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喜欢丢自行车，桑越就更不喜欢，而且她还很伤心，她不是那种可以随便丢失一件东西的人。这其中有两个理由，一是她每天都要骑车三个小时才能完成从家到单位的来回路程，她对自行车有依赖性。另外一点和她的家庭状况有关，她和丈夫五年前双双下岗，开始丈夫给一个个体老板开车，她在一个朋友的金店里站柜台，日子也能过得去，可是自从去年丈夫出车祸以来，他们的生活质量连那些伪劣商品都不如了。丈夫的腿瘸了，他在家里待了有一年时间了而没有给这个日益衰败的家做任何贡献。而他的发财梦丝毫不减当年，他承诺过要让桑越过上富人的生活，他安慰桑越，终有一天会实现的。现在丈夫每月都从仅有的那点零花钱中挤出几十块去买福利彩票。虽然每次都是失败，丈夫的决心却坚如磐石。在这种清贫而简单的生活当中，桑越觉得自己的情绪十分糟糕，她的脆弱的心情是无法承受丢失一辆自行车的现实的。
那天下午桑越请了半天假，每月必到的例假时间已经过去五天了，还没有一点反应，她怀疑这次是不是真的怀孕，她既有些担心又有些兴奋。担心的是如果真的怀孕了，她不知道他们的生活该如何进行下去；兴奋的是她一直想要个孩子，这和丈夫林松的想法不太一致，林松坚持要到生活有了彻底改观之后再要孩子。而桑越觉得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了，如果再不要的话，恐怕这辈子就做不成妈妈了。桑越挑选了一个偏僻的小医院——矿务局医院，她担心大医院的花销太大。检查的结果是她没有怀孕，没有正常来月经的原因可能是内分泌失调造成的，医生建议她打一针黄体酮催一催。桑越打完黄体酮从医院里出来，她的心情不好也不坏，可是当她来到那棵大杨树下时，坏心情猛然间如潮水般袭来。进去前她的自行车就放在大树下，现在大树下还有四五辆自行车，可都不是她的。她那辆自行车虽然不太旧，可也不太新了，已经有三年的历史了，她看到大树下有一辆崭新的捷安特自行车，这可恶的小偷，为什么不偷新车专门偷我的车呢？想到这儿，桑越就泪水涟涟了。她像没头的苍蝇四下找了半天也没有她的自行车。她想，也许是有人开错了车，没准一会儿他发现了会送回来。抱着这种念头，她在大树下等了有将近一个小时，大树下的自行车已经没了。天渐渐地黑了。她要是再不走的话就没有公共汽车了，她就得打的回去，她只好咬咬牙，含着泪向十三路公共汽车站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地回头张望，她希望会有奇迹出现。直到末班车到来，奇迹也没有出现。
回到家里丈夫正在黑暗中斜躺在沙发上自己跟自己下盲棋。自从摔断腿后，林松就痴迷上了买彩票和下盲棋，买彩票是想让发财梦成为现实，下盲棋是为了打发过剩的时间。林松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灯，他说：
“饭早做好了，你怎么才回来？你先洗洗，等我下完这步棋再去热饭。”
桑越站在屋子中央没有动，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林松吓了一跳，他急忙问：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桑越哭泣着说：“要是让人欺负了倒不用浪费钱。我的自行车丢了。”
林松不可能不心疼那个自行车，因为它是他们家现在最有价值的一件物品了，因为它能带着妻子去上班，能给他们带来整整一个月的生活费，因此他的拐腿这时候发挥了作用，它一下子就给了他的身体一个下马威，它让他的身体重重地和地板来了一个亲密的拥抱。林松的表现使桑越觉得更加悲伤，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很快就打湿了胸前的衣服。如果林松腿没有撞断之前，如果他还能给家里挣钱，他才不会这样没有骨气地趴到地上，他首先就是痛痛快快地教训她一顿，责问她为什么那么麻痹大意。可是如今他在家庭里的地位还无法撑得起他的脾气，所以他只能打了一下自己没有断的那条腿，然后站起来说：
“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了，我可不想让这种坏心情延续到那时候。”
桑越哭着说：“谁想呀？可是我的自行车丢了怎么办？”
