好多同学都回来了,可是他天黑才到,他进了教室拿了一本书,出去的时候,丢在她书桌上一张纸条。她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看看,剩下的几个同学都在学习,没有人注意自己。她偷偷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在学校后面等你。她真着急,现在这么忙,有什么事能比学习更着急呢?不是说好了高考结束后两个人再说话吗?可是,如果不去他会一直在那里等着自己的,这个死心眼。她又气又恨,匆匆看了两个单词,一路走一路背,还要四周围看着,免得让别人看见。

天已经黑下来了,远处灯光微茫,大树巨大的阴影此刻魔鬼一样,在虚空中摇摇晃晃。有鸟倏忽飞过,这个季节只能是麻雀。风有些燥热,从树梢上哗哗穿过。有东西吹进眼睛里,她揉了揉,一粒无穷小的尘埃伴随着眼泪流出来。没有月亮,星星也很稀少,黑黝黝的天空有些迷茫和空洞。大妙忽然有些害怕,没有来由地,那恐惧从骨头里滋滋地冒出来,从她的脚尖一直爬到腿上,腿就像气球被一下子吹起来。但是,那生长在血肉里的力量竟像给漏了气一样,转瞬就消散了。她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自己往前走,她停了下来,等着那神秘力量更强烈地抻拽。可是那感觉似乎有些淡了,她找不到理由让自己不去和大发见面,毕竟一个寒假没见面了,她刚才看见他时心里也是怦怦直跳,她知道自己是想他的,很想很想,那种想就有了一棵粗大的绳子,拉着他,拽着她,往那看不见的黑暗一步步走去。可心里像有一把锤子,使劲擂自己的胸口,把自己擂得口干舌燥。那恐惧又来了,缠到她的腿上,伸出尖细的嘴,咬破了她血肉里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抽空了,可是,她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大发从后边一下子就抱住了她。他们不计后果地抱在一起,她的舌头被一条巨大的蛇给吞噬了,那是一条多么强悍的蛇呀,在她干涸的嘴里喷云吐雨,上下翻动,把她的理智一点点从口腔里吸走了。他们相互撕咬着、吞噬着。大发的手慌乱地进入了她的衣服里,在她坚硬的乳房上揉捏,她那年轻的乳房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摧残,疼得躲闪着、颤动着,可是,很快,又傻呵呵地迎上去,寻找那奇妙的疼。两个年轻的身体已经被点燃了,那蛇突然坚硬地到达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了,大发的手已经解开了她的裤子,在她的身体里忙乱地摸索着,她想躲,可是她的力量已经被放走了,停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一息尚存的理智最后的挣扎和迷乱。她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那味道带着海啸般的声音,有着尖利的锋刃和赭红色的叶片,在她的身体上巡游浪荡。她想站起来,那条蛇阻止了她,猛然挺立起来,粗暴地咬破了她的身体,她疼得大叫了一声,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白光击懵了,然后她战栗起来,身体发出欢快的呻吟,眼睛里有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她已经被熔化了,变成了一汪散发着香气的水酒,在初春的原野上弥漫着、飘荡着,让别人醉了,让自己也醉了。突然,她听到大发大声地喊着:“妙,妙,妙呀。”就急剧地抽动着,然后身子一挺。大妙觉得身体里滚过一阵热流,那热流以惊人的速度冲击着,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浩浩荡荡,直接就进入了华丽的子宫。直到这时,大发才偃旗息鼓,瘫软在大妙的身上。一阵冷风吹来,那风长了眼睛似的,找到大妙衣服的缝隙长驱直入。大妙打了一个冷战,醒了,她嗥叫了一声推开了大发,然后扑到大发的怀里哭开了。

从那天到昨天体检,已经将近六个月了,那个占领她子宫的小小精子,已经伸胳膊长腿,轻而易举地推翻了她鲜活的命运。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怕它,手战战兢兢地在光滑的肚子上寻找,希望在哪一个瞬间能找到一个新生命邪恶的光芒。可是,她的肚子除了比原来稍微大一点,什么变化也没有。怎么可能,就因为那点小小的生命,她的一生都毁了呀。想到自己的命运,她又哭起来,她说:“你出来呀,你让我看看,你这个小杂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人管她。哭了一阵,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没有人呢,大家把她扔了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她止住哭,坐起来,楼道里是杂沓的脚步声,各种医疗器械碰撞声,却没有人说话。爸爸呢?妈妈呢?还有大发,那个混蛋去了哪里?老师们呢?怎么这么一会就都没有了呢?

她走出病房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的母亲看见她出来,疯了一样扑了过来,一边骂着一边哭呀。她说你个小浪丫头呀,你把你爹气死了,你把你爹气死了,你个小浪丫头。我怎么这么不长眼呀,生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啊。你爹最疼你呀,你害死了他,你这回可没有爹了,你这个丧门星呀。她还想接着数落下去,可是她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医务人员手忙脚乱地抢救她的母亲,她倚着墙,被人们叱来喝去,那些医生走到她身边都要说一句:一边去!或者说:躲开!眼神的厌恶毫不掩饰。有个老太太颠着小脚走过来,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看看,你这是作孽呀,你害死自己的亲爹呀,你这个不要脸的。”然后哭着走开了。人们都在骂她,她慢慢地溜到墙根底下,不再说话,也没有了眼泪。她心里说,发生了什么事了呢,我怎么在这里呀。她说:“妈妈,我的馒头呢,我要带着去上学了。”小明拿走了她的新铅笔盒,她对小明说:“小明,再有两个月姐姐就上大学了,考上大学姐姐就把铅笔盒送给你。”小明跟她拉钩,她呵呵笑起来。她看见很多陌生人架着她母亲过来了,她站起来说:“妈妈,我上学去了。我们要初选了。”妈妈怎么愣怔了,她听不见吗?她大声地说:“妈妈,我要上大学了,我要走了。”妈妈怎么哭了,真是的,你为什么哭呀?我出人头地了,我要上大学了,我要飞啦。她飞快地转了一圈,偷偷捂着嘴笑了。妈妈啪的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怔住了,定定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妙,妙,你可别疯呀,妙呀,你千万别疯呀。你爸死了,就我们娘几个了,你千万别疯啊。”

她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一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她浑身的血就从头发里渗出来,把她的眼睛都染得血红。后来人们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哭声,真惨呀,三里外都听到了,多少年忘不了,想起来大热天也浑身发冷。

给父亲出殡的日子是个响晴的天,院子像是流干了泪的眼眶,拥挤着土坷垃一样的灰头灰脸。大妙穿一身粗洋布孝服,身上到处粘着泥土和草屑,脸上也看不出什么颜色,被泪水、鼻涕、汗水划拉得脱了形。父亲躺在灵床上,由于天热,肚子已经胀起来了,用一个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孝子们的头发也乱草一样,抖抖索索地。有一瞬间,大妙竟然觉得父亲的选择很好,静静地走了,剩下的事再也和他无关了,其实早晚也是要有这一天的,早走和晚走有什么区别呢。她一想这些,悲伤就轻了些,可是又一想到,自己再也没有父亲了,没有了遮风挡雨的人,她又悲从中来。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嗓子嘎嘎地干叫着,发出难听的声音。

好容易把一些烦琐的过程做完,起灵了,人群浩浩荡荡地向坟地出发。下葬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把父亲的灵柩放进墓穴以后,大妙突然跳了进去,她抱着父亲的棺材,用了平生的力气,用头使劲撞着,哭声像是一团浓烟滚滚的火,在她的胸膛、喉咙里燃烧、升腾。她说爸爸你带我走吧,我也不想活了。人群一下子混乱起来,哭声四起,男人和女人的哭声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滚滚而来,卷着浑黄的波涛,让庄稼和青草都颤栗了。好多人也相继跳下墓穴,把大妙往上拉。大妙挣扎着、吼叫着、央求着,许多手在她身上抓扯着。大妙觉得有人在拧她,是那种死命的拧,突如其来的拧;也有人在踢她,他们的仇恨让大妙清醒了,大妙的悲伤不能打动任何人了。在乡人们眼里,她的罪孽早已把她的悲伤和绝望给淹没了,死都不足以洗清这一切。她无力地放弃了努力,任由乡亲们把她拽到地面上,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又把她击垮了。

孩子早产了,是个女婴,母亲还流了眼泪。大妙就像一生大风大浪地折腾,突然到了小河沟子一样,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草草地在床上躺了几天,父亲“五七”一过,她就和大发结了婚。没有举行婚礼,没有人来道贺,甚至连一张结婚证明都羞于去领,他们像被人群抛弃的一对迷羊,开始了他们茫然的婚姻生活。

没几天,高考结束了,李猛给他们送来了在学校的用品。大妙只是和李猛见了一面,就进了屋子,再也不肯出来。大发和李猛说了会儿话,问了问班上的情况。李猛说:“你们的事对学校打击挺大,班上也是,班主任写了停职检查,念检查的时候都哭了。今年高考成绩太好不了,咱们班肯定是完了。”临走时李猛想和大妙说句话,但是,看来大妙和大发都没有这个意思,就大声说:“大妙,没什么了不起的,咱年轻,咱输得起。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什么困难找我李猛。”大妙早已经在屋里泣不成声。

大发一家人表现得不像他们家那么激烈,但是,让他们的儿子没有参加高考,也是一肚子怨气,只是娶了便宜媳妇,让他们不能多说什么。不管怎么说,大发考上大学,学费要几万,考不上呢,张罗媳妇也不少花钱。一套房子是必须要盖的,老大结婚盖了房子,大发结婚不给盖房子说不过去。况且要说大妙这样漂亮的儿媳妇一万块也不多,可即使把老两口砸巴了也没有钱了。如果大发考不上学,家里是给他娶不起媳妇了,这一点早就和大发说过。大发说他的事不用管,这下好,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要,添置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就没事了。结婚没几天,老大看出大发两口子不像过日子人,和老人提出分家。老人能说什么呢,老大是嫌大发两个人没过日子心呀,又没有家底,怕连累了自己的日子。分就分吧,人各有命,猪向前拱,鸡向后刨,人各有道。老大分新房子了,和老人一起住,大发傻乎乎的,只好上老宅子去住了。

老宅子在旧街上,临街三间青砖抱角的土坯房,墙头上长满了草。这些年人们疯了一样盖房子,旧街地方窄瘪,都向村外盖,村外有了新区,旧街显得荒凉了,剩下老弱病残。况且这房子已经好几年没人住了,院子里长了很深的草,大发两口子不是干活的料,一进院子就哭了。老大听说了,可能也觉得不过意,主动过来帮忙把房子修了,院子清理了,还送了他们一块菜板,一把菜刀、一口锅,还像孩子似的给他们削了一把桃木剑,说是房子老了,避邪。老大临走要了一毛钱,说是不能送刀,送刀会让两人断道,必须要钱。大发没有一毛钱,就给了他哥一块,大妙看见他哥的眼亮了一下。送走了大哥,他们清点了一下分得的东西,一口袋麦子,一口袋面,半口袋棒子面,一把锄头,一把铁锨,两只母鸡,四个小碗,一个菜盆,一个脸盆,一个面盆,一个脚盆,其余都是零零碎碎的东西。两个人熬了点棒子面粥喝了,然后把床铺好,并排躺在床上。

陈年的老屋子有一种霉味,渗透在每一个角落,怎么也打扫不净。大妙痴呆呆地躺着,知道自己最好的日子就要葬送在这间黑屋子了。突然,她哭了起来,大发过来抱她,她劈头盖脸打过去,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她说大发呀,你个混蛋,你害死我了。大发也呜呜地哭,任由她打着骂着,就是不撒手。她揪住了大发的头发,狠命往怀里拽,大发的头扎到床上了,她还是不肯撒手,她要把这祸害的头摁下去,摁下去,一直摁到过去的日子里,让他从寒假后的夜晚永远消失。让我活回去吧,我要回去呀,你个祸害。大发疼得受不了了,一翻身把大妙摁在床上。他咬牙切齿地骑在大妙的身上,把衣服扒光,然后撕扯着大妙的衣服。他还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大妙的身子呢,他们过去偷着在一起,结婚了她不让他碰,他知道她恨他呀。可是他也恨她,没有她,他也不至于落到这步。可是,她敢恨他,他却不敢恨她。她把恨放在嘴里,放在眼里;他把恨埋在了身上,埋在了肉里。大妙的白晃得他眼睛一疼,流出了眼泪。他说,你个妖精,你个鬼呀。他把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一个部位,那部位像冲锋陷阵的勇士,为他厮杀,为他卖命,为他掀起淹没强敌的狂涛巨浪。她在他身下哭啊,身子要命地起伏着,像被人拽起又扔下,她说,你个祸害呀,我不想活呀,你个祸害。她嚷着叫着,把身子高高挺起,像迎战的旗帜,哗啦啦扑向敌人。她的嘴里射出了炸弹,一发又一发命中敌人,在他脸上、身上遍地开花。她腾起双腿,紧紧箍起敌人的腰背,把他最后的力气汲取殆尽。她的手是她最锐利的武器,所到之处战绩斐然。他说,你个妖精,我疼呀,你要疼死我呀。他大声地哭,肆无忌惮,多少日子了,你们都哭,你们都打我,骂我,你们谁管我了?我死的心都有呀,你个妖精。他死命压住她扭动的身子,像驾着桀骜不驯的野马。你踢吧,你打吧,你咬吧,我不撒手。他大声哭着说,你咬吧,我就不撒手。战场上的东西都被他们踢飞了,空空荡荡地迎接他们一次又一次冲撞。他们一会儿像两军阵前的仇敌,相互厮杀、拼搏;一会像绝处逢生的爱侣,相互抚摸、安慰;一会儿一起哭,一会儿又一起骂。汗水、泪水、血水,在他们身上淌下来,流进了他们的眼里、嘴里,他们吞咽着苦涩的高峰,像视死如归的英雄,拥抱着、搀扶着,一起绝望地跳向无边的深渊。

然后,他们像两条鱼被扔到了岸上。潮水退去,千帆无踪,黑夜的阴影覆盖了一切。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呼救,只有他们自己,互相治愈自己的伤口。他们都懂,可是,仇恨又让他们互相诅咒,他们就这样吃力地对峙着,像两个伤兽,都想吃了对方,又都担心自己力不从心,被对方吞噬,所以都在等待。可是,他们不是兽,他们是两个饮食男女,两个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的孩子,他们都不敢死,只想活着,今天活着,明天还活着,吃饭、睡觉、交媾,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他们再也做不了什么了,他们把对方的腿都砍掉了,谁也走不了了。

村里不少人都听到了他们鬼哭狼嚎的夜晚,可是,没有几个人心疼这两个孩子,两个大学苗子,没有人理解他们的绝望和无助。他们不说什么,但是眼里是嘲笑和好奇。有文化的人就可以这样叫唤吗?非要这样叫唤吗?这样叫唤能让人神魂颠倒吗?第二天夜里,不少人恶狠狠地逼着自己的老婆,“叫,你叫呀。”他们的老婆不叫,叫不出来,她们体味不到入骨入髓的伤痛,所以她们闭着嘴,两腿夹得紧紧地,拼命迎合丈夫的进攻。她们也想让自己的汉子疯狂,可是,她们的嘴里塞满了平庸的生活,她们叫不出来,她们永远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嗥叫,是一场生与死的激烈战斗,这场战斗让这个夜晚充满了血腥和秘密,在村里大街小巷飘荡了很久。

