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南宫离起来,看看慕若初还睡着,于是蹑足下床,披了衣服走回摘星小筑梳洗更衣。然后出门往早市上买了一只活鸡,两只活鸭,回来走到后花园去喂雪狼。
看看天色灰蒙蒙的,朔风凛凛,吹得落叶满地,银杏树下更如下黄金雨一般,黄灿灿的落叶随风飘落。南宫离痴看了一会儿,走到前面,对小红道:“天气凉了,我去采买些银炭柴炭来,若她喊冷,你便叫刘实、常远把库房暖炉抬出来,给她笼上火。”
小红应道:“是。奴记下了。”
南宫离又道:“把她过冬的衣服都拿出来晒晒,放在上头,若她要出门,记得叫她披上风氅。”
小红应是,笑道:“少爷待少夫人真好。”南宫离脸色一红,迈步去了。
——
慕若初起来后,见外头寒风吹的正劲,便懒怠出门,只穿着家常衣服,披了件烟粉毛衫儿,坐在外间罗汉榻上,叫小红拿粥饭来吃。正吃着,就见素儿抱着一个大包袱走进来,放进卧房,又走出去。须臾又抱着一个包袱进来。于是叫住素儿问道:“素儿,你做什么左一趟右一趟的往屋里搬东西?”
素儿笑道:“奴拿的是少爷的过冬衣服,眼看一日冷似一日了,难道还叫少爷每天早起穿着亵衣走回那边换衣服不成?那可不是要冻坏的。”
慕若初听这般说,便道:“把我夏月穿的衣服收起来,放到金莲姐房中的橱柜去,腾出一扇橱柜来,放阿离的衣服。”
素儿笑着应是,又说道:“我见少爷衣橱里,没有一件大毛的挡风。”
慕若初恍然,随即道:“听说你针脚活出色,库房还有别人送的貂皮,黑狐皮,你拿出来,替阿离做两件披风吧。”
素儿喜的应道:“是,素儿必当用心做。”说罢退下。
吃过饭,慕若初向窗外望去,见刘实、常远在打扫落叶,金灿灿的银杏叶被他们扫成一堆堆小丘,像一座座小金山。看了一会儿,听见院中脚步人声响动,于是走出去看,却是阿离拉了两大车炭来,正令几个工匠向库房抬。
慕若初下得楼去,问道:“阿离,你没去城外啊?这早晚就把炭买好了?”
南宫离见她只披着毛衫儿就出来,忙道:“风这样大,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快回房去。”
慕若初笑道:“哪里就冷死我了。”正说着,就见小红拿了一件大红羽缎的斗篷来,与慕若初披上。
慕若初无奈道:“这才十月中旬,就拿这东西来穿,再冷些可怎么处?”
一时看工匠卸完炭,南宫离与工头结账,每个工匠与了一两银子辛苦钱,送了出去。回来便对慕若初说:“我该走了,你可要出去?我送你。”
慕若初道:“我下午才去铺子里盘账,眼看快到日中了,你吃了饭再去?”
南宫离道:“不了,天气愈发冷了,锦园得赶在腊月前竣工,来年开春引入河水,便一切完备了。”
慕若初听了,说道:“那你送我去冯府吧,我要和少游商议招商事宜,争取年前招满,装修停当,年后便营业。”于是回房换了衣服,披大红羽缎斗篷,阿离骑马载她往冯府去了。
来至冯府门首,慕若初下马嘱咐阿离道:“早些回来,直接到铺子接我,咱们一起去大哥家。”阿离应着迳往城外去驶去。
走进府中,小厮回说冯少游不在府中,于是慕若初走到大娘子房里,只见李芝兰正在房中看奶娘丫头哄月儿玩儿,见慕若初来了,连忙让到炕上,命小厮道:“快去请你们爷回来,就说南宫夫人来了。”小厮应着去了。
慕若初笑道:“南宫夫人?只怕少游一时不知是谁。”
李芝兰笑道:“你如今嫁了人,自然要如此称呼。”
慕若初不置可否,拿了拨浪鼓逗月儿顽,说道:“嫂子把月儿养的真好,白胖儿的,她将来一定视你为亲娘。那五娘子如何了?”
李芝兰叹息一声,道:“她自生下月儿,就落下下红之症,如今已起不来床了,大夫说,只怕熬不过开春呢。”
正说话间,就见冯少游大步走来,向慕若初作揖道:“不知南宫夫人光降,失礼,失礼!”
慕若初笑道:“冯员外好啊!”