是呀，这是个他们无法绕过去的问题。要想好好地过一个结婚纪念日，就得先考虑自行车的问题，得先让桑越有上班的工具。林松愣了半天，然后说：“我明天再给你买一辆去，还有点零花钱，我这个月就少买两张彩票吧。”
躺在床上的桑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她在想，自己的例假以前都是很正常的，为什么这一次就失调了呢？她思前想后，最后确信是因为自己如今的生活在给自己的身体提意见呢，实际上很长一阵时间以来她都忙于应付生活的变化带来的忙碌，而没有时间好好地想想。现在丢自行车带来的悲伤使她能够好好地剥离一下自己的生活了。她想，自己现在糟糕的生活是一切悲伤的源头，想到这里她就情不自禁地狠狠地咬了丈夫胳膊一口。其实林松也没睡着觉，他在盘算着如何给桑越买个合适的自行车呢。桑越这么一咬他大叫一声弹起来老高，他喊着：
“你干什么？”
桑越并不关心他疼不疼，她忧心忡忡地说：“我睡不着，我觉得我们的生活不能老这样下去。”
林松说：“那是当然，你没看我每个星期都买彩票吗？”
桑越说：“你那一点也不现实，你买了那么多的彩票了，也没见你说的五百万。”
林松很不服气，“你是不相信我了？为什么别人能中大奖而我不能呢？你这是看不起我。我发现一个问题……”
桑越说：“什么问题？”
林松咕哝着：“算了算了，明天再说。”
桑越不依不饶，“你别说话吞吞吐吐的，有话你说出来。”
林松说：“我觉得自从我的腿断了后你就开始对我怀疑了，什么都不信任我。总有一天……”
桑越生气地说：“总有一天怎么了？你是不是要说，总有一天我会扔下你一走了之？要是真的有一个有钱的男人喜欢上我的话，我真的会马上就离开你，你信不信？”
林松沮丧而又窝火地向床边挪了挪，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桑越也不示弱，她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个丢失自行车的夜晚就这样寡然无味地结束了。第二天桑越没去上班，她干脆请了假在家，因为她上一天的班还没有来回的路费多，所以就待在家里等林松买回自行车。林松瘸着腿去了一上午回来时两手空空，他直抱怨新自行车太贵。桑越埋怨他不会买一个旧自行车呀。她着急地说：
“我不能老在家里待着呀。”
林松说：“我下午去旧货市场看看吧。”
天擦黑的时候，林松果然推回来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
之后的两天桑越还是正常地上班和下班，日子平淡地过着。第三天的上午大约十点钟，桑越和另一个叫苏小红的在店里上班，买首饰的人并不多，她们俩隔着两个柜台无聊地聊着天。突然店门被撞开，闯进来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神色十分地慌张，进来后就直奔桑越。桑越还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神情的顾客，他们一般都是泰然自若的，所以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人。他还没有站定就喘着粗气说：“求你能不能让我躲一躲？他们要杀我。她马上就进来了。”
看着男人哀求的目光，桑越的心软了，她最害怕的就是男人绝望而哀求的目光，在她和林松突然下岗失去生活目标的情况下，许多人都在劝她和林松说再见，可是每每看到林松那无助的眼神，她便把那些劝说通通抛到了脑后。现在也一样，她的思想被男人哀求的目光牵引着，她不假思索地说：“你过来。”她把柜台拉开，让那个男人进来，然后她把他领到她和苏小红的换衣间。她刚刚重新站到柜台前，金店的门就被再一次地撞开了。冲进来三四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后边是几个男人。他们手里都什么也没拿，可是他们个个面露杀机，让桑越和苏小红都不寒而栗，这首先让她们联想到抢劫银行和金店的匪徒们。桑越毕竟比苏小红要大那么几岁，所以她壮着胆儿哆里哆嗦地说：“你们——要是——想抢，我一踩脚下，对面派出所的人就——来了。”
那个女人披金戴银，脸上开了一个首饰店似的，像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抢金店的，她怒气冲冲地说：“你别害怕，我们不抢你那破玩意儿，我问问你，看没看到一个男人进来？”
