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种约定,在每天的清晨和黄昏进行着。没有人说得清这支队伍蕴藏着多大的能量,当他们跨上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从一条条弯曲的岔道涌向北多公路时,这条动脉,就这么承载了速度,承载了赶超,也承载了新潮。】
生活如诗潮涌动
这条公路翻山越岭而去,它一头连着县城,一头伸向多宝,其中间地带就是北山乡了,人们都叫它“北多公路”。
10公里的长度,就是它横穿北山乡的全部里程。
它洞开了县城北面的门户,牵引着这片广袤土地上匆忙的脚步,成为当地连贯西北乡村最具活力的一条大动脉。
公路上车如水流,人如梭织。这样的场面,常常让这里的人们感觉到,他们的生活,在时代的河流,随时都发生着新的变化。
仿佛是一种约定,在每天的清晨和黄昏进行着。没有人说得清这支队伍蕴藏着多大的能量,当他们跨上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从一条条弯曲的岔道涌向北多公路时,这条动脉,就这么承载了速度,承载了赶超,也承载了新潮。
打工者的潮流,诠释了当代农民的新时尚。
然而,在北多公路的两旁,在岔道的尽头,在打工潮的背后,北山还有一股浪潮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涌动,在时光下流淌,那就是诗潮。
这股浪潮,成就了北山诗歌之乡的美誉。
《棉花歌》与一个诗人
北山乡紧临县城,属襟带之地。历史上,这里的人们喜用“襟带”这个词眼,来形容它们之间不可分割的亲密关系。
毗邻商埠闹市,工商业的繁盛应当是北山的脸谱,诗潮从何而来,又怎样说起呢?
我们一走进北山,就与生于斯地的许明亮有了亲密接触。64岁的他,大半生从事教学研究,晚年退休在家,潜心诗赋。长期以来,他对本土人文有着耳濡目染的切身感受。
许明亮:还是小时候,我就觉得北山有它的特别之处,这就是诗歌在这片土地上的盛行。
他向我们提到了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首诗和一个人。
谁个园丁唤种花,种花须要种棉花。
他花仅足供人目,适体年年赖此花。
一着一眠花世界,应无孝子衣芦花。
花生自我花生我,花活我兮我活花。
……
这首《棉花歌》的作者名叫吴伞,北山乡夏家村人。
《棉花歌》诞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它顺应了当时“丰衣足食”的大生产气候,对农民与棉花互为依存的情状,作了朴素的表达。不难看出,这首诗抛弃了八股的遗风,也没有骈体的气息,完全一派现代自由诗的风格。据传,这首诗发表在《江西日报》上,还得到了当时邵式平省长的赞赏。
吴伞以一个诗人的风骨,酿造着诗意的生活,也构建了他传奇的人生。
1905年,29岁的吴伞在南昌参加清末最后一场科举考试。面试时,主考官见其姓名,心生不快,说世上无伞,你能一伞遮天不成?遂命其改名吴楫。吴伞道:“我上不敢与古人同名,下不敢与今人共号,四书五经无一伞字,故号伞而不改。”这番话自然难合主考官之意,也成了他落第的台词。一直以来,此事在吴伞故里被传为美谈。
吴伞长年在县城金街岭办私塾,一得空闲,便召集北山众诗人,在西街四美楼聚首,吟诗作赋,临风把盏,抒表才情。
我们有幸找到了吴伞的学生,76岁的许文华,他对当时的情景,记忆依然。
许文华:那时,北山诗人邵醉窗、王玉抱、吴剑光、徐诵青、吴笑天、邵益我、吴东阁,经常被吴伞邀请到四美楼,讲诗诵词。我年纪小,在他们中间一边听一边学。
今天的人们只能在回望中,感知他们品茶作诗的情景,想象里,那该是怎样的畅快淋漓。
北山因为有了他们,诗乡之门悄然打开。
吴伞42岁时双目失明,但仍以教书为生,他无法看清事物,却用双耳静听学子诵诗的声音,并校正其错读之处。
许文华记得,有个学生在读《千家诗》里“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时,错把“蓦”字读成“闯”字,看不见文字的吴伞当堂指出,此字应读“墨”字音。这足见他的典籍功底和对学子的责任担当,到了何等的程度。
1954年,吴伞去世。他一生著书六卷,它们是《劫余轩》《咏物春秋》《杂货店》《文化从新》《解放诗经》《撑天十柱》。今天,我们唯一能看到的,就只有《劫余轩》诗稿了。
我们异常小心地翻阅它,仿佛在翻阅诗人的一生。