冯少游一愣,笑道:“听你如此称呼,还真是别扭。”
慕若初道:“我听你叫我南宫夫人也极别扭,难道我嫁了人,就没名字了不成?你我只管如从前一样才好,且莫生分。”
冯少游喜笑颜开,说道:“我就知道,若初永远是若初,便是嫁了人,也不会变。”
慕若初道:“我今日找你来,是为商讨招商一事。”
冯少游笑道:“走,我让厨下整置一桌好酒菜,咱们到花园的卷棚子里边吃边聊。”
于是慕若初辞了李芝兰,随冯少游来到花园的藏春阁中,但见阁中放着一个大鼎,沉水香烟缭绕升腾;案上摆着水仙花儿,室内温暖如春,清香四溢。慕若初脱下斗篷,搭在椅背上,冯少游笑道:“还未初雪,你就把这斗篷穿上了?我知道你怕冷,不想竟怕的如此。”
慕若初坐在一个铺弹墨软垫的椅子上,笑道:“有一种冷,是你家相公觉得你冷。”冯少游听了,笑的前仰后合。
须臾,丫鬟小厮们端上酒菜来,铺设桌案整齐。两人一面饮酒吃菜,一面谈话。
慕若初说道:“如今锦园里,东西两边一共盖了四十间商铺,你需招四十家商户。还不可尽相同的,虽然咱们在那儿有酒楼,但小的酒肆、茶馆还是要有的,还有些羹店、药铺、杂食店、水果店、点心铺子、蜜饯果脯之类,务必各有特色。”
冯少游边喝酒边思忖半日,道:“如此说,只在阳谷县里招怕是不够,还要到邻县找找才行。”
慕若初吃了一块兔肉,说道:“这也使得。横竖那铺子都是二层小楼,可以让他们楼下做买卖,楼上住。”
冯少游问道:“那你一年预备收多少银子租?”
慕若初道:“凡年前签合同的,两年内免租。”
冯少游吃了一惊,险些噎住,拿酒顺了顺,问道:“什么?免租银?那咱们岂不要亏了?”
慕若初道:“原也不为赚这些商户的钱,不过借着他们,吸引更多客源罢了。”
冯少游又问:“倘若他们中途跑了怎么办?”
慕若初笑道:“就要你费心,找知根知底的来,虽说两年免租,押金还是要交的,就押三十两银子在咱们这里,两年后,凡不想在此营生者,未违反契约的,便如数退还押金。若还要在这儿做营生,押金不退,每年另交租银,金额再定。若一年内有违反契约的,扣除罚的银子,需将押金补齐。”
冯少游又是一惊,道:“那如何算违反契约呢?”
慕若初笑道:“既在我锦园做生意,有些规矩一定要守的。第一便是不可卖假货、次货,第二不可抬高卖价,第三不可得罪客人,商户之间不得在锦园发生争执。第四,除节日外,每日需辰时开店,亥时打烊,开店只可早,不可迟,打烊只可迟,不可早。”说着饮了口酒,又道:“还有,不可损坏房屋,不得占用规定以外的地儿,不可乱扔垃圾,那些卖杂食的,要把垃圾扔在专设的垃圾桶里,不许毁坏锦园的花草树木。”说罢想了一会儿,道:“暂时只想到这些,若日后还有,我再告诉你。”
冯少游听的目瞪口呆,听她说完,拍腿叫道:“嗳呀!若初真是女中诸葛,你这番心思,就是我也想不到啊!”说着举杯道:“来,我敬女诸葛一杯。”
慕若初得意的笑道:“承让承让。”说罢举起酒来吃了,又道:“我不能再吃酒了,一会儿还要到铺子里算账。若算错了,这个月可没你的份利。”
冯少游笑道:“那我叫人拿壶茉莉甜酒来你吃,那酒不醉人。”于是叫丫鬟马上茉莉酒来,替若初满斟了一杯,举杯道:“来,这一杯,敬若初又变回从前的若初了!你可不知道,我和梅兄这段日子可为你急的要不得。”
慕若初垂眸半晌,望向冯少游,说道:“谢谢你,少游。”说罢端起酒一饮而尽。
冯少游也满饮一杯,笑道:“谢什么,我又没为你做什么,我只恨自己没从小习武,练得一身好拳脚,否则那日娶你的,可就是我了。”
慕若初笑道:“那我更得多谢你了。”又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其实能娶我,也不见得是福气。”
冯少游饮下一杯酒,说道:“你若能嫁我,哪怕是为了赌气,哪怕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春梦,我也愿意。”
慕若初眼神一暗,勉强笑道:“你又吃醉了,我可没功夫听你这些醉话了,这便去吧,改日再聚。”说罢起身拿了斗篷披上,就要走。
冯少游道:“我正好要出门,便送你去吧。”于是叫小厮备了马车,送慕若初去了织女坊。
——
黄昏时分,天气愈发阴沉,寒风也愈发刺骨,南宫离城外回来,走到织女坊,见慕若初正在和玉娘合账。胡氏姊妹和张嫂还在灯下缝衣。于是走过去唤道:“初儿。”
慕若初听见这个称呼,登时一愣,忙转身看去,却是阿离。于是笑道:“阿离,你来了?”
