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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环境戏剧人

第一节

1

我总是觉得我像是一粒灰尘一样飘浮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加上令人怀念的学生时代,我在这座北方大城市已经生活六年多了。我和城市就像是两个骗子一样互相提防,而又不得不互相信任。出于对我的怜悯,这座城市给了我一个“戏剧人”的角色,让我还能够在它的巨型手掌的夹缝间生存下去。但我知道,它随时都可能一下子把我掐死。每天,当我和我的戏剧人伙伴们穿行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的街道,像某种呕吐物那样,在城市的口腔和牙齿间流动不已时,我无法拒绝那些日益地长高的各种饭店、大厦、写字楼、购物中心、超级商场以及欧美快餐来威压我们。我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我是一个满腔怒火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我只做先锋戏剧,我是一个环境戏剧人。我将我的戏拉出了舞台,彻底地改变了舞台与观众和演员之间的静止关系。从而可以把戏剧放到社会的各种环境去演出。因为每天发生的各种现实事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在这个他娘的什么都在解构的时代里,戏剧的真正精神早已萎缩,已退化为乏味无聊的、充斥在电视台上各个电视频道的肥皂剧。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干些什么?面对更多的沉湎于物欲的人们,二十五岁的我忘不了大学时代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句话:“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而我,却仍想要找到我青春的最后寄存地。我的“爱达荷”。你说我也许是一个镇定的疯子吗?

“你看到那些玻璃杯了吗?那些在大堂吧台上放着的一排玻璃杯?你不觉得它们发出的亮光有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感觉?”龙天米慵懒地对我说。

她像一只已经厌倦了美食的波斯猫那样打了个哈欠,胸部的乳房跳了两下。

我们坐在凯莱大酒店的二层咖啡厅里。凯莱大酒店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它像幽蓝的一块砖头一样竖立在建国门立交桥的边上,与边上日本佬盖的长富宫大饭店相互辉映。这里的咖啡和西贡菜都不错,我正在喝着一杯维也纳冻咖啡。可和龙天米坐在一起我忽然感到了绝望。这座城市以它某种不容更改的法则在修改与毁坏着我们,让我们无地自容。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说。我看见龙天米哼着一首十分没劲的歌在吃她那份蛋糕。我和她认识已有多年,还是在戏剧学院三年级的时候,因为共同主演一部莫里哀的喜剧,在那天晚上戏演完了之后,我们之间的戏倒是接着又演了下去:在一阵道具乒乓作响声中我们拥抱着倒在了幕布上,在一阵激烈的节奏中我们——于是我们就成了情人。从那一天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全部拥有,也一刻没有完全拥有过她。但我想我是爱她的,如同其他爱她的男人一样。现在我坐在凯莱大酒店咖啡厅的深蓝色玻璃幕墙之后向外窥探。在我眼前出现的是东便门立交桥,一列火车正缓慢地通过那里,那种节奏谨慎而又坚定地向北京站方向而去。再往南则是东花市高级住宅区,那里住了不少有钱人。我看见有很多漂亮的私家车沿着一幢幢欧式的公寓楼一字儿排开,浑身闪耀着这个时代铜臭气十足的光芒,那么幽暗而又令人伤心。远处,国际饭店、鸿基大厦和其他高楼直逼我的视线,让我有一种推倒积木似的强烈愿望想推倒它们,因为它们给了我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我现在仍然感到这座带给我激情和梦想的城市是如此陌生。

“我们为什么要回到你所说的‘爱达荷’?它是一个什么鬼地方?”龙天米忽然斜着眼睛看我。要在平时,我会觉得她的这类斜视美丽异常,而且我还会为此吻她那么几下。可在今天我实在恼火透了。“我不知道,姑娘。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回到爱达荷。你不觉得你的这种提问十分没趣吗?爱达荷是他妈的美国的一个农业州,有很多漂亮的奶牛和农场,当然还有很多像奶牛一样有着大乳房的漂亮姑娘。”我恶狠狠地说。

“够了,闭嘴吧。”龙天米忽然幽深地看着我对我说,“你变了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想我讨厌你,你这个粗鲁的混蛋。再见!”她扬起她美丽的下巴,站起身就朝外走。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我可没打算要失去她,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她走得飞快,我喊了一声,她也不停下来。我一直认为她不错,这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好伙伴,还在于她一直想和我回到我所说的爱达荷,这样的女人在这座城市里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女人则喜欢养宠物,戴假发、假乳与假臀,以一切假物来毁灭可怜的男人们。就在今天之前,我每一次和龙天米互相拥抱着沉睡在城市的黑夜里时,我们的肉体和灵魂都可以感受到那种再也回不到爱达荷的恐惧。

“嗨,嗨嗨,你最好停下来。”我走出咖啡厅,对她疾速走动的背影说。她根本不理我,向右一拐,就消失了。我连忙又跟了过去,推开了一间屋子的门却发现是一间四面全是镜子的化妆室,龙天米已经不知去向。莫非她躲到了镜子后面吗?我强作镇定地冲里面两个美国大美妞耸了耸肩就走了出来。站在凯莱大酒店布满了镜子的楼梯上我神色茫然,我想我真的失去了龙天米,我是否也该像推积木一样把凯莱大酒店也推倒?

2

深夜我乘坐一辆出租车向方庄方向赶去。我已经有一星期没有见到龙天米了。我想她这次真的想离开我了。我知道作为表演系的“戏子”她拥有不少男人,但离开我仍叫我无法接受。汽车经过天安门广场时我放眼望去,在广场上晃动的人们像被风吹动的落叶一样一个也不剩,因为北京的深秋已是相当寒冷。我想我今天必须见到龙天米,我要和她谈一谈。

我们还有许多环境戏剧需要她演,我们要共同去寻找我们的爱达荷。可我们的爱达荷是个什么地方?汽车由崇文门一直向南开去。十五分钟后,我在方庄小区一座立交桥上下了出租车。

我打算步行走到龙天米的住处去。这时风很大,我不得不竖起了衣领。我和龙天米在学院毕业的两年多时间里都没有家,只是有时候把对方的怀抱当作了家,短暂的家。我打算在大风吹起来之前赶到她那里去,因为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八级大风。

我走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我四周全是耸立着的高层住宅楼。它们全部耸立在黑暗的天空之中,没有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我甚至疑心我来到了某个外星城市。每一座楼都像是一座变形金刚,仿佛随时要把我吃掉。已经起风了,我加快了脚步。这座城市就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可我却一直在一厢情愿地向她撒娇。我迟早得扑进她这个后娘的怀里彻底地撒一回娇。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活在这座城市里十分悲壮。

我来到了龙天米租住的那幢公寓楼。在北京没房子就等于你像是一条流浪的狗,谁都可以因此而给你一棍子。我胡乱想着,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应声。

我推了推门,发现门并没有上锁。我一走进屋子闻到了龙天米那令我十分熟悉的气息。但我忽然发现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我看清楚他们都是我的伙伴们,一群都市中的老鼠,我的环境戏剧的主要操作者。他们是:罗朗、马加、林格、乔可、施伯格、周娜、陈红和皮皮。只是我没有看见龙天米。他们像是一群雕像一样呆立在那里,仿佛在注视着什么。

我走了过去:“怎么啦朋友们?难道你们是在默哀吗,一句话也不说?”我一把拨开他们,这时我看见那张床,那张龙天米平时睡眠用的床罩的中间,有一摊赫然醒目的血迹。血已经变黑了,但仍散发出一种神秘的甜腥气息。我俯身摸了一把,手上黏糊糊的,血仍是湿的。我顿时慌了起来。

“《死去的新娘》——未完成的环境戏剧第一幕。演出到此为止,默哀三分钟结束。”留着一条小辫的罗朗看了我一眼无情地说,“我们可以走了。”

我像一条垂头丧气的狗一样垂下了头。我不能相信床上的血是龙天米的。她还要和我一起去寻找“爱达荷”,她可不该只留给我一摊血。她为什么不对我和世界都保持足够的耐心?我悲愤地揪住了罗朗的衣领:“你这个狗杂种,她不会死的,你知道吗?!她在哪儿?”