第二天,他们就学着过日子了。他们手里只有600块钱,已经买了一张床,一个三屉桌,剩下的钱他们认为应该买点有用的,在集上转了一圈,竟然想当然地买了一个书橱。他们还像幸福的新婚夫妇一样,买了一堆零食,他们实在是太不懂日子的含义了。下午,他们去分给他们的地里看了看,一亩棉花、一亩棒子、五分豆子。他们虽然干农活不多,却也知道怎么干,现在棉花看来该打药水了;棒子叶比别人家黄,应该上肥;豆子地里长满了草。活这么多,他们却不知道发愁,就去种子站买了农药、化肥和锄草剂,剩下不到40块钱。两人直接去了地里,才发现没有喷雾器,又折回来,花25块钱买了喷雾器。干起活来,才发现地头真长呀,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到头一样,肩膀勒得生疼,腰直起来就不能弯下,腿发抖,蹲下就站不起来,两人谁也不敢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是这种苦刑的罪魁祸首。闷着头,较着劲,两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裤子都湿到膝盖,紧紧地贴身上。农药刺鼻的味道混合在汗水里,紧追慢赶地流进眼里,杀得眼睁不开。大妙想坐下歇口气,看见一条花花绿绿的长毛虫子径直爬过来,吓得哇一声跳起来。太阳真顽固,牢牢地站在天空,云彩走了,风走了,它还在;云彩又来了,风又来了,它还在。它怎么不走呢,和云彩一样快快走,和风一样快快走,再不走,他们就趴下了,再也起不来了。天终于黑下来,药水也打完了,两人沉默着,收拾了东西回家。大发主动背起喷雾器,手里提起剩下的几件小物件,大妙就跟在后边,腿勉强能听使唤,跟着她的身子一步步挪腾着。

空气雾沉沉地,散发着腥咸的味道,有谁家的牲口走过,就留下难闻的臭。人人脸上都看不出鼻子、眼的轮廓,脏兮兮的,八辈子没洗过脸的样子。大妙觉得脚下的路太难走了,这一辈子就在这坎坷的路上,头不抬眼不睁地熬下去吗,她用心灵深处的小拳头砸巴着自己,一遍遍问,脚下的草,树上的叶子,马蹄子上的粪,她都问了,问哪里哪里就昏天黑地。大妙真绝望了,回到家又是号啕大哭。

大发其实也想哭,可是他看见大妙哭了,他就忍住了,也不去劝她,任她自己抽抽搭搭地,把个黑屋子浸淫得更加阴冷霉臭。他抱柴烧饭,却不会点火,划了几根火柴就是点不着。他想叫大妙,可是大妙躺在床上,大眼直愣愣地瞅着房梁,心思早就沉到哪个井一样深的日子里去了,就赌气自己一根又一根地划火柴,总算划着了一堆麦秸,火苗欢腾起来了。他连忙塞进去一把硬一点的棉花梗,火又小下去,吓得他急忙塞进一把麦秸,火被捂灭了,浓烟嚣张地冲出灶膛,扑打在他的脸上,一把就把他的眼泪、鼻涕给拽出来了。大发找到了能够掩饰自己哭的理由,索性让眼泪自在地流个够。他闷在灶膛前,哭得也是惊雷阵阵。两个人各有各的悲伤,谁也救不了谁。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外屋,各自哀叹自己的命运,抱怨着对方的轻率,谁也不说一句话。灶膛的火却像没娘的孩子,没人管,没人问,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了,可是哪天不经意地,发现那孩子竟然好好地活着。如今,火烧到了灶膛门口,火苗红通通的,把屋子烘得有了几分生气。大发最先就不哭了,把火往里捅了捅,又塞进去一把棉花梗。做熟饭,却发现大妙已经睡着了。也别说,第一天干这么重的活,太累了,大发拿不准该不该叫醒她。正踌躇间,听见有人敲门,开了门,是大妙的弟弟妹妹小明小玉,两个孩子都瘦巴巴的,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大发赶紧把两个孩子让进来,把大妙叫醒。大妙看见小明小玉,眼里又是一酸,但是怕小明小玉看见,就一回身把泪咽了下去。她问小明小玉,家里好吗。小玉眼圈先就红了,说:“妈妈病了,一天没吃饭。”她心里一惊,连忙问:“怎么了?”小玉说不出来,就说一天没吃饭。她问小玉你们吃饭了吗?小玉说:“我们不饿。妈妈说,让你们明天给棉花打药水就行了。”大妙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把小明小玉揽在怀里,呜呜咽咽地又哭了。哭了一阵,拿出上午买的小食品,给他们分了,然后盛上饭,简单吃了,大发和大妙领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

几天没见,妈妈真见瘦呀,脸上的肉像是贴上去的,紧巴巴地托着无神的眼睛。从爸爸死后,大妙格外怕这双眼睛,她觉得那眼睛里属于母亲的东西已经很稀少了,更多的是对她害死父亲的怨恨。妈妈看见她进来,眼里母性的光芒一闪,立刻就被自哀自怜的潮水淹没了。她呻吟着躺下去,身上徜徉着急需让人怜爱的不幸。大妙知道,母亲就是想让自己知道,是她制造了这一切不幸,她在逼迫自己必须承担下来。大妙没有选择,即使母亲不逼自己,自己也没有选择,没了父亲,小明小玉还小,一家人要活下去,她有选择吗?她没有,她抖擞起精神,像父亲生前一样,赶紧给妈妈做热汤面,然后哄着小明小玉学习,自己到院子里,抄起扫帚扫院子。大发走过来,抢了她的扫帚。她就拧开水管,把水缸接满了水,喂饱了牛;鸡已经进窝了,她就不再管它们。她做着这些的时候,母亲已经吃完了饭,脸上有了血色,目光也柔和踏实了许多。她们想留下来,但是母亲拒绝了,母亲不想和她在一个屋里睡,她仍然怨恨自己。大妙很愧疚,自己害死了她的丈夫。大妙想让妈妈心疼一下自己,自己现在很绝望,可是妈妈沉浸在自己作为女人的痛苦里,早已经顾不上作为母亲的责任了,否则,她怎么会不给小明小玉做饭呢。

她给妈妈斟了杯水,说:“妈妈,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吧。”妈妈眼圈立刻就红了,说:“我是去不了那个地方了,去了就想起你爸,总觉得他还在那里抢救呢。”

大妙没有被打动。她知道母亲的悲伤是真的,可是她用悲伤刺痛自己也是真的。母亲永远不会忘了揭她伤口的痂,就是要让她记住,她伤害了自己亲人。她开始以为父亲一死,她们会相依为命,互相搀扶着走下边的日子。现在看来,母亲想把一切都扔给她。而她自己,要披着悲伤的外衣,把作为母亲的责任一起装进了对父亲的追忆,她要躲进逍遥的心里去了,再也不出来。

大妙看看大发,大发更黑更瘦了,眼睛有些迷离。她说:“怎么办呢?”大发的目光一下子躲开了,喏喏地说:“咱、咱多来干活。”母亲显然不仅需要干活,她也是。失望像季节的风,谁也挡不住,穿云破雾就过来了。大妙不在乎他说什么,大妙在乎在他躲闪的眼里看到的。一个19岁的男人,会有什么样的灾难让他成长,让他抖抖肩膀,和自己一起承担苦涩的岁月?大妙不知道。大妙突然看不到和他的未来了。在学校时,他们只要承担自己的命运,那时他们曾经共有一个未来。可是,现在,当他们必须共同承担自己制造的残酷、破碎的日子时,她扒拉开自己的伤口,看见妈妈、小明、小玉的伤口也要她修补,这时却发现大发没有和他在废墟上建构新起点的可能。他们只共有现在,至于将来的时光,他们相互迷失了。

大妙发现父亲一死,就像房子被抽了房梁,稀里哗啦倒了一片,砸坏的东西看不出伤在哪里,可是,都不能用了。

回到自己家时,已经晚上11点了,大发实在太累了,倒下就睡了。屋子真黑呀,像泼天倒下雨一样的墨,毫不留情地覆盖了一切颜色。大妙觉得自己整个陷在黑暗中,看不见一丝光亮。她浑身酸疼,脑子也昏昏沉沉。她想回到学校,背着书包往学校去,那书包太沉了,压得她喘不过气,可是她真舍不得放下呀,那里面放着属于她的金色未来;一会儿又到了地里,她想走出去,可是那土地无边的网一样,把她罩住了。她走啊,走啊,走不动就爬,可她怎么也走不到头。她听见有人在哭,一个女人在哭,尖细的哭声浸透了无限的悲凉,在院子里弥漫。那哭声像是转道西伯利亚刚刚回来,有一种彻骨的冷。她感到树上的叶子被哭落了,巢里的鸟被哭飞了,她的心被那哭声抻得丝丝地冷。那哭声一会远,一会近,一声长,一声短。有一阵她觉得那哭声就在窗下,有个人影趴着窗台,她一激灵醒了,不敢睁开眼,静静地听,那声音又消失了。她屏住呼吸,睁开一只眼睛看看,窗台好像有东西,又好像没有,院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的。她不敢去看,她想应该是风,就咳嗽了一声,好像声音就停止了。她咬咬牙,一挺身坐了起来,拉开了电灯,一只老鼠从墙根下逃跑了,屋子什么也没有。大发睡得很死,天塌下来也醒不了的样子,她想叫醒他的想法立刻就没有了。她看看表,正好两点。心里一哆嗦,每天夜里两点,她都要起来学习呀,这是她多少年的习惯了。可是现在,自己醒来干什么呢?她现在是再也不用学习了,她把12年的学习都毁于一旦了。他们那些同学都干什么去了,上大学吗?大学是什么样子呢?一想这些,她的眼里禁不住一酸,便疑心刚才的哭声是自己的。一定是自己在梦里哭,哭自己的命运竟然打着旋,转着弯,跑到这有命无运的死胡同来了。哭了一阵,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她隐隐约约又听到了那女人的哭声。幽咽的哭声在她的院子里飘来荡去。她心里清楚,她只要醒来那哭声就能走开,可是她的身体像是给压上了一座山,那山带着巨大的阴影,黑压压地,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用手把那哭声赶走,可她的手动不了。她要踢死那个鬼呀,可她的腿呢,怎么这么沉呢,我怎么抬不动我的腿呢?我咬死你,我撕烂了你!她用最恶毒、最粗鄙的语言骂,可是那声音被塞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出不来。她说我翻个身就能把你个死×压烂了,我叫你来祸害我。那哭声旁若无人地倏忽划过,凄凉地在老屋檐下游荡。大妙挣扎着,咒骂着,终于觉得身子有了感觉。她睁开眼,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外出奇地静。她浑身是汗,身子黏稠得难受,凝神听了一会,又沉沉睡去。

早晨起来,她浑身的酸疼没有任何减少,可她不能再躺着啦,要给妈妈那边去打药水。大发还睡着,这惊心的一夜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真想知道他的梦里是什么呢,有懊悔的刀子呲呲啦啦划着皮肉的疼吗?她来不及多想了,就赶紧把他推醒,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去了妈妈家。

妈妈已经起床了,脖子上、眉头上揪了紫红的痧。妈妈使劲拧着眼睛,看起来眼窝深陷,病得比昨天更厉害了。大妙有些厌恶,装作没看见,径直去了小西屋,拿药水和大发直接就去了地里。肩膀昨天就已经勒紫了,今天再背上喷雾器,那伤痕就格外疼。大妙打完一筒,回来再换上一筒时自己已经不能站起来了,一条腿一趔趄就跪了下去。大发看见了,急忙走过来,帮她抬着,把她搀起来,两人眼光一对,大发的眼睛先就红了,转过脸去。大妙的泪早就在心里滚了个儿。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可是,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有了互相心疼的感觉。

这一筒,两个差不多同时打完了。大发先给大妙灌好,然后帮着大妙站起来,自己才背起喷雾器。大妙觉得这一筒比刚才轻了,身子舒服了些。她想,哎,累习惯也就好了。很快打完一筒后,大发还没有打完,也不过来帮她抬,大妙就只能在地头等着,趁机就歇了一会。棉花已经开花了,有红的、白的、粉的。说起来棉花最有意思了,刚开的时候是白的,等到快谢了就有了颜色。大妙一开始的颜色也是白的呀,白得透明又新鲜,白得一辈子可以着尽绚丽的色彩,可是现在,面对着大片的庄稼和干不完的活,她已经不知道等待自己一生的该是什么颜色了。

大发的一筒也打完了,走过来灌满了。大妙很生气,怎么干活这么慢呢?就有些抱怨,说:“药水这么打行吗?咱们一起打你差这么长时间,你打这么慢把棉花都毒死了。”大发不说话,闷着头给她灌水、配药,然后扶她起来。她颠了颠,背得舒服了,开始打。这一次,她又比大发提前打完了。她坐在地头上,看着大发不紧不慢地在棉花地里游走。水雾喷到棉花叶上,墨绿色的叶子颤颤巍巍的,好像不胜疼痛一样,空气中充满了植物和动物共同的呻吟。大妙心里的火腾就起来了,她大声喊:“你是吓着了吗?你能不能快点?”

大发听到大妙愤怒的呼叫,心里竟然有了小小的得意,他终于给了她一点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是愤怒的权利和机会,他制造了这个机会,他在委屈自己,这是他唯一能给她做的。大发头也没抬,继续往棉花上均匀地喷着药水。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粘在身上,脚上的鞋里灌满了泥水,走一步就扑哧扑哧地响,就像走进了沼泽地,怎么挣拽也找不到出路了。终于打完了,他们又同时开始打。这一次,大妙提前打完了以后,正好和他站在一个位置上。她看着他,感觉有哪里不对。他也抬起头,看着她,突然,他笑了,露出好看的、洁白的牙齿。大妙突然明白了,每次他都在少给她加水呀。他在偷偷地疼她呢。大妙的心一下子软化了,从离开学校还是第一次觉得大发的可爱,目光就含了水,汪汪地托着大发健壮的身子。大发小声说:“晚上美死你!”大妙说了声:“臭德行!”早红了脸,身上的汁水一下子都涌到了小腹上,荡漾着她云一样缥缈的身子,她下意识看到大发两腿间也已经直挺挺起来了,一笑,就躲开了。

晚上从母亲家里回来,两人很默契地做着家务,喂了鸡,扫了院子,大妙在院子里撒了点水,暴土扬尘的院子有了新鲜泥土的气味。院子里有棵枣树,白天青绿色的果子此刻隐没在叶子后边,品味成长的快乐。天空已经变成深青色,挂着一弯银白色的新月,抬眼望去,深藏了无限的秘密的样子。大妙磨蹭着,反而不好意思进屋了,好像一进屋就是主动要做那事似的。大发可不管这些,他干完了活,想了想,又出来刷了牙,一边刷着一边眯起眼瞅着大妙。大妙说了声“臭美”,笑着趁机就进了屋子。她在外间屋里拿东拿西,大发就刷完牙走进来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扛起大妙就进了屋,大妙把脸歪在大发的肩窝里,闻到了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这味道真甜蜜,让她迷醉、癫狂了,她紧紧搂着大发的脖子,贪婪地吮吸大发的耳朵、头发、肩膀。大发呼呼喘着气。大妙知道,大发是满山的干柴,被欲望的火点燃了,他就要燃起熊熊烈火了。她就是要他燃烧,要他疯狂,要他把她带到销魂的天堂。大发眼睛红红地瞪着大妙,飞速地脱着衣服,油亮的皮肤发出枣红色的光芒。大妙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早已经躲到一边去了,大妙已经被融化了,意识飞到花丛去了,两只手在乳房上、小腹上、大腿上不停地揉捏着。大发被撩拨得像一条兽,混乱地喊着,“妙呀,稀罕死我呀。”大发叫喊着猛地进入大妙的身体,勇猛地冲撞着、搅动着,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是这么威猛,可以征服一切,他撒开欢地奔腾、跳跃,搅起弥天大雾,把一切都淹没了。身下的女人真好呀,像是一匹矫健的马驹,在他的呼喝下欢快地叫着、奔跑着,哼唱着全世界最华美的音乐。他恶狠狠地说:“我要你死,行吧。”她涎着红彤彤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要死,你使劲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挺起身子,鱼一样调皮地游动,她无耻得多么可爱,多么让他迷恋呀,他们像面对旷野吼叫的狮子,大叫着,越过嶙峋的山崖,他高高地举着心爱的女人,一起冲到了快乐的高峰,然后高扬着胜利的旗帜摔在床上。