这本残破的《劫余轩》,是吴伞的侄孙吴荣森前些年四处寻访所获,他按原稿面目,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整理和校误,才有了我们面前吴荣森的这本新册子。
诗歌贴满墙
一绣北山乡,处处好风光,山清水秀今胜昔,人民公社赛天堂。
二绣北山乡,诗歌贴满墙,文化部长来视察,诗歌之乡美名扬。
三绣北山乡,书记余世旺,去年领奖上北京,首长接见真荣光。
……
这首《十绣北山乡》民谣,上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在北山传唱多时。
50多年后的今天,还能唱出此歌的人少之又少。岁月淡化了人们的记忆。就是上面三段唱词,也是许明亮凭着几丝印象记录而来的。
它是北山乡在当时历史背景下的真实唱响。民谣中所放射的光芒,将北山诗乡向我们大大地推进了一步。
那是1958年,北山乡在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基础上,成立了人民公社,这在全国是同一盘棋。调整步伐阶段,人们的潜意识里难免有模糊的成分存在,这就需要一种寓教于乐的方式,来引领他们顺利过渡。
于是,一种令广大农民喜闻乐见的传统文化载体,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这就是打油诗。它的发起者便是《十绣北山乡》里唱到的余世旺。
那时,余世旺是北山公社副书记,思维敏捷、口齿伶俐是他的特长,加之颇懂诗文韵律,平时常有“四言八句”流露,这使得他的长处派上了大用场,以至产生了久远的影响。时至今日,许多老人对此还津津乐道,念念不忘。
今年81岁高龄的余传缘,当时担任北山公社第一书记,回忆当年,老人神采飞扬。
余传缘:赛诗,每个生产队开会之前都要赛诗,先是干部带头,再是群众。
余世旺首创的这种形式,就是把自己对新中国新生活的感受,写成打油诗、顺口溜,当着群众宣读,以激励农民一心一意“抓农业促生产”。会后,他又把写了诗的纸张贴在墙壁上,挂在麻绳上,让大家读,让大家学。许许多多的农民被感染了,农民写诗就这样成了气候。
余传缘:公社干部宿舍的走廊里都挂满了诗,每个村都一样。这在当时的北山农村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陶冶情操吧!
只可惜,我们无从找到当时北山农民诗的只言片语,余世旺也于10多年前离我们而去了。我们只有在奔走中,寻找生活遗留的点滴记忆,想望那段历史的天空。
不曾想,北山农民“诗歌贴满墙”的群众文化现象,被逐级上报,引起了国家文化部的关注,这才有了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驱车北山视察的一幕。
1958年9月,钱俊瑞来到了北山,他算是建国后国家部委级领导到都昌的第一人。
余传缘、余世旺自始至终陪同,汇报社情,介绍经验。余世旺情不自禁时,还吟出几首打油诗来。钱副部长身临其境,感慨有加,说北山不愧是诗歌之乡,此举当在全国推而广之。随之还信口编出四句顺口溜,夸赞余世旺:
书记是诗仙,三步有诗篇;北山赛诗会,全国旗一面。
很快,北山农民的这一文化气象,在全县乃至省内外,被效仿开来。
我看文词戏
有诗就有歌,有歌便有戏,北山一样都不缺。这片土地似乎总能得到它们的青睐,这里的人们对此怀有割舍不断的情结。
伍家湾村的伍以松,今年73岁,早年双眼无光。足不出户的他,只要一坐下来,就凝神静思,忆起年轻时的风光,情到深处,还唱上几段文词戏。这时候,他的手很自然地跟着音节,轻轻地拍打着沙发扶手,仿佛每拍打一下,走过的岁月又回返了一程。
他年少时,凭着读了5年私塾的功底,加入了村里的戏班。那些年月,戏班可演唱《文表借衣》《白蛇传》《三娘教子》《赶春头》《红鸾大喜》等10多部戏,没日没夜地出现在四里八村的戏台上。1960年,伍以松和全县5个群文工作者,出席了全省文教群英会,会上发的一枚小小的纪念章,他至今都保存着。
伍以松:戏班初创时,我们把黄梅县戏剧团的史师傅请了来,他教我们演戏,还带来了10多个戏本。那时候好热闹,学戏都有人看呐。
伍家湾的戏班风行时,吸纳了村里多数青年加盟,只字不识的于冬娥,靠师傅的口传,加上自己的死记硬背,很快走进了主角的行列。
我们把于冬娥请到伍以松家里,两人即兴为我们演唱了《文表借衣》开头的段子。
白:腹有诗书万卷,可叹家道贫寒;龙游千江水,虎奔万重山;男儿不立志,开口求人难……
唱:天上星星朗朗稀,莫笑穷人穿破衣;山间树木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
虽然,他们年迈音拙;也虽然,他们告别了戏台多年,但他们演唱起来,依然有板有眼,戏味十足,可谓风韵不减当年。