“可她至少是失踪了。平静一点胡克,不要发怒。我们可以分头去找。”乔可在一边说。“可你们都是心冷似铁的狗杂种。”我骂了一句,然后坐在床上,伤心得说不出话,他们却都像塑像一样一动不动。难道这也是一台戏?我忽然有些迷惑了。但我的龙天米确实失踪了,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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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信龙天米没有死去,原因之一是我深深地爱着她。但面对这座庞大的城市我什么也不能相信。我收起了那面粘有可能是龙天米的血的床单。收下了她所有的遗物。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中我必须独自前行。我向这个城市撒娇还没有撒够,我决定继续地撒下去。我走在灯红酒绿的闹市区,走在阳光广场、伯爵中心那宽阔的豪华楼厦地带,我想我会在哪里再找到她?难道她在和我一同主演一出环境戏剧吗?以中国当代的城市为背景,以我的寻找为主题,也许找到了她,我们共同主演的《回到爱达荷》环境戏剧就算是演完了?龙天米留下来的东西有一支玫瑰色的口红,一个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对话的记事本,以及一条火红的围巾。我记得她有三个冬天都曾经围过这条火红的围巾,远远地看上去仿佛有火苗在她的肩头跳跃。我翻阅着她的记事本,我确信她爱过很多男人。我从来没有要她告诉我,但现在我想我只有找到这些男人,才能找到她。可这些男人会是谁?他们会躲在这座迷宫一样的城市的什么地方?我站在电视塔的旋转层俯瞰这座无比广大的城市,不由得唏嘘了起来。

我在龙天米的紫皮记事本里发现了唯一的一个电话号码。这个电话号码出现了三次,分别在她杂乱无章的记事页的不同页码上出现过,而且旁边都注明了一个“林”字。我想也许这是我真正走进龙天米隐私生活的唯一一个入口了。于是我拨通了那个电话。

“你好,这里是唐汉民事事务调查所。”

“请问,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迟疑了一下我又问道。

“我们是一家私人侦探所,专门进行私人委托的各种民事事务调查。”

“那么这里有一位林先生吗?”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就是。”

“我正要找你,我遇到麻烦了。”我说。

“那么你来吧,我们面谈。”他给我说了地址,然后约好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这个时候我在猜想龙天米也许已经真的死了,也许就是这个姓林的干的。可听上去姓林的是一个私人侦探。我约莫听说过这座城市里已经出现了私人侦探,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有一天与他打交道。我在裤腿上绑好了一把匕首。我拦了一辆面的,就向钟鼓楼方向而去。

我按照地址来到了钟鼓楼背后的一个胡同,到了一幢二层小阁楼的门前。我看到了阁楼前挂着的那个牌子。然后我上了楼,我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共只有两个人,有一台电脑,有一个书架,上面堆着各种百科全书与法律全书,有一套《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我在大学期间曾深深地喜爱过他。我还注意到了地上铺着的红色地毯以及一部录音电话。然后我才把目光集中到了他们身上。在一张无所不包的军用北京市地图的前面,有一个眉目英俊而又略带些冷气的男人正看着我。

“你就是林先生?”我问道。

“是的,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办的?”他问我。他的助手,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在用电脑操作。

“我要找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失踪了。她叫龙天米,我约莫知道,你与她联系过。”我不动声色地说,我清楚地看见他微微震动了一下。

“……我认识她。她一度是我的客户。大约在一年以前她叫我帮助查一个男子的情况。就这些,怎么,你说她失踪了——你是她什么人?”他有些不大自然地耸耸肩。

“我是她的男朋友。她只留下了一条带有血迹的床单。我是在她的记事本里看到这个电话号码的。”我说。

他深深地看着我。“晚上你有时间吗?我们在中国大饭店的大堂酒吧见面,我再将一切都告诉你。”

我忽然有些想拉住他的手的愿望,因为他是一个私人侦探,他真的会帮我找到龙天米。但我说:“好吧。”然后就出去了。

我来到中国大饭店时已是华灯初上。大堂酒吧金碧辉煌,有一位小姐在弹钢琴,在散开的沙发座上,很多外国人和中国人坐在那里聊天。要是在往常,我一定会找到一个我认为最漂亮的外国妞然后不停地朝她挤眼睛,可今天不行。我等了一会儿,我看到林先生穿一件黑色夹克衫,像个便衣一样走了过来。

“要点儿什么?”我问他。

“一壶红茶。”他坐下来说。我在猜他是否可能属于佩带手枪的那种私人侦探。

“我要一杯皇家咖啡。”我对服务员小姐说。

“你真的要找到龙天米?”他看着我。

“是的,因为我和她要演的一出戏《回到爱达荷》必须由她主演。”

“你们认识多久了?”他问我。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齿。

“有五六年了吧。我们算是大学同学,一同演了从莎士比亚到莫里哀、从肖伯纳到皮兰德娄的很多戏,我们是好搭档,很好的搭档,在很多方面。”

“同时你很爱她。”他一直盯着我说。

“是的……你好像也爱过她?听你的口气。”

“……有一段时间是。你真的想通过她接触的男人来找到她?”他的眼睛里甚至有一种嘲讽的神情。咖啡和茶上来了,他在他的茶里加了牛奶和砂糖,我什么也不加。

“对。”我果断地说,“因为她失踪了,剩下了一条床单。”

“好吧,”他耸了耸肩,递给我一张纸片,上面有五个人的姓名、电话、地址,“你就一个个地去找吧。不过有两个人我没有写上去。其中一个是我,因为用不着写上去了。另一个是她的一个情人,就是她在一年前曾经委托我调查过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商人,或者说是一个危险人物,一个与黑道有广泛联系的骗子——但法律还抓不住他的把柄。他就住在这家饭店里,我注意到他的奔驰560有三个月没有在这里露面了。你不能直接去找他。”

我仔细地看着那张纸片。“好吧。”我说,“随便问一下,这些名单你是怎么搞到的?”

他看着我,深深地笑了:“老兄,在她委托我调查那个男人之后,我调查清楚了那个男人的全部背景,并且劝她离开了他。那一段时间她已开始吃含有毒品的饼干了,但我促使她离开了那个男人。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成了,成了她的情人。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那么高雅,眼睛那么美,那么深奥,不是吗?在我爱上她的同时,我发觉她还有其他男人,就用我的职业手段调查了出来。只是我从来没有将这个名单派上用场。现在它有用了。她真的很美。对吧?”

“你觉得她哪里最美?”我问他。看来这个私人侦探的确深爱过龙天米,一种妒意涌上我的心头。

“她的眼睛、嘴唇,声音,笑容,姿势与话语。一切。”

“太对了。”我伸出手来与他握在了一起。我们因为是一个女人的共同的情人而变成了亲和的人。但关键是我要找到她,“你的私人侦探——民事事务调查所挣钱吗?都干些什么?”我平静地问。

他坚毅地笑了笑:“我是军人出身,我做过生意、写过诗,上过法律专业的大学。我一直想干私人侦探,于是我就干上了。我接的生意很多,有委托我们调查丈夫或妻子外遇情况的,有委托我们寻找失踪者的,也有委托我们调查一些生意人的商业信誉、贷还能力和背景的。我很喜欢干这个。这座城市也需要我。我们一共四个人,据我所知上海也有一家私人侦探所。不过,我总有一种预感,你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她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女人。她干什么都不会停下来。你为什么非要找到她?”

“为了‘回到爱达荷’。”

“你说什么?”他又问我,显然他没有听清,但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了。我确信他是一个可靠的人。我啜饮着皇家咖啡,看到那些白种女人们挺着健康的胸部在我身边走动。在这个爵士音乐节奏城市里我常常感到迷茫,有几个神色冷漠的男女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们是一群骗子,这个城市著名的骗子。”林对我说,“你要是遇到麻烦了,就呼我。”他递给了我一张名片,“在前面呼119代号,我就知道了。”他微笑着站起身。

“祝你好运。”他和我握了握手,然后走了。我继续坐在那里听音乐。我又要了一杯矿泉水,呆坐了半个小时,这才走出了中国大饭店。有一个女人跟着我,我走上汽车停车坪时她对我说:“先生,请问你要我陪陪吗?”

“不,小姐,我要回家了。”我礼貌地对那个靠操持皮肉生意生活的漂亮女人说。在黑暗中我真为她感到难过,可我知道她感觉自己比我过得幸福多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生活逻辑之一。我大步走向黑暗。远远地看去,中国大饭店和国际贸易中心的庞大建筑像一座钻石山一样闪着幽美的光芒,像积木一样不真实,它那么傲慢,又那么庄重、豪华、凝重和美丽,像界碑一样成为这个城市生活的标识,一座幽暗的钻石之山。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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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龙天米的头像用电脑印在了我的一件T恤衫上。龙天米的笑十分沉静而忧郁,她的一绺头发遮住了一只眼,仿佛在偷窥着这个世界。我想一定会有人看见过她并且把她的消息告诉我。秋天里的寒意从大地深处升起,我打算去昆仑饭店的迪斯科舞厅跳跳舞。在这座城市我已经习惯了用孤独的舞步跳舞。我在夜晚十一点的时候走出寓所,叫了一辆出租车,向东三环方向驰去。由国际贸易中心立交桥开始一直向北,是重要的使馆区,因而那里的高档酒店、商场和写字楼十分众多,充满了一种傲慢自大的奢华气派。汽车在昆仑饭店门口停下来,我下了车,走进了昆仑饭店,直奔舞厅。

我曾经来过这里几次。这里的迪斯科舞厅相当不错。在十点以前,在这里出没的人是以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到了晚上十一点以后,在这里出现的人就非常奇特了。我喜欢这个舞厅里弥漫的快活和自由气息。这里外国人很多,留各种奇怪发式的“艺术家”们也很多。我想我在深夜来到这里是为了深入城市孤独的睡梦,从另一个方向把快僵死的心灵惊醒。我先是喝了一罐百事可乐,然后我就加入到那狂舞的人当中去。在舞厅中间,灯光变幻中,每一个人都似乎像是被狂风吹动的树枝,又像是某种电动玩具。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我来到了地狱,因为十一点以后,仿佛全城的各种怪人都来到了这里。这里集中了这座城市的一些奇特的景观,你可以凭打扮、气质,推测哪些人是同性恋者、妓女、骗子、富商、艺术家、失恋者和城市孤独症患者。我花一百元门票进来也是为了加入他们的行列。我在城市的手掌中越陷越深,多像一个攀岩者一样在它的手掌中向上爬,可我随时会掉下去摔死。我必须要进入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在这样一个社会迅速分层的时期,我必须要过上舒适的生活。我想这是我的很多年轻人的想法。可每一次出入大饭店,我总是有更强烈的失落感,因为那里没有一件东西会真正属于我。华丽气派的灯光和富丽堂皇的空气吗?即使是这些东西我也一刻未曾拥有过,如同我未曾拥有过龙天米全部的爱情一样。