暴风雨过去了,他们像两棵栉风沐雨的树,抖着湿漉漉的身子,互相欣赏着。大发温情脉脉地把大妙脸上的头发撩到脑后,轻轻地把大妙揽在了怀里。他们从初中就同学,从高一就谈恋爱,快六年了,他让她怀孕了,可是他们还没有实实在在地拥抱过呢。大发一点点、一寸寸地抚摸着,生怕错过痣一样大的皮肤,恨不能把女人火热的身子揽到肉里去。他放肆地把大妙的一条腿搭在自己腰上,两个人的下身自然地缠绵在一起,像两只短栖的鸟,互相吻着对方的羽毛。大发的身子又燥热了,一把扳过大妙的身子,抓住大妙两只挺立的乳房,弓下腰,在她的眼睛、鼻子、嘴、脖子上不停地吻着,他舔她的乳房,让那小小的乳头在他的舌下跳跃,吻她胸口细软的汗毛,吻得她腰肢枝条一样扭动。她是多么风骚,竟然伸手抓住了他的下身,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了,胸口呼呼地燃着火,可他还是克制着自己,他不肯轻易进攻了,他要好好欣赏自己用一生的代价换来的猎物。他俯下身去,清清楚楚看到了他梦里醒里都想着的地方,那片汪洋中的岛屿,终于退去了神秘的面纱,在他粗糙的手心里饱满又湿润,那毁了他成了他的花呀,此刻恣肆地开着,粉嫩的花瓣奇妙地翕动着,吐露着幽香透明的汁液。他情不自禁地吻过去,吮吸着生长的花露,触摸着每一根细微敏感的经脉。女人忘情地呻吟着,手捧着他的脸,一迭声地叫着:“进来呀,我要你,我要你进来。”他得意地听着她迫切的请求,只是更加投入地亲吻、触弄。他偏不着急,他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渔夫了,在波光潋滟的水面,驾着崭新的小舟,他把橹插进春水深处,一边轻轻摇着,一边欣赏着旖旎的风光。“风吹过,吹皱一池春水”,他竟然吟诵了一句诗,不由乐了,身下的女人似乎感觉到他分心了,声音平缓下来,他不依不饶地加大了动作,俯下身去吻她丰盈的耳垂。他记得她的耳垂上有一个很大的痣,像一枚别致的耳钉,曾经很多次引诱他呢,现在他什么也不怕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吻它、咬它,女人的呻吟更加急迫。哦,是这样的,他恍然大悟。这发现让他欣喜不已,急忙吻她勃起的乳头,她的身子果真火苗一样抖起来,下面却喷涌着更浩渺的水流,好像要把他席卷而去。他欣喜若狂,狂乱地吻她鲜红的嘴唇,吮着她、吸着她,低低地叫着她:“妙,妙,我美死你呀。”这粗鄙的语言像推波助澜的狂风,把大妙折腾得死去活来。大妙的下身一紧一紧的,要把他吞进去的样子,他欢欢地大叫起来,紧紧抱着那火热的身子,又一次向着美妙的境界飞起来了。

他们平息了,像收割后的田野,弥漫着无边的喜悦,他们互相看着,目光里是那种深深的甜蜜。

一会,他站起来小便,他还是第一次在大妙面前张扬赤裸的身体,有些腼腆,但是,更多的是骄傲。他有一副好身板,让女人喜欢,让女人舒服,他坏坏地端着自己的家伙,故意冲着大妙颠着,那家伙就示威一样晃了晃。大妙笑着,扭过身去故意不去看。大发可不会饶她,他一把就拽住了大妙的脚,飞快地把大妙拉到床边,举起了她的双腿。开始大妙还挣扎着,很快她年轻的血管里就哗哗地涌满了热流,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没有了,两腿已经幻化成飞翔的翅膀。天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她再也管不了自己了,任由自己的放纵,眼睛里布满了星光,身体不住地抖动,她说:“大发呀,不要停呀。”她希望就这样继续到地老天荒,永远不要停止。

这一次,她被汗水湿透了,浑身软塌塌地,无力地闭着眼睛。大发捅捅她,坏坏地笑了,说:“你是狐狸精变的吧,我比神仙还美呢。”大妙用很大的力量捣了他一拳,背过身去。大发仅仅感觉大妙的小手用力摸了他一下,带着无限的娇媚,他就从后边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柔软的肩胛骨之间,手滑过圆润的腰腹。这身子真好呀,水一样起伏有致,他竟然又起来了,直接从后面进去了。这又是一种新境界,他闻着她头发里散发出的青菜园的味道,抚摸着她身上最动人心魄的地方,神魂颠倒,彻夜不败。他把脸埋在大妙两个丰盈的乳房中间,他的心里好踏实呀,像经历漫长的奔波终于到达了家园,他呼吸着醉人的乳香,心满意足。大妙此刻忘了人间一切烦恼,欲死欲仙,永不知返。一觉醒来,澄亮的阳光照在两个人赤裸的身上,大发的脸先就红了,可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再一次进攻,他们就侧着身子,脸对脸动作,开始都有些难为情,可是很快潮水就淹没了他们,他们只想更深更远地沉醉,什么也不在意了。

这一夜,他们幸福地拥抱着,连梦都不愿意做了,就始终沉醉在甜蜜深沉的睡眠中,睡眠之外的喧嚣世界被他们拒绝了。他们相互迷恋,彼此疼爱。

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胜景,从此逝去,再没有过。

第二天,他们俨然一对幸福的小夫妻了,你给我梳梳头发,我给你拽拽衣服,相依相偎地走在路上,眉目传情,打情骂俏。离妈妈家很远,听到妈妈大声叫小玉的名字,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响亮的声音了,看来妈妈身体好了,情绪也不错。大妙的心情格外愉快,还撒了一个娇,把大发推到前面,大发一直觉得自己对这家有愧,一见到大妙的妈妈心里就犯嘀咕,还是让大妙推开门。大妙看见妈妈正在喂牛。妈妈不知道大妙今天回来,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突然见大妙容光焕发的样子,再看两人的表情,就知道夜里两个人肯定舒服了,心里就不痛快,脸就沉下来,看了大妙下身一眼。大妙知道她在看什么,又生气又羞辱,眼光就冷冷地扫过去,话也没说,直接进了屋。大发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空气又僵了,以为丈母娘还是记恨自己,也就打了蔫,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时候刚刚开学的小玉要上学走,向妈妈要书费,妈妈在屋子里大声说:“管你那死去的爹要去,我没有,我有也不给你,供你上学干什么,让你再把我气死呀,气死了我你们自己疯浪去。”

早晨还好好的,突然妈妈这样说,小玉不知道怎么办好,就撇着嘴哭起来。大妙实在难以忍受了,她冲着母亲冷冷地说:“你对我有意见冲我说,用不着扯仨挂俩,她这么大点孩子懂什么。”母亲看到大妙目光中的冷,又听到她这么冲自己,早就一肚子懊恼,索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拖着长声数落:“你个没良心的呀,你扔下我们娘几个不管啦,人家翅膀硬了就飞了呀,你这娘们孩子可怎么过呀,天呀,地呀,我叫谁谁不应啦,你个狠心的老东西呀,你这回不疼你的老你的小呀。”小明小玉看着妈妈哭,也跟着哭。邻居听见闹腾也都跑了来,本来就对大妙有成见,这次更是明里暗里说大妙的不是。妈妈更是有了主心骨,哭得愈加悲切。大家都为大妙妈妈养了这样一个败坏门风的不孝之女感到同情,不少女人都流了泪。大妙百口莫辩,肠子滚了个儿的难受,自己越想越恼,恨不能把心挖出来,敞敞亮亮让老少爷们看看,自己的血也是汪汪的红呀,也是一副人肠子呀!自己当初这一步真是天性顽劣吗?自己一直学好想好,可是,自己不懂呀,无知导致的错误也是错误呀。但是,大妙无能为力,没有人会把错误按照有知和无知去衡量是否该担待,生活的经验就是这无数的疼换来的。

她自己到了这步田地,不愿意小明小玉跟着自己的受罪,想打发小明小玉去上学。可是小玉要书费,小明虽然没说,也该一样。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几块钱了,自己乐观的生活姿态被一个小小的生活细节轻而易举地打败了。虽然她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错,还是当着父老乡亲的面给母亲说了好话,认了错。母亲抬着眼皮,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和那些围在身边的女人们诉说着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一件事说了一遍又一遍,让那些女人一次次眼里沁满泪水。然后说到养孩子不容易,都是养着孩子的人,自然感同身受,母亲就像掉在亲人堆里,诉说得分外迫切。大妙丢够了人,希望妈妈闭嘴,快闭嘴,可是妈妈看到大妙认错了,觉得自己真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诉诉心中的悲苦,怎么肯轻易停下来呢。一天下来,大妙觉得自己的脸被一层屎一层尿糟蹋得肮脏不堪,再也洗不干净了,连哭的需求都没有了,只想躲进地洞里去,永不见天日。

晚上饭也没吃,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都把自己给扔了。又想起这一幕幕的苦楚,抡圆了巴掌扇自己的脸,扇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反而痛快了。大发正在收拾院子,突然听见屋里噼啪乱响,以为出了什么事,进屋一看是大妙自己扇自己耳光,扑过去抱住了大妙,号啕大哭。大妙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房顶,眼里就像旱透的河沟子,一滴水星子也没有了。大妙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而今是死了,一些以前想也没有想过的东西却蠢蠢欲动,牵引着她的心一步步往远处走,远到什么地方大妙不知道,只觉得有一天,恐怕连她自己也找不到自己了。

早晨她翻箱倒柜,只剩下16元钱,不够小明小玉的书钱,问大发也没有用,钱都在自己手里放着。和村里人去借?可是,自己是罪人,谁会借给自己钱?就是会借,又怎么张得开口?就差几块钱呀,以前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让几块钱把自己难住,都是这个混账大发呀。她看大发的眼神又有了怨恨,手里的东西就没轻没重了,摔摔打打的。大发感觉到了,赶紧出了院子。他昨天晚上没和大妙快活,今天早晨起来就难受,可看大妙的模样就知道没有可能;非但没有可能,弄不好自己又要挨一顿臭骂;心里别扭,只好下地干活去了。

街上已经有了很多人,买卖人已经支起摊子。大发才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一边走一边看着渐渐热闹的集市,心里也逐渐平复了。他不断和熟人打招呼,有时也和迎面走来的一只狗斗斗嘴,对着天空的一只鸟吹着口哨,干活的时候还会和一只蚯蚓玩一阵。他依然没有失去快乐的本性,时不时地用细小的乐趣犒劳自己。从地里回来的时候,集市上已经熙熙攘攘,在人群里挤过的时候他更是轻松自如,专门找人多的地方走,故意往前一悠,人群里就有人哎哟哎哟地叫唤。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一边叫着,一边用眼睛搜着男孩子,即使最丑的女孩也认为别人看她的眼神里满是爱意,脸上就有些夸张和娇媚的表情,那声音就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小葱,青青的,辣辣的,舒爽地划过心肺。大发就一边往家走,一边推波助澜,加劲地晃悠,让那些声音不断地出现。集市分了几个区域,从北往南依次是牲口、粮食、服装、蔬菜、鱼蛋、家禽、五金用具、农具等,他在服装这一段玩得兴致勃勃。到了蔬菜和鱼蛋地段也还是有些闹头的,因为有些小媳妇,依然能够引起大发恶作剧的兴趣,到了家禽地段他就没了兴趣,只是哼着小曲,晃悠着身子不甘心地东瞅西看。突然,他的目光被拉直了,血一下子注满了全身。在一群人的后面,他看到了大妙。她局促地蹲在地上,头上顶着他忘带的草帽,帽檐显然是有意压得很低。她的面前是家里那两只鸡,鸡腿被一根绿色塑料绳子胡乱捆着,脑袋不停地摆动着,发出嘎嘎的叫声。一个老婆婆正在和大妙说着什么,显然是讨价还价。大妙始终不敢抬头,恨不能立刻把鸡处理掉的样子。他的心一阵战栗,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他一把拉起大妙的手,提起两只鸡就走。大妙挣扎了一下,脸红一阵又白了,不肯走,偏偏这时一只芦花鸡挣脱绳索,迅速消失在人群里。大发只好把锄头扔给大妙去追,大妙扛着锄头也跟着在人群里挤。突如其来的事情总是能让人群更加兴奋,他们开始起哄,加上有些人知道大妙和大发的经历,故意把鸡往远处赶,往脚后踢,一起嗷嗷地喊着号子,嘲弄着两个年轻人。大发浑身是汗,几次眼看就要抓住了,却又被不知谁的脚给踢飞了。大发真是又羞又愤,恨不能找个炸弹把人群都炸成灰,他回头冲大妙说:“走,咱不要了!让他妈狗娘养的抓去吧。”说着拉着大妙就走。大妙的脸刷白,挣脱了大发的手执拗地追着鸡走。她紧紧闭着嘴,眼睛死死盯着前面不远的鸡,狠狠用锄把扫着混乱的人群,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人群先是哄闹,很快就被大妙的表情和动作给震慑住了,迅速躲出块空地。这个女人太毒了,她竟敢这样!一些年纪小点的有点胆怯了。

大妙看见那只鸡又要往人群里扎,便迅速追过去,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已经把鸡抱了起来。她冲过去,想把鸡接过来,但是那人把鸡往旁边一闪,说:“这鸡是我拣的。”大妙不说话,眼睛盯着那个人。“想要这鸡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人不知深浅地接着说。大妙仍然不说话。那家伙一定以为大妙害怕了,一个小媳妇,没见过什么世面,他这阵势肯定能让她胆怯的。他并不想做什么,他从很早以前就喜欢她,有点野,有点文绉绉,村里没有这样的女人,他就是想多看她一会。他说:“我想摸一下你的手。”说着就想拉住大妙的手,大妙把手往后一躲,一头撞了过去。那家伙没想到大妙会这么做,一个跟头仰倒在人们脚下,鸡被扔出了老远。人群发出嗷嗷的叫声。大妙看也不看,冲过去抓住鸡,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连几天,她和大发都不怎么说话。除了吃饭时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屋里几乎没什么动静。大发走路都轻轻地,生怕一不小心踩到大妙神经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以后他特别怕大妙,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她,在她面前就躲躲闪闪,伸不直腰。大妙经历了这些事后,脸上多了一种生硬决绝的表情,出来进去像是和所有人对抗着。这让大发心疼,却又无计可施,他觉得他和大妙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更远了。