上世纪70年代末,文词戏班改唱《打猪草》《小保管上任》《风雷渡》等剧目,同样走红乡里。每年春节期间,县城搞文艺汇演,北山乡首先想到的是伍家湾的文词戏班。1998年1月10日,伍以松还参加了全县首届农民艺术节,他表演的传统曲艺剧目《王嬷嬷数鸡》,获得了优秀节目奖。这是他最后一次登台演戏。自此,眼睛的失明,让他无奈地告别了心爱的戏台。
当提起戏班如今的景况时,伍以松和于冬娥都露出难以言状的神情。时代的舞台,总有新的年轻队伍在登场,总有一些剧目退至幕后。
伍家湾的文词戏班已有许多角色远去了,儿孙们都朝着各自的理想打拼着,在“经济”一词使用频率如此之高的今天,年轻人容易放下的,往往可能就是上辈人看重的。
农闲或节日,戏班的演员们,还会自觉地走到一起,吹拉一阵,演唱一曲。他们常常以这样的方式,重温旧日时光。
虽说是“高腔曲弹腔戏,文词采茶打狗屁”,但文词戏来源于民间生活的土壤,具有拙朴的生命力。伍家湾戏班的演员们,依然固执地守望着它。
一个劳模的“三级跳”
人们都说三峡是长江的“三跳峡”。长江的发源地在西藏高原,在雪山,当它汇集成河,流经四川时,要一路跌下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湍急的水流才较为平缓下来。而对于北山乡堑头庙邵村56岁的邵国助而言,从捕鱼到养鱼,再到种棉花,也成了他人生的“三级跳”。
上世纪90年代,邵国助带领农民种棉花有功,获得了省劳模的殊荣,我们因此也叫他邵劳模。
他家的南面,就是矶山湖,在没有上坝、中坝和下坝拦截之前,矶山湖与鄱阳湖连为一体,是天然的港湾和捕捞场地。青少年时代,邵国助就是在这一带摇船撒网,捕鱼捞虾。渔民的日子,天天充满着浓浓的鱼虾味。
1977年至1978年,矶山湖上圩堤横亘,鄱阳湖水被截断,这里变得滩浅水瘦起来。邵国助只好将渔船拖过堤坝,在外湖继续着打鱼的营生。
10年后,矶山湖两岸滩涂排列着一块块方正的鱼池,蔚为大观。这就是都昌史上第一次靠引进外资,动用人工开挖的水产工程,属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的项目,编号2799。是它帮助邵国助实现了人生的“二级跳”。邵国助告别了在风雨飘摇中捕捞的光景,走上了精养水产的路子。他和妻子承包了20亩鱼池,对着书本养鱼,靠知识发财,邵国助周身披上了现代渔民的霞光。
1992年,全县棉花种植面积开始大于水稻面积。“良种加科技,县乡齐努力”,是当时的主题词。
邵国助种棉花比别人要多一个心眼,他对棉花生长期的关键环节都作着记录,还绘制图表,加以整理成册,供其他棉农借鉴学用。他是个地道的棉农,又俨然一个农业科技工作者。他还成功地栽培了新疆“矮密早”棉花品种,并保持了它的高亩产量。
邵国助种棉花真乃进入了《棉花歌》里的境界,“花生自我花生我,花活我兮我活花”。
今年,邵国助和妻子种植棉花有17亩之多。
邵国助:今年价格好,我算了一下,我的棉花可卖到6万多块钱。
时已入冬,大片白灿灿的棉花还在等待他的采摘。
一支新的队伍
2006年,北山乡一支新军得以集结出征,这就是诗词学会。缘于一份情愫,听命于诗魂的感召,他们希望在诗乡的土壤里,接续远逝的气息,萌发新生的气象。
他们以一种简朴的方式走到一起,营造诗意的文化氛围,来完成一种特有的使命。他们忘我地唱酬与书写,无论是透亮的表面,还是每一个细致入微的步骤,都印证了诗对于他们,早已具备了超于时空的魅惑之力。
在王光辉、吴荣森、邵徽栋、许明亮、吴德雨家里,常有诗友来访相聚。一杯茶、一支烟,一首诗稿聊半天。他们异于常人对诗的痴迷,酷似信徒对神的朝圣。今天,北山的诗潮,正是有了他们才又炫动一方。
从村党支部书记岗位退下来的吴德雨,承包池塘养起鱼来。日夜与鱼为伴的他,感到有鱼一样的悠闲,他猛然爆出别人无法理解的诗兴,让自己对生活有了种种挥之不去的联想。他拜师求艺,学着作诗。或许是因为晚年生活所需,他更愿意找到寄托心境的红丝带。
10年来,吴德雨创作的格律诗词有400余首,部分诗作还登上了国家级的书刊。由此,他成了北山诗词学会的佼佼者之一。
北山诗词学会每年出版一本《北山风韵》,到今年已有四本,每一本均收录百十名作者的数百篇诗作,新枝初绽、先贤遗韵、艺苑竞技,不一而足。
吴德雨:我的诗多数是写自己经历的生活。没有生活,便没有诗的生命。
在诗人们看来,生动的诗无一不是生活的馈赠。
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多彩的诗。
2010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