就在昨天,我从电视上看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窃贼,她被抓住之前从北京的大饭店里偷了一百多万块钱!当时我在电视机前感叹:一个多么漂亮的女窃贼!可她却偷了一百多万块钱。其实她原本可以嫁给一个普通人,比如嫁我这样的自由艺术家,但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想法,那同样不是很多女人的想法。中国的女人真的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男人们却对此毫无察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事件。

我感到浑身发热,我脱掉了西装外套,把它和我的双层棉风衣一同扔到了一边。一个骨盆宽大黄头发外国妞用她的胯骨撞我,然后我就挺起下身去撞她。舞厅里光线变幻得非常奇异,我想我一定是在地狱里和死于欲望之海的男女们在共舞。有一会儿我觉得我像一条快死的鱼一样喘不上气来,于是我闪出了舞厅,逃脱了那个麦基山一样的美洲胯部,逃向了旁边的饮料供应处。

我站在那里喝一杯矿泉水,我浑身都出汗了。T恤衫上的龙天米和我一起幽深地看着世界。这时我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白西装的人从一边的黑暗处走了过来。他的头发很长,但扎成了一团束在脑后。他扎着蝴蝶结,像个绅士艺术家,但他跑到这里干什么?他在大堂酒吧坐着也许更好。我这么想着时听他沙哑着嗓子对我说:

“她是谁?你认识她?”他指着我T恤衫上的龙天米问我。

“嗨,我认识你,”我说,“你就是那个在美国叫响的画家何哲伦先生。”我一下子想到私人侦探给我的那五个人的名单中也有他。何哲伦是著名的“海上画派”中的一员,他那怀旧气息颇浓的古典绘画让美国一个庞大的财团看中了,以每一幅画不低于一百万人民币的价钱收购去,从而把他包装并抬举了起来。“至于她,龙天米,是我的朋友。我也在找她,我们在共同排练一出戏,可她却失踪了。”

“她是一个骗子,不是吗?”他走过来逼视着我说。

“噢?是吗?我可没听说过这种事。”

“她骗了我三幅画,非常棒的画。然后她跟一个老头儿跑了。那时候我刚好在美国。”他有些愤然,然而绅士般的修养使他在发怒时也很有风度。他看上去已像个美国人了,“她原本说过要和我在一起。”

“她当过你的模特儿,是吗?”我问。

“是的。我那幅《雅歌》中左边第三个女人就是她。”

我想起了那个穿旗袍弹一种古琴的女人。看上去何哲伦似乎对龙天米是恨爱交加。我说:“我们干吗不去大堂坐一坐?这里太吵了,这里是疯子待的地方。”

“我一直在这里等一个朋友,可他却没来。”我们向外走的时候他说。我发觉他有一种魅力,一种这个时代的魅力,这种魅力是由金钱烘托出来的,以博大的艺术根基为基础的那种魅力。我们在大堂酒吧坐下。我要了一杯茶,他要了一杯热咖啡。

“何先生,你要找着了她会把她怎么样?送交法庭?”

“不不,”他摆了摆手。年届不惑,可他那张脸依然十分光鲜。“我要为她画一幅像,我曾经答应过她的。至于那三幅画,就都送给她好了。她是一个给我带来了丰富灵感的女人,我怎么会恨她?”

“但她失踪了。只留下了一面有一摊血迹的床单。”我说,“不过,我确信她还没有死,只是在城市浪游。”

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在半个月前从亚洲大酒店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啊,我还有她的房间号码。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找找她?我后天就要去美国了。我很想见她一面。你也是吗?”

“OK。”我激动地说。

我坐进了何哲伦的那辆“宝马”车。以前我曾经搭乘过一个在欧洲流浪的著名诗人的妻子(她是一个有名的画家)的“宝马”车。我知道北京有不少被外国佬看好的艺术家都有了还不错的汽车。我们的汽车一直向南,由兆龙饭店路口向西拐,经过城市宾馆和工人体育场,来到了东四十条道口。在车内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想何哲伦大可不必对龙天米念念不忘。也许他靠再给她画一幅像才能赚更多的钱吗?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家伙了。我们停好车,穿过马路,向亚洲大酒店走去。

我们乘电梯来到了十楼。我跟在步态敏捷的何先生后再向前走。沉静的灯光打在走廊中厚厚的地毯上。我们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我跟着他在一间房门前停下来,他敲了敲门,没有应声。然后有一位服务员小姐过来了。

“有一位叫龙天米的小姐还住在这里吗?”我问。

“噢,她早就走了。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星期,先生。”

“好的,谢谢。”我和何先生都有些沮丧。我们向电梯走去。这时候我的心情也十分复杂,我忽然发觉我的寻找之旅毫无目的。我找到她是为了全部拥有她的爱情吗?不,在这个破碎的时代里情感本身早已瓦解,那么我还为什么要找她?我的寻找只是寻找本身,只是我还没有对寻找本身绝望。我们下了楼,穿过大堂,走了出去。我看得出何哲伦情绪似乎十分低沉。我们坐进了他的汽车,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过了一会儿:“你觉得我似乎有些可笑,是吗?”

“不,不不。”我说。汽车里黑暗一片。

“我是她成长的见证人。我和她父亲是好朋友。1977年,她父亲就死了。那一年她才七岁。我就经常地开始扮演她父亲的角色了。她十四岁那一年第一次进入我的绘画,这时候她开始越来越美了。然后,她十七岁那年,那年我们突破了两代人的情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眼睛似乎潮湿了。在黑暗中间着微弱的亮光。我点了点头。“我是第一个把她变成女人的男人。男人是让一个女人成长起来的好学校。两年以后,她去上了戏剧学院,离开了上海。我想,我想后来她想疏远我。但1988年我在美国成名之后,来到北京见了她一面。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是一个女人了。她告诉我她对我的感情十分复杂。去年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她的变化已令我十分吃惊。然后有一天夜晚,她拿走了我以她为主题的三幅画,悄然离开了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想她是恨我的。她总是希望我给她补偿,对吗?”

“不知道。”我冷冷地说,“您去哪儿?”

“名人广场。我在那里买了房子。要搭车吗?”他说。

“不,我去坐地铁。”我说,“谢谢。”我打开了车门。这时他忽然送给我一张巨大的手写体名片,像半个信封那么大,我是拿在手里才知道这是一张名片。“如果你见她,请她给我打电话。我想让她到美国上大学。费用我全出,如果她想读电影学硕士的话。告诉她我想她。对了,忘了问您……”

“胡克。”我说,“我叫胡克。”

“胡克,如果你也喜欢她,那就让她变成一个好姑娘。她谁也不嫁,可这不是办法。再见吧。”他忧伤地发动着汽车,又向我摆了摆手。汽车向二环路口方向驶去,消失在保利大厦下的阴影里了。我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我想,我必须要干点什么才能重新获得勇气。我拦住了一个人对他说:

“要打架吗?我要揍死你!”

“不,我是一个胆小鬼。”那个穿风衣的人耸了耸肩,闪开了道路说。

我笑了起来,笑声在冷风中旋即被碰碎,飘入了夜空。我突然想起来这么晚已经没有地铁了,就向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我并不觉得我十分开心,但我漠然地笑了。我为什么要笑?

2

我和我的伙伴们又回到了我们的母校。几年前我们从这里离开,现在我们又回来了。我们不太爱怀旧,但一看到那幢爬满了爬山虎的、诞生了无数个明星的宿舍楼,我们都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我们在戏剧学院的“黑匣子”剧场演出了《马拉萨德》。在这出戏中,主角是那个关在监狱里的色情作家萨德,而他则在监狱里排练着写法国大革命主将马拉生平的《马拉之死》。这部戏的一部分演员扮演看“萨德”排练《马拉之死》的法官、看守长和狱卒们。我扮演看守长,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乔可扮演的萨德在一个大铁笼子里表演《马拉之死》。在这部戏中之戏里,我既是局外人也是局内之人。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我忽然对萨德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情色作家要是活着他会对我的环境戏剧怎么看?也许他会赖在有那么多漂亮女孩的戏剧学院里哪里也不去的。这天晚上我们演出完毕,回到宿舍楼里,我忽然看见宿舍楼门前的操场上有一辆三轮车。

深夜,我和马加带着绳子和滑轮从宿舍楼中溜了出来。我打算把这辆三轮车用滑车吊到高高的篮球架上去。我们干得很顺利,在黑暗中那辆被我们吊在半空的三轮车像某种海生动物——比如章鱼一样无奈地慢慢旋转。我们就感到非常快乐。在这个充满了艺术疯子的校园里我没法不干充满戏剧含义的事。我想明天一大早一定会有很多俊男倩女从楼里出来大吃一惊。他们还会把它放下来吗?

