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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马雷克·马雷克

“这孩子身上有点什么很美的东西。”——大家都这么说。马雷克·马雷克有一头几乎全白的头发和一张天使般的脸蛋。他的两个姐姐都爱他。她们把他放在德国式的小车里推着,沿着山间小道漫步,把他当洋娃娃那样玩耍。母亲不肯让他停奶;每逢他吸奶的时候,她总是陷入朦胧的幻想之中,觉得为了他她整个人都可以变成奶水,通过自己的乳头从自己身上流出去,哺育儿子比她作为马雷克太太的全部未来都要强得多。然而马雷克·马雷克长大了,不再寻找她的乳房。但老马雷克仍在寻找它们,并且又弄出了几个孩子。

小马雷克·马雷克虽然长得漂亮,却是个不爱吃奶的孩子,常在深更半夜哭闹。这也许是他的父亲不喜欢他的原因。每逢父亲喝醉了回家,总是从马雷克·马雷克打起。只要母亲出面保护他,父亲就拳脚相加揍母亲,打得她鼻青脸肿,直到全家所有的人统统跑到山上,把整栋房子都留给父亲,而他却能让一座空屋塞满鼾声。两个姐姐可怜弟弟,于是很快就教会他按照约定的信号躲藏起来,这样马雷克·马雷克自打五岁以后大多数夜晚就都待在地下室里。他在那里偷偷哭泣,无声无响也无泪。

他也是在地下室才弄明白,他感觉到的痛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心,无论是跟喝醉了酒的父亲还是跟母亲的乳房都没有关系。痛是自行到来的,跟早上出太阳、夜晚有星星出自同样的原因。他感到痛,但他尚不知道痛是什么,可有时他觉得,自己模糊记得某种温暖的发热的光,这发热的光淹没和融化了整个世界。他不知道光从哪里来。从童年开始他记住的是黑暗,没完没了的黄昏。天空总是暗淡无光,世界没入模糊的黑暗之中,忧郁和傍晚的凉意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他还记得农村通电的那一天。那些由邻近的村庄越过山头绵延而来的高压电缆铁塔,在他看来简直是一座庞大教堂的圆柱。

马雷克·马雷克是社区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在新鲁达地区图书馆登记注册的人。后来他总是带着书躲避父亲,于是他有很多的时间读书。

新鲁达图书馆设在过去的啤酒厂内,这里的一切始终有股啤酒花和啤酒的气味。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吸满了这种酸味。甚至书页也有股酸臭味,仿佛在上面泼过啤酒似的。马雷克·马雷克喜欢上这种气味。他十五岁时,平生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他感觉良好,完全忘记了黑暗,看不到光明和黑暗间的差别。躯体也变得迟钝,而且不听他的使唤——这一点也令他中意。仿佛他能走出自己的躯体,跟躯体一同活着,无须思考,也无须感觉。

两个姐姐先后出嫁,都从家中消失了。一个弟弟被一枚哑炮炸死了。另一个弟弟进了克沃兹科的特殊学校。于是老马雷克照旧抬手便打的就只有马雷克·马雷克了。说他没有把鸡关进鸡埘,说他割草时割得太高,说他弄断了脱粒机的轮轴,总之,挨打总不乏理由。但在马雷克·马雷克二十来岁的时候,第一次对父亲还手,从这时开始,父子打架便成了经常性的事。也是在这个时期,每当马雷克·马雷克有点空闲时间,又没钱买酒喝的时候,便读起了斯塔胡拉[1]的作品。说实在的,是图书馆的女管理员专门为他购买的全集。蓝色的封面,仿细斜纹布的封面。

他依旧是个美男子。浅色的头发垂到双肩,一副光润的儿童面孔。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显得有些憔悴,仿佛褪了色,在黑暗的顶间望着屋外的光线,好像由于阅读那些蓝色封面的鸿篇巨制而疲乏了。但妇女们都害怕他。在参加迪斯科舞会的时候,他领着一个女子走出举行舞会的消防车库,猛不防把她拉进了黑丁香丛中,动手掀她的衬衫。好啊,她叫嚷了起来,另一些人闻声就冲了出来,扇了他一顿耳光。其实那女子喜欢他,只是他大概不知道该如何跟女人打交道。还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用刀子捅了自己女友的一个熟人,好像他拥有对她的绝对权力,一如他有权用刀子保卫自己的权力一样。事后他在家里大哭了一场。

