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洛阳
一轮红日正沿着起伏不定的熊耳山脉在东南方冉冉升起,清晨的曙光之下,氤氲薄雾笼罩着的巍峨城垣若隐若现,只有城中高耸入云的白马寺塔清晰可见,几行北归的大雁排成整齐的人字形高飞而过,远远望去,帝都广阔天地间此刻宛若人间仙境。
四月来的很快,清明前后本应是雨纷纷,但今年的雨水显得稀少。社稷之重在于农桑,于是皇帝免去了吏部尚书郭进的职位,命他沐浴斋戒七日,到中岳嵩山代替皇帝祈求上帝降下天下农人们盼望的绵绵春雨。
和风惠畅,春暖花开,正是踏青的好时节。洛阳城内的俊郎仕女们可不管太清殿上天子如何忧虑,纷纷骑马驾车出城游玩。城南洛水旁才抽出嫩芽的细柳下,很快搭起了一眼望不着边的各色帷幕。小商小贩穿梭其间,顽童稚子嬉戏打闹,人声鼎沸,其乐融融,一副升平繁华气象。
母亲李王氏抱着幼弟元孝和小蓉坐了牛车去河边踏青去了,只剩下李信一人在家。牛棚里那头大水牛在青石食槽上拱磨着长长牛角,冲着院中练剑的少年郎哞哞叫着,催促他往槽里添加草料。
被李信起了个名叫大黑的四岁公牛脾气不好,李王氏怕它不易驾驭,便从隔壁西市的牛马行里挑了头温驯的黄牛用作拉车。前日这大水牛红了眼还和抢了自家工作的同类斗了一场,逼得秦大不得不把小上一圈的黄牛栓到马棚里去。
往槽里倒上一捆葵叶,水牛吧唧吧唧埋头吃了起来。李信趁势摸了摸牛头,这牛立刻甩开硕大脑袋,瞪圆了牛眼,尽是厌烦。
“你这牛哥儿,竟还欺起主来?”李信随手取了根稻草,作势要打。水牛退了一步,避开那根细细的稻草,心虚的看着眼前这少年郎。
“前日还牛鼻子冲天,今天却怕了根细末稻草?”李信哂笑,说罢将手中稻草扔出,那牛一口叼住,三两下吞入腹中。
这时一只不怕人麻雀儿飞到槽边琢食散落的麦粒。看着叽叽喳喳跳跃着的小精灵,李信有了计较。
“想出去么,大黑?”李信朝牛随口说道,水牛像是听懂了似的,哞哞点头。
李信张大了嘴,不可思议的盯着跃跃欲试的牛哥,好久才合上,“那你得听话。”在家避祸数日的少年郎,终于忍不住寂寞,骑牛出门。
......
一边漫无目的的驾牛,一边在牛背上看着手中孙子兵法,摇来晃去的牛角上还挂着卷没来得及看的汉书。阳光暖洋洋洒在脸庞上,李信哼起来不久前才学来的洛阳小调,十分惬意。
水牛像是很珍惜难得的出门机会,一路上左看看右瞅瞅,遇见来往行人车辆主动避让,竟也不惹事。
一人一牛便晃悠到了遍布官府衙署的铜驼街,十二丈高的云龙门历历可见,铜钉巨门,三重斗檐飞翘,非要仰头才能一窥全貌,这前朝用来彰显天子威严的太极宫正门真是壮丽如斯!李信不禁感慨,直叹这云龙门不亚于后世紫禁城午门半分。
临近午时,下朝官员们的车流密集起来。水牛大黑在铜驼街旁一颗杨树下停下,埋头啃起了青石板间一撮嫩草,李信也不驱它,自己继续看着书卷。
这时云龙门侧门驶出一辆厚锦为幔的华盖双辕马车,车后紧跟着六名护卫亦步亦趋。驾车的红衣苍头在空中挥出几个响鞭,迎面的车辆纷纷四分五散躲开这达官贵人的车驾。
“哞!”
公水牛见不得红,尤其是大红色。那苍头的红衣如同一块磁石,吸引着犯了浑的水牛向马车冲来。
“咴咴!”
驾车的骏马被尖锐的牛角吓到,扬起蹄子胡乱跳跃,马车剧烈颠簸起来。
“吁”红衣苍头拼尽力气拉住马缰,用力鞭打马背,想要惊慌失措的马儿安静下来。
“大黑!!!”
正有滋有味的看着兵法,刚到‘风火林山’那一节,李信此刻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得大惊失色。这要是直愣愣撞上去,九条命得丢了八条,立刻大叫一声,伸手抓住穿鼻的牛绳往回扯。
那牛吃痛一声,头颅一歪,失了重心,把李信从背上甩了下来,转眼又站了起来,又要冲上去顶这红衣苍头。
“把红袍脱了啊!”李信跳了起来,忙不迭去抓牛缰绳。
“蒙住牛眼啊!”那人也大声喊道。
危急之间,一人麻溜脱了红袍踩在脚下,一人上前死死拉住牛缰,顺势扯下灰绢罩袍盖住牛头。
失去视线的水牛原地打起了转悠,马车也终于稳定,两人齐齐长舒一口气。
那马夫回过神来立刻凶神恶煞的喊道:“冲撞了中书令的坐驾,知罪么?”
车后反应不及的护卫这才涌了上来,反缚住李信双手。
“哎呦!”李信肩膀几乎要脱臼。
这时车上走下位紫袍金带的老者,手里捧着顶三梁玄色进贤冠。五十多的年纪,鬓发斑白,人虽清瘦却精神矍铄,隐隐一股儒雅气势。
老者看了看闯祸的牛,又打量了车下被擒住的少年郎片刻,确认这只是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挑了挑有些花白的眉毛,缓缓言道:“放开罢,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个护卫这才面有不甘的松开李信,回到车边,恶狠狠瞪着这骑牛少年。
“谢中书令不责之恩。”
李信心里直呼侥幸,起身连忙作揖答谢。若是再撞上宇文化那种跋扈贵人,今天自己多半吃不了兜着走。
“嗯。”老中书令长孙泰喉咙里低低应了一声,戴上方才被颠簸晃掉的进贤冠,低头在颌下系上墨色缨绳,却看到牛角上挂着的那青绢书袋。
“袋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书啊?”长孙泰指着牛角问道。
最近洛阳书肆刊印了一本名为《青云志》的章回传奇,说的是各地奇人异事,一时洛阳纸贵。自家子弟不好好进学,多有买来夹带在四书五经里偷偷观看,严厉训斥多次,依旧不管事。他以为这少年刚才看入迷了的便是此书。
“禀中书令,是《汉书》。”李信恭恭敬敬回答。
少年的回答出乎中书令意料之外。一生好学,前不久还受命主持编写前朝史书的中书令来了兴致,“看到哪里了?”中书令问。
“还没来得及看呢。”李信尴尬答道,从地上捡起掉落的线缝书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正在看孙子兵法。”
“哦?刚刚你就是看孙子兵法入了神,才冲撞了我的马车?”
“正是。”
“孙子兵法,兵家绝学。”中书令长孙泰捋了捋自己的长髯,带着欣赏的眼光仔细打量少年郎的容貌,这样好学后进在这纸醉金迷的帝都可是少见。
长孙泰又问道:“看到哪一篇了?”
“军争,风火林山。”
“讲讲?”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
一老一小,一问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