我们还演出了由卡夫卡的小说《地洞》改编的一出环境戏剧。就在我们的校园里,我们搭起了台子,做了一个很大的“洞穴”,然后所有的观众都围坐在“洞穴”一圈边上向下看。施伯格扮演了一个由人变成的大甲虫在“洞穴”里痛苦地蠕动,自言自语,直到最后。他的自言自语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号叫,那种现代人被异化的场景深深地打动了从“洞穴”的周围向下看的家伙们。我知道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回到校园,作一次凭吊,然后我们就将出发远行。我打算要在全国很多地方表演我们的环境戏剧。我们马上要去南京表演《谩骂观众》。我还计划去新疆和内蒙古去表演环境戏剧《大坂》和《金牧场》。因为我曾经非常喜爱张承志,可后来我发现我们这一代与他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尽管他好像被很多人看作一个圣徒,可我仍要去“大坂”和“金牧场”看看,看看那里还剩下多少能让我们这一代人捡回来的东西。我们原来就是怀疑一切的。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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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可以找到龙天米,在寻找她的过程中我才发觉我真正地开始接近一个人。我过去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更多的时候像是一个幻影一样,或者就是戏中人,而我的寻找却贴近了她的生活本身。我想何哲伦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他原本应该做她的父亲的。他的出现使我情绪十分复杂。到了深夜我一个人踩着旱冰鞋在二环路上飞奔,我脸色十分忧伤,成了一个追逐自己影子的人。这座城市即使在夜里也不停止转动,它的楼厦仍然像荒草一样在拼命往高里长。我甚至都能听到它们拔节生长的声响。我打算给名单上的第二个人打电话。他叫段郎,是个记者。我认识这座城市的很多记者,他们的打扮介乎工人和流浪汉之间。他们吹捧名人,参加新闻发布会拿各种红包。他们本身就是平面人。有些人像一个个链条拴在城市的腰部,像嗅觉发达的狗一样盯着这座城市中随便哪一间屋子里随时扔出的骨头,然后冲过去疯抢个不停。

“你好,我是段郎。”

“我叫胡克。我是龙天米的一个朋友,她失踪了。我想你可能知道她……”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可我确信他知道她的去向。这座城市这么大,你要站在一个路口等一百年,你等的那个人都不会出现。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这个年代多么不合时宜。我又一次拨通了电话:

“我要和你聊聊,段郎先生。她好像死了。”

“那么……好吧。我晚上要去打保龄球,咱们在球场见面吧。”

“去哪里?国际饭店的保龄球?”

“不,去丽都假日饭店,那里的球道多。我已经打电话订了球道了。那里还有游泳池,我们可以一起游游泳,老兄。”

我在丽都假日饭店的保龄球室找到了段郎。这是一个面如美玉的男人。他那一头很长的头发像是流动着的某种东西,他有一种白领的风度,一种知识界的优雅与城市新贵结合的气质,与大多数记者不太一样。他脸色很白,嘴唇很薄,嘴角总是浮起一丝轻蔑的嘲笑,仿佛是面对整个世界似的。“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我换了鞋走到他身边,他不耐烦地问我。我挑了一个十三磅重的蓝色球,拉开架子将球抛了出去。老天爷,我打了一个全中。

“真棒,老兄。”他赞赏似的拍了我一下,然后也将自己的球抛了出去。他的动作非常标准、优雅,胳臂的甩动有力而又从容。

“你是她什么人?情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情人。”他斜视着我,又挑了一个十四磅重的黑球对我说,“她在昨天来找过我。真的,她怀孕了。”

我不能不为之而震动。这么说她还没有死,她活着,只是,只是她怀孕了。

“她想知道谁是她孩子的爸爸。我和另一个男人中的一个。哈,我否认了。”他皱起眉耸了耸肩,“不是我那会是你吗?”

我突然感到了痛苦。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在寻找她孩子的爸爸,我都在寻找她,为了和她一同主演一部环境戏剧。我看见段郎又打了一个全中。他球技不错,真的不错,可我再也无心打了。

他不再和我说话,专心地打起了他的保龄球。看上去他非常轻松,跟其他十九个球道上的球手们一样轻松。我用手托着下巴看他在打。一局空了,他成绩不错。

他用手巾擦了擦手:“我出汗了,我去游个泳,你去吗?”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出去。

“我在两年前就跟她认识了。那时候她刚刚主演了一部电视剧,我是在新闻发布会上认识她的。我见她第一面只是觉得她非常漂亮,有一种出身艺术世家的华贵的美。于是我一边发动新闻界的朋友捧她,一边真的,投入地爱上了她。那会儿我刚刚被一个女孩抛弃,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段郎一边换衣服一边对我讲,“可后来,大约半年以后我发现我们的感觉刚好相反,在我一开始对她那么认真的时候她却对我不认真,只是把我当成个朋友,可后来她真的开始喜欢我的时候我已对她失去了兴趣。但她是个疯女人。她非要纠缠着我。你可能知道,她上了那个戏之后,由于和另一个女星角逐一个大导演拍摄的要在国际上获奖的巨片失败后,她高不成低不就,干脆就息影了。你知道漂亮女人可以靠男人活着,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但我推不开她,论说我把她当情人就可以了。真是好极了。”他冷冷地笑了,顺着扶梯走下了水池。水很清,在灯光的折射下发出晶莹的宝石一样的光芒。我抬头可以看见不远处大堂外走动的人们。

他开始游了起来,我在池边上走着以便和他保持一致。“她昨天是怎么见你的?”我问。

“她找到我就告诉我她怀孕了,她说那个孩子可能是我的,”他由自由泳改成了仰泳,“但我说不是,因为我采取了安全措施——你一定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可她坚持说是我的孩子,非要把他生下来。我说,生下来就算认我当爹我也不养,我最多算个中产阶级,她满可以在手术之后嫁个有钱人过上好的生活。”他在水中将自己稳住,“好的生活。对吧?”他看着我。

“有道理。”我不动声色地说。

“可是,后来她哭了,然后她就跑了。”

“就这些?”我问。

“对。”

“她没说她要去哪儿。她不会自杀吧?”

“她会自杀?不不,不会。你认为她会吗?你更了解她吧。但我和她却失之交臂了。我当初对她那么认真,她却有其他男人。她伤害过我。但现在不会了。”他平静地说,“她是一个真正的戏子。”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着段郎像一条白鱼一样在游泳池中遨游。他代表城市中另一种人。这种人曾经有过梦想,但现在已变得非常现实,还加上一些知识白领的玩世不恭。他可以蔑视他曾经想珍视的一切,因为他不可能再得到它们了。停了一会儿,他爬了上来,用浴巾擦干身体。他的身材非常健美。

“你对她怎么看,老兄?”

“我越来越不了解她了。我想找到她去演一出戏,但我发现我找不到她。她在镜子里消失了。”

“你好像挺爱她?原谅我说出那个俗词儿。”

“算是吧。我接触女孩不多。”我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接着找?”他开始穿衣服。

“对。”

“你想登个寻人启事,我倒可以帮忙。不过女人是一阵风,谁也抓不住。我们是为自己活着,男人有很多不幸,这笔账都应该算在女人身上对吧?我劝你歇歇手,还是多挣些钱吧。”我们一同向外走,“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她的事?”我告诉了他那个私人侦探给我的名单。

“真厉害。也许我会请私人侦探帮帮忙调查一下我现在的女友是否有其他男人。老兄,别相信爱情,我只奉劝你一句。”他悲天悯人地在大堂中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笑了一下,然后他走了,给了我一张名片。

我站在那里呆了很久,然后我也离开了那里。

2

这不是在演戏,这肯定不是。我们从来没想到过要感动你们,因为我仍连自己都已经感动不了。我们难道是在演戏吗?我们来到这座南方城市,没有任何目的。我们不渴望交流,我们对你们很失望,观众们。因为你们太愚蠢,以为来看一场戏剧表演就能够从中获知一些什么,但我想你们不能够。你们和我们一样一无所获,所以,这不是在表演。我们不表现人生,我们不表现梦想,我们不表现生活的内容,我们就是你们,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戏剧的戏剧时代,你们挑选我们来谩骂你们,于是今天我们就谩骂你们。

你们看不到你们想看到的东西,我知道你们是窥视狂,是镜子之外的人。但你们看不到光线,看不到戏剧冲突,你们听不到独白,也看不见布景。你们看见的只是我们,一群毫无目的说话的人。没有台词,没有第一幕和第二幕,没有第一场和第二场,没有独白,没有旁白,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我们站在你们面前。我们的心跳和你们的一样,我们说的话也是你们平时要说的,我们走来走去,我们的每一种表现与你们的一模一样,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来看我们表演?你们不是愚蠢已极就是聪明过分。你们看不到后台,再也没有新的角色加入,就是我们这些人,站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谩骂你们。

你们可以愤怒!可以站起来向我们吼叫,甚至可以敲打地面和椅子,你们这时候如同戏剧里的人一样,这时候你们才是真实的,这才是我们要的戏剧效果。你们不要沉默,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幽闭的人,都是窥视狂,现在你们就在现场,你们不会听到任何讲述,我们不想与你们交谈;因为你们就是我们。我们不表演一点儿情节。这不是空地上的彩排,我们什么也没有演。这同样不是骗局,因为你们买了票,你们看到了你们自己的展览,你们内心的处境。我们什么也没有虚构,没有模仿,没有表演的动作。我们不表演悲剧,也不表现喜剧。我们描绘什么了吗?不,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出。为什么不站起拍着椅子向我们怒吼?