他好酒贪杯并且喜欢这种状态,任凭双脚领着他走过山路,而整个内里,就是说,内里的全部的痛都与他无关,就像是咔嚓一声关了开关,黑暗骤然降临。他喜欢坐在“利多”餐馆,待在人声嘈杂和烟雾缭绕之中,然后,不知怎么的,突然跑进开花的亚麻地里,在那里一直躺到清晨。躺到死。有时他在“寿星”酒店喝酒,而后突然沿着盘旋公路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满脸是血,牙齿也被打掉了。一个人行事总是不完美,不清醒,不冷静。早上起床,他觉得头痛,至少清楚是什么痛。他感到渴,必须弄点什么解渴。

马雷克·马雷克最终袭击了自己的父亲。把他在石凳上摔打了好一阵子,打断了他的肋骨。老头晕了过去。警察来了,把儿子送进了醒酒间,然后又把他关押了起来,那里无酒可喝。

马雷克·马雷克在波浪式的头痛阵发之间,在酒后不适反应的半睡半醒的时候,回想起开头自己是如何走向堕落的,想起他曾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而今却是处处低人一等。向下滑的运动实在令人感到恐怖,甚至超过恐怖。这恐怖简直无法形容。马雷克·马雷克倒霉的肉体无意识地承受了这恐惧,它瑟瑟发抖,心在怦怦地跳,仿佛就要蹦出胸腔。马雷克·马雷克的肉体不知还要承受些什么——这样的恐惧唯有不死的灵魂才能忍受。肉体因恐惧而窒息,痉挛,在小牢房的四堵墙内扑腾,挣扎,口吐白沫。“见你的鬼去吧,马雷克。”卫兵吼叫道。他们把他按倒在地,捆了起来,给他打了一针。

他进了勒戒所。他跟其他身着褪了色的住院服的人一起,在医院的宽阔走廊和螺旋式楼梯上徘徊,游荡。他依次排队取药。他像领圣餐似的吞下抗毒灵。他凝视着窗户,那时他第一次想到,他的目的是尽快死去,从这个精神上受尽折磨的国度,从这红灰色的土地,从这个烧得太热的医院,从这身洗褪了色的住院服,从中毒的肉体中解脱出来。从此他的每个想法都归结到这一点——找到一切可能的死亡方式。

夜里,他在浴室的莲蓬头下割开了血管。前臂的白色皮肤裂开了,露出马雷克·马雷克的内部。那是红色的,多肉的,酷似新鲜的牛肉。他在晕倒之前觉得很奇怪,不知为什么他会想到他在那里见到了光。

自然,他们把他关进了隔离室,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住院的时间也延长了。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冬天。回家后,才发现双亲进了城,住到他的一个姐姐家中,现在他是独自一个人了。父母给他留下一匹马,他靠这匹马从森林里拖木材,砍成木料卖给别人。他有了钱,于是又可以喝了。

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有只鸟。然而他的这只鸟是怪怪的,非物质的,叫不出名称的,也并不比他本人更像鸟。这只怪鸟吸引他去关注那些他不理解的事物,那些他害怕的事物,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引诱他去见那些令他感到尴尬的人,招引他跪倒尘埃并突然在绝望中开始祷告,甚至什么也不祈求,而只是一个劲地说,说希望有人会听到他说话。他憎恨自己身上的这只鸟,因为它只能加深他的痛苦。要不是有这只鸟,他或许能坐在房子前边,悠闲地喝着酒,望着他屋前越来越高的山。而后他就会清醒并以毒攻毒地治疗酒后不适症,而后他就会再次不加思索,没有愧疚,肆无忌惮地喝得烂醉如泥。这只鸟必定有两只翅膀,它们有时在他的身体里胡乱地扑扇着,被什么拴着不自在地拍打着。他知道,鸟的两只脚给捆了起来,甚至有可能是给拴在什么沉重的东西上,因为他永远不能飞走。虽说他根本不信奉上帝,心里却思忖道:“我的上帝,为什么我内里有这种东西让我如此受尽折磨!”任何酒都不能控制住这只动物。它总是令人痛苦地、有意识地留在那里,它记得马雷克的所作所为,记得他失去了什么,毁掉了什么,错过了什么,偏离了什么,遗漏了什么。“贱货!”他醉醺醺地对如此这般嘟哝道,“为什么它如此折磨我,为什么它要待在我身上?”但如此这般却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明白,只是说:“你偷了我的新袜子。它是晾在绳子上的。”

马雷克·马雷克身上的这只鸟有两只翅膀、被拴住的双脚和一对惊惶的眼睛。马雷克·马雷克揣测,鸟是被禁锢在他身上的。有个什么人把鸟禁锢在他身上,虽说他并不完全理解这怎么可能。有时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便会在自己身上遇到这可怕的目光,听到动物的绝望哀鸣。那时他便会跳起来,盲目地向前奔跑,跑到山上,跑进桦树林,跑到森林的路上。他边奔跑,边观察树丫,想看看哪枝树丫有可能承受住他身体的重量。鸟在他体内叫喊:“放我出去,把我从你体内放出来,我不属于你,我来自别的地方。”

