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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不管多难分难舍,要走的终归留不住。

南钦站在衣柜前,打开门呆呆看着里面,没有良宴的衣服,她连收拾行李都不能为他做。

他倒不介意,从身后揽她,把两张纸递给她,“这是共霞路和零和路的房契,还有银行里的存票,你离开陏园一样都没带走,现在全部物归原主。我不在的日子里好好照顾自己,寘台那边不爱走动就不走动,自己的身体要当心。陏园的勤务我都调过来了,一来时局不稳,二来……你不想见的人也能给你挡驾。”

虽然她粉饰太平,他暗里却都知道。她努力让他放心,他努力装作不知情,都是善意的,然而都是欺骗。

他穿着空军制服,草黄色的轻便布料,肩头金绣肩章上缀着一颗耀眼的将星。临要出门戴上军帽,不一会儿就汗水氤氲了。南钦送他到门口,抬手给他掖掖汗,轻声嘱咐:“到了前线千万要注意安全,如果有条件,想办法给我报个平安,我在家里盼着的。”

“我知道。”他捏捏她的手,冲她微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我保证。”又对廊下佣人道,“好好照顾少夫人,照顾得好,自然给你们加工钱。要是有谁偷奸耍滑,让我知道了,活剥了她的皮!”

众人皆一凛,弓腰道是。

南钦笑道:“好了,我会当心自己的,你也别大呼小叫的吓唬人。”看车来了,故作大方地推他,“走吧,早去早回。”

彼此都沉默下来,良宴退后一步,手上并没有松开。他这样子,实在叫人难过。气氛那么压抑,这种痛苦更胜她当初离开陏园时。她也抛开矜持了,上前紧紧抱他,“良宴,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他亲她的耳朵,亲她的额头,“我答应你,我一定平安回来。”

他们难舍难分,俞绕良站在车旁也不忍心打搅。可是眼看时间要到了,再耽搁下去怕会乱了大局,便犹豫着提醒,“二少,再有半小时就该登机了。”

良宴没办法,只得松开她。捋捋她的头发道:“外面热,你进去。”说完狠起心肠坐进车里,没有再回头看她。

车子开出花园甬道绝尘而去,很快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不见了。南钦站在台阶下,突然感觉心都空了。吵着闹着要和他离婚,但是似乎知道他不会从她生活里消失,她还是有底气的。现在他出征了,离开了楘州不知归期,他前脚走,她后脚就开始惊惶,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支撑不起这个身体来。

孙妈赶紧上来搀她,“少夫人大肚皮了,一个人担两个人的份量,不好在外面晒的,晒出痧来要难受死了。先生是少将,不会亲自上阵,你放心好了。”

南钦木蹬蹬回到客厅里,愣着眼坐在沙发上看座钟。秒针滴滴答答地转,她晓得他十二点准时起飞,子母针重合时忙去窗口张望。空军基地离这里略有些路程,但是编了队的机群声势大,总能够看得清的。可是等了好久,渺茫天际只有滑翔而过的候鸟,没有看到一架战斗机升空。

丫头端了阿胶鸡蛋汤来,探头瞧了瞧,“少夫人别看了,零和路离空军署有程子路,这里看不见的。厨房里熬了阿胶给您安胎,您坐下休息一会儿。”

南钦无奈退回来,吃了两口不爱那个味道,还是推开了。歪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屋顶上的黄铜吊扇发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天黑了,思忖着良宴应该已经到周口了吧!她也静下心来了,余下的日子就只剩等待了。

以前读报纸不甚关心战局,现在尽挑这些新闻来看。形势不容乐观,这里一个团遭到围困,那里一个旅全军覆没了,她觉得心头发凉,半天缓不过劲来。记者还附上了战区的照片,真正烽火连天,满地残垣。她有时候举着报纸下死劲地瞪着,仿佛透过那些狼烟能看见良宴的脸。

楘州倒还算安全,无线电里说冯克宽大帅也已经整装待发,誓死保卫党国安危。寘台现在应该也忙作一团,没有人注意她,让她静静地在这里过日子也很好。就是良宴去了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报纸上提到空军,不过是歼灭了多少架敌机,自身损伤了多少,具体不到个人。

外面兵荒马乱,楘州城里也试了好几回防空警报。尖锐悠长的鸣笛在青天白日里回荡,像个巨大的盅罩,罩住城里所有人。南钦有时候也会心慌,生怕两地都开战,她万一要逃难,良宴回来了会找不见她。华北战火是否有可能蔓延到华东,连最权威的军事专家都没办法肯定,于是大家终日惶惶不安着。雅言打电话过来,说起她向冯夫人恳求让她回寘台,冯夫人一口就回绝了。雅言在话筒里齉着鼻子,南钦却无所谓。冯家早就不拿她当自己人了,真让她回去她也不愿意。

某天接了个电话,一听声音居然是南葭。她大为吃惊,“姐姐?你在哪里?回楘州了么?”