我们不是现代派,不是古典主义者,不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也不是浪漫主义者,更不是新历史主义者,甚至不是后现代。我们不想打动你们,我们不哭,不笑,我们只是说话,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们只是不停地说话。你们听到的全是骂人的话,因为我们是环境戏剧论者。你们僵化如同干尸,我们等你们,你们才会从现实生活的状态下剥离出来。你们好像很吃惊,因为预先没有任何兆头说明你们将挨骂,但你们挨骂了。你们不能无动于衷,你们似乎越来越生气,只需一点火星。你们就要爆炸,但你们仍沉默着,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地用心听我们在谩骂你们。

第五节

1

我在那张纸片上又勾掉了一个名字。我已经勾掉了两个名字,他们是何哲伦和段郎。他们像是燃烧的星星一样曾经划过龙天米生命岁月中的一段夜空。我在逐渐地接近她。我发现我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但现在我好像了解她一些了。这都是与成长相关的一些想法。我们的《谩骂观众》在南方一座城市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但我必须要找到龙天米。我忽然对第三个人的名字愣了一下,因为这个名字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凌青衫。我知道她是一个在八十年代初期曾经红遍中国的女歌手,不久前她还举办过一场怀旧晚会。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可在那场晚会上还非要把自己打扮成纯洁的小姑娘。我突然想起来有人说她是一个同性恋,难道龙天米和她是那种关系吗?

我是一个异性恋者,我对同性恋持不喜欢也不感兴趣的态度,我不喜欢双性恋者。我知道这座城市哪些地方有同性恋出没,我知道他们的聚会场所是哪些公园、哪些酒吧、哪些地铁车站的厕所,以及哪些饭店的舞厅。但我无法接受龙天米是一个同性恋者这样一种猜测。我想我必须要找到凌青衫把这个问题弄明白。我对此不想不明不白。我对龙天米有一种十分难以割舍的感情,因为我们有五六年的时间都在一起,那种共同成长的伤痛与欢乐简直刻骨铭心。

我请朋友查到了凌青衫的地址。这是一片位于燕莎购物中心背后的风景秀丽的高级住宅区。成群的别墅合理地分布在一面大湖的岸边,杨柳轻轻飘拂过那些闪着亮光的私家车。我按照地址到了一幢四层高级住宅楼。到了二楼,我按了门铃。

“你是谁?你要找谁?”门开了,一个女人问我。

“我找你,凌青衫女士。我是你的一个崇拜者。”我戴正了我的棒球帽说。

“那么进来吧。”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亲切的。

我走了进去。我跟在散发着奇特香气的她后面走进了她的房间。我无法详述她的奢华的房间里的一些布置,那巨型盆栽植物、布置在房间各处的大镜子,甚至在天花板上也安有镶花玻璃镜,以及一群闪着荧光的波斯猫——它们足有二十多只!凌青衫扭动着她那在宽大衣裙中的美妙躯体,引我来到了客厅。

“你不会是记者吧?我最讨厌记者了,因为他们到处散布我是个同性恋,借以败坏我。一个女人成功不容易,对于我来说尤其如此,是吧……先生。”

“胡克,我叫胡克。”

“是吧,胡克先生?”然后她咯咯笑了起来,“你不会是个记者吧?”

“我不是。我喜欢你的歌,从十年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我盯着她说。她依然显得那么年轻,化妆很浓,眼睛睫毛一根根分开。十几年前,她由一个丑小鸭般钢琴手变成了一个大红大紫的通俗歌手,然后在八十年代后期又突然消失。我知道她去了一趟美国,在东部和西部的大城市待过,直到去年回国后又搞了一个大型演唱会。从某种程度上讲,她的歌声是与很多人的青春有联系的,几乎一代人都可以从她的歌中听到过去。“你一定认识这个人。我在找她。她失踪了。”我把龙天米的照片递给了她,她接过来仔细地凝视着。

“不,我不认识她,胡克。”

“你肯定认识。”我说。

“你是她什么人?”她好像不太愉快。

“我是她男朋友和伙伴——我们一同演戏。但她却不见了。她失踪了。”

“她告诉我她喜欢一个男人就是你?”她忽然变得恶声恶气了,“会是你这样一个满脸粉刺的家伙?”

一阵风把窗帘掀开,又把它吸回来。“对,是我。”我仿佛真要把她逼疯似的说。

“她失踪了?不可能。不过我已经有一年没有见到她了。她离开我已经一年了。”她低下头,取了一根摩尔抽了起来。那一群波斯猫闪着宝石一样的眼睛令人恐怖地盯着我。看上去凌青衫简直像个女猫王。她似乎非常痛苦地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可能是龙天米带给她的往事。

“是的,我是一个同性恋,我承认我爱过她。可她不是,在最后的时刻她离开了我,然后我伤心地去美国待了一年。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她突然冲我吼了起来。

我倒了两杯矿泉水,递给了她一杯。她发怒的样子仍是美丽的,只是我觉得她缺乏自制力,也许这是在她家里。在舞台上她永远都是那么甜美可人,充满了令人怀旧的感伤。我明白了,龙天米曾经是她的好友,但她因为她是同性恋而离开了她。这事情就这么简单吗?她停了一会儿,去取来了一盘磁带,把它交给了我。“既然你是她的男友,那么你把这盘磁带拿走吧。我不再恨她了。”她笑了笑,“生活着本身就已不错,更何况我还能在很多人面前扮演一个公众形象。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想平静地生活,好吗?”

“好极了。”我把磁带装进了口袋,“你的猫是世界上最好的猫。”然后我就转身走了。

我到我的住处打开录音机,把那盘磁带放了进去。我听见了龙天米那带有磁性的声音。我非常激动,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凌,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可我没想到你和我的关系会成为这样。我也没想到你会为我而备受煎熬。我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情,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但我想我对你的感情不是那种爱!而的确是一种友谊,一种情谊而已,我多么喜欢你呀,我喜欢你单纯的歌声,喜欢你清纯的脸庞。可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时你却像个男人那样吻我舔我,而且,你抚摸我,弄我……让我浑身着火了一样。我十分惊慌,我从来没意识到会这样。可这一切发生了,并且——并且似乎不好收场。当我后来死命推开你时,我看见你像搁浅的鱼一样悲伤,我无法成为你的同性恋伴侣。因为我有一个男友,我非常爱他,我爱他胜过一切。但我不可能属于一个女人,我自己就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性别意识很强的人。我理解你,仍旧像过去那样喜欢你,但我必须要离开你。我觉得那样的很难受。我洗了一天澡也洗不去你的气味,你的舌头带来的一切。但我必须走了,因为我心中装着另一个男人。再见,凌,你原本就比我幸福……”

我站在窗前,没有开灯,看着外面的城市夜景。城市的灯光像海洋中浮动的亮点,在黑暗中浮游。这的确是一个无比广大的世界。如同人性是深渊一样,这个世界也是那么广大、躁动不安而又神秘非凡。这座城市的下面掩盖了多少秘密?如同现在奔逃向大街的人们的睡梦。城市是一座布满了镜子的迷宫,就像凌青衫的居所,到处都是镜子,你可以在每一面镜子中找到自己,虽然角度各异并且破碎不堪,但你试图要再把自己拼接起来已是如此困难。我能够一点一点地拼接起龙天米的形象吗?我感到城市是一条大船,带着我向着黑暗的海洋不停地漂浮而去。

2

我们打算穿越那一片森林。我们一共有三百多人,但演员只有我们十几个人。我们以那片森林为我们这出环境戏剧的环境,我们分别扮演罗宾汉、歹徒、美女、农夫、守林人和强盗们。我们打算在穿越这一片真正的森林的过程中表现英国历史传说中的侠盗罗宾汉的全部事迹,尾随我们而去的其余人既是观众也是演员,他们可以任何一种角色和方式来穿越这一片真正的森林。这一片真正的树林离北京并不远,但这是一片真正的树林,因此刚好作为我们的演出场所。我在很久以前就说过,我们只做环境戏剧,我们的人是罗朗、马加、林格、乔可、施伯格、周娜、陈红和皮皮,我是胡克。我们可以装扮成随意的人,我装扮成罗宾汉。我们抢劫富人,救出美女,杀富济贫。我们穿行在这样一片真正的树林里,舞台消失了,或者说舞台重现。还有比一片真正的树林又能表演侠盗罗宾汉这一主题吗?我想没有。我注意到其余的人都兴高采烈,他们把穿越这样的一片森林当作了一次真正的郊游,一次冒险。他们的角色是变动的,是游客、是顽童,同时也是英国上世纪的匪徒与侠士。你们可以扮演你们想扮演的任何人!只要你们和我们一起穿越这一片森林。谁在哭?又是谁在半路里杀出?谁是强盗?谁是演员与真正的观众?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在穿越一片森林。

在这片广大的背景中,我们的《侠盗罗宾汉》的演出十分成功。我们用了一整天在那片森林里演出了我们的环境戏剧。这部共分四幕的戏剧以罗宾汉的传说为情节构架,只是观众同时又是演员,他在看这出戏的时候也在演着这出戏,而我们这几个人是主角。我们都是在不知不觉中穿越了一片真正的森林,获得了在剧场中完全得不到的体验与享受。没有一个人迷失方向,也没有一个人受伤,没有一个人没有穿越森林。在这样一次返源之旅中,在与林木亲和的探寻过程中,我们似乎找到了人类游戏的起点,在那里同时也是戏剧精神的真正源头,那是一种类似天真的儿童的嬉戏,那是冒险与寻找,那是躲避与发现,那是穿越与迷失,那是一种过程,一种向源头的挺进。我们终于穿越了那片森林,同时也完成了我们的四幕环境戏剧《侠盗罗宾汉》。此时已经是深夜了,我们走出了那一片森林,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城市的夜景。城市以其广大无边的灯光以多棱镜体四面折射的楼厦向我们漂移而来。那种阔大静谧简直是无与伦比的。所有的灯光由近及远地散开,如黑暗大海洋上的渔火,无边际地铺开。我仍愣在那里许久,有人说:“这是一座多么可怕又伟大的城市,这是北京吗?”