十一

大妙后来知道,那个和她闹腾的人叫大留,因为他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孩子都先后死了,到了他这里就希望他能活下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大留初中没毕业就下了学,游手好闲,在村里名声很不好。但是他父母就这一个孩子,日子比别人家宽裕。大留并没有记恨大妙,相反,大妙的举止让他心里更激起了一份少有的尊重。他真的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他就是要找这样的女人,他忽然为自己以前的行为找到了借口,那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提不起心劲。他迅速调整了自己,衣服整洁了,头发也比以前熨帖了,说话努力不带脏字,有时不小心出来一句日爹骂娘的话,他会立即纠正,重新用文明的语言说一遍。他比以前勤快了,几乎每天都要到地里看看。他家的地和大妙的地相隔不远,有时,他就借故到大妙地里转转,大妙和大发都不怎么理他,他不在乎,时间比树叶长,他只要看见大妙就行了。他看见大妙那么瘦的身子干这么重的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为她做点什么,这想法每次回来都很强烈地在心头翻腾。他从小就喜欢那些侠肝义胆的男儿,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他觉得自己本来是有英雄气质的,只是生不逢时,但是,他如果为自己心爱的女人默默地奉献,也一样是可歌可泣的。

这天他到地里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一人多高的玉米树林子一样铺展开去,风一吹飒飒有声。他在自己的玉米地里转了一圈,撒了一泡尿,就又转到了大妙地里。他忽然有些恶作剧的冲动,想悄悄地观察一下大妙。以往大妙看见他脸色总是不好,这他能理解,她如果对他嬉皮笑脸他还不稀罕呢。现在他在暗处大妙在明处,他倒要好好欣赏一下大妙一个人在地里的样子。他看见大妙在擗棒子叶。他们家有一只羊,肯定在为羊准备饲料。她的手伸到高处,衣服也跟着抬起来,露出雪白的腰,有时她抬得高了,还会露出圆润的肚脐眼。大留去过城里,见过城里人露出肚脐的样子,那绝对没有大妙在庄稼地里露出肚脐时带劲。一棵玉米下有一棵蓬勃的马辫草,她弯下腰很吃力地把草拔了,露出后腰上嶙峋的脊骨。大留的心里有些颤栗,禁不住蹲下身子,这时,他看见大妙腰上扎的竟然是一段蓝色的布条!他心爱的女人甚至没有一条腰带!这发现让他的心一阵揪痛,他很想现在就冲过去,把这个女人领走,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可是大留说不清为什么,像被一种力量给钳制着,动不了。有一阵他看见大妙向地头走去,他觉得她可能该回家了,可是很快她又回来了。大留知道她把玉米叶放在了地头,回来接着擗。大留心里忽然希望她快回家,他不希望她继续下去,可是,她像是故意和他较劲,回来又不紧不慢地擗起来。玉米叶在她的身上像是舞蹈的狐狸,从她的腋下、胯下和细软的腰肢旁神出鬼没。大留有点管不住自己了,眼珠子在大妙的胸脯和屁股上挪不开地方,他知道自己应该走开了,可是他竟然挪不动脚步,火从他的腿上、小腹上烧起来,很快烧到了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有一瞬间他的眼前一片血红。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大妙解开了蓝色的腰带,蹲下身子,她雪白的屁股在绿色的玉米地里耀眼地晃动着,把整片玉米撩拨得哗哗作响。大留冲了过去,一下子就把大妙压到了身子底下……

后来大留回忆事情经过时,总是不能理解,大妙为什么自始至终只是无声地抵抗着,不吭一声。事情之后,大留就害怕了,他跪在大妙身旁,涕泪横流。大妙躺在玉米叶子上,眼睛瞪着悠远的天空,还是一声不吭。他们压倒了一片玉米,那些横七竖八的玉米像是坚硬的网,把他们罩在中间。他哭着说:“大妙姐,俺就是稀罕你,俺给你买腰带。”

大妙不理他,一动不动。大留真害怕呀,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恐惧,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他说:“你饶了我吧,我给你买腰带。”大妙忽然坐了起来,把大留吓了一跳,以为她要打他,他倒希望那样。可是,大妙伸手扒下了他的半袖衫,卷巴卷巴就擦起了下身。然后头也没抬,说:“你滚吧。”

大留愣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过来,连滚带爬地跑了。第二天一早,大留的母亲就过来了。大发不明所以,热情地打招呼。大留母亲说,过来看看大妙。一边虚张声势地说:“都听人说,大发媳妇可会过日子了,屋子收拾得跟水洗似的,我从这过,来看看。哎哟,可不,看这小屋子收拾的,多利索。大发呀,你真有福呀,说了一个好媳妇。”大妙看见大留母亲灰大襟里面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心里有些酸,哼了一声就进了屋。大留母亲是过来人,知道她不愿意当着大发说事,就跟了进来。大发打了声招呼,自己一个人先下地了。大妙并不说话,在屋子里不停地收拾着。大留的母亲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说:“大妙呀,俺知道你心田好,你就饶了那个混账小子吧,他才16岁,屁事不懂。你就看在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份上饶了他吧。”

大妙抽回手,冷冷地说:“他欺负人。欺负大发。他找死。”大留母亲一听这话茬,知道自己遇到了对手,心一下子提起来。她连忙又哭起来,从自己五个孩子先后夭折到拉扯大留的不易,说得昏天黑地。大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一个老婆子在自己面前哭得泪人似的,自己竟然无动于衷,她真是觉得从离开学校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锁进了深深的地牢,到处触碰着坚硬的石头,人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开那道门啦。

大留母亲哭到一定的阶段,擦把鼻涕抹把泪,停了下来,抽抽噎噎地说:“孩子,你饶了他,俺一辈子记着你的大恩大德。你大人有大量,别和那浑小子一般见识。他猪狗不如,你和他治什么气,实在不行,你就打我两下,出出气。”说着就拉着大妙的手,往她那张沾满鼻涕眼泪的脸上拉。大妙觉得可以了,再坚持就过分了,就抽回手,也哭起来。她一哭,大留母亲禁不住悲从中来,一把把大妙揽在了怀里,说:“我苦命的孩子呀,你受委屈了。”两个人拥抱着哭了一通,都努力做出同情和理解对方的样子,可实际上两个鬼精的女人都知道自己在演戏,只是她们都被自己感动了。这虚妄的感动拉动着她们的心机,她们兜了半天圈子就是为了制造这么一个节骨眼,只有这样事情才会有解决的转机。

大留母亲先扶起大妙的头,脸上露着怜爱的表情,说:“大娘对不起你,就算大娘的一点心意吧。”说着就抖抖索索地把手伸到衣襟里,拿出一沓子钱。大妙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眼睛就禁不住一亮。被大留娘看见了,嘴角就不易察觉地一咧,眼神里就溢出几分轻蔑。大妙原本想把半袖衫还给她的,看见她这表情就没动。大留母亲把钱塞到大妙手里,说:“孩子,补补身子吧,看我这孩子瘦的,多单薄的身子呀。”

大妙狡黠地低着头,不说话,逼得大留母亲没办法,只好说:“孩子,大留那畜生有件衣裳,你看丢哪里了,我扶着你起来找找。”

大妙说:“别找了,没有。”

大留母亲想说:怎么没有呢?你还用它擦身子呢。可她只是在心里说,嘴上可不敢这样放肆。她小心翼翼地说:“孩子,你再找找看,他就稀罕那件衣裳,这个畜生,活该不管他。”

大妙铁了心不给她,索性就卧躺在床上,做出深受其害的样子。说:“别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扔哪里了。”

大留母亲已经去地里找了几次,明知道是大妙藏着不给,可是又不能说出口,心里的恨就滋滋地长起来,心里说:“浪样,勾引我们大留,还拿着一把,哪天落到我手里,撕烂了你的小×。”她是明白人,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衣裳了,就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你好好歇着吧,想起来就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买件好的。”最后这句话让大妙很不舒服,但是,她觉得自己有些短理,就没计较。看着大留母亲走出院子,她就立刻坐直了身子,数了数钱,一共是2000块。她的心扑通直跳,浑身像被抽走了筋骨,有些软耷耷的。她刚想把钱藏起来,看见大留母亲又回来了,急忙把钱弄成没动过的样子,接着躺下去。大留母亲进来,她看出钱动了,可她不动声色,用手轻轻拍着大妙的肩说:“孩子,大娘知道你不容易,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这屋里也没外人,咱们也别兜圈子了,就有啥说啥吧,说得深了浅了你可别生气。要说这事是大留不对,我给你赔不是,怎么都行。可是说到底,大留还是稀罕你,谁让你长得俊呢,连大娘都稀罕你,别说这些半大小子。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糟蹋大留,这点心思大娘懂。你看你日子也确实紧巴,靠土里刨食挣不了几个钱。你看这样行吧,你呢,把衣服给我,我有个小妹在城里批发市场做买卖,我再给你2000块钱,帮你弄个小卖部,多少有点活钱,咱们就都心里平和了。我也知道你不会怎么着大留,可是,这衣服不拿出来,我这心里真不踏实,你就看在大娘这把年纪的份上,把衣服还我吧。”说着就撩起衣襟擦眼泪。大妙知道,这一次,她说的是真的,大妙却是铁了心,说:“我说过了,找不到。”她看见大留母亲走的时候,腰弯得更厉害了。

十二

她没有给大留母亲半袖衫,当然她也没有得到大留母亲更多的钱和帮助。她接受了大留母亲开一个小卖部的建议,她没有把想法告诉大发,自己悄悄地做着准备。那段时间她留心买一些东西,买什么东西都把价格、出厂地等情况记下来。有时她从这个小卖部买了东西,又到另外一个小卖部去打听价格,她就会故作不高兴的样子问:为什么你这里比谁谁那里贵呢?人家告诉她东西的品质不一样。她就接着问: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都一样嘛。别人就会给她讲解。有时人家告诉她进货渠道不一样,她就说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在夔川市进货嘛。人家就会告诉她,虽然都是在夔川市进货,可是,夔川市也有好多批发地,不一样的地方就有不一样的质量和价格。她就这样零零散散地摸了不少这样的情况,她还让大发带她到夔川市去了一趟,在各个批发门市部了解了一些情况,她的心里有底了,可是她不急着开张。她心里有一个想法,她要等到大留结婚以后再开张,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秋后,大发和村里人排了三天才把粮食卖给粮站,便宜得让人心疼。一村人骂骂咧咧的,都说种地赔钱,可是农民不种地能干什么呢?大发回家把钱交给大妙,大妙数了又数,问:“几千斤棒子就卖了这点钱?”大发说:“有什么办法?就这点钱还有好多人卖不上呢。粮食卖不出去又不光我们一家!村里人都这样,放又没处放,吃又吃不了,等着让老鼠吃吧。”大妙下决心要开一家小卖部了。

腊月二十二的集市,已经能够感到过年的味道,人们脸上都有了喜庆的面色,能零零星星地听到鞭炮声。一大早,大妙就把大发拍打醒了。他们的“点点利”小卖部就要开张了。他们把墙头开了一扇门,在院里用旧砖老梁搭了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屋里的墙面凹凸不平,但是刷了白灰,大妙又挂上几块花洋布,摆上零零散散的小百货,门口还贴了一副大妙自己写的对联,上联是:开门七件事。下联是:来往一生心。别人都说看不懂,但是大妙自己懂。快过年了,她还进了一些年货,一些年画、女人用的发卡和头花、小孩爱吃的空心豆,花花绿绿地摆满了屋里屋外。她把炉子早早就搬进了小屋,等到集市上人一多,她的小卖部就暖烘烘的,很吸引人呢。他们找了一块小黑板,写上日用小商品的价格。她精心打扮了,人一多就招呼大发放了一挂鞭。大妙闻着那幽蓝的烟火味,肺腑里全是新鲜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日子终于又开始往明亮的高处升腾了。

鞭炮声吸引了很多人,有人买了一盒烟,是那种吉庆烟,在乡村,这是很上档次的烟了。她感激地给那个人拿烟,一边讨好地说:“大哥用什么常来。”她的小卖部开业从一盒吉庆烟开始,她真的没想到也是从一盒吉庆烟结束,谁又能说清呢?在命运这条道上,两条腿实际上是不听自己使唤的,让你往哪里走,是命说了算,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这是后来大妙回首往事时的感慨,在此刻她更多的是对第一个顾客的感恩。很快有个小孩来买了一袋锅巴,买东西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又走了,店里出出进进的,让大妙分外欣喜。

总起来说,开业这半天,她的心情是不错的,可说是她从学校离开后最开心的一天。期间也有一段小插曲,乡工商税务所的人来了,要营业证,遇到这些事情大发就讷讷地,嘴像棉裤腰似的。大妙就冲到前边,连哄带骗的,她偷偷给那人口袋里掖了两盒石林烟,说:“大哥,我刚开业,也不懂这些规矩,您多包涵,以后用什么就说话。”乡工商税务所的人也不是真要什么证,也知道在自己家门口开个小卖部没什么油水,也就是要个礼,让这些小门小户的商贩别忘了他这一号,拿两盒烟就走了。大发在后边骂街,被大妙制止了。大妙想,两盒烟还要认便宜呢,他们这些人要是找事,两条烟也不一定打发得了。

晚上她关上门一合算,一天竟然卖了166块钱,能赚54块多,这些零散的毛票、硬币摊在床上,像黑暗中的道路,让大妙百看不厌。大发说:算上那个税务所的人拿走的烟,赚得更多。大妙顾不上那么多,草草吃了饭,又把钱数了一遍。小卖部成了汪洋中的一条船,载着大妙缥缈的梦想开始起航。大妙心里有些东西死灰复燃,她开始梦想把小卖部做大,做成大商场,将来自己会成为商界名流,这也是一条通天大路呀。她沉湎在不着边际的幻境中,很晚才睡着。隐隐约约地,她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像一张网,密密实实地罩着她,她的恐惧已经变成憎恨,她动不了,就想象自己用牙齿在咬那个可恶的女鬼,用手指撕那个妖精,甚至她的眼睫毛都变成了锐利的武器,用力夹那个女鬼。醒来后,照例她又出了一身慌汗,她觉得这个问题需要解决了,她必须弄清楚,这个不时光顾的女鬼是怎么回事,她到底要做什么。毕竟一天太累了,她这么想着,身子一沉,又睡了过去。

让大妙失望的是,小卖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给她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有时一天不开张,即使开张也就是一些油盐酱醋,赚不了几个钱,指望这个小卖部改变命运的希望落空了。大发倒是挺知足,有这个小卖部,手里多少有点活钱,日子不那么紧巴,有时还可以吃点时鲜的东西,觉得日子过得已经很不错了。他哪里知道大妙的心大着呢,云一样落不下脚,着不了地,山也过,海也过,偏偏不能在这小村里过。大妙可不甘心就这么过一辈子,她看见大发知足的表情就会有一种轻蔑,她知道大发能毁了她,却再也救不了她了。

十三

腊月二十九,她买了一些过年的东西给妈妈送过去,顺便给小玉带了些零食。妈妈肯定知道快过年了,她这几天肯定会来,早早在额头上挤了许多的紫痧,让大妙认为她的身体有多么不好。大妙真的很烦。她想装看不见。可是,快过年了,又不想找别扭,加上今天父亲刚过世,按照他们这里的风俗,姑娘结婚不能在娘家过年,说看见娘家灯死公公,这个年对母亲和小明小玉来说就分外凄凉。就说:“妈妈,你身体不好就歇着吧。”

母亲说:“我这几天一直就浑身没劲,要是往年,你爸早就把过年的东西置备齐了,今年可怎么熬哟。”说完眼泪汪汪的。大妙已经特别反感母亲的眼泪,像是蒸馏水似的,很多时候已经不包含太多的物质,可是她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就说:“我都准备好了。”然后打开买的东西,有一只鸡、五斤猪肉,五斤粉丝,二斤豆腐,几样蔬菜,还有一堆瓜子、红枣等,大妙看见母亲眼皮都没抬,躺在床上说:“有也不是味。”

