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的灯火又亮了起来。檀木柱子下的博山炉旁摆了张棋榻,与皇帝对弈的文士酷爱沉香的味道,皇帝特意让人从深宫的仓库中取了几两混着上好的苏合香燃着,两人对坐着聚精会神在棋盘上落下黑白棋子。侍奉的两个小黄门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陛下,长孙泰倚老卖老,如此不知趣。何必留他在朝堂?又不是十年前......”
下午长孙泰觐见的时候刺奸都尉陈若海就躲在御座屏风之后,他对皇帝如此优容长孙泰有些纳闷。在他看来禅代已经十年了,似乎已经不需要这些表面功夫。
“观孺,善始善终。”皇帝挑了挑眉头,轻轻在边角处落下白子,缓缓问道:“把兰公换下去了,谁来当这个中书令?你么?”
“我可没这能耐!”若是其他人被皇帝这么问,恐怕早已经战战兢兢满头冷汗,陈若海却毫不在意,只是摇头道:“中书令?若是陛下任命我为中书令,明天陛下的御案上弹劾我的奏折能堆起三丈高!”
“像我这样的人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皇帝像是没有听到心腹的抱怨,他紧盯着棋盘之上纷繁复杂的形势,思索了片刻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落子。
“还是得用自己人。”皇帝皱了皱眉,捻在手里的黑子终于落下,又像是自言自语,“暮气太重......”
陈若海问:“陛下之意?”
“你去宇文德家里一趟。”皇帝端起银盏喝了口素茶,微苦的味道带着些茶涩。他将剩余的棋子倒进白瓷棋罐,棋盘上的黑白争锋就这样落下帷幕。
“让他去省里视事,也不可能在家里待罪一辈子。”皇帝下午去过尚书省,忙得一塌糊涂,他略微叹了口气:“苏卓可太累了......”
宇文德待罪,门下省群龙无首。中书令长孙泰依旧拱手称诺,一点大小事务也不碰。
海量的公务文牒快把尚书省仆射苏卓压弯了腰,虽然他很享受目前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辅佐天子参决大政的感觉,但他终究是血肉之躯,快到五十的年纪,繁忙之下,很多事终究还是有些纰漏。
“为何不让苏仆射或者是玄伯去?他们可都是许公的好友。”陈若海心里嘀咕,自己在宇文德家安排坐探,对方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上门似乎有些不妥。
“怕被宇文德骂上一顿么?说不定许国公还会赤膊上阵和你打上一场?”皇帝看见刺奸都尉为难模样,像是想起了什么,捧腹不住大笑,“把他小妾都买通了当你的的坐探,你可还真行啊!”
“陛下!”
陈若海赶紧环顾四周,及个小黄门不敢触及贵人的眼神,纷纷低了头去。深宫之中不该听到的要烂在肚子里,否则该烂的就将是自己的尸体了。这是入宫之后,年长的训导太监第给出的第一个教诲。
皇帝的鱼尾纹舒展开来,像是作了一场成功恶作剧的孩子,开心的看着属下尴尬模样。
“他打不过我。”陈若海跟着笑了起来,捂着自己的嘴假装小心道,“他在床上都不行了,还能打得过我?”
陈若海并不是谄媚之人,他之所以能受到莫大信任掌握刺奸司十年,更多的是把昔日的军中的上级当成朋友,无话不谈真诚的朋友。
皇帝更加忍不住了,刚刚进嘴的茶水喷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难得的笑容从这位疲惫的君主脸上迸发出来,他使劲拍打棋盘震得桌面上的黑白大龙四散滑落。
觐见在一场君臣哈哈大笑中结束。陈若海跟在打着灯笼领路的小黄门之后,埋头琢磨着皇帝离别时的话,‘你去他才放心。’总觉得哪里不对。
打一巴掌给个枣?平衡术?刺奸都尉满脑疑惑,“我去他真的放心吗?”