桑越看了看苏小红，苏小红也正看着她，桑越说：“没有，开门到现在，我们还没开张呢，大姐，我看你挺喜欢首饰的，你挑一件吧。”
那女人仔细看了看不大的店，然后向外面走去。过了有大约五分钟，那个男人才从换衣间里出来。这时候他脸上一点也没有刚才的狼狈之色了，他看上去英俊潇洒，他说：“谢谢你们救了我，今天中午我在天府请你们吃饭。现在我还有点事，十二点钟我来接你们。不见不散。”他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话作为结束，好像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
桑越还没有说一句拒绝的话，男人就走出了金店。桑越犹豫地说：“他要是真的来了，我们去不去？”
苏小红说：“去，当然要去，你救了他一命，他理应有所回报。”
在苏小红的鼓励下，那天中午她们真的去赴宴了。在席间，那个叫王文革的男人没有提那个女人，她们当然也没有问。那个男人看上去十分有钱，有自己的汽车，出手也大方，那一顿饭就花去了她和苏小红两人一个月的工资。酒足饭饱之后，王文革把他们送回金店，他说：“我明天还来请你们吃饭。”
目送王文革走出金店，苏小红说：“我老公要是这么有钱该有多好。”
果然，第二天王文革如约而至。桑越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其实你不必把它放在心上。我们什么也没做。”
王文革微笑着说：“我是把你们当作朋友，请朋友吃饭不行吗？”
苏小红说：“你要是天天请我们吃饭我们就去。”
王文革说：“那是当然。我自己吃饭也没什么意思。有你俩入席我觉得自己比平时吃得都多。”
后来王文革就天天来。渐渐地苏小红就看出点眉目来了。有一天吃完饭后她看着桑越一个劲地笑。桑越问她笑什么。苏小红说：“给你道喜呀。”
桑越打了她一下，“我哪儿有什么喜。你别开玩笑。”
苏小红说：“有人喜欢你了，而且是有钱人。”
桑越知道她说的是谁，她又用力打了一下苏小红，“你想找死呀。”
苏小红说：“你没见王文革吃饭时看你的眼神。他的眼睛就像鱼钩似的，我想他是把你当成鱼了。”说着她就笑了。
桑越怒道：“你这死丫头，说坏话小心把舌头闪了。”可是她也看出来王文革的目的了，这让她觉得有点烦又有丝丝的甜蜜，就是这丝甜蜜让她觉得心里很不安。她说：“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去吃他的饭了。”苏小红说：“你这是说给我听吧。放心吧，明天他来了我就躲出去。让你们俩单独行动。”
桑越没有反驳苏小红，她在想如何才能从这种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那天晚上是桑越小外甥的生日。桑越下了班买了件礼物直接去了姐姐家。姐姐家在罗城生活区三号院，住的是三楼。桑越打算上了楼把礼物交给姐姐就回家，所以她把自行车放到楼下径直上了楼。姐姐一家人正在为孩子的生日准备，非要桑越留下来。桑越说：“我要是不回家，我们家林松就不吃饭。”桑越站在那里说了没有三分钟话，等她下楼一看，自行车又没有了。
这次的丢自行车，伤心自然是有的，可是她也觉得有点宽慰，那就是第二天可以有理由不去上班了。她实在不知道当苏小红把话说明后，她将如何面对有企图的王文革，对于王文革她有点害怕。因此这次她的伤心并不像第一次那样厉害。像第一次一样，丈夫林松内心的悲伤比她要大许多。可是他同样没有表露出来，他在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想以良好的情绪迎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暗中他在积极地筹划着如何度过他们的五周年。他在想，如何才能使这个特殊的日子过得更有意义。当然最好的礼物是他能中一个大奖，百万不成，几万元也是可以的。可是中奖依然好像只是为别人准备的生日礼物似的，离他很远。而他奔向那个神圣日子的良好心情往往被丢自行车这样的事打断，令他非常地恼火。所以当他早晨出门买自行车时，他对桑越说：“如果你再丢的话，干脆就别上班了。”
他说的本来是气话，没想到桑越痛快地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呢，我真的想把那份工作辞了。离家那么远，也不挣个钱。”