大妙很生气,想站起来质问母亲,那你说怎么办?可是那愤恨在心底打了滚儿,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她讨好地说:“妈妈,我知道我对不住我爸,更对不住您和小明小玉,可是爸爸走了,即使您要了我的命他也回不来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母亲就噌地坐了起来。大妙知道又坏了,母亲又抓住了她话中的把柄。果然,母亲说:“谁想要你的命了?谁敢要你的命?只有你要别人的命呀!你要了你爸的命不要紧,你这还想要我的命,我这命比你爹的命还贱,你要吧,啊,你要吧。”说完就冲过来,大妙吓得赶紧躲开,母亲没想到大妙会躲,想缩回已经来不及了,一头撞在墙上,血顿时从额上流了下来。小明、小玉吓得号啕大哭。这时她倒冷静了,赶紧抱住母亲。母亲自己也害怕了,闭着眼睛哼哼着。她让小明小玉扶着母亲,自己出去找来人,把母亲送到了医院。伤口并不大,医生只是给消消毒,做了简单的包扎。母亲头上包一圈白纱布,样子有些可笑。大妙托人找了一辆小三轮,从医院里出来,想让母亲坐上去,母亲拒绝了。她拧着脸说:“我不坐。”大家说:“坐上吧,挺远的。我们拉着你。”母亲说:“我的头被自己亲生女儿打破了,她现在不是还没有打断我的腿吗?我自己能走回去。”大家就过来劝,母亲执意自己走回去,坚决地说:“谁也别说了,我就是要自己走回去,让那个死丫头给我带路。”大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样惩罚自己的女儿,想劝,可是,一想到这娘俩从村里走过的样子就有些滑稽,这是村里百年不遇的戏景,真是想看看那是什么样子,就假意规劝了一下,不再坚持。大妙知道了,母亲是想让全村人知道,她伤害了母亲,母亲要让她在全村人面前丢丑。

这是她无数次走过的路,上学时走过,下地时走过,哭时走过,笑时走过,从来也没有觉得这条路有什么特殊。可是今天,她从这条路走过的时候,才发现这哪是一条通向家的路呀,这分明是要把她送到鬼门关呀。风呼啸而过,在她的脸上、身上留下无数伤口。一些枯干的叶子打着滚旋转,土灰色的房子里射出一道道目光,剑一样刺向她。她觉得自己的腿没了,自己是用膝盖血淋淋地爬着;心没有了,被母亲一刀子一刀子挖去了;眼珠子没有了,眼前漆黑一片,一个人孤寂地晃荡在无边的汪洋中,找不到头,看不见岸。她伸出手,可是,她什么也抓不住了,一切都离她而去了。她一定是走了很久,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头顶上升腾起白色的雾霭,又迅速在空气中消散,她觉得自己终于走到尽头了。

进了家门,她一头栽在地上,她号啕大哭着对母亲说:“妈,我是你亲女儿啊。”那哭声把村里人的心撕碎了,拽疼了,扯醒了。大妙的头在地上不停地撞着,人们怎么拉她都不肯起来,许多人都跟着哭,大妙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再也起不来了。

有人已经把大发叫过来了。大发正看见大妙在地上跪着,额头已经磕出淤血,紫滟滟地一大片,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刚想冲过去质问母亲,早有村里人拉住了他,大家劝解着,让他把大妙接回自己的家。

大妙死过去一样躺在床上。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这么长时间,什么波浪都经历了,大妙还从来没有这个样子。大发有些害怕,生怕出什么事,一直守着,可是架不住年轻嗜睡,说不清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大妙看着黑洞洞的屋顶,心就一直沉,沉到无底洞。终于,她听到了那女人的哭声,她觉得再也不怕那女人的哭声了,今天晚上她是在等着那女人的。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夜夜来到这里,在自己身边哭,她像自己一样对人间绝望吗?她不,她一定没有绝望,如果绝望还有什么好哭的。大妙想,如果我死了,会跑到别人窗下哭吗?我不会哭,我没有什么可哭的,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哭够了,再也不愿意在人世间哭了才会去死,才会去用死解脱,如果连死都解决不了活着的绝望,何必死呢。想到这里,她竟然有些轻视这个女人,既然死了还要哭哭啼啼,当初何必死呢。那女人根本不理解她的心理,一味在窗前哭,哭声就悠悠荡荡地,晃出一条细软的线,牵着大妙走出屋子。那女人站在枣树下,瘦瘦长长的,灰白色的裙子,风呼呼吹过来,那裙子却纹丝不动,像是粘在女人的身上,也像那衣服就是女人的身体。大妙这才想起鬼是不应该有身体的,它只是一个魂魄,一缕烟尘,甚至什么也没有,只是一腔怨愤、一点惦念或者其他放不下的牵绊。大妙放不下什么呢?放不下小明、小玉,他们没了父亲,没了姐姐,他们怎么活呢?可是姐姐实在活不下去了呀。她反复祷告,希望有什么神灵,让小明、小玉少受些苦,自己管不了他们了。想到小明、小玉,她的脚走不动了,那道门槛突然长高了,拦着她,不让她过。小明小玉的模样、他们叫姐姐时的声音、他们手拉手上学时的样子,竟然刀子一样划过她的心,疼得她弯下腰,捂住胸口不住地战栗。她放不下他们呀,他们还那么小,他们需要她,她还要供他们上学,让他们考出去,过上好日子,她走了以后,谁还能供他们上学,他们还能过上好日子吗?想到小明、小玉会受苦,她再也不能犹豫了,挣脱了那女人的白线,返身往屋里走去。那女人的哭声突然加剧了,声音冷飕飕地打在她的头上、脸上,她怔怔地看着女人,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正在这时,她隐约听到有人说:“你过来吧,你过来就没有苦了。”那声音像有巨大的磁力,吸着她的衣服,她的衣服呼啦啦地飞起来,她的身体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拽住了。

“你过来吧,过来你母亲就不会骂你了。”那女人忽然说。她看到有很多东西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像是星星,像是风吹落的枯枝,像是一只只突然死去的鸟,她惊愕地注视着这些从天而降的东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女人说:“他们是你上辈子的孽,今生你还不完的,你死了就都清了。”

那女人的脸隐在黑暗中,白晃晃的,看不出眉目,她那么执拗地等着她。大妙觉得她说对了,不然,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

“过来吧,过来你母亲就找不到你了。”那女人接着说,她的语言似乎挂在树上,这时候一个个飞过来,击中了她,打倒了她。她不能见到母亲,她一想到活着会见到母亲就浑身发抖,她宁愿去死也不愿再见到母亲。让母亲活着吧,只要她好好待小明、小玉,别再伤害小明、小玉。自己的死一定能够警醒她,她再也不会这样对待小明、小玉了。如果自己的死能让妈妈爱小明、小玉,从今以后小明、小玉能学好、能过好,自己死了也值呀。她也想到大发,可是她觉得大发牵不住她的心,大发不用她管,自己牵挂的只是小明、小玉,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没有了。想到这里,她毅然决然地迈过了那道门槛。那女人拿出了一个白色圆圈,两只手举着,说:“把头伸进来,伸进来你就没事了。”大妙听话地把头伸进去,那圆圈突然收紧,勒住了她的脖子,她用手拼命撕扯着,可那圆圈越收越紧,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胸腔里火焰滚滚。她想喊叫,可是喉咙里堵了一条火热的大蛇;她的腿用力踹着,她一定踹到了地狱的门,竟然硌疼她的脚。可是她越挣扎,脖子被勒得越紧,慢慢地,她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融化了,轻飘飘地从地面上飞起来了,天地间一片银白。她觉得什么都变成了轻,那种没有丝毫重量的轻,连她自己,都成了那种银白色的、没有温度和味道的轻。她知道自己解脱了。

大发睡觉的时候做梦了。他梦到他和大妙去上学,可是,转过一条河的时候,大妙不见了,他在后面找啊找,怎么也找不到,一着急就醒了,发现大妙真的不见了。他急忙出来找,推开门,满院子的雪,冻得他一哆嗦,一眼看见大妙在院里的枣树上上吊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妙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医生打了强心针才抢救过来。医生说,真悬呀,晚来一分钟也活不了。

村里来了不少人。人们告诉大妙说,这房子以前是大发的姑姑住,他姑姑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国民党军官私奔过,不知道为什么,那军官后来不要她了,她就一辈子独身,25年前就在这棵枣树上上吊自杀了。有人一推算,她死的时候,正是腊月二十九,大家后背都一阵冰凉。大发的母亲就骂骂咧咧的,说死了都讨人嫌,还不快找个地方托生,在这里胡作非为。小明、小玉来了以后,姐妹三个搂在一起,哭得昏天黑地,多少年后村里人一提起来都眼泪汪汪。大妙的母亲始终没到医院里来,大妙出院以后去看母亲,母亲看见她进来没说话,进屋坐在床沿上,大妙发现母亲没有揪痧,脸上也瘦了一圈,禁不住流下泪来,大妙的母亲也哭了。

十四

那天下了一夜的雪,雪花铜钱一样大,村里人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飘飘扬扬的雪把小村子的一切都埋没了。白花花的世界里,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空旷,树没了,房没了,路没了,人也躲起来,找不到了。大妙似乎觉得大雪是通往死亡的甬路,轻飘飘,冷冰冰,既给人安宁,又让人绝望。从那以后,大妙说不清自己对雪是什么情绪,有几分迷恋,也有几分厌恶,只要一下雪,她似乎就又一次听到那女人的招引一样,勾起她对困苦生活的苦涩记忆,所以,总起来她是不喜欢下雪的。那些天老天好像一个不愉快的人,故意要把情绪宣泄到极点,一直下雪。大妙出院的时候,雪花飞飞扬扬地落在她身上。大妙不去管它,任那雪花在身上融化、结冰,就好像接受命运给她的一切磨砺一样,接受这冷酷的一切。那几天她想好了,既然活过来了,以后不管是怎样的日子也要忍着、活着、熬着,接受吧,就从接受这雪开始。

大发想过搬家,可是,又没处去,就趁大妙不在的时候把枣树刨了。大妙倒觉得无所谓,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命,怨不得其他。院子里的积雪堆在墙边,中午太阳一热就化得湿漉漉的,自家的鸡和别人家的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些干柴、砖头之类的东西东一堆西一堆的,小院子怎么也利索不起来。她觉得自己也是十年寒窗,可是面对这个怎么也扫不净的院子,知识真是没有力量。

刚过年,人们没有什么农活,村里人能玩的会玩的都在玩。打麻将、推牌九、打台球、打升级等等,即使最勤快的人这个时候也要轻松几天,只要不饿着鸡牲狗活就行了,村子里显得格外清静。大发也出去玩了。大妙不愿意玩,也没人和她玩,她似乎和别的小媳妇没什么两样了,穿着家做的布鞋,三天两天不洗脸。不去玩,她就忙忙碌碌地清点小卖部里的货品,看看缺什么,该进什么。正折腾着,进来一个顾客,要一盒吉庆烟。她正忙着,头也没抬,就拿了烟递过去,这顾客给了十元钱,她接了钱,想给找零钱,对方说:“不用找了。”她这才抬起头,站在面前的竟然是李猛。

大妙不知道自己见到李猛时是什么心情。她离开学校以后不愿意见到同学,也不想打听同学的消息,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李猛。李猛比以前高了,也黑了,站在她面前显得很沉稳了。大妙不知为什么,不敢看李猛的眼睛,她的目光只要一碰到李猛的目光心里就发酸。李猛显然也没有想到是她,他见她刚过年就穿着上学时的旧衣服,虽然洗得很干净,可是已经过时,不成样子。她的脸色是灰黄的,已经有些农村人常有的那种土色。她头发乱蓬蓬的,她的店里卖头花,自己却胡乱扎了一条黑皮筋,显然是舍不得。手指甲里塞满垢物,手已经很粗糙,手背冻得红肿,一道一道地裂着口子。骄傲已经从她的目光里褪去了,剩下的是慌乱、窘迫、绝望和焦灼。李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毕竟是自己初恋的女人。他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希望自己爱的女人和别人能过幸福,但是,他也不愿意看见大妙成了这个样子。他说:“大妙,你不能这样。”

李猛看见大妙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知道大妙不能就这样下去,他觉得大妙过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可是,大妙该怎样,还能怎么样,他不知道。

大妙已经被李猛眼睛中流露的东西给伤了。那目光里是什么?大妙说不清,后来过了多少年,她依然说不清。但是,那目光就是让她信赖,让她心酸,让她觉得自己委屈。还有那句话……“你不能这样。”还有比这更知冷知热的话吗?大妙觉得没有比这句话更打动人心的了。她不好意思让李猛上屋里坐,可是,人家既然到了家门口,不让到家里显然不合适。李猛看出她的意思,就主动说:“我还有事,着急走,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以后还来。”

“喝口水再走吧。”大妙说。

李猛说:“不了,我们跑车,车上有。”他走到门口,又回来了。他头也没抬,说:“我还要一盒石林烟,路途远,犒劳一下自己。”说完把钱放在简易柜台上。大妙的心一下子软下去,迟疑着,说:“李猛,你不用这样。”

李猛说:“真的,干我们这个,危险着呢!不能亏了自己。”说着,就露出他以往的嘎样,跟真的似的。

大妙没有理由不给他拿烟,就拿了一盒石林烟。李猛接了烟,顺手拿了一把泡泡糖,说:“这回再找钱就赔了吧?走喽。”他故作轻松的样子让大妙哽咽难言。大妙没说话,看着李猛弯着腰走出去,自己伏在柜台上无声地哭了。

晚上大发回来的时候,大妙好几次都想告诉他李猛来过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她有种预感,李猛还会来。她又好像感觉到了一种希望,渺茫得像是不存在,可是又那么清晰地吸引着她,她就攀缘着那微茫的光芒,一日又一日地熬着。

十五

早晨刚醒,大发提出要50块钱,大妙问干什么用,大发吞吞吐吐地说:“哥几个说好了,趁着不忙,接着玩几天。”大妙怕大发迷上麻将,就找理由不给,问:“都有谁呀?”大发说:“咱这情况,会有谁和咱来往!不就是刘三和他们吗?”大妙虽然来这村不长时间,但是对村里的情况也了解差不多,知道刘三和前些年在村里当民兵连长,天天挎着盒子枪在村里耀武扬威的,今天斗这个明天整那个。后来虽然老实了,但是也不好好种地,倒腾点小买卖,有点钱就吃了喝了,村里人都不把他当正经过日子人看。大妙当然不愿意大发和这样的人来往,就没有给钱。

大发头枕着双手,并没有着急。其实他也不愿意和他们玩,可是谁会和他交往呢。他在村里也是孤独得很,大正月活又不多,一天到晚闲得难受。偏偏这时候刘三和来招呼他。家里有人来,大发很高兴,这个家里实在是太清静了。他急忙把刘三和让进屋。刘三和是长辈,按说不该串晚辈的门子。刘三和自己也知道,进来的时候就有些拘谨,脸上拿出长辈的表情,目不斜视的。大发想到他在牌局上荤的素的胡乱折腾的样子,心里想笑,可嘴上还是忍住了,说:“三叔,快屋里坐。”

大妙知道他是来叫大发打麻将的,脸色就不好看,招呼了一声就出来了。刘三和能不知道大妙的意思?但是,在麻将桌上战斗几年了,这样的待遇三天两头遇到,他早就不在乎了。大发打麻将是个生手,手又臭,这样的人哪桌都稀罕。他悄悄地说:“大侄子,那边三缺一,等着你啊。”说完抬起屁股就走。

有人亲自请自己,大发显然有点受宠若惊,热情送刘三和走了,直接就找了大妙,扎撒着手讨好地说:“你看,三叔来了,再不去就不合适了,乡里乡亲的,就这一回。”大妙脸虽然拉得很长,但是没吱声。大发知道这是不情愿地同意了,急忙到抽屉里拿了钱,走了。

刘三和是什么人?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也曾经威风过,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就过去了,眼前的这点事这点人都在他心里装着呢。他知道如果今天大发再输了,以后就极有可能不来了,必须让他尝点甜头,让他有想头。打牌的时候他就坐在大发的上首,专拣大发需要的牌打,为了掩盖自己,他又骂爹又骂娘,把牌扔得山响。他吼着嗓子说:“大发,你小子把牌给日了吧,今儿个这牌怎么光认你呀?”