南葭说:“我昨天到的,现在住在和平饭店。外面好乱啊,我担心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你,你现在好吗?”

南钦孤独了那么久,忽然接到亲人的电话,简直高兴得手足无措。她用力捏住话筒,颤着嗓子道:“我很好,你好不好?怎么住饭店呢,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头不说话了,隔了会儿才道:“我没脸见你。”

南钦一窒,她知道南葭还在为不告而别自责。也许已经花光了离婚所得,也许和金鹤鸣闹翻了,所以无法面对她了。这样的年月,还计较那些做什么!她好言安抚她,“你不要在饭店住了,外面终不及家里好。你还不知道吧,我怀孕了。你来同我做伴,我也好有个依靠。”

南葭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

南钦很久没那么高兴了,在电话前想了好久,说起来自己也没有人情味,寅初上次受伤到现在,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他大约也灰了心,再没找过她。原本觉得就这么断了联系也蛮好,可是南葭回来了,就算他们夫妻缘尽,嘉树也有权利见见母亲。

她拨通了白公馆的电话,阿妈请她稍待,嗑托一声搁下,远远大喊起来,“先生,二小姐找你呀!”

窸窸窣窣一阵,传来他低低的嗓音,“眉妩……”

他这样称呼她,总能勾起她很多回忆。他的感情她终究无法回应,只有对不起他了。她叹息,“姐夫,你好些了么?”

寅初嗯了声,“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

“我对不起你,一直想问你……姐夫……”她讪讪道,“你会原谅我吧?”

那边有轻微的抽泣,隔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我不怪你,永远不会怪你。错的时间没有遇到对的人,是命。”

那一枪为他不堪的心思画上了句点,没有再经历如何的撕心裂肺,他知道她心里只有良宴。他们和好了,他们依依不舍,他们有共同的孩子,他再出现也是妄作小人。

他说得很平静,反叫南钦心里更难过。难过后又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赊欠了六年的情债一笔勾销,她如今没有任何负累了。

“南葭回来了,你知道吗?”

寅初仍旧没有起伏,“是吗?她一个人么?”

南钦说:“她一个人住在饭店里,我看不安全,还是请她住到零和路来。姐夫,你来吗?来见见她吧!”

“不了。”他说,“我想她也未必愿意见到我。”

他们的离婚是一本正经的,不像她和良宴,简直如同儿戏。南钦有些失望,也不能勉强他,只得道:“那以后再说吧,什么时候等你方便了,让嘉树和她碰个头也好。”

放下电话她就去门前等着,风吹过来,吹起她鬓角的头发,纷纷乱乱落在嘴唇上,痒梭梭的。

南葭的黄包车到了,她从车上下来,行李不多,只有一个铆钉皮箱。她穿着套装,带了顶披网纱的草帽,隔着网子看不清脸,单看见露在外面的两片涂得亮闪闪的红唇。

南钦撑着阳伞接应她,她把面纱撩了起来,精致的五官精致的妆容,她任何时候都是光彩照人的。

“姐姐。”她分外欣喜,亲热地上前搂她的胳膊。

她慢慢笑了,看见她穿着没有腰身的筒裙打趣她,“直上直下像只饼干桶。”

姊妹两个相携进了大厅里,佣人阿妈切冰湃过的西瓜来,整整齐齐的三角形码在盘子里,上面戳着一支支牙签。南钦往前推推,“路上很热吧?”

“还好。”南葭把帽子摘下来放在一边,无可奈何道:“我现在来投奔你了,我和姓金的完了,这个王八蛋,花着我的钱,还在外面轧姘头。”

南钦记得良宴说过,南葭不花完那些钱不会回来,果然是的。也罢,吃一堑长一智,人能全须全尾就已经很好了。

“算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你在外面飘着我也每天牵挂,眼下回来了再好也没有。”她笑道,“良宴不在,我一个人怪冷清的。你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等我生孩子的时候帮把手,我心里也踏实点。”

南葭问:“你婆家的人呢?你和良宴的事我也听说了,冯家不肯再接受你么?”

南钦笑了笑,“他们不接受我没关系,我有良宴就够了。”

南葭怜悯地望着她,“南家祖坟上一定是风水不好,我们俩的婚姻都那么不顺遂。”

南钦说:“等仗打完了回老家看看吧!父亲葬在北京,我们都在楘州,逢年过节连香火都受不着,想想我们真是不孝。”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和姐夫联系?嘉树接上来了,也在楘州呢!其实你和姐夫要是能复合,嘉树一定会很高兴。”

南葭脸上笼上了阴霾,“我不是没想过,可是我做了太多错事,只怕寅初不能再原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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