起先马雷克·马雷克以为这鸟是只鸽子,他的父亲养过鸽子。他憎恨鸽子,憎恨鸽子空落落的圆眼睛,憎恨它们固执地用碎步摇摇摆摆地行走,憎恨它们不断改变方向地胆怯地飞行。当家里已完全断炊的时候,父亲吩咐他爬到鸽子笼,挑选那些发呆的安静的鸟儿。他一只只用双手捧着,递给父亲,而父亲则以灵巧熟练的动作扭断它们的小脑袋。他憎恨鸽子的这种死法。它们死得像无生命的东西,像物品。他同样憎恨自己的父亲。但他曾在弗罗斯特家的池塘边见过另一种鸟:它从他脚下跳将出来,有力地腾空而起,盘旋着飞向灌木丛、树林和整个谷地上空。那是一只硕大的黑鸟。只有喙是红色的,还有一双长腿。鸟儿发出刺耳的尖叫,由于它的翅膀拍打空气,也在瞬间激起一阵气浪。

因此他体内的那只鸟当是黑鹳,只不过它有一双被拴住的小脚和两只被撕裂的翅膀。它尖叫着,扑腾着。他深夜醒来,听到体内这尖厉的叫声,可怕的叫声,地狱的叫声。他坐在床上,胆战心惊。很显然,到早上他再也睡不着了。枕头因潮气和呕吐物而发臭。他往往会起床,寻找些什么可喝的东西。有时在昨天喝过的瓶底还剩下些什么,有时什么也没有。到商店去买,时间太早。要让自己有活力,时间也同样太早,于是只好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来回踱步,慢慢死去。

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感到那只鸟占据了他的全身,就在皮肤下面。有时他甚至觉得,他就是那只鸟,那时他便和鸟一起痛苦。触及过去或未知的未来的每一种思考,都使他心痛。由于这种痛,马雷克·马雷克不能把任何一种思考进行下去,他必须驱散这些思考,使其变得模糊不清,不再蕴含任何意义。他一想到自己过去是个怎样的人——心就痛;他一想到自己现在是个怎样的人——心就痛得更加厉害;他一想到自己将来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心就痛得无法忍受。他一想到房子,立刻便看到腐朽的梁木,日内就会垮塌。他也想到田地,他记得,田地没有播种。他想到父亲,他知道自己狠狠揍过父亲。当他想起姐姐的时候,便记起自己偷了姐姐的钱。当他想到那匹心爱的母马,便回忆起自己从醒酒室出来找到它时,它已经死了,连同刚出生的马驹也死了。

可是当他喝酒的时候,感觉便好得多。并不是因为那只鸟跟他一起喝。不,鸟从来不会喝酒,从来不睡觉。马雷克·马雷克烂醉的肉体和烂醉的思绪不会注意到鸟的挣扎。因此他必须喝。

他也曾试过自己酿酒;他气恼地揪下黑醋栗,它们长满了果园。他用颤抖的手将黑醋栗扔进酿酒罐。他咬咬牙花钱买了糖,然后把酿酒罐搬到顶楼加温。他喜滋滋地想到将有自己酿的酒,只要感到嗓子眼发干,就可跑到顶楼,插根管子直接从酒罐里喝。可是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喝光了所有的酒,虽然黑醋栗还没来得及充分发酵。后来他甚至把酒母也咀嚼掉了。他早已卖掉了电视机、收音机和录音机。所以他什么也听不到——耳中常有的只是鸟拍打翅膀的噼啪声。他卖掉了带镜子的衣柜、地毯、耙子、自行车、西装、电冰箱和圣像画——那是头戴荆冠的基督和圣母的肖像画,圣母的心画在了外边。稍后他又卖掉了浇花的喷壶、独轮手推车、打捆机、翻干草机、胶轮大车、盘子、锅、干草。他甚至找到了一个收购粪肥的商人。再往后马雷克·马雷克便只能在德国人留下的房屋废墟中漫游,他在草地上找到了几个石槽。他把这些石槽卖给了一个德国人,此人把它们运到了德国。他多半会卖掉这栋摇摇欲坠的房子,但他不能卖。因为房子依旧属于他父亲。