大发已经兴奋地涨红了脸,说:“风水轮流转嘛。”

刘三和心里说:“别他妈牛×了,就你那臭手,风水八辈子也转不到你那里。”嘴上却说:“我他妈今天栽了,老了,真他妈老了。”说着,手一下子伸到大发钱堆里,把大发吓得急忙护住钱堆。刘三和哈哈大笑,说:“瞧,还怕我抢你的呀?小看了你三叔了,想当年,你三叔多大的票子没见过呀,三叔是看看你赢了多少。怎么样?得有百十块了吧?”

大发心里一惊,刘三和真说准了,他真赢了九十多块了,可他说:“没有,十几块钱。”

刘三和笑笑,心里说:“你怎么赢去的我让你怎么吐出来,小子,先守着钱热乎会吧。”说着打了一个九饼,大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和了一条龙,一个人要给他30多块,他实在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手都有些抖了。他把十元整票叠好放进了口袋,摸了摸,厚厚一沓,真是心花怒放。

刘三和心里不舒服了,可是,他想:“放他一马吧,舍不得孩子逮不着狼。这傻×说不定有大用场呢。”

大发迷上了麻将,每天吃完饭就走,有时连饭也不回来吃了,大妙觉得日子更灰暗了。大妙有干不完的活,既要盯着小卖部,还要经常帮母亲和小明、小玉洗洗涮涮,大妙和母亲的关系看起来好多了,两个人像是在战场上有过厮杀的对手,没有分出胜负,却谁也不敢轻易出手。

春天说来就来了。风打在脸上柔和了,柳树绿蒙蒙的,积雪融化,地里的活多起来。今年雪大,麦子普遍长势好,该上粪、浇地、拔蒿草,大发有时上午和她去地里,下午说什么也不再耽误,他一心扑在打麻将上,输多赢少,有时三十二十,有时又百八十块。大妙心疼得不行。大发还不让说,一说就跳脚,说村里人都玩。大妙说:“人家玩得起,输得起也赢得起,你行吗?”大发最生气这句话,就说:“我不行,你看见谁行找谁去!”

大妙就不再说话,可是她总觉得大发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大发第二天再去打麻将时,她就去搅局。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找到了他们,说家里来了人,让他早点回去。大发没有想到大妙会找来,脸上有点挂不住,再说刚有点缓点,不愿意走。就说:“你先回去吧,我打完这一圈就走。”大妙索性坐在炕沿上不走了,大发接着又输了一把,火就腾地起来了,冲着大妙吼了一嗓子:“你他妈滚回去!”

这话把大妙吓了一跳,大发还是第一次和她这样说话。她本来和村里人就有隔膜,这时候大发当着这么多人骂街,让她羞愤难当,也急了,便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就把麻将桌给拽了下来,麻将、钱噼里啪啦乱滚,她一边摔还一边嚷着:“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不往人处走。”大发窜过来要打大妙,大家把大发给拦住了。

刘三和看见大发的表现,心里十分满意,这小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个可用的人,他开始琢磨利用大发做点事情。

十六

大发老实了很长时间,刘三和因为要利用大发做点大事情,也准备放长线钓大鱼,没有再来找他。大发就在家里帮着大妙家里外头干点活。李猛这天下午来的时候,他正准备下地拔麦子地里的蒿草,看见一辆解放大卡车一路鸣笛,吱哇乱叫着停在家门口。他正要发作,看见李猛从车棚里跳下来,两个人立刻就你捶我打地拥抱在一起。大妙也出来了,看见李猛,装作他第一次来的样子,说:“李猛,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李猛一看就知道大妙没有和大发说他上次来的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格外高兴,就说:“我上山东从这里过,打老远就看见大发,就使劲按着喇叭,人家大发不理咱这一套,是不是发财了?不认老同学了?”大发捶了李猛一拳说:“这个狗尿苔大的地方能发什么财?我看你倒像发财的样子,怎么样?开上大卡车了?”

李猛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咱有自知之明,压根也不是上大学的料,就到老爷子单位接班了,臭司机一个,不过走南闯北的,倒也自在。”

大妙说:“车船店脚衙,不打也该杀,小心别学坏呀。”

李猛嬉皮笑脸地说:“坏还用学?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好人了?”大家就笑了。李猛各屋转转,说:“不错呀,收拾还挺利索。看不出大妙还是贤妻良母呀。”李猛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大妙也觉得不舒服,两个人不由自主互相看了一眼,又迅速闪开了。

大发把李猛领到小卖部。李猛像第一次看见一样,说:“哦,这就走资本主义道路啦?变得够快的呀。哎,我在你们这里买东西是不是会给我打折呀?”

大发笑着说:“打折?宰的就是你。”

李猛沉着脸说:“真的,真的,我有个哥们要结婚,用点烟酒糖果什么的,让我帮着买呢,我从这里买了不就得了?”

大发说:“跟真的似的。行,用多少随便拿。”

大妙听见李猛这么说,心里一热,可是又不便说破,就故意说大发:“你倒大方,他干嘛要在这里买呀?他呀,这是表明自己还剩不少人心眼呢。”

李猛先哈哈笑起来。这个大妙,终于又让他看见了聪明伶俐的大妙,他的眼里一热,为了掩饰自己,他赶紧进了里屋,屋里光线暗一些。

大发给李猛拿了一盒石林烟,李猛点着了,吸了一口,向大妙和大发说着他了解的同学、老师的情况。大妙津津有味地听着,心里不时泛出酸水。就连原来学习成绩和她差十来名的明都在北京服装学院当体育委员了,让她羡慕不已,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看就要到中午时间了,大发就站起来,说:“李猛,中午咱们好好喝喝,咱们毕业了,可以喝酒了。”

李猛也不客气,说:“好啊,我还担心没人管饭,自己车上带着呢,有的时候人家就不管饭啊。”说话的时候看着大妙,大妙吓得心扑腾乱跳,这要让大发听出来多不好。所幸大发只顾高兴,一点也没有察觉。李猛回到车上,拿来火腿、烧鸡、罐头等一大堆熟食,两瓶御河春白酒,又回去搬了一箱咸鸭蛋,满满当当一大桌子。大发一个劲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都搬我们家来了。”

大妙知道李猛为什么这样做,心里酸酸的,看李猛的目光就有些复杂。李猛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劲咋呼着,说司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车上不能没有吃的,以后走到这里有饭吃了。咸鸭蛋是人家送的,也借花献佛,卖个人情。大发早已经忘了李猛曾经是自己的情敌,此刻已经视李猛为好兄弟,两个人推杯换盏,一会哭一会笑,很快喝得酩酊大醉。两个人一个在桌子左边,一个在桌子右边,呼噜噜睡着。大妙心里却七上八下,再也不能平静。她给他们分头盖上被子,偷偷瞅着两个男人,都是曾经喜欢过自己的。一个把自己毁了,自己却要嫁给他,跟他过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一个却不计前嫌,默默帮助自己,心里的天平就摇晃不已。但是她知道这是在农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已经禁不起折腾,可是那心呀,受伤的鸟一样,疼的时候窝在巢里,却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往高处飞呀。她真没有想到李猛这么有情有义,在她眼里,那是一个公子哥,只知道吃喝玩乐,哪里懂得感情?可是事实上他一举一动都做到了大妙的心里,这比打她还让她难受。

她一边收拾着,心里不认命又认命,一会儿哀怨不已,一会儿又暗自窃笑,想自己真是疯了,管不住自己了。

四点多了,李猛才醒过来,他推着大发说:“你小子竟然敢把我灌醉,看我哪天收拾你。”大发也醒了,闭着眼睛说:“倒打一耙。谁灌谁呀?你小子长酒漏了吧?两瓶酒咱们都喝了。”

两个人坐起来,大妙已经给沏好了茶,两个人喝了。李猛说:“我该走了,晚上还要赶到夔川,明天去山西,爬山路的。”

大妙忽然心里一紧,说:“小心点呀。”李猛听出大妙话里的焦虑,心里热乎乎的,就说:“没事,我还要过来和大发喝酒呢。哪能随便就牺牲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大妙生气地一撩帘子出去了。李猛赶紧追出来,说:“生什么气呀?逗你玩呢。”回头对大发说:“大妙是不是脾气挺大呀?像母老虎似的。”

大发说:“没准,一阵阵的。”

大妙被气乐了,说:“你们就合起来气我吧。下回来不管饭。”

十七

容留他们打麻将的是个外姓,姓李,腿瘸,外号叫李瘸子,因为干重活不行,就爱掺和点没要拉紧的事,一个是抬抬自家的人气,更主要的是来点小钱。他让他们在自己家打麻将是不白打的,每次牌局结束的时候,一般赢钱的一方会给放个十块二十块钱。也有放多的时候,但很少。李瘸子知道大发的家底,看见大发又来了,心里说:“真是不知好歹,自己往火坑里跳。”可他也不便拦阻。

刘三和看见大发进来,心里说:“你这是自投罗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面儿上他还是假惺惺地说:“大发,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年轻轻的,别光玩。”

大发听见这话很生气,心里说,赢了钱就说这个,你输了的时候怎么不这样说呀。就说:“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刘三和看他执迷不悟,甚至还有些不领情,心一狠就三下五除二把大发的钱又赢光了。大发没辙了,一时有些慌乱,站起来想走。刘三和摁着他的肩膀,说:“大发,别撑着了,你那家底我还不知道?”说着从口袋里掏出500块钱,接着说:“不就是想玩嘛?谁没有年轻过?这钱你拿着,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我要是和你要账就不是你叔。”旁边人都起哄。大发被刘三和义气的行为给震慑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早就有别人替大发接下钱。大发知道这钱不能接,可是,手已经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忐忑不安地伸出去了。大发手这一伸就回不来了,他半推半就,有时输有时赢,不到一个月,里外欠了刘三和3000多元钱。大发越是着急赢回来,越是输得厉害,就像置身在一个无底的河坡,大发一路滑下去,怎么挣拽也爬不上来了。

日子这么难挨,春天的时光却走得真快,就像有风吹着赶着一样。大妙一天天忙忙碌碌,有时静下来,想想往后的日子,就感觉有灰蒙蒙的幕布,无边无沿地盖着,撕扯不开。这天晚上吃完饭,大发没有去打麻将。3000多元的赌债藏在他的心底,刘三和虽然没说什么,可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不知道该怎么还清。奇怪的是,他并不发愁,他总觉得会有什么机缘,能把这沉重的债务消去。这感觉那么奇怪地萦绕着他,挥之不去。

十八

李猛再来的时候,麦子已经黄梢了。大妙正和几个小媳妇缝口袋,听见汽车的声音大妙的心急速跳了一下。下午的阳光扑在她的脸上,使她睁不开眼睛,只能隐约看见李猛高高瘦瘦的身影从车上下来,径直向她走来。她知道那是李猛,他已经很久没来了。大妙知道他会来,可是,大妙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一晃几个月了。

李猛看见小卖部有这么多人,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一时有些慌,可是,他还是随意地走过来,说着:“真热闹呀。”就顺手给大家扔下一堆桃子、杏。这边这些东西还没有熟,大妙知道他肯定去了远处。这些女人们一边打量着李猛,一边用手擦擦吃起来,有的就知趣地离开,大妙假意说着挽留的话,那些女人们不客气地说:“算了吧,我们还是走吧,咱们村的人可不是那么没眼力。”大妙看见大留媳妇往兜里藏了几个桃,有些不高兴,可是,当着李猛也不好说什么。

李猛看见大妙又黑了,刚才在人群里他都快认不出来了。李猛的心一忽悠,终于觉得自己再次来看大妙是对的。他想为大妙多做点事,让她的生活好一点,这想法折磨了他很久。屋子还是那样,简陋但是整洁有序。他看了看,问大发干什么去了。大妙给李猛斟上水说:“和村上几个人合计做点生意,他们商量事去了。”李猛听见这话有些失落,但还是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外边很乱,让他小心点。”大妙说:“操心多了会白头。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一天到晚东跑西颠的。”李猛笑笑说:“习惯了。”两个人没了话,屋子的气氛一下子有些暧昧。李猛就站起来说:“我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吧,人家非得给我些女人衣服,你看我妈年纪大了,我家里也没有别人,没人穿,你要不嫌弃,就给你得了。”

大妙的脸立刻红了。早晨她穿了一件灰色碎花上衣,胳膊肘破了,她就找了一片旧布缝上,此刻她下意识地把胳膊往后藏了藏,李猛还是看见了,眼圈一红,一把就把大妙拉进了怀里,低低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缺什么告诉我。”大妙心一酸,但还是挣扎着,想从李猛的怀里挣脱出来。李猛用力抱着她,下巴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摩擦着,说:“我真是不放心你呀,走到哪里都惦记你。怕你受罪,怕你难过。”李猛哽咽着,说不下去,大颗大颗的泪水滚滚而下,砸在大妙的头上、脸上、耳朵上。大妙的心也湿透了,可是她不认头,倔倔地说:“我挺好,你不用担心。”说着,还要往外冲。李猛轻声说:“别动。”大妙被这声音一下子击中了,愣怔着。李猛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大妙,说:“我真想忘了你呀,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想死我了呀。”大妙说:“你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你。”李猛吃惊地看着大妙,气愤地说:“不许你这样糟蹋自己。”大妙眼一酸,伏在李猛怀里啜泣着。李猛说:“这里太委屈你了,我早晚让你离开这个地方。”

大妙绝望地说:“不管真假,我还是要谢谢你,可是,我和大发已经这样了,我已经认命了。”

李猛嗤的一声笑了,不屑一顾地说:“你们怎么样了?在城市你们这叫非法同居,知道吗?你还认命了,你认命不认命还瞒得了我?让你认命,除非地球倒转。别装了。”挺严肃的话题被他整得不伦不类,大妙听得一阵喜一阵忧的。但大妙是个明白人,知道总这样继续这个话题不是办法,便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说了声:“就你能。”一转身就出去了。

李猛没有阻拦她,李猛知道她肯定是去叫大发了。想了想,急忙上车上拿下一件半袖衫,本来是自己想留着穿,可是,让大发知道自己光给大妙买衣服,不给大发买,会让大发起疑心,他不愿意过早地暴露他对大妙的心思。他原来连大妙都不想说,想把一些事情做好了,比如征得家里人的同意,比如帮大妙在城里找份工作等等,然后再告诉大妙,可是,今天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看见大妙破烂的衣服憔悴的面相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李猛也问过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大发?可是,大发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面对大发没有丝毫愧疚。相反,他觉得大发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过这样的日子,这就等于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硬和大妙在一起,是大发对不住自己。他这一次没有待多长时间,也没有吃饭,就借口有事要走。临走,他说:“五一快到了,有个朋友结婚,托我买东西,你这里的东西我承包了。”大妙说什么也不卖了。大发也觉得不合适,吭吭哧哧的。李猛就找了编织袋子,把小卖部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收起来,一边收着一边说:“以后我从城里给你们进货吧,现在你们小卖部卖什么东西我比你们还清楚呢。”说完,扔下500块钱就走了。