第六节

1

从远处看,那片别墅区星罗棋布在一面大湖的边上,足有几百幢之多。这是北京最大的一个高级别墅住宅区。那像珠宝项链一样串起来的别墅都透露出一种奢华的气息。每户平均都有三百多平方米的私人花园,这些别墅分为美国草原型、北欧浪漫型、巴洛克型、地中海型、北欧传统型、乔治亚庄园型等六种款式,一些私家车安静地停在道旁。四周十分安静,你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动。向远处看,京城大厦、希尔顿酒店、京广中心和中国国际贸易中心大厦的伟岸身躯赫然挺立,清晨的太阳喷薄而出。

从这片别墅区向北,则是一个中档偏高的小区,这里的楼层数都不算高,最高的只有五层,家家都装了空调。我站在那里眺望了一会儿温榆河畔的别墅区,然后信步向那座小区走去。我来这里找一个人。他叫吴造宝。我确认他是一位老人。也许他见过龙天米。我猜不准他和龙天米会是什么关系。龙天米为什么会认识这样一个老人呢?

我按响了门铃。许久,门开了。是一位瞪着一双深陷的眼睛的老人。他至少已有六十岁。但人看上去非常睿智。“你找谁?”

“我找这个人。她失踪了。”

我把照片送给了他。他接了过去,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问我: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的同学。我们一同演戏来着。可她在不久前突然失踪了。”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老头儿更加警惕了。他围着一条花格子围巾,手抖了一下。

“在她的记事本里有您的地址。”我撒谎道。

“那……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我敢打赌他一定是一个人生活。从他的打扮上看,我猜想他是一个老干部,已经退休了。职位不高不低,也曾经有过权势,但现在,他拥有的只剩下了孤独。我想他已经习惯孤独了。

“她是我的干女儿,小伙子。她为什么会失踪?她会跑到哪里去?去月亮上吗?两年前她曾经告诉过我她想到月亮上去。这真有趣,可她现在却不见了。我认识她那时候她刚刚毕业,有一天我去公园打太极拳,发现有一个女孩在背后带着笑模仿我打拳。她就是龙天米,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于是我就认她作干女儿了。后来她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老伴去年死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了。你是说她失踪了?”我忽然发现老头儿泪光涟涟。

“吴伯伯,您现在一个人生活?”

“我雇了一个小时工,她定时帮我做饭。我儿子和女儿都在国外,每星期打一次电话。你说她失踪了?她会到哪儿去?她有一年时间没有来看我了。一个多好的姑娘。她教会我表演哑剧。她现在还演哑剧吗?”他眯起眼睛看我。

“不,她没有再拍电影、电视剧了,也没有再在舞台上表演哑剧了。她和我一起做环境戏剧。只是她突然就不知去向了。她最近来过吗?”我问。这个老人头发已经花白,穿一件银灰色西装,透露出一些活泼的气质。我注意到各个房间都摆有电视机。在起居室、厨房、厕所都有电视机。他在每个房间都安装了电视干吗?这个老人的举动令人置疑。

“那些电视……”我指着在我视线之内的三台彩电。“我天天靠看电视打发时间。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她最近没有来过这里。她至少有一年没有再来了。就这样。我可以送客了吗?”他不容置疑地说。

“好的,再见,吴伯伯。”我收起了龙天米的照片,起身告退。我没有让他跨出客厅的门,径直向走廊尽头的门走去。这套房间由一套三居和一套两居构成,简直像迷宫一样。我走得很快,然后我大声地说:“走啦!”我就打开门。但我躲在门的旁边一株巨型盆栽植物边,把门哐地关上却并没有真正出去。我总觉得吴先生的眼神里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与龙天米的失踪有关。我在黑暗之中躲了一会儿。从曲曲折折的走廊尽头那边传来了老头儿的咳嗽。停了一会儿,约莫是十分钟,我确信——那是千真万确的,我听到了龙天米的说话声。声音很小,我听不清,但她的音质我是能辨认清楚。我蹑手蹑脚地向起居室走过去。我悄悄从门后探出头,我看见的令我惊异。

龙天米出现在他的起居室的那台电视屏幕上。“……好啦你现在已经起床啦,你应该先收拾好床,对就是这样。然后你就走向洗手间到那里去刷牙。你必须用五分钟来刷牙,因为你抽烟抽得太厉害……”吴老头儿关掉了电视,从起居室走出来,走向洗手间。又是开电视的声音:“好啦现在你来到了洗手间。你要从小台上拿好牙膏,从下面往上挤,不要用力过大。对,你就这样把牙膏涂在牙刷上,然后轻轻地刷,左边和右边用力都要均衡,你要一下一下地刷。刷完后再来洗脸,水要用温水,最好是不烫手。你的动作要轻……”

听到吴老头按照电视屏幕上龙天米的指示在刷牙洗漱,听到龙天米那令人亲切的声音,我扶住门框百感交集。他没有发现我,我敢肯定他并没有他所说的那个一年以前才死去的夫人。也许有的话,不是死了就是远走天涯。他是一个真正的孤独的老人。我猜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和龙天米相识,龙天米那代表生命全部的蓬勃朝气的声音和面容,以及她浑身洋溢着的青春的感觉,都让这个孤独的老人获得了对鲜活生命的再认识。我不敢猜想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都从对方那里获得了什么。一种是对父亲般情感的寻觅与发现,对历经沧桑的敬畏,一种是对曾经青春年代的回忆。我突然明白从小失去父亲的龙天米是多么孤独,她所要的她的少女时代全都没有。她的内心之中一定有一种深深的对父亲这种感情的眷恋。但她找到了吗?

“现在你来到了客厅,你应该先喝一杯水。茶或者矿泉水都行,你最好喝矿泉水……”他打开了客厅里的那台巨型画王电视,“你应休息一小会儿,做几次深呼吸。我只给你十分钟的时间,然后你就得自己煎鸡蛋了。这一切你都得自己动手,这本身就是生活的乐趣。这样你就不会总觉得离你惧怕的死亡太近。你先打好鸡蛋,点好火去煎。鸡蛋不要超过两个,因为每个人一天只能吸收两个鸡蛋的蛋白质营养。煎的时候油要热……”厨房里响起了吴老头搬动碗碟的声音。我明白吴老头为什么要在每个房间都放一台电视机了。因为他有录像装置可以让龙天米一套指令都从屏幕上发布出来。他对龙天米想必有一种深刻而独特的感情,这是老年人最渴望而又无法替代的情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我说不清楚。龙天米像一朵云一样飘过了一些这样那样的人的生命瞬间,留下了这样那样的印痕。这一切都是这座吞噬一切的城市带给她的。就像这个老头儿,他被城市孤独症所袭染,不愿意见任何人,只靠回忆生活。他一定曾经有钱,而且现在也还有钱,但他对世界的喧嚣已经真正地厌倦了。他宁愿靠一个女孩对他从起床时开始发布指令起,按照规定的程序来生活,一天天都是这样。可龙天米你在哪里?我迫切地要找到你并和你谈谈,谈谈对生命的全新认识,对戏剧精神的真正把握,对爱的多层理解,以及对这座绞肉机一样的城市的看法。你不该躲起来不见我,或者干脆躲在电视屏幕里去了。我靠在那里想了半天,然后悄悄向门口走去。龙天米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打开了门,闪身出去然后又轻轻关上。我重新走到小区边上的停车坪上时,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新的一天真正开始了。世界重新呈现了仿佛蜂巢遭到袭扰的忙乱场景。

2

我们来到了新疆寻找大坂。我们要从穿越一个真正的大坂来完成我们的环境戏剧《大坂》。大坂是新疆天山和其他巨型山脉上通过的道路在最高处的交接点,一个翻越山脉之处,如同马背一样的地方。翻越大坂在前理想主义者那里是一次英雄举动,可在我们这些也许应该称之为后理想主义者的年轻人看来,意义已经不相同了。我们是在寻找,但我们深刻地怀疑,寻找本身都是无意义的。穿越了大坂又能怎么样?我们打算来看看老一代理想主义者心目中的大坂。于是我们就来了。