对他而言,最美好的日子莫过于他靠什么奇迹得以将些许酒精保存到翌日清晨,这样他睡醒之后,甚至不用起床,就能将其一饮而尽。这可使他进入一种怡然自得的状态,不过他得竭力不要睡着,以便不致过快失去这种状态。他起床时仍然醉眼蒙眬便坐到房子前面的长凳上。推着自行车朝鲁达的方向走的如此这般或迟或早总能从他身旁经过。“你这个傻瓜蛋,老流浪汉!”马雷克·马雷克对他说,抬起手哆哆嗦嗦地向他打个招呼。那人对他报以缺牙的微笑。那双袜子已经找到,是风将其吹进了青草丛中。

十一月如此这般给他带来了一只狗崽。“拿去吧,”他说,“别为失去狄安娜太过伤心。当然,那是匹很漂亮的牝马。”马雷克·马雷克起初把小狗养在屋子里,但很快他就咒骂它娘,因为小狗在地板上撒尿。他把旧浴盆挪到屋外,底朝天支在两块石头上,又将钩子钉进地里,用链子将小狗拴在钩子上。这样他就有了个别出心裁的狗窝。起先小狗哀嚎,吠叫,但最终它习惯了。每逢马雷克·马雷克给它送狗食时,它就向主人摇摇尾巴。跟这条狗在一起,他似乎好过得多,体内的那只鸟也略微平静些。然而好景不长,十二月下了场大雪,夜里严寒刺骨,小狗冻死了。早上他发现小狗被雪覆盖,看起来就像一团丢弃的破布。马雷克·马雷克用脚触了触它——已经完全僵硬了。

姐姐邀请他去过圣诞节,在圣诞夜他就跟姐姐吵了起来,因为在晚餐上姐姐不肯给他烧酒。“贱骨头,不给烧酒算得上什么圣诞夜晚餐!”他对姐夫说。他穿上外衣,甩手就走。人们已动身去参加圣诞节弥撒,为了在教堂占个好位置而纷纷提早出门。马雷克·马雷克在教堂周围转来转去,在黑暗中搜寻熟悉的面孔。他遇到了如此这般。连他也在大雪纷飞之中踏着难走的路来到了乡村教堂。“好冷的冬天啊!”如此这般说,拍着马雷克的后背,笑得很灿烂。“别纠缠我,你这个老笨蛋!”马雷克对他说。“是,是。”如此这般点了点头,走进了教堂。人们都回避马雷克·马雷克,冷淡地向他躬身还礼。人们在教堂的过道里把鞋底擦干净,再往前走。马雷克点燃了香烟,听见了有窟窿的翅膀的噼啪声。终于铃声大作,人们静了下来,传来了神父的声音,这声音经过麦克风有点失真。马雷克进入教堂的过道,用手指尖沾了沾圣水冰凉的水面,但他没有在胸前画十字。过了片刻,他闻到皮帽和节日穿的皮大衣散发出的臭气,这使他感到不舒服——只有上帝知道,这套行头是从哪儿拽出来的。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念头。他回头往外挤,穿过过道,来到了教堂外面。大雪纷飞,仿佛是想清除所有的痕迹。马雷克·马雷克径直朝商店走去。途中他顺便光顾了姐姐的储藏室,从那儿拿走十字镐。他用这十字镐砸开了门。衣服所有的口袋都塞满了酒瓶子,还将酒瓶子夹在腋下,塞进裤子里。他想纵声大笑。“他们能找到个屁!”他自言自语道。他整夜做的就是把酒倒进炉子旁边的贮水罐,把空瓶子扔到水井里去。

这是他平生最美好的节日。只要他稍微清醒一点,他就跪在贮水罐旁边,拧开龙头,张开嘴巴,烧酒就如从天而降直接灌进他的口中。

圣诞节过后不久就开始解冻;雪变成了不可爱的雨,周围世界犹如用水浸泡过的灰色蘑菇。烧酒也喝光了。马雷克·马雷克压根儿就不起床。他觉得冷,浑身疼痛。整个时间他都在想,什么地方能找到一点酒精。他脑子里萌生了一个想法,玛尔塔太太可能会有酒。她的房子冬天总是空着的,因为她冬天总要出门到什么地方去。在想象中他看到玛尔塔的厨房,看到装有家酿酒的酒瓶立在桌子下边,虽说他知道玛尔塔太太从未酿过酒。说不定她酿过,说不定她今年正好用黑醋栗或李子酿过,并把它藏在桌子底下。就让她见鬼去吧!他想着,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着,因为他有好几天没吃饭了,头痛得像要炸裂一般。