林松以为她也说的是气话，所以没敢接茬儿，急匆匆地离开了家。
中午，林松又推回来个旧自行车。这次的自行车比上次买的还破，他憨笑着说这样保险，准保没人再打主意了。可是桑越并没有因为他买了一个令人放心的自行车而高兴，那时候是中午，离她上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天和一个晚上。她气鼓鼓地说：“你怎么也不好好挑一挑。这么个破车子能骑吗？”
林松不知道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火，他心里说你连续丢了两辆自行车我心里还有火发不出呢，你倒先给我发火。可是他嘴上没说。他的瘸腿使他的舌头短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迫使桑越要在她的人生道路上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这个选择的制造者必然是那个叫王文革的人。那天她下班回家，骑到北道岔桥下时，天已经黑透了，突然从斜刺里窜出来一个人，往她的车轮子里扔了一截铁丝，自行车响了几下，把她摔倒在地。那个人趁机把她自行车筐里的包拎走了。桑越在地上趴了半天才起来。包里并没有多少钱，只有几块钱的零花钱，她心疼的是她的自行车。她站起来想把搅在车轮子里的铁丝拿出来，可是费了半天的力也没有效果。看来自行车已经无法再把她送回家了，她站在那里，眼泪就流了满脸。好不容易把自行车鼓捣到路边，可是兜里没有一分钱了，她茫然地站着不知何去何从。就在她六神无主的时候，一辆小汽车轻轻地停在了她身边，没错，下来的那个人正是王文革。接下来发生的事极其平常，无非是王文革要送她回家。可是不平常的事情发生在到达桑越家附近时，王文革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桑越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是他几天前从她的手里买的，那是一枚昂贵的钻石戒指。当时桑越问他那个要享受这枚戒指的女人的手指适合哪枚戒指。当时王文革笑着说：“你试试就行，她的手指跟你的差不多。”桑越并没有意识到他当时的企图，直到现在他把那枚她曾经为之做过梦的戒指递到她面前时，她才如梦初醒，她慌张地猛地一推。王文革没想到她会拒绝。戒指从他的手里掉到了桑越的腿上。桑越的表现极其糟糕，那枚戒指就像是一块烫手的木炭似的，她惊叫了一声，用手拂到了车厢里。王文革一点也没有恼火，他笑着说：“你怎么了，那不过是一枚戒指。”
桑越急速地说：“我结婚了。”
说完她像是一个疯子拉开车门冲出去。王文革跟着下了车。他把自行车从车后备箱里搬出来，对低着头的桑越说：“你要是后悔了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你知道我的电话。我是真的喜欢你。”桑越没有回答他，推着那辆破损的自行车向家里跑去。很显然，没有推只有一个好轮子的自行车的经验，没跑几步她就倒在地上，她很快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那天晚上桑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她没有对林松说实话。她只告诉他她的车子被坏蛋扔进了铁丝，不能骑了，幸亏她口袋里还有点钱才能打的回家。第二天自然又得请假，林松一大早就推着自行车去修理。修理自行车的人还没有来，林松便把自行车支在一个卖彩票的小厅前认真地开始挑号，今天晚上中奖号码就要出来了，他希望在最后时刻他能抓住一次应该属于他的机会。后天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了，可是他还没想出来如何才能给妻子一个惊喜，他多么渴望在那个神圣的日子到来之前他能中一个大奖呀。