玉娘等人也才发现他来,都问了好,胡杏儿笑道:“南宫少爷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慕若初笑道:“他习武之人,走路自然轻。”又对南宫离道:“阿离,你先坐坐,我就好了。”
南宫离一旁椅子上坐了,独自出神。方才她眼里闪过的失望,没逃过他的眼睛。
一盏茶功夫,慕若初算清了帐,嘱咐玉娘几句,走到南宫离身边道:“阿离,咱们走吧。”见他恍若未闻,推了推他道:“阿离?想什么呢?走了。”
南宫离这才回神,忙起身道:“好,我去牵马过来。”
慕若初拿了几匹包好的尺头,走出来,南宫离已骑马等在门外,慕若初拉着他的手翻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骥,往牛皮巷武大家驶去。
一路上,慕若初把今日和冯少游所商议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南宫离听了,只点头说:“嫂嫂思虑周到。”
慕若初转头看他,问道:“你怎么了?”
南宫离道:“没怎的。”
慕若初转过头去,良久,说道:“待会儿到了武大哥家,可别叫错了。”南宫离沉默不语。
到武大家,院门还未关,屋子里的烛光映在院中,慕若初挽着阿离,走进来唤道:“大哥大嫂,我和阿离来看你们了。”
话音刚落,哑娘先迎出来,看见二人,忙让进屋。武大坐在屋内长椅上,看了两人一眼,冷哼一声,道:“你来做什么?”
慕若初将尺头放到桌上,笑道:“眼看天见冷了,我拿了些尺头来,与大哥大嫂裁制冬衣。”
哑娘掇来两个凳子,让两人坐了,便去厨房整置饭菜。
武大没好气道:“只当我们两家不认得罢了,又来做什么?你只告诉我,二郎究竟去了哪里?都半月有余了,为何还不回来?”
慕若初道:“二哥走的神秘,连我也没有告诉去了哪里,他只说,此去前程未卜,叫我替他照顾大哥大嫂。”
武大忙问道:“什么叫前程未卜?”
慕若初摇头道:“我也不知,他未与我说清楚,便走了。”
武大拍着桌案,急道:“你为何不拦住他?”
慕若初苦笑道:“我若能留住他,如何不留?只是他心意已决,任我再三挽留,也无用。”
南宫离道:“大哥要怪,便怪阿离好了,若当日阿离在家,定会拼死留下二哥,可娘子一介女流,如何能拦下二哥?”
武大泪眼婆娑,唉声叹气半晌,问慕若初道:“就算他去了,你为何就嫁了人?如何不等他回来?”
慕若初强忍住心中刀割般痛楚,面上挂了笑道:“他走时说了,此去不知结果,叫我不必等他。”
武大不敢置信道:“你——所以他前脚刚走,你就急急的嫁了人?”
慕若初沉下脸来,说道:“随大哥怎么说,如今我已嫁阿离为妻,无论如何,你是我们大哥,若日后家中有事,只管来初园找我和阿离。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大哥大嫂吃饭,告辞。”说罢转身便去。
阿离见她匆匆的走了,也起身告辞,追了出去。武大原要叫住,犹豫半晌,仍未喊出口,只是叹气。
——
回到初园,慕若初只吃了半碗粥,便推冷回了房间,钻进衾被中,闷起来。
南宫离在书房中,直坐到二更将尽,方回屋。走到床前,就见慕若初仍旧面朝里躺着,似是睡了。于是脱衣上床,平躺了闭上眼准备入梦。才闭了一会儿眼,忽觉她身子颤抖了几下,随即便有抽泣之声,南宫离登时坐转头看向她,轻声问道:“嫂嫂,你怎么了?”
慕若初仍旧阖着眼,泪水从眼角涌出,阿离坐起身,凑近她,才要唤,只听她口中含糊不清、喃喃呓语着什么“二哥...别走...”“阿离...对不起......”
南宫离心中似被钝器猛的一击,怔了半日,起身下床,一件衣衫没披,走到在外间椅子上整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