门是关着的。他用脚踢。潮湿的门扇合页令人不快地嘎吱响。马雷克·马雷克给弄得很不自在。厨房看起来就像玛尔塔太太昨天刚离开它似的。桌子盖着一块拖到地板的方格漆布,上面放着一把切面包的大刀子。马雷克·马雷克朝桌子底下瞧了瞧,惊诧地看到那里什么也没有。于是动手在小柜子里翻找,在炉灶里、在装劈柴的箩筐里一顿胡乱扒拉,在五斗橱里他看到一摞摞平整摆放的床单、被套。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冬天的潮气——雪、潮木头、金属的潮气。他到处观瞧,翻遍了所有的东西,摸过床垫和羽绒被子,甚至把手伸进了旧胶鞋。他产生了幻象——似乎见过玛尔塔秋天出门前把一些装有家酿酒的酒瓶塞在了什么地方,只是他没有看到塞在了哪里罢了。“愚蠢的老东西!”他说着,同时禁不住哭了起来。他坐在桌旁,双手支着脑袋,他的泪水落到漆布上,浸透了老鼠粪。他望了望桌上的刀子。

他出门的时候,用木桩撑着门,因为他喜欢玛尔塔太太,不想让雪飘进她的厨房。就在这同一天警察来找他。“我们知道是你干的。”他们说。又补充了一句,说他们还会再来。

马雷克·马雷克又躺下了。他感到冷,不过他清楚,自己的手已拿不住斧头。他体内的鸟在扑腾,由于这种扑腾,马雷克的身体瑟瑟发抖。

黄昏突然降临,就像外面有人熄灭了灯火。空中凝结的冻雨波浪般连绵不断地敲打着窗玻璃。马雷克·马雷克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心想:“哪怕我有台电视机也好。”他无法入睡,夜里起来好几次,从水桶里舀水喝;水冰凉,很可怕。他的身体把水变成了泪,从傍晚流到清晨。泪水流入了他的耳朵,使他的脖子发痒。早上他打了个盹,醒来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贮水罐里已经没有烧酒了。

他起了床并往双耳罐里撒了泡尿。他开始在抽屉里寻找绳子,但没有找到,于是便扯下褪了色的府绸窗帘,抽出挂着它的钢丝绳。他看到窗外如此这般怎样推着自己的那辆自行车到鲁达去。马雷克·马雷克突然感到很惬意,外面的雨总算停了,冬日灰色的光线从所有的窗口射进室内。那只鸟也平静了下来,或许已经死了。马雷克·马雷克将钢丝绳打了个活套,固定在门边的钩子上,母亲曾在钩子上挂炒菜的平底锅。他想抽上一口,又一次开始寻找香烟。他听见每张纸片的沙沙声,地板的嘎吱声,撒落的什么药片打在木板上细微的响声。香烟他却没有找到。他径直走到钩子下边,将活套安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整个人往地板上溜。他感觉到脖颈子剧烈的、异乎寻常的疼痛。一会儿钢丝绳便绷紧了,可随后却变得松弛,从钩子上脱了出来。马雷克·马雷克掉到了地上。他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疼痛放射到全身,那只鸟重又开始叫了起来。“我活得像猪,死得也像猪!”马雷克大声说,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听起来就像吆喝别人来交谈。他的双手哆嗦,再次把钢丝绳系到钩子上——将它打了个结,又缠了一圈,扭了扭。现在活套比先前高出了许多,但没有高到需要站到椅子上,也没有低到他能坐下去的地步。他将活套从脑袋套到脖子上,脚后跟支着前后摇晃了片刻,而后突然朝地面一沉。这一次疼痛是如此猛烈,足以让他眼前发黑。他张大嘴巴吸气,而双脚却在绝望地寻找支点,虽说他根本不想这样做。他挣扎着,为发生的事感到惊诧,直到猛然间,在短短的一瞬里,一种莫大的恐惧感笼罩了他,竟使他尿了一裤子。他望着自己穿着破袜子的两只脚乱踢乱踹,在一摊尿里滑动。“要不明天再干。”他还怀有希望地思忖,但他已不能给身体找到支点了。他再朝前边扑了一下,尝试用双手支着身子,但就在这个瞬间他听见头脑里嗡的一声——这是一声轰鸣,一声枪响,一声爆炸。他想抓住墙壁,但他的一只手只在墙上留下肮脏、潮湿的印迹。他不再动弹,因为他还希望,所有的坏事都会从他旁边过去,不会注意到他。他两眼紧盯着窗口,脑子里产生了某种模糊不清、正在消逝的想法:要是如此这般转身回来……后来窗口明亮的直角形就消失了。

注释:

[1]爱德华·斯塔胡拉(Edward Stachura,1937—1979),波兰诗人、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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