又一天来临的时候，自行车已经可以骑了，桑越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可是来到中华路与建设大街叉口时，她停下来等着红灯消失，看着从她眼前飞驶而过的汽车，她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她本来应该在这个路口向西拐到建设大街上，可是她没有，而是一直向前走。走了大约五十米她下了车，把自行车放到一个超市外面，超市还没有开门，外面的自行车还不多，像是散兵游勇似的。她躲到一边，静静地等待着。慢慢地，超市开了门，门外的自行车也多了起来。她早就听说过，这个超市外面丢过许多自行车了，她看着自己的自行车，它混迹于其他的自行车当中，一点也不突出。而且越聚越多的自行车有把它的自行车包围的趋势。她不得不费劲地绕到它的自行车跟前，把它放到最外面，她想，它应该有个最合理的位置。但是她在那里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自行车还是没有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只是有一次，自行车在她视线中的位置出现了一点变化，那是因为一个女人在推她的自行车时碰倒了桑越的自行车。两个小时后桑越还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要发生在她的自行车上，这很令她伤心。她只好推上自行车去另找地方。之后她找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银行，门口的自行车寥寥无几。她把它放到那里，走得远远的，观察着。不时地有人从自行车旁经过，可是没有人用正眼去看她的自行车，也许那辆自行车太平常不过了。时间缓慢地从她的眼睛中流过，她看到那些阴冷的阳光像是冬天里牧羊童手里的鞭子。直到午时已过，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桑越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前，买了一个煎饼果子充充饥。吃完了煎饼果子，桑越决定离开一会儿，也许自己的存在会有一些麻烦。她干脆去了附近的一个便利店。她在里面转了有三四圈，最后突然想起了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想了想，就给丈夫买了一个皮带。丈夫的皮带还是那种老式的皮带，夏天露在外面非常的难看，她早就让他换一条，可是林松有一点钱都去买了彩票。她走出便利店，走得很急，说不清是担心还是希望。来到银行门口，自行车还在。她出了一口气，同样，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出这口气。在这个偏僻的银行她待到下午三点，她的自行车和她一样，完好无损，她又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她知道，今天她的机会已经不太多了，离下班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必须抓住最后的时间处理掉她的心头之患。没多久，她才认真地辨认她身处的环境，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回到了罗城小区。她的家在罗城三号院，她知道，这个小区丢自行车是家常便饭。她便进了四号院，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把自行车放到那儿。同样，到下班时间后，她也没有等到她希望出现的结果，随后在夜色中她走到自行车身边，手搭在车把上，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回到她家的楼下，推着自行车有些犹豫，实际上今天过得极不愉快，她想达到的目标没有达到。她站在楼下的黑暗中犹豫了有十分钟，然后她把自行车推到一单元楼洞门口，锁好，一步一回头地告别了自行车，她坚信，当一夜过去之后，自行车会从她的视线中彻底地消失。
她早已想好了丢自行车的理由。
第二天，像每一次丢了自行车以后，桑越如愿以偿地没有去上班。而林松一大早就走出家门，和每一次一样，他要去买一辆旧的自行车以便妻子能顺利地上班。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出门时，林松的心情特别地烦躁，原因是今天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了，而他昨天买的彩票落了空，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将如何使妻子高兴。