这一次,大发明白了,李猛这是在帮他们;更确切地说,是帮大妙。这念头针扎一样让他难受。他不能指责任何人,因为大家都没有错。可是,他分明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了,让他不舒服了,他甚至连不让李猛来的理由都找不出来。他看着大妙在屋子里出出进进的身影,竟然有些陌生。他了解大妙,知道她聪明,那么她肯定早就知道李猛的意图,可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她这样掩饰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是拒绝了还是答应了?他们不会暗暗交往吧?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一哆嗦,就有一层雾,一下子遮住了大妙。这么长时间,大发更多的是随遇而安,没有过多考虑过往后的日子,但是现在,他知道须尽快改变这种生活状况,不能再这么混天度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躺在床上,反复看着李猛拿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还特意穿上李猛送给他的半袖衫试试。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但那是风暴欲来的海面,转瞬就可能翻江倒海。他的心因为有了秘密的欲望而深沉了,开始考虑应该给大妙什么样的日子之类深刻的问题。这些天他也在做,和刘三和合计做一笔买卖,但是,他原来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还了欠刘三和的赌债,和大妙实际上是没有直接关系的。现在,李猛把大妙生生推在了他的面前,他和刘三和所做的事情突然就有了庄严的意义。想到这里,大发再也躺不住了,便悄悄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家门。

十九

没有月亮的夜晚黑得像布一样。他低着头,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路,意志坚定,目标明确。和刘三和合计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第一次主动找刘三和商量这事。刘三和家在村西头,单门独院。这些年村里人都到村外盖新房子,刘三和单身一人,不过日子,至今住着祖上留下的几间房,年久失修。晚上看不出什么,白天这房子就像村里的伤口一样。

大发推了推门,门竟然拴着,对刘三和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到晚东溜西晃,今天怎么会这么早拴门?大发也没有往深处想,就使劲敲门,引起周围一阵狗叫,在寂寞的夜空此起彼伏。院里有了亮光,大发知道刘三和在家,就又敲了几下。有蛐蛐的声音突然远去,有个东西还跳在他的脚上,他跺跺脚,把那虫子甩掉,索性踢了几脚门。刘三和喊:“谁呀?深更半夜的。”

大发喊着:“三叔,是我。”

刘三和吼道:“大发呀,有什么事明天说吧,我已经困了。”

大发等不到明天,明天就太遥远了,他喊道:“三叔,我有急事。”

刘三和有点生气,吼起来声音就有些闷:“有逑事,日你娘呀,我睡了。”

大发还是不想走,就压低了声音喊:“三叔,真有急事,你快开门吧。”

刘三和半天没言声。大发就要走了,听见刘三和日爹日娘地出来了。他开了门,手上还扎着腰带,说:“你狗日的有逑事?非得今天说。”

大发没言声,跟着刘三和进了屋,大发是过来人,一进门就闻到了一种特有的骚臭,他知道刘三和刚才干什么了,可是和谁呢,谁会跟刘三和这种人呢,心里又疑惑又沮丧,感觉那炕呀杯呀都脏得不行,不愿意多坐。刘三和的房子也是一明两暗,刘三和住东上房,另外一个人此刻肯定在西屋藏着,大发有些心不在焉,刘三和也是魂不守舍。大发说话就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很快西屋的人就出来了,大发以为会上这屋来,紧张得心怦怦直跳,但是那人竟轻手轻脚地开了外间屋门,走了。

大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咳嗽了一声。刘三和脸上的表情可是已经变了,他急汹汹地说:“你他娘的净坏老子好事。”

大发一听这话,知道刘三和并没有真生自己气,就腆着脸问:“三叔,那是谁呀,三婶子呀,怎么不让我见见呢?”

刘三和说:“大发呀,你叔这一辈子白活了。”刘三和的表情很沉重,五官都有些扭曲,大发知道他这感慨是真的了,就宽慰他说:“三叔,你够能的了,村里人谁不买你的账。”

刘三和哀伤地说:“过去我也这么想。现在才明白,有逑用。你叔我都53岁啦,活到53岁才知道这世上最美的事不是叉着腰吆喝人,不是吃肉喝酒,是他娘的日女人,日女人真好呀。可怜呀。”刘三和说这话的时候真的很哀伤,大发记得他爹死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哀伤的表情,刘三和的哀伤把灯弄得一明一灭的。大发开始觉得有些好笑,后来想想自己,今天走到这院里来,也是为了女人,就也哀伤起来,和刘三和说了一些心里话。

刘三和并没有着意听,只是大概知道大发为了女人要好好干一场。刘三和等到大发把话说完了,才接着对大发说:“咱都是为了女人呀,这你可要记住。你叔53岁才尝到女人的滋味,愚昧呀。你叔现在明白过味来了,也要划拉个暖身子的人,咱们的买卖肯定要干,干就干大的。你容我好好合计合计。”

大发回家的时候,大妙已经睡下了。他今天格外想要。他一边和大妙尽情地耍着,一边想着刘三和的话,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暖。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到地里,麦子熟了。今年的麦子真好呀,麦穗格外厚实,麦粒饱满结实,坚挺的麦芒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整个村庄已经沉浸在丰收的激动中,骡子踢踢踏踏地打着响鼻,鸭子在水里扑愣着翅膀,老老少少一边忙碌着一边打情骂俏。包括母亲家的,大妙今年要割五亩麦子,按照大家的估算,大概有5000来斤,5000斤麦子的收成是让人多么踏实的事呀,大妙也高兴了,再也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和大发操持收麦子。大发有些心不在焉,他磨着镰刀,心里想的是全村的几十万斤麦子。

二十

李猛来的那天,是大发出事的第二天。村里人围着大妙的家门,吵吵骂骂,真是大人哭孩子叫。李猛看见大妙脸色蜡黄,倚墙站着,任人宰割的样子,李猛的心一下子揪起来,问:“怎么啦?”村里人看见他,自动让出一条路。大妙的眼神是木然的。这么长时间,大妙这种绝望的眼神还从没有过。他又问了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个村里人说:“她家大发和刘三和收了大家伙的麦子,可是把收麦子的钱都骗走了。”

李猛听了,松了口气,说:“我当是什么事呢,多少斤麦子?”

“多少斤?十几家的麦子,我们一年的收成啊。”早有女人哭起来,大妙无动于衷。

“大发呢?”李猛问大妙。

大妙看看他,说:“你快走吧,别管了。”

一村民说:“不能让他走,说不定麦子就是卖给他了呢。”

大妙嗷了一嗓子,冲着那个村民吼着:“你放屁!”

另一个村民看见大妙真急了,就说:“我们不和你们老娘们说,你告诉我们大发去哪里了?”

大妙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混蛋去了哪里。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不用你们管,我就会把他押回来。老少爷们,家里东西你们随便拿。”话没说完便泣不成声,一个女人过去想拿大妙身边的一把锨,李猛一把给拉住了,说:“干什么?又没有说不还。”那女人怔了一下,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李猛说:“出了这样的事,大伙心里着急,我能理解,可是,我觉得都是乡里乡亲的,刘三和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可大发是什么人你们应该比我清楚,我知道大发肯定也是受骗上当。有买有卖,欠账还钱,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咱这样好不好,大家有事说事,都压压火,别闹。大妙一个女人家,能知道什么?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我能帮忙的,一定帮。”说着,就掏出烟,挨个儿往乡亲们手里敬着。大家手里接了烟,也就缓和了些。一个年龄稍大点的村民说:“这大兄弟说得有理。大发肯定也是受骗上当,可大发总该露个脸啊,他怎么能和刘三和这种人掺合呀?刘三和是个祸害,他害了咱们村。你不知道呀,大兄弟。这刘三和是畜生呀,他竟然拐着自己侄媳妇跑了,闹不好这是出人命的事啊!大发也忒糊涂呀,人家大留家还等着要人呢。”

李猛没有想到问题这么严重。他没有处理过这么复杂的事,可是事到临头,他是绝对不可能把大妙一个人扔在这里的。他说:“大家伙想想,你们和大妙说有用吗?我看大发肯定还会回来,他能去哪里?不如等大发回来再商量怎么处理这事,你们看行吗?”

正说着,人群中有人喊:“大发回来了!”

人群呼一下子围过去。李猛担心人们会打大发,便几步冲过去,护着大发。大发已经脱了形,眼睛红红的,头发耷拉在肮脏的脸上。他在决定回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会挨打,会挨骂,会背着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去刘三和家,发现刘三和院门上锁了,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和刘三和合计做生意的时候,对刘三和有过怀疑,他认为刘三和可能会多吃点钱,压根没有想到刘三和会把收来的六万元麦子款全部卷走。他等到夜里十点又去了一次,刘三和家还是没有人,这一次,他知道坏了,刘三和把他涮了。他急忙找到几个村里人,撬开锁进去,大发一进院子,头就嗡一声,他知道刘三和肯定跑了。屋里外头空空荡荡,家里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一定是拉麦子的车给带走的,说明刘三和对这次行动预谋已久。大发像疯了一样,砸着踹着,那几个人拉都拉不住。后来有一个人说:“咱们别耽误了,快去追刘三和吧。”大发才醒过来,连家都没有回,就走了。他到现在才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刘三和把麦子卖给了谁。他问过,刘三和当时说:“你就负责收,别的你别管。”他真愚蠢呀,真就管收麦子,都是乡里乡亲的,今年麦子收成好,吃不了,在家放着也占地方,村里人都想着卖一部分。大发是文化人,又老成,就都争着卖给他,他说先收了麦子再给钱,人们就笑话说:“我们还怕你不给钱,不给钱把你小兔崽子屁股打熟了。”都拿他当自己村里的孩子,那份信任当时真让他温暖啊!没有想到真说着了,他真的给不了乡亲们钱了,这是他们的血汗钱呀,他怎么还呀,他就是让他们砸巴了能有几两油啊,他一边哭着,一边走,他要找到刘三和,让他把钱还给乡亲们,乡亲们不容易啊,怎么能坑骗自己的乡亲们,李猛上前把他拦下了。

二十一

村民们自发选了几个代表,跟着大发进到屋里,剩下的人在外边等着,李猛估计这事大发一个人处理不了,他看看大妙,也跟着进去了。经过商量,大家一致认为,刘三和已经早预谋好了,找暂时是找不到的,大家谁也没有那闲工夫,就暂时不找了,等以后谁知道刘三和的消息及时告诉大家。至于欠大家的麦子钱,按每千斤麦子150元,由大发还一万元钱,分给这十几家。

大妙说:“早就告诉你别和那些下三烂在一起,你不听,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吧?”

李猛制止说:“事情已经这样,就不要再多说了,大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钱你们要是不凑手,我那里还有一点,大发跟我去拿。”

中午简单吃了点东西,下午大妙就跟着李猛上城里拿钱。一出村大妙的泪水就滚滚而下,把李猛的心搅得酸楚不堪。等到离村远了一点,他把车停下,把大妙揽在了怀里,大妙反而哭不出来了,窝在李猛怀里,说:“这日子怎么熬啊?”李猛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救你出来。”大妙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李猛说:“咱们先帮大发过了这一关,这个时候提这件事会要他命的。”大妙说:“大发挺可怜的。”李猛说:“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帮他。我在夔川市已经给你找了工作,我一个哥们开饭店,你先去他那里当服务员,咱们骑着马找马,以后有好工作再安排。”大妙抬起头,吃惊地说:“怎么可能?”李猛说:“我是谁呀,在我面前没有不可能的事。”李猛家住在化工厂家属院。他让大妙跟他上家去,大妙不愿意。李猛想了想,也没有坚持,就自己一个人回家拿钱,大妙在车上等着。大妙看着李猛往家走去的身影,忽然有些感动,心就像被一根线抻着一样,一疼一疼的。那是两栋三层楼房,好像新盖的,外墙砖闪着雪白的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进到这样的房子里,她的心好一阵甜蜜。

二十二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发和村里几个人在等着她。她把钱放好,由大发和那几个人去各家各户分了。大发明显地瘦了,瘦得让大妙的心一疼,给他端了一碗面条。大发吃了一口,忽然哽噎着,一口面条堵在嘴里。大妙说:“怎么了?”大发说:“我真对不起你,让你跟我受这份罪。”大妙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快吃饭吧。”

李猛第二天来了,使劲看着大妙。大妙笑笑,出去给他们斟水。她担心李猛会向大发提出他们的事来,很快就回到屋里。不知道为什么,到这时候,她有点舍不得大发,放心不下,可她自己也知道,她是走定了,不可能再留下来了,她只是尽力缓解一下,希望这件事不要伤得大发太重,惹出太多的麻烦。

大发诚恳地说:“李猛,这回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李猛说:“千万别把我当好人,我最怕别人说我好了,当坏人多舒服呀。”

大发说:“你以后千万别这么糟蹋自己,你其实是好人。”

李猛说:“我是铁了心要当坏人的,你以后会恨我的。”大妙一听,生怕李猛会说出更多的话,就说:“别扯那么远了,你快上路吧,路上小心点。”李猛说:“说话和媳妇一样,让人心里真痒痒,走啦,媳妇。”然后对着大发说:“你的。”李猛认为自己一贯嬉皮笑脸,大发不会想太多,事实上大发的心里已经长了草,只是他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血就像走错了方向,咕咚咕咚往心里倒流着。可是,他确实没有让大妙过一天舒心日子,尤其是走到今天,他只能看着她扑愣着翅膀,选择合适的机会远走高飞。

二十三

麦收之后就是秋种。大妙认为今年应该种两亩玉米,两亩棉花。大发听了,扭过头说:“种一亩吧,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大妙没有说话,心里真不是滋味。以后的日子里,她比以前更勤快了,把小卖部经营得有声有色,屋里外头收拾得井井有条。有几天大发认为大妙改变主意了,可是他看见大妙开始学习织毛衣,他知道大妙是铁了心要走了,她只是想多给他留点念想。家对大发来说已经变了味道,他再也不和人们掺和着玩了,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即使地里没有活,他也要到地里,在地头上一坐就是半天。过去只是过日子,没有想太多,到了现在,忽然觉得日子没了奔头,一天天空茫茫的。

大妙和李猛再见面是李猛给送电视的时候。大妙托李猛给大发买了一台电视,村里已经有不少人家有了,可是他们日子紧巴,一直舍不得。大妙知道她走了之后大发的日子不好过,就把小卖部的钱凑巴着买了电视。大发还在地里,她和李猛自然就抱在一起,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完事之后两个人竟然都有些失望,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是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只是过了几分钟,李猛又不管不顾地扑过来,两个人又扭缠在一起。两个人都忘情了,以为关了门就可以疯闹,压根没有意识到李猛的车在门口,别人对她和李猛早就提防着,一看关了门,立刻就心照不宣,相继过来假装买东西。大妙慌里慌张地出来,给人家拿了东西,见早有一帮人在门口站着,看着她哄堂大笑,大妙低头一看,自己慌乱之中系错了扣子,衣服下摆一直吊到裤腰上,大妙觉得自己的脸皮被这些人踩在脚下了。

大发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刚亮,他推开门,觉得有什么东西打了自己脑袋一下,抬头一看,不知是谁在他家门鼻子上挂了一串破鞋。大发的脑袋嗡的一声,血都涌上了脸上。他气死气活地冲回屋里,大妙正在起床,看见他进来,脸色不对,问了句:“你要打我吗?”大妙总是这样出其不意,让他无计可施。他没有说话,转身又出来,找了一个破编织袋子装了破鞋就去了地里。他想把破鞋埋在自己地里,想想,又改变了主意,找了一个乱葬岗子,把鞋埋了。