子时的宫鼓响了,灯笼和并不应该见光的人终于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
桃林苑是邙山南面的皇家猎苑,本来和关中长安一样历朝历代都被称为上林苑,但是齐文帝去过一次后发现这里桃树很多每到夏季硕果累累,便改了桃林苑的名字。
桃林苑在前朝很大,方圆两百里,养满了四方进贡的珍禽野兽。南方的大象孔雀,北方的豺狼虎豹熊瞎子,甚至连万里之外的狮子也弄来过几头。百姓胆敢私自进入都流放两千里。
不过齐朝建立后,齐文帝很少像前朝末帝一样出猎,连管理皇家猎苑的桃林苑监的品级也降了两等,甚至特意发下诏书准许百姓按照官府时令进苑砍柴打猎摘桃。所以慢慢这桃林苑变便盛景不再。
皇帝出行本要大驾卤簿出警入跸,金根黄纛羽仪鼓吹,彰显至高无上的威仪。齐文帝出猎却不喜欢这般繁文缛节。皇帝头戴精铁兜鍪身着昔日军中有些泛旧的鱼鳞细甲,若不是骑得那匹无一丝杂色的照夜白神俊异常,远远看过去几乎很难将天子与身边的重甲骑士们区分开来。
按照本朝千牛卫的规矩,勋贵子弟起家进入千牛卫的管着马政的太仆寺不供给马匹。所以李信骑着元岳送的那匹黑马作为护卫核心保护着皇帝从玄武门出发。
禁军的鱼鳞甲都是洛阳官坊用上等精铁仔细打造的,轻便坚固,甲片晶莹剔透,在五月还不算毒辣的阳光映射下,熠熠生辉。
路上的行人车辆瞧见几百名精锐骑士打着黄龙大纛疾驰而出,知晓是皇帝出行,纷纷拜倒在官道左右。若是平日,齐文帝也许还会停下马蹄安抚治下的百姓们,和他们聊聊家中生计如何,官员有无贪腐误事。今天皇帝只想忘记一切繁杂事务,去桃林苑中张弓射猎。
三十余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之下,仅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树木繁茂的目的地。
桃林苑监是个六十来岁的糟老头子,也不知道是犯了哪家权贵的忌讳被打发到这里担任‘要职’。估计是自觉年老升官无望,日日酗酒,昨夜喝得大醉,皇帝到了竟然还躺在有些破败的官署里起不来。
两个桃林苑的小吏战战兢兢的跪在道旁,看着皇帝下了马来。
听到管事的苑监大醉不醒,崔玄远十分生气,他从马上跳了下来,手里拿着牛皮马鞭朝着皇帝说道:“陛下,我去抽这酒鬼一顿!”
“曹不疑你带着李信和张玄取条捆马绳,跟我来!”怒不可遏的千牛卫大将军命令道。说罢自己便恶狠狠的转身朝着十数步外的官署走去。
“饶他一回。”皇帝并不生气,接过身旁卫士递来的甜酒,自己喝了一口,又喂了点给自己的照夜白,皇帝拍了拍喝得高兴的骏马脖子回头说道:“毕竟没有提前通知他。”
皇帝并无责备之意,崔玄远只能做罢。李信三人也只好跟着回来。
这是李信作为千牛卫第一次真真切切看清齐朝皇帝的模样,卧蚕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高耸的鼻梁下两道深厚法令纹,虎口处有着和崔玄远一样的老茧,肤色黝黑。看起来是何崔玄远般是个典型的武人模样。但是两鬓的斑白与神态却让人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味道,像是后世邻家操不完心的憔悴中年人。
皇帝很快从三人中认出了新来的李信,他仔细打量了片刻,发现这胆大的年轻儿郎同样在观察着他。皇帝眨了眨眼,像是说,‘才认出我吧。’
李信不敢和皇帝对视,这是大不敬,他赶忙低下头收回自己目光。皇帝无趣般笑了笑,又在崔玄远搀扶下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