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阮江白将食谱交与甄奇,便背了药箱,去外行医。晚夕直到掌灯方归。
一连今日都是如此,慕若初闲来无事,便会随阮江白同去,帮个下手。
这日慕若初带着常远,陪阮江白行医至晚,待要归家时,却见街头走来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上前叫道:“谁是阮江白?”
阮江白一愣,上前一步说道:“在下便是。”
汉子道:“我大哥害了病,听闻你医术了得,快随我去与大哥瞧病。”
慕若初见这汉子皮肤黝黑,一脸横肉,怎么看怎么像戏里的张飞,因问道:“不知这位好汉的大哥在何处?”
那汉子不耐烦道:“你管在何处!只管随我去便是,再啰嗦一句,我叫你好看。”
阮江白蹙眉,正要发作,慕若初摇头暗示他别惹事,向那汉子道:“好吧,我们随你去便是。”
那汉子道:“我只要阮江白去,谁要你去了?”说着上前拉了阮江白便走。
常远见那汉子无礼,就要动手,被慕若初拦住,小声吩咐道:“远远跟着,找到落脚处速去找人来,休要冲动行事。”然后追过去笑道:“这位好汉,我是给先生打下手的,若先生用得着我时,我不在,倒耽搁了你们大哥的病情,如何是好?”
那汉子听了有理,便道:“那你便和他一起去吧!”说着走到路口马车前,将阮江白举货物一般举起来,塞进马车里,又过来抓起慕若初,也扔了进去,坐上马车疾驰而去。
马车里,慕若初趴在阮江白身上,两人紧贴在一起,随着马车颠簸,半晌不得起身。
慕若初挣扎坐起,呆愣愣看着她,半晌才惊诧道:“你....你是女人?”
阮江白脸色煞白,眼神绝望而痛苦,抱膝缩在角落,沉吟不语。
慕若初见她如此,心中了然,柔声道:“先生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想来先生定有苦衷。先生放心,我必不会对一个人说。”
阮江白紧紧盯着慕若初,仿佛要看透她的心思。慕若初亦不回避她的目光,与她四目相对,眼里满是坦然。
阮江白看了她良久,心渐渐安定下来,缓缓道:“阮家世代行医,医术只传男不传女。家父年近半百才有了我,不想竟是个女儿,为了瞒过宗亲,父亲从小将我假作男儿养大,教我医术,让我将阮氏医馆传承下去。”
慕若初听了,沉默半晌,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阮江白感激的望着她,才要开口,就见马车骤停,那汉子掀开帘子道:“到地儿了,快下来。”
两人闭了口,急忙下得马车,抬眼一看,却是停在了会仙酒楼门前。
慕若初心下想着:莫非这就是我的劫?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走着瞧吧。
如此想着,随那汉子进了酒楼,上得二层,进到一间客房,汉子向屏风后的卧床喊道:“哥哥,大夫寻来了。”
就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来,彬彬有礼作揖笑道:“阮先生,我这兄弟无礼,唐突了先生。我家哥哥害了病,劳先生一看。”
阮江白与慕若初对视一眼,点头道:“引我去看病人。”
那男子迎阮江白与慕若初绕进屏风,就见床上躺着一个黑脸男子,正咳嗽的厉害。阮江白走上前坐下,与他诊脉,半晌才说道:“官人忧思过重,气血郁结,又受了些风寒,不妨,我开一副药来,吃两日便可痊愈。”
黑脸男子虚弱道:“有劳大夫。”
旁边的汉子叫嚷道:“我哥哥吃了几日的药都不见好,你说吃你的药两日便好?唬谁呢?俺不信你!”
黑脸男人咳喝道:“铁牛!休得无礼!”说罢便剧烈咳嗽起来。
阮江白见了,忙从药箱内取出一个瓷盒,打开来取出一粒丸药,与黑脸男人服下。
那男人服下药后,果然缓和下来,脸色黑红,虚弱道:“我这兄弟无礼,先生莫怪。”
阮江白摇摇头,走到桌前写下药方,递与那书生模样的男子,道:“我这两日一直在东华门街口行医,两日后,若官人病还不好,还来寻我便是。”
男子点头道谢,令铁牛好生送二人回去。
慕若初一脸恐惧道:“不必了,我们自雇车马去便是。”
黑脸男人见她害怕,对男子道:“铁牛凶悍,你去送送先生吧。”
那男子点头,拿出十两诊金递与阮江白,道:“我送二位回府。”
阮江白接过诊金,说道:“那便有劳兄台了。”
出得会仙楼,二人上了来时那辆马车,与那斯文男子说了住址,马车便往甄府行去。慕若初蹙眉沉思,那黑脸男人唤那泼皮铁牛,看来他便是宋江了。马车外这男子看起来像个谋士,莫不是吴用?