快中午的时候，正在家里做饭的桑越听到了敲门声，她过去开门，看到住一个楼的小三气喘吁吁地扶着墙，他说：“嫂子，你快去吧，我下班从一号院经过，看见大哥正和人家打架呢。”
桑越急匆匆地跟着小三向一号院跑去。一号院离他们住的三号院有一站地那么远。可桑越觉得他们整整跑了有十站地。跑到小三看到林松打架的地方，他们看到有一群人围成了一个圈，拨开人群进到里面，桑越不相信那个躺在地上的鲜血淋漓的人是她的丈夫林松。有人还在悄悄地议论：“不能把人打得这么惨！”“谁让他偷人家的自行车呢。”桑越的脑袋“嗡”一声就大了。她蹲下去摸了一下丈夫的额头，手上的鲜血就像是糨糊似的。
打人的那个人还没有走，他可能也觉得打得比较重，而且自行车也没有丢，所以他就放低了调子，没有再强调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只是一个劲地说要让他记住当小偷的代价。之后桑越把林松扶到小三的自行车后座上，扶着他向附近的第三医院走。林松的裤子上没有皮带，皮带被刚才那个人抽出来用于打林松了，所以现在林松的裤子老往下出溜，桑越既要扶着他不使之歪到一边去，还要给他提着裤子。一站地的路程，他们走得很慢，而且桑越的眼泪就一直没有停下。林松自知理亏，更是低着头，额头上的血不断地滴到桑越的手背上。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桑越本来是想让林松住院，可是林松说什么也不在那儿待着。他不说话，只一个劲向外走。桑越知道再坚持也没有用，他们就走出了医院。林松脸上的血迹已经没有了，可是他的脸色白得有些吓人。林松走得很慢，桑越不得不跟着他的步伐，他们走到他们住的楼下时，桑越向一单元门口望去，她的自行车赫然还待在那里。她眼泪巴巴地看着那辆自行车在她的视线中像一个包似的肿胀起来，忘记了扶着林松。林松自己向楼上走，他只走上第一个台阶便摔倒在地。桑越听到他摔倒的声音，赶紧擦了擦眼泪，跑上前去扶起了林松。进了家，她把自己给林松买的皮带拿出来，替他系上，然后说：“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会丢自行车了。”
原载《青年文学》2001年第7期
点评
自行车本是一个平凡便利的物件，它的丢失让一对中年夫妻本来诸事不顺的生活更平添烦恼。
桑越和林松在双双下岗之后一个在金店站班，一个给个体户老板开车。然而林松的腿在一次车祸之后瘸了，这给桑越家的经济带来了不小的打击。桑越上班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自行车，然而自行车却在她进医院进行体检的时候被人偷走了。每日梦想着买彩票发大财的林松只好从自己的“彩票基金”中分出一部分，给桑越买了一辆半旧的自行车。重新开始上班的桑越无意间救了一位有钱的男子，并发现他喜欢自己。在半旧的自行车被人恶意搞坏的时候，这位男子送了桑越回家，并且要送她一枚钻戒。桑越在仓皇中拒绝了，而后又产生后悔的心理，故意将自行车弄丢。而这一次，桑越并未等到丈夫“买到”一辆半旧自行车，而是发现丈夫因为“偷”别人的自行车而被人痛揍。桑越在对丈夫的怜惜中保证：“以后我再也不会丢自行车了。”
作者文笔朴实自然，多用行为动作刻画人物性格特点。文中的自行车实际上象征的是桑越的生活。桑越是家中经济主要来源，自行车可以看成是桑越辛苦劳累的生活的象征。当自行车丢失了，桑越也可以暂时休息一天，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后桑越期待自己的生活发生变化，也是通过试图遗弃自行车入手，希望摆脱这艰辛的生活。最后桑越对丈夫的承诺，实际上更是一种同丈夫坚守清贫生活的承诺。作者通过自行车这一关键物品的反复丢失、找寻，向读者展示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常理之下，一对平凡夫妻的相互支持和体谅。突如其来的有钱人的爱情有很大“人设”的痕迹，很难说这“艳遇”不是女主人公无法面对残破生活的一种幻想。最后她亲手打破这种幻想，也是准备好直面真实而残酷的人生。
（崔庆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