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八年四月十二,洛阳太清宫太极殿,大朝会。
巍峨太清殿下,雄壮的金吾卫们披着华丽的铁鳞明光甲,手执长槊腰悬横刀夹着御道整齐站立。
群臣们则在中书省中书令长孙泰与尚书省左仆射苏卓两位宰相带领下在云龙门内排列成两行朝班。
“鸣鞭!”
御阶上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同时下令。
“啪!......”
广场上两名武士立刻出列甩动一丈三尺的羊皮鞭,六声剧烈炸响惊起一片深宫鸦雀。
专司朝会礼仪的司朝谒者在大殿门口朝着云龙门方向高喊,“群臣入!”
两股青紫色的人流沿着御道左右鱼贯而入,又在殿下广场中再次依照等级官品排好朝班。几个负责纠劾朝会礼仪的御史来回直线奔跑着,目不转睛的检查每一位大小官员,防止他们君前失仪。
“群臣正衣!”
官们脱下朝靴,再次整理官服。
“趋!”
手捧象笏的官员们躬身小步快跑,进入足以容纳五百人的大殿,然后在殿中御史的指引下在各自位置站好,等待皇帝上殿。
“天子升殿!”两名谒者大夫在御座左右高呼,提醒天子的到来。
百官们手持象笏齐齐躬身以待,身着日月纹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皇帝这才在长秋监、千牛卫们的簇拥下从大殿侧门缓缓步出,登上御座。
等到腰悬千牛御刀的卫士们在大臣朝班两侧站好,谒者大夫又中气十足喊道:“群臣拜!”
百官连续跪拜三次。
跪拜完毕,一道指令紧接而来,“山呼!”
“万岁!”
“万岁!”
“万岁!”
手持象笏的百官们在殿中低首高喊。
“坐!”
听到御座左右侍立的谒者大夫发出最后一道命令,百官整齐划一同时跪坐在殿中。彰显天子威势的冗长礼仪,这才告以完毕。
五日一朝的大朝会,京中八品官员以上都要参加。由于连续两朝京官员额猛增,尤其是本朝建立封赏了不少官职,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官员几乎翻了一倍。
所以军国大政几乎不会在这样人多嘴杂的场合讨论,而是皇帝在勤政殿另召心腹近臣商议决定。大朝会也逐渐沦为按部就班的一般性礼仪活动。
“臣有本奏!”
高声上奏的是左屯卫大将军宇文德。
殿中喧哗起来,大小官员们最近也听到了点风声,毕竟靠近京畿的亳州长官仓促换人并不能掩盖,何况这失踪了的前亳州刺史与几乎同时去职求雨的郭进打得火热,而这郭进便是宇文德连襟。
“肃静!”站在御座左下首,负责朝会纪律的殿中御史高声呵斥,“朝会失仪,罚俸一年!”
大殿顿时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盯着贵极人臣的宇文德,射出各色复杂眼神,出乎意外,忧愁不已或者干脆是幸灾乐祸。
左屯卫大将军毫不在意,手捧笏板压低了身躯缓步出列,不过这步伐在一众同僚看起来显得十分沉重。
“许公有事便奏。”齐文帝乃是心思缜密之人,大抵也知晓宇文德将要陈奏何事看着这位五十有二的老臣步履蹒跚,六步的距离像是走出了千山万水,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取胡凳来,让许公坐下说话!”
大朝会赐座是君主对臣下莫大的恩荣,宇文德躬身再拜,“谢陛下赐老臣座。”
慑于殿中御史炯炯目光,殿中百官不敢发言,除了少数知晓具体内情的高官,多数都是投来艳羡的眼色,这等太极殿赐座的礼遇可是数朝无有。
小黄门端来四尺胡凳,可是宇文德并未坐下,只是落寞的取下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三梁进贤冠,露出一头苍然白发,扶着胡凳缓缓跪下。
“臣有罪!”宇文德拜伏在冰凉的金砖上,叩头不起,“臣修身有差,受人贿赂。治家不齐,儿郎触法。臣甘愿销爵去职,赴廷尉治罪!”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殿里顿时人声鼎沸。宇文德去职?他不仅仅是领着府卫兵的左屯卫大将军,去年更是接任了被诛杀梁国公陈茂的门下省侍中一职。手领兵权,又是皇帝心腹,出入禁中参决大政,乃是事实上的首相。
否则怎能那么轻易便帮张基脱罪,又能让其转升一阶当上近畿刺史?