我们来了。我们坐着汽车沿着蜿蜒盘旋而上的道路向天山山脉深处进发。炫目的阳光刺得我们的眼睛都快流出了眼泪,我看见有一些黑色的鹰在盘旋,在高飞。在悬崖之上,一些如同白色的围棋子儿一样的山羊在攀缘,一些骑着红色或黑色走马的哈萨克牧人在山道之上疾驰。他们身穿黑色的条绒衣服,脸盘宽阔、黑红,眉宇间透露出一种冷峻的气息。那遍山的塔松像一座座密集的小塔一样,笔直地伸向天空。天空呈现一种仿佛被漂白过之后的蓝,那种蓝的感觉的确让人心旷神怡。在蓝色的尽头是一条雪线,天山山脉的一些高傲的山峰戴着冰雪王冠,冷漠地在晴空下矗立。我们坐在车里不由得有些惊畏大自然了。我们生长在都市,像都市中腐烂的工业花朵和老鼠一样被城市所追赶。我们也曾盼望我们自己翻越一个什么大坂,我们来了,我们一共九个人。我们是罗朗、马加、林格、乔可、施伯格、周娜、陈红、我和皮皮。我们是一群戏剧人,我们打算在九十年代翻越一次大坂,打算让这次翻越具有九十年代性。

“你们走上去吧,汽车出故障了。”满脸横肉的司机气急败坏地对我们说。我们租的这辆车像牛在喘气一样地停了下来。我们打算步行上山。我们九个人一起下了车,我们是六个男人三个女孩。我们一出汽车,一种清凉的风就企图把我们带走。这是远古吹来的风,古朴而又巨大。我们都在哆嗦。大坂就在前头,就在前面两里路的地方,我们决定步行上去。

后来,我们就来到了大坂。这是一片开阔的地方,仿佛是横空劈下来一刀似的山体在这里凹下去一块儿,连接新疆南北疆道路的山口,这里就是著名的拉库次克大坂。几间砖房散落在公路旁边,那是一个饭馆、一间杂货店和一个养路站。这里没有一个人,但我们可以听到巨大的风声,正通过这海拔数千米的峰顶。我们呆立在那里了。

“这就是大坂?”罗朗摇晃着肩膀从远处向我走来,他的脚不停地踢着可口可乐的废弃易拉罐。这里到处都是可口可乐易拉罐。到处都是。这就是大坂?我有点呆住了。我一边踢着那些发出了后殖民主义气息的易拉罐,一边向山口那边走去。我们沿着道路来回走了两遍,在理论上我们已经穿越了大坂。但大坂已经被可口可乐罐子给占满了。马加在一堆易拉罐上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我们的《大坂》就这样结束了。收场吧。”之后,我们九个人列队再一次横穿大坂,顶着大风向山下的汽车走去。我们也喝了饮料,并在那里留下了易拉罐。过去的大坂已经不存在了。而在我们四周,天山山脉像一条巨蟒一样延伸开去。但我们已穿过了大坂,留下了我们的可口可乐易拉罐。

第七节

1

私人侦探林先生给我的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了。我想我必须去和他谈谈。我来到了南方的城市深圳,走在并不宽阔但整洁漂亮的大街上,我感觉到这座城市与北京有多么明显的不同。在这里人们的生活节奏更单纯,更快,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目的:赚钱!赚钱!我伫立街头那女人长筒袜广告牌下看着人流汹涌。到了夜晚,游荡在大街上请你邀她陪看电影和过夜的女人很多。深圳的确是一个年轻的城市,在所有灯红酒绿和电脑工业后面,人们的生活变得平面和简单了。而北京则是一座包容一切的城市,但这里不行。深圳就像一个年轻的阔佬一样打量着每一个来到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叫他们义无反顾地拿出自己最拿手的活儿来。

有一天我站在建行门口,忽然看见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站在人行道上割腕自杀。她那么美丽,但她一边割一边跺着脚大声地喊:“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她使劲用刀片割着手腕,地上溅开了美丽的血之花。但我发现她周围的人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来去走着,没有一个人——真的,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她。她那么漂亮,老天爷,我可不愿意她死,我赶忙用旁边的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给医院:“这里有一个人在自杀。你们赶快来车吧。”我挂断电话时那个女孩还站在那里。她的血越流越多,可这座快节奏的城市没有一个人拦住她。她快要变成一张苍白的纸了。管公用电话的那个高颧骨的广东人向我要一块钱,我真想揍他个稀巴烂。我扔给他两毛钱,听见救护车呼啸而来的声音,就转身离开了那里。

我到一个干净漂亮的纯白色建筑小区,敲了敲位于一幢白色塔楼的十六层的一个门。门自动开了。“请问韩良英先生在吗?”我说。没有回音。我走了进去。门又自动关上了。我发觉我进入了一个广告设计人的屋子。这套三居室的房间的内部设计非常别致,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各种现代美术平面设计。我立刻明白韩良英是一个平面设计师。我曾经看见过他给龙天米设计的电影海报,那种感觉简直棒极了。但我没有发现屋子里有人。

“你是谁?”一个声音从阳台方向传了过来。

“我是一个戏剧人,从北京来,来找一个人。”我走过去说。

“找谁?”

“找一个朋友,她叫龙天米。”

“哦,三天前我见过她。她来这里找另一个男人。”

“那么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你叫胡克是吗?我看过有关你的环境戏剧的报道。那同样也该算行为艺术吧?”

我走了过去。我终于看清了他。他躺在阳台上改装的一个高座浴缸里,浴缸里全是泡沫将他淹没着。他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正在眺望玻璃窗外广袤的城市风景中的人与物。也许他天天都这样从高处窥探城市与人。

“对,也许吧。龙天米在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我又问。

“那个人好像是一个商人。你找她是为了一同演出一出环境戏剧对吧?”

“对。那出戏叫《回到爱达荷》。”

“没有爱达荷。真的没有,我们回不去。”他在浴缸中放下望远镜对我说。我看见他有一绺山羊胡子,挂在他坚毅的下巴上。但他的眼神却是幽闭和残酷的。我明白他是一个城市幽闭症患者。他一定不愿意见人,与人进行各种直接的接触,他宁愿天天躺在浴缸里,用望远镜从高处看他们。“阳台上的阳光真好。”我说,“但爱达荷,是有的。”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你好像很……很爱龙天米?”

“是的。但我们是更好的合作者。”

“你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吗?”他讥讽地看着我。

“知道。”

“她怀孕了。她来找那个可能使她怀孕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是我,也不是你,你不觉得悲哀吗?”

“不。”我说。

“可我悲哀。两年前在北京的时候我多么喜爱她。那时候她刚刚拍了几部电影,还没有被男人和城市宠坏。但后来她令我太伤心了。我因而远走深圳。我变得讨厌男人和女人。我只喜欢远距离用望远镜观察他们。你是我半个月来面见的第一个。”

“我感到很荣幸。”

他把手一挥,指向阳光灿烂下广阔的城市:“你看这座城市,它已越来越使人在欲望之海中变成平面人。因此,我成了一个良好的平面设计师。在这座城市没有钱你什么也别谈论,甚至爱情。爱情同样也在被购买、被标价、被转让、被出租、被展览、被包装。这座城市是一座奇迹,一座虚幻的城市,但它美丽,它让人活得简单、干脆、快速。我憎恶北京自高自大的气质,我更喜欢这里。但我惧怕人,我害怕与人握手、交谈,我宁愿一个人对自己说话……”他望着窗外说。

“你知道龙天米在找谁吗?”

“一个男人。伙计,一个可能使她怀孕的男人。”他又笑了起来,“看上去她好像想要这个孩子。也许她突然悟到了一切不过很空,只有孩子对于女人才最重要。也许等她找到了那个男人,会和你认真地演好每一场戏。”

“可她现在在哪里?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只和我喝过一次咖啡,在南海酒店咖啡厅。她好像变得虚弱而又疲惫了。你也许会在大街上碰见她。”

“好吧,韩先生,再见。”我转身向外走。

“我们都应该悲哀!”他在我身后喊。但我已走了出去。我想这个幽闭症患者肯定会继续幽闭下去。城市已叫他开始怀疑人本身,他对人性深处的东西既惧怕又厌恶。他还会继续待在他的浴缸里。他还会用望远镜看见我吗?

我走过建设银行门口时没有发现那个昨天自杀女孩流的血。城市清洁工昨天就清洗掉了它,如同擦掉一块痰迹。我感到这座城市像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那样在走动。它会像擦掉一块痰迹一样地淹没龙天米吗?