一路想着,来至甄府,慕若初两个下得马车,互道了谢,送那人马车离去,方回府去。
甄奇早在前厅等候,见她二人回来,焦急道:“初儿,我才差人去寻,只说你们两个已经不在东华门了,你两个去了哪里?怎的这早晚才回来?把你姐姐急得要不得。”
慕若初笑道:“不过是去一家酒楼替人瞧了回病,因此回来晚了。我去后面看看姐姐。”于是辞了阮江白,走到金莲院里,解释一番,两个一处用了晚饭,坐着摸牌闲聊不提。
——
自从知道那阮江白是女子之后,慕若初便与更她较往日更亲近了些,两人直以兄妹相称,亲厚无比。
金莲看在眼里,不由担心,这日晚夕同榻而卧时,一脸凝重的对慕若初道:“初儿,你与那阮先生也太亲近了。莫不是你见他模样生的俊,对他有了别的心思?”
慕若初一听,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才待辩解,金莲又说道:“你如今可是有夫之妇,阿离待你又是千般宠爱,百般体贴,他才走了十来日,你就变心不成?你可不能做这等不义之事。”
慕若初惊诧道:“金莲姐!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红杏出墙,与阮哥哥有首尾?”
金莲道:“你别恼,我虽不信你是那样的人,但别人并不知你性情,见你和别的男子那般亲密,传出些闲话来,也不好。”
慕若初点头道:“在外人面前我自会注意分寸,不会落人口实的。我和阮哥哥的情意,同金莲姐是一样的。”
金莲听了,说道:“你如此说,我才放心了。”
慕若初望着帐上的鸳鸯戏水图,叹息道:“阿离临行前说过,此去七八日必回的。可如今他已去了十余日,还未归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稳。”
金莲道:“阿离兄弟身手了得,哪里会出什么事?”说着指了指她的眉心,笑嘻嘻道:“你呀!你这是闺房寂寞,思念情郎了。”
慕若初羞嗔道:“金莲姐!你休拿我取笑!我看你是巴不得阿离快些回来,好带我走,省的我日日赖在你屋里,害你和姐夫不得团聚!”
金莲听了,也羞红了脸,啐她道:“呸!你这油嘴儿!嘴上再没有个饶人的!”两个说笑一阵,方睡下。
——
这日后晌,慕若初和金莲正在院子里浇花,就听小红欣喜喊道:“少爷!你可回来了!”
慕若初闻声抬头望去,果真见南宫离站在角门外,忙丢下水壶,奔过去抱住他,欣喜道:“阿离!你可回来了!不是说七八日必回吗?怎么今日才回?担心死我了!”
金莲在院子里笑道:“阿离兄弟可算回来了,你不知,初儿这几日想你想的茶饭不思哩。”
慕若初脸上的笑渐渐僵下来,抱住他的手缓缓松开,抬头看向他的眼神满含疑惑,只见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满面沧桑,眼神毫无喜色,一双通红的眼睛中满是痛苦。
慕若初吃了一惊,问道:“阿离,出...出什么事了?”
南宫离盯着她,右手紧紧握着佩剑,声音嘶哑道:“是你联合梁氏酒庄,害我哥哥性命!是也不是?!”
慕若初一愣,突然想起曾经受伤时梦里闪过的画面,支吾道:“我...我...”
南宫离眉头紧锁,恨恨道:“哥哥生前待你百般疼爱,你为何要害他性命?!”
慕若初大脑一片混沌,不由后退两步。潘金莲见两人不对,走过来问道:“初儿,阿离,你两个怎么了?”
慕若初稳了稳心神,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道:“没事,姐姐先回去吧,我和阿离有话说。”转而对南宫离道:“有话出去说吧,姐姐有身孕,别害她动了胎气。”说着先行朝外走去。
南宫离紧随其后,两人一直走到一个凉亭上,慕若初坐在亭中的凉凳上,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辩白,南宫离如雕塑一般立在石矶上,静静看着她,等她开口。
良久,慕若初定定看着南宫离,问道:“阿离,你如何断定,你哥哥是我害死的?”