越国公张素看着仇家表演不作声色,心中只是冷笑,用笏板戳了下身旁的长孙泰,低低说道,“话中有话。”
“《礼记.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长孙泰本是饱学之士,早就一触即通,知晓宇文德话中含义,于是侧了侧身子,靠近好友些许,低笑道,“只言修身齐家,不说治国平天下,这不是提醒他当初帮助陛下平天下之功么!”
“这老狗,心思倒多。”张素瞟了一眼那颗白发头颅,恨不得自己代替甲士将之一刀两断。
御史们再次发力,拎了两名声音最大的青袍小官出去,大殿再次安静。不过这样的寂静却是泛出波云诡谲的味道,一众臣僚等着御座之上的皇帝如何应对。
齐文帝对宇文德这一年以来所作所为早已不满,当初诛杀梁国公陈茂之后让其兼领门下省本来就是担忧朝局不稳的权宜之计。
领军参政,威权太巨,容易尾大不掉。又本与臣僚大小相制的法度不合,这段时间齐文帝一直盘算着如何卸下宇文德门下省职务,可惜苦于没有由头,这下有了理由定然不会轻轻揭过。
臣下有功勋那只是过去,但是法度便是法度,防微杜渐朝廷大道,不可不谨慎。
“许公功高勋巨,便是有罪也是赦之无罪,何况这区区小过?”齐文帝拂开冕旒,安慰道,“白头翁勿忧!”
皇帝言毕,大殿上此刻却静得似乎能听见针落,再不聪明的人都能听出皇帝话中蕴含之义——许国公有罪!
百官们面面相觑,神色惊异。昨日还是朝廷重臣,今日便要论罪?何况这许国公当初可是替皇帝背下弑君恶名,天子果然凉薄,不少官员在心中腹诽。
依旧跪伏在地的宇文德,心中生出一阵苍凉感,飞鸟尽良弓藏啊。皇帝的意思本来在他意料之中,他此刻后悔当初没有经受住宰相地位的诱惑,更后悔接任了侍中后得意忘形没有辞去屯卫大将军这样的紧要军职。
自己领敕书带兵围了陈茂宅子的时候,怎能想到竟然有今天?宇文德身躯伏得更低了,他猜不透皇帝将要如何处置,他只能祈祷君主看在昔日自己微薄功劳与朝廷颜面上不做的太过。
“臣有本奏!”尚书省左仆射苏卓是齐文帝军旅之时便跟随的谋士,多有妙策,新朝建立以来,深谙进退之道,只唯皇帝旨意是瞻,他理了理御座传下来的告罪奏本,出列言道,“许公乃是国家元勋,朝廷贵要,纵然有此等小过但可以八议赎之......”
“臣附议!”又有一人从座中站起,原来是宇文德军中老下属屯卫中郎将元休,此人是前朝宗室疏枝,靠着宇文德这棵大树才在十年前的大祸中不伤分毫,甚至爬到了中郎将这样的五品武官高位。此刻看见恩主有难便顾不得太多,“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许国公有大功,有大贤,有大能,可由此议之!”
待罪殿中的宇文德心中咯噔一声,期盼皇帝宽宥之心凉了半截,这下想要全身而退几不可能,内心直直暗骂,“当初怎么救了这么个蠢人!”
“元中郎所言极是!”苏卓心中想笑,你元休这样的身份跳了出来,不是给皇帝上眼药么?生怕宇文德死的不快?
长孙泰与张素闻言相视,内心乐开了花,交好前朝孽庶,铁证如山!这宇文德不死也得脱层皮。
朝中受过宇文德恩惠的官员们都是暗中摇头大骂,“你一个姓元的来凑什么热闹?巴不得恩主早死?”
“议吧!议吧!”齐文帝内心愈发不悦,自己本是取代前朝坐上了这个位置,竟然有前朝余孽来帮手下大臣说话?翻遍史书,这算什么?
......
群臣们顺着皇帝的意思讨论了许久,终于拿出了最后定案。
“免去宇文德左屯卫大将军,门下省侍中之职务,余下官爵如故!”
当御史大夫陈茂报出群臣意见,准备将宇文德一撸到底,回家养老。齐文帝摇了摇头,“免了左屯卫大将军一职便可,其余如故!”
宇文德如蒙大赦,在殿中拜伏舞蹈,不住叩谢,“谢陛下恩德,臣万死难报!”
皇帝没有将他赶回封地养老,保住他的侍中官位,说明他依旧简在圣心,哪怕他从此一言不发,仍然是朝廷三名宰相之一,寻常人安敢小觑。
百官们对皇帝的决断反倒是意外,连事先与齐文帝通过气的苏桌都有些愕然。方才讨论结果不就是皇帝的意思么,怎么中途变卦?思量片刻,摸透了主上脾性的宰相省悟过来,“陛下这驭人之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