我坐在晶都酒店的大堂酒吧喝意大利咖啡,我听到了大卫·西尔维思的《去地球》在大堂酒吧中回荡。这是一部让人感到渺小的八十分钟的“宇宙音乐”的大制作。我感到了我的单一生命如同一粒灰尘一样在无边广阔和冷漠的宇宙中飘游,我感到自己在这个宇宙中无依无靠,成为一个小分子在飞动。我忽然看到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子从我身后走过——我从大玻璃窗上发现的。我确信她是龙天米,但当我站起来并转过身时,却发现她已经消失在楼梯处了。我追了过去,却看不见她。我想我都快疯了,但我仍旧找不见她。我来到了大街上,在灯火辉煌中沿着大街飞奔起来。

2

我刚刚从深圳回到北京,就听说了林格完成了他的著名环境戏剧《风葬》。我在深圳没有找到龙天米,但我感觉她已经离开了那里回到了北京。林格在我们一起上大学时就表演过环境戏剧《纸葬》。在戏剧学院宿舍楼门前的篮球场上,他用纸将自己“下葬”了。他躺在那里一整天,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议论,获得了另一个观察人类、思考人的角度。

在我们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冬天,他又在校园里举办了《冰葬》。他用冰给自己垒了一个坟墓,让自己在里面睡了一个上午。我还记得那天他出来时脸色通红,他穿了不少衣服也被冻得够呛。这个热衷于埋葬自己的人一直梦想着要葬于风中。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葬于风中,在宿舍里他曾经给我谈过这个想法,说他找不到良好的形式,因为风太无形了。

我回到北京,我们在“阿尔弗雷德酒吧”见面了。但少了林格。这个戴眼镜的儒雅少年第一个死于环境戏剧。当我们坐在一起时,我发现没有他,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找到《风葬》的形式了吗?”我问。

“找到了。他离去那天北京刮起了大风。”罗朗说。

“他穿上了他的那件深蓝色风衣。”周娜说。

“他左手拿着一支彩色小风车。”乔可说。

“他说他要去内蒙古,那里有刚刚南下的大风。”马加说。

“你猜他拿了一本什么书?是一本叫作《金牧场》的书。他说那部书可以指引他如何进入草原。”皮皮说。

“他留下一封信说他终于可以完成《风葬》了。信上说随风而去。随风消失是这出戏的结局。”陈红说。

“他已经离开北京九天了。他完成他的作品了吗?”施伯格问我。

我拿出了铁路时刻表,我计算了一下,我说:“他肯定已经完成了他的作品。他已经葬于风中。”

“那么我们庆祝他这次环境戏剧的最终完成。”罗朗举起了杯子。我觉得这一刻好像十分寂静,静得我能听到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在走,只有一个人在哭,只有一个人在怀念,只有一个人,最后的一个人愿意葬于风中。但不久以后,酒吧里的墨西哥音乐立即淹没了我们八个人。

第八节

1

面对着这么浩大的城市和世界,这一刻我真的感到了绝望和茫然无助。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离我远去,所有的东西都在崩溃。我依旧没有找到龙天米,也许她已经被这个世界淹没了。可我们还有一个戏没有演完,即我说过的那《回到爱达荷》。我们一定要回到爱达荷去。我们离开那里已经很久了,但我们却一直没法回去。有一天我乘坐一辆出租车行驶在东三环的路上时,忽然从玻璃窗中看见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从“硬石”酒吧中走出来。她飞快地在风中走着,向燕莎购物中心方向走去。我认出来她就是龙天米,我立即叫出租车司机下桥向右行驶,但我在车中发现她上了一辆夏利出租车,汽车绕过立交桥开始向南去了。我叫出租车司机紧紧地跟在后面。我终于找到你了,龙天米,这一次你不会再在我眼睛里消失啦。我们的车紧紧地咬住前面那辆红色夏利。那辆车没有上国贸桥,而是向西向建国门方向开去。我们的车拐过路口时我发现那辆车已经拐向了中国大饭店高高的停车场。

我们跟了过去。我们的车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闪身进了自动门。我付了车费紧紧地跟了过去。我走进中国大饭店的大堂里没有发现她的影子。我乘电梯下楼,四处寻找仍看不见她。我又重新走进了镜子与迷宫之中。难道我永远也找不到她吗?

我想起了私人侦探林先生。我用大堂边上的唯一一个可以使用的磁卡电话呼了他。我按他的嘱咐呼了“119”。一分钟后,我拿起了电话。

“喂,你好胡克,我是唐汉民事事务所林,有什么事?”

“我找到龙天米了,我刚才跟着她进来,却找不到她了。我不知道她在哪一个房间,我在中国大饭店。”

“那五个人你都找到了吗?”

“找到了。”我说。

“我告诉你第六个。那个人叫万欧,是一个危险人物。他是一个黑白道上都走过的人,主要做外贸生意。但据我所知现在他惹了黑道上一个叫熊四的人。他‘借’了熊四九百万却不还了。你不要去找他。”

“可这与龙天米有什么关系?”

“龙天米认为,认为她怀的那个孩子可能是万欧的。但万欧不会对她客气的,他是一个冷酷的人。他曾经杀过人。”

“万欧住在哪个房间?”我平静地问。

“……在1618号房间。我说胡克你最好平静一些,等我过去,我立即过去好吗?”

我挂断了电话。我俯下身摸了摸绑在腿上的匕首。我打算一个人去找找大富豪万欧。我在自动门外可以看见他的“奔驰560”就停在外面。我要和他谈谈。我确信龙天米去找他了。她为什么要去找他?我想不通。我冷静地乘坐电梯缓缓上升,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杀手一样冷静。我在电梯的镜子中看见自己像一块岩石一样镇定。我按了一下电梯门,向外走去。走廊里的地毯又绵又软,我向1618号房间走去。我想也许我会杀死那个叫万欧的人的,如果那个孩子是他的种的话。直到今天我发现我受不了这个。我直愣愣向前冲去。我敲了敲门。门没有开,但从隔壁房间出来了两个戴墨镜的壮汉。他们从两个方向向我逼来。这时门忽然开了,我在那一刹那之间看见龙天米一脸泪水地冲了出来,我说:“天米!天米!天米!”

她没有理我,依旧向电梯方向跑去。我这时头上重重地挨了一击,我头晕眼花,被一把推进了房间。

我摇了摇发晕的脑袋,看清楚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他穿一身白色的西装,纤尘不染非常干练。他扎一条圆圈图案的领带,手中拿着一支雪茄。他简直像一个阿拉伯王子。

“你就是万欧吧?”我问。

“是的。”他典雅地笑了笑。

“我就是。”

“你是使龙天米怀孕的人?”

“……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平和地说。

“请你把她还给我。”

“她自己已经走了。”

“你为什么欺负她?”我大声地说,“让她哭泣?”

“我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我讨厌女人你明白吗?她们只该成为我的附属物。你是谁?你这个臭小子想教训我吗?你今天还想直着走出去?”他朝我走过来,用手中燃亮的雪茄向我的脸上刺来。“她是一条母狗,你明白吗?我讨厌她,就这样,让她滚得远远的。我很忙,我要做生意,我不为任何人负责,我只为我自己负责,明白吗?”他盛气凌人地收回了雪茄,“何况她要价太高,想让我要了她。这太可笑了。”他走回了座位,“你最好也滚吧。”

我俯身去拔那把刀的时候旁边的壮汉击了我一闷棍。这是在1618房间里,我倒了下去,我内心清楚地数着他们用皮鞋踢我的次数,我的肋骨发出了尖锐的嘶叫。后来我记得有人进来了。那好像是林先生带着几个人。但我已经被打昏了。

一周以后万欧就被熊四杀死并把尸体沉入了北大到清华的一段蓄水沟里。那个凶狠的花花公子就这么死了。只是我忘不了他穿着一套优雅的白色西装冲我发怒的样子。我弄不明白龙天米怎么会和他在一起过并且会认为她肚子中的孩子是他的?她喜欢他哪一点?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城市摧毁了她多少美好的东西,从而使她像一朵云一样从一个男人那里飘向另一个男人,而她又从中获得了什么?她是在和男人们周旋吗?她是在向男人们复仇吗?她被城市改变了多少?我和她还能够继续去演我们的环境戏剧吗?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我觉得我的寻找是失败的。我的环境戏剧是不成功的,那样只会让我更迷茫。我对人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对爱情已经失望,对城市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我知道我们的戏就要结束了。那一出《回到爱达荷》,也快结束了。因为我从一开始已经上演了,只是我到现在才有所察觉。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晚,但我已经毫无办法了。

2

我乘坐出租汽车向方庄赶去。我确信龙天米还没有死去。我到达她的住处时那里已经有七个人了,马加、罗朗、施伯格、乔可、周娜、陈红、皮皮全站在那里了。我拨开众人。龙天米躺在床上,这一次她确确实实躺在那里。只是她真的已经死了。我明白这也许是《死去的新娘》的第二幕,只是我来得太晚了。

我说:“你们都出去吧。”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出去。我坐了下来,像一个猎人看一头他猎的豹一样看着龙天米。她很安详,像一只美丽的沉睡的蝴蝶。有一种安眠药的气息扑鼻而来。我沉浸在黑暗中看着她,感到她是那样熟悉,而又是那样陌生。我想我永远也回不到爱达荷了。只要离开了故乡,生活在改变一切的城市中我就永远也回不去了。龙天米就回不去,她因此而沉入了睡眠。我想我们要回到的“爱达荷”不是美国的那个农业州,那是一个理想之地,在那里到处都是草地,连悬崖边都站着一排稻草人,它们不停地守望着孩子们别掉下去。但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城市已经彻底地改变与毁坏了我们,让我们在城市中变成了精神病患者、持证人、娼妓、幽闭症病人、杀人犯、窥视狂、嗜恋金钱者、自恋的人和在路上的人。我们进入都市就回不去故乡。

我坐在那里一直凝视着龙天米安详的面容。她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停了一会儿,我从口袋中掏出了她曾经遗留下来的那支玫瑰色的口红,我一心一意地给她上了口红,我泪水夺眶而出,我一点点地给她冰凉的嘴唇涂上她最喜爱的口红,我知道等一会儿医院的人和公安人员就会匆忙地赶来,把她从睡眠中抬走,抬进另一种黑夜,那里比现在更冰冷,更孤独,也更凄清。我给她上了最后一次口红。我代表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给她上了最后一次口红,因为在这样可怕的城市里,如同回不到爱达荷一样,我们永远都不能卸妆,并准备再一次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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