大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今天事挺多,想去母亲那边看看,有些事她还没有打算和母亲说。吃饭后她拿了点点心,就出了门。在街上看见本村的一个嫂子,一边走着一边嗑瓜子,两个人走了正面,她笑眯眯地叫了声嫂子,那女人看着她,把一片瓜子皮舔到嘴唇上,冲地上啪的一口,吐了出去,然后她像没有看见大妙一样走了过去。大妙一下子噎住了,一直到家,她都缓不过劲来,坐在炕上发呆。小明和小玉都去上学了,母亲在晒麦子,坐在院子里看着不让鸡吃,见她那样子也没有说话。大妙坐了一会,就对母亲说:“妈妈,我在城里找了工作,过些日子我就去上班了,家里的事您多操心。”妈妈丝毫没有吃惊,回过头看着她说:“我知道你从小心高意大,这土鳖地方留不住你,可你已经是有家的人了,做事不能没了分寸,事做过了是会遭报应的。”

大妙对母亲的话分外厌恶,觉得母亲是嫉妒自己上城里工作。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和母亲就失去了母女之间的温情,更多的是两个女人的较量。有时候别人夸她漂亮,母亲就会不以为然地说:“和我年轻时没法比。”最让大妙恶心的是一次换衣服,她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看着她裸露的身子说:“哟,瞧那奶头,怎么这么难看,跟个枣核似的,你看我的。”说着就撩开衣襟。大妙那时候真的是万分羞愤。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妈妈。现在,她觉得如果她把和李猛的事告诉妈妈,最先落井下石的很可能就是她。大妙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村了。李猛再来的时候,她就告诉他,明天来接她。

晚上,她好好伺候了大发,早晨打发大发去了地里,就把大发吃的用的都整整齐齐放好,把小卖部的货物也清理了,写了详细的账目,拿了几件自己的衣服,李猛的车一来,她就跟着李猛离开了香寺村。她的心像羽毛一样轻飘,没有了重量,离这片沉重的土地越来越远,她不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也不能回头。

她暂时还不能去李猛家,李猛在城里给她租了一间平房,屋里已经置办了一些简单的家具,几件锅灶用品。李猛和家里说了谎,说一个同学在城里打工,没有带东西,从家里拿了被褥。大妙显然十分失望,她没有想到李猛还没有和家里人说,她根本就不可能走进化工厂家属院那座三层小楼。她不能想象,今后他们两个人就在这一间房里过日子。但是,她刚到城里,不明白李猛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多问,常常是两个人的鱼水之欢来淹没日子的空茫。

二十四

大妙要上班了。李猛领着她到了梦园大厦,像做梦一样。李猛还以为她没有走过旋转门,过来拉她。她自己甩开李猛,进了旋转门。门口的男孩穿着一身红衣服,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的。经理反倒是个矮胖的人,比农村人还黑,见了李猛说:“你小子又窝哪里去了,哥们都念叨你呢。”李猛说:“操,喝酒的时候不念叨我。”矮胖的男人说:“找时间聚聚,几天不灌你心里痒痒。”李猛说:“你哪是个儿呀,你喝酒就耍熊。哎,说正事,这是我跟你说的,人已经来了,给安排好一点的活。”矮胖男人看看大妙,说:“操,我这里是伺候人的地方,能有什么好活呀。当服务员吧,一个月300块,别人都有试用期,你这就免啦。”李猛说:“行,人我就交给你了,有差错小心我灌你。”矮胖男人说:“那可没准,有一天我买卖做不下去了,专门倒卖朋友的女朋友。”李猛说:“到时候我劁了你。”两个人打着哈哈,李猛拉着大妙告辞出来,大妙满脸不高兴。李猛问:“怎么了?我们就那样,到一起没正形。”大妙自己一直往前走,李猛追上去,说:“到底怎么了?”大妙说:“你为什么不和他介绍我是谁?你嫌我丢人现眼是吧?那你当初为什么找我?”李猛说:“你这是哪跟哪呀,我非得跟他介绍呀。那些都是什么人呀,都是人精,什么事看不出来?你呀,就是小心眼。”大妙噌就站住了,怒视着李猛说:“我小心眼,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把我救出来。你把我救到哪里来了?救到狗窝来了。你不让我见你父母,不向外介绍我是你女朋友,你以为我不懂啊,你打算让我和你这样不清不白地过一辈子呀?”

李猛明白了大妙为什么愤怒,心里很难受,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大妙说,他和家里说自己找了一个对象,家里人一听说是农村户口就翻天了,母亲当时就晕了过去。别的他压根儿就不敢提了。他不想告诉大妙,担心伤害了她,就说:“我正想办法,我知道现在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大妙不说话,赌气往前走,李猛殷勤地在后边跟着,大妙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就哭了。李猛也哭了,开始大妙还记恨李猛,在李猛身上捣了两拳,后来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哭,哭够了,两个人又亲热起来,竟然也热火朝天,李猛格外卖力气,把大妙折腾得死去活来。

李猛还是常常出门,大妙就一个人在城里生活。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乡下人,这从周围人看她的目光就能感觉到。她虽然眉眼不错,可是长期农村的生活把她的皮肤已经折磨得粗黑了,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再说,她虽然穿上了城里的衣服,可是口音还是乡下的,气质还是乡下的,她住在乡下人都不住的房子里,城里人那些生活她连影子也看不到,她对自己这步选择有了怀疑。可是看到李猛,这怀疑就会烟消云散。有一天她和李猛吵起来了,说起来是因为她看见李猛和一个女孩在路口说话,她躲在一家门店里,看着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回家以后他问李猛,李猛不承认,大妙一着急就把桌上的茶杯摔了,李猛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如果再没有结果,大妙的心里会承受不了,他决定破釜沉舟和家里人摊牌了。他对大妙说:“那个人是我姐姐,我已经告诉她了,她开始也不同意,后来我终于把工作做通了,她同意帮我们做父母的工作。”大妙这才意识到自己委屈了李猛,就格外温存起来,李猛看了,心疼地说:“别这样。”说完,泪水就流了下来,大妙到这时候才知道李猛是自己一生最亲的人了。

有一天李猛说:“你的头发真好。”李猛总是夸她,在他眼里,她的头发好,身材好,眼睛好,鼻子好,连她自卑的口音他都觉得好。他说:“你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水音。”大妙不知道自己的水音是什么,但是大妙觉得在李猛面前自己是个女孩,有一种从来没有的被宠爱的快乐。李猛和她说这些甜言蜜语时,表情是温存的,细长的眼睛微微迷着,看起来真是色迷迷地,好笑地在大妙身上逡巡。有一次他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阴险地觑着大妙,说:“妙,有别的女孩爱我,你怎么办?”大妙看不出真假,就哭了,说:“你要敢那样我就和100个男人好,让你顶锃光瓦亮的绿帽子,气死你。”李猛一下子睁开眼,说:“算你狠。我就喜欢你这有火有性的样子。”说着就压过来。大妙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就问:“你刚才说别的女孩子爱你,是真的吗?”李猛又迷起一只眼睛,那样子就更坏了,让你哭笑不得。李猛说:“我不能骗你,确实有女孩爱我,而且不止一个,是有很多个。你要有危机意识,拼命对我好,你知道我这人意志挺薄弱的。”大妙就翻过身来,打李猛,李猛讨饶说:“好好,我服了,就是巩俐爱我我也不答应。”大妙刚停止打闹,他又跟了一句:“你说巩俐会爱我吗?”大妙就又闹一顿。

李猛的姐姐在审计局上班。她利用上班的时间到这里看了看,和大妙谈了会话,对大妙印象还不错,临走,给他们放了200块钱,大妙执意不要,李猛说:“留下吧,你以为她是疼你呀,她是担心她弟弟受委屈。”李猛姐姐说:“他这张臭嘴吐不出象牙,以后你可要管严点。”大妙低着头笑笑,幸福的感觉一瞬间充溢得满心满肺。

二十五

李猛又出差了,这次要出去四天,她估摸李猛快回来的时候,就想去修理一下头发。附近有一家美发店,但她舍不得理发的几块钱,所以还一直梳着辫子,扎了一块手绢,其实她也喜欢那些女孩披着的头发,长长的,风吹起来,一飘一飘的,很动感。她这次想把头发修理成那样,给李猛一个惊喜。进美发店的时候她心里很窘迫,因为她现在身上只有十几块钱,她担心自己钱不够,就有些犹豫。美发店的服务员见多识广,早就看出她的心思,主动迎出来,说:“小姐换个发型吧,不贵,才五块钱,小姐请进来吧。”大妙第一次被人称为小姐,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但是她不动声色,就装作常进这种地方的样子,进去看看。已经有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在烫头发,看见她进来,上上下下打量她。她也没有在意,就坐下,用还不太熟练的普通话问:“需要多长时间?”服务小姐过来看看她的头发,说:“烫吗?”大妙说:“不烫,就是打算披着。”服务小姐说:“那就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给你修个头型。”

大妙修了一个长发出来,发现那白白胖胖的女人在后边跟着,心里就一惊。加快了脚步,那女人急忙喊:“小姑娘,等一下。”大妙站下,问:“有什么事吗?”那女人说:“你是从乡下来的吧?”大妙换了头型还被人看作乡下人,心里就有些凉,问:“干什么?”那女人说:“你别在意,我也是从乡下来的。他们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其实他们有什么呀,我还看不起他们呢。”

大妙一点看不出那女人身上乡下人的影子,反而觉得她珠光宝气,有些妖艳,就不说话。那女人说:“妹子,现在挣钱不容易,我呀,看你挺水灵,帮你找个挣大钱的事,干吗?”大妙说:“我是乡下人,知道天上不掉肉包子。”女人看出大妙不是糊涂人,就有些失望,但还没有放弃,说:“妹子一说话我就知道是敞亮人,好,我也别绕弯子了。我有个朋友,就在前面开了一家大酒店,过些天开业,他找大师给看了,开业那天要三个处女冲喜,一个10000块,我看你……”大妙一听这话,生气地说:“滚你的10000块”就跑了,那女人在后边喊着:“我是那里的大堂经理,想去就找我。”大妙头也没回,一口气跑回家。

静下来以后,她在镜子前看自己,真是不一样。她又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水一样在脑后肩背上,油亮地闪着润泽的光芒,她盼着李猛快回来,想象李猛的手划过头发的感觉,竟然感到一阵温润。她悄悄喊着:“李猛,快回来,我想你。”大妙被自己的思念感动了,就流着眼泪喊,喊声在心底回荡着,久久难以平静。

李猛在山西办完事,就买了一些土特产往回赶。山路崎岖,他开得格外小心。同行的师傅年龄大了,已经在单位开了十几年车,走在前面,李猛断后,两辆车相距几十米。夜里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视线模糊,他还没有看清前面的车是怎么消失的,自己的车就冲了下去。李猛在汽车翻滚的过程中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死亡,那一瞬间他心里充溢的不是恐惧,而是酸楚。汽车轰隆隆滚动着,像是从他的耳膜上碾过,不断有东西砸在他的腿上、头上和身上。他绝望地把着方向盘,希望出现奇迹,但是没有。汽车一路下滑,然后发出巨大的闷雷一样的声音,把他的意识一下子摔得支离破碎。他的腿动不了了,身上黏糊糊的,他知道是自己的血,正哗啦啦地流走自己的生命。他惊恐地哭泣着,不知道该怎样摆脱死亡的纠缠。他试着转动身子,可是身子已经像一块泥一样软塌塌的,他怎么也动不了;他想伸出手,手被方向盘卡在一块石头上,根本拽不动。后来,他感觉疼痛在远离他,绝望已经游走,他竟然看到了无边的绿地,看到了家里的楼房,他看到了爸爸、妈妈和姐姐,他叫着他们,声音平静地划过去,像一片云彩一样落在他们身上。这时候,他突然听见大妙叫他,大妙说:“李猛,快回来,我想你。”大妙的声音又激活了他的悲伤,他努力地叫着:“妙,妙,妙。”然后,他就像一片云彩一样,飘散了。

二十六

几天后她上班的时候,人们见了她都吃了一惊。她的变化太大了,那变化不在脸上,而在她透出来的气息。谁也说不清她变在哪里,可是,他们知道她变了,像秋天的树叶,形状、叶脉还是以前一样,可是,已经没有了鲜活的力量,不堪一击地飘摇在风雨中。

小门童瞅了个机会,问她:“姐,你怎么了?”大妙眼圈一红,说:“没有什么。”就转身走了。她的眼色格外冷酷,语音无情无义,走路的姿势十分僵硬,连吃饭都是沉重的,好像在咽下一块块石头。她对小门童说:“姐要走了。”小门童吓了一跳,说:“姐去哪里?”大妙说:“我也不知道了。”小门童听得毛骨悚然,有些害怕,担心出什么事,就把消息告诉了老板。老板把大妙叫到办公室,说:“大妙,人死不能复活,你千万不能想不开,我这饭店做到现在不容易,你要出什么事就毁了我了。”大妙听见这话有些疑惑,不知道他这是在撵她还是安慰她,就站着没有动,只有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转。大妙就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老板装看不见,继续说:“我和李猛是朋友,他这样谁都心疼,可是活着的人还要活,不能因为死了的人,活着的人就不活了。看在李猛的面上,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还是这种状态,我只能请你离开了。”

小门童看见大妙从老板屋里出来,急忙追上去,问:“老板说什么了?”大妙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了。她回到李猛给她租的小屋里,感到整个世界都把她抛弃了。她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鸟,在山涧中坠落着,她多么希望有一根绳子能拉她一把呀,可是,什么也没有,她只有往山岩上撞、往树杈上撞,用死一样的疼痛挽留自己,最后她连疼痛放弃了,任由嶙峋的石头磕着、碰着。她忽然想,没有了李猛,我还有什么意义。这念头一下子击中了她,让她对很多事情产生怀疑。

晚上,收房租的人来了。她觉得有点像劣质影片的情节,在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房东常常充当落井下石的角色。对于她也一样。过去她觉得好笑、做作,但是现在她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一个细小的生活细节就能轻而易举把人打败,这是作家掩饰不了的。

她和房东说,她现在没钱,要等到月底。房东挺客气,但那客气是冰冷的。大妙知道,没有了李猛,她在这间房子里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乡下打工妹,朝不保夕,不可信赖。送走房东以后,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关于自身意义的问题上。最后,她认为,没有了李猛,她就没有必要为什么意义而生活了,她终于把自己放弃了。

她从家里找出一瓶红墨水,把几滴红墨水倒在一块白色的塑料布上,然后轻轻捻成一个红包,用手一掐,塑料红包就破了,流出鲜红的一小片,蔓延着,花一样艳丽。她经过几次试验,摸索出了最保险的办法,然后她就直接去了那家即将开业的洪信大酒店。那是多么豪华的酒店啊,她站在门前,自动门无声打开,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总在夜晚哭泣的女人,听到了那凄厉的哭声,她似乎看到了一场冰冷的雪,从她身前背后纷纷而下……

二十七

联谊会之后,刘庆请我到茗人茶楼,目的是让我帮忙租下瀛洲市东郊一块地。刘庆竟然读过一些书,有点艺术修养,和我讲了这个故事,说主人公大妙是他的同班同学。前几年他们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妙开着凯迪拉克来的,颇有衣锦还乡的意思。我问大妙那时候干什么,他说那时候已经不当小姐了,在承德租了上百亩地,做有机蔬菜种植。刘庆说:“你要想写,我给你引见,你们认识一下。”我一笑,说:“不必。”他问为什么?我该怎么说呢,这些年我在报社工作,瀛洲市大小成功人士认识不少,大妙的故事不需要编纂,也不需要详情,放眼望去,她就在我眼前男女混杂的人群中。我顺手摸出一个人物,或许就有她的痕迹。

后来我给刘庆把事办成了,再后来我到了文联担任副主席的闲职,刘庆很快就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我从别人嘴里得知,他就是香寺村的,原来名字叫大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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