南宫离道:“哥哥去后,陈伯去了梁氏酒庄,无意间听梁家父子聊起此事,他们利用完你后,又借机想杀了你,因你命大,才逃过一劫。”
慕若初听了,努力想记起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沉吟半晌,终于说道:“阿离,你信我吗?我是慕若初,不是秦鸢!说来天方夜谭,可我的确是从少年后的未来,误入了秦鸢的身体,来到这里的!我来到这里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二哥!阿离,我是慕若初,我不认得你哥哥,不是不记得,而是压根不认识,你信吗?”她反复说着,一再强调自己不是秦鸢,她的眼眸炽热,她知道,这太不像真话,可她仍然相信,阿离会信她。
南宫离惊愕不已,仿佛在听天书奇谭一般,怔了半晌,沉声道:“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慕若初眼神一滞,声音颤抖道:“我知道这很荒唐,可你觉得我会骗你吗?我和你从前熟识的嫂嫂,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南宫离表情痛苦,眼眸通红,两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已让他头脑混沌不已,根本无法思考,他摇着头,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慕若初眼中的炽热渐渐凝固,她最亲近的人,她原本要相伴一生的人,却不信她。望他半晌,淡淡问道:“你不信我?”
南宫离眼神复杂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慕若初又问道:“你认定是我害死了你哥哥,你回来,是为你哥哥报仇的?”
南宫离用力握了握佩剑,道:“对,梁氏父子已死。”
慕若初心脏猛的一抽,冷哼一声,说道:“你既不信我,那便动手吧。”说罢起身站在他面前,紧紧的盯着他。
南宫离眉心紧蹙,终于抽出剑,指向她。
寒凛凛、冷冰冰的剑气向慕若初袭来,她不禁暗想,难道这就是那青衣道人所说的劫?也许一觉醒来,自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吧。
两人四目相对,站了良久,南宫离眼中极度痛苦,手中的剑仿佛千百斤重,脑中忽而想起陈伯老泪纵横的哭诉,忽而想起哥哥的脸。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深深望着她,幽幽道:“初儿别怕,黄泉路上,我会陪着你!”说罢闭上眼睛,一剑刺出。
一声闷哼传来,南宫离睁开眼睛,就见那剑锋已深深刺进慕若初胸口,她藕荷色纱衫上溢出鲜红的血,刺目惊心。
南宫离眼看她向后倒去,忙伸手拦腰将她接住,揽入怀中,他心痛至极,不愿再面对这一切,说道:“别怕,我就来陪你!”一面挥剑横向自己颈间。
慕若初伸手握住剑,阻止他自刎,声音微弱道:“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南宫离慌忙松开剑,说道:“你说,我都应你!”
慕若初看着他的眼神凛冽刺骨,声音虚弱而坚定道:“不许你随我一起死。无论是生是死,人间地府,我都不愿再见你!你我夫妻之情,就此结束。”
南宫离惊恐无比,他想过最糟的结局,便是亲手杀了她,再陪她一起死。他从未料到,她会不要他了!他声调近乎哀求道:“不!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别不要我,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慕若初凄惨一笑,微微摇头道:“不要了,我不要你了,你快走吧...上梁山也好...隐姓埋名也好,别再回来了。二哥他...不会放过你的。我不想他因我获罪。你走吧...走吧...”
她渐渐没了声息,双眸失去光彩,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毫无生气的垂在他怀里。
南宫离五内俱裂,望着她不知所措。她不想见到自己,可要他活着面对这一切,简直比死还痛苦千万倍。
却说金莲因久不见他二人回来,便使小红去找,小红四处寻着,远远看见亭外两人,于是一面喊着:“少爷少夫人,潘姐姐找你们哩。”一面走过去。
小红走到近前,看见南宫离抱着满身鲜血的慕若初,如失了魂儿一般对她的出现置若罔闻。吓得小红魂飞天外,失声叫:“初姐姐!”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惊恐的看看地上南宫离那染血的佩剑,再看看面色惨白的南宫离,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向金莲院跑去,跑出几步,忽然想到若惊了潘金莲的胎就不好了,于是又转向前头大厅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