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惧怕生活的人,长久以来,我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住在一幢一百层楼的第四十九层,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下楼了。我储备了足够的食物——我有一个储量很大的冰箱,足以准备好几个月的食物。我不知道我是否得了什么病,因为,我已经不习惯于在生活的洪流中与人面对面地相遇。我喜欢窥视——真的,我是说我只喜欢窥视生活,因为生活变化多端、转瞬即逝,已经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被我抓住的永恒的事物了。就在前几天,电视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一个著名的夜间音乐女节目主持人被杀的事件——她是一个风韵非凡的已婚少妇。但现在,电视却在大谈着中东某个国家因为种族和宗教引起的一次大屠杀。到底什么是人们应该持续谈论和把握的?我不知道。因此,我憎恨而又惧怕陪伴我度过一天的大部分时间的电视,尽管它每天都给我提供流动的真实与幻象相结合的图景,让我处于一种不断变换场景的梦幻之中。
我悄悄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面窥视。这个时候是下午,白亮的阳光覆盖了整座城市,所有的建筑物似乎都在向上生长。我拿出了我的高分辨度军用望远镜——这是已死去的当过军队团长的我父亲给我留下的。我就用它来窥视生活——有距离地窥视并能触摸生活,这使我心安理得而又具有安全感。通过它我看到了全部的生活,我是说,不需要我身陷其中的纷繁复杂而又庸常破碎的生活。人的一切行为、动作、姿势、语言、思想,通过它我都能够了解到,我还需要陷身于大众中去吗?
大约是在几个月前,我突然发现了城市里出现了时装人。他们大多数是女士,而且大多都非常迷人,有着美妙的能够让人欣赏并想入非非的身段、臀部和乳房。他们一般以小群体的形式出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总是出现在最喧闹的地方和人最多的地方。比如现在,我的望远镜就捕捉到在一幢挂满了广告条幅的百货大厦门前,那搭起的台子上,有八个时装人正随着音乐节奏在表演。他们夸张地扭动胯部,表情安宁,走动或者凝止,不断地变换姿势和衣着。很多路人都停下来,张开了嘴巴在观看。我突然发现,所谓的个性已经在城市中消失,人的个性因为时装的出现成为流动的东西,时装暂时将人的个性和灵魂固定下来,成为彼此交流的符号。城市里到处都是人与人短暂的会面,而后迅速地告别。八个美丽的时装人不停地变换着服装,到明天,到随后的几周内,大街上一定到处都是穿时装的人,因为人们学会了大规模仿制,而时装却永远在向前流动,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心烦意乱。
有一天我还看见有一队时装人,他们一共有十八个人,全都是俊男靓女,排着一字长队在人流和大街与大街之间穿越。他们表情冷静而又克制,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被大众关注,到了明天以后,他们的衣着就成了模仿的对象,他们不断地穿行在城市里,他们到底应该算是一些什么人?包装个性与灵魂并不断变换着展示它们的人吗?
不久以后,我发现我恐怕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时装人。她那样的冷傲而又活泼,一双美腿在音乐节奏中的走动犹如大海起伏的韵律。当我从电视上,从望远镜发现了鹤立鸡群的她时,我的心狂跳着。我想,也许我的生活要改变了?只有她会让我走出这间屋子,除此之外世界没有任何诱惑我的东西。每天,我都企望从电视上,从望远镜中发现她,有距离地欣赏她,爱她。可我有一种恐惧感:她是有个性的吗?如果她的性格随着时装的变化而又呈现流动的状态,这有多么可怕呀!我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因此,我牢牢地记住了她嘴唇下的那枚小巧的黑痣,它使她变得魅力非凡而又容易辨认。
到了晚上,我打开了电视,新闻节目一开始,我就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给抓住了。那个喜欢说俏皮话的男主持人正在动物园现场采访,动物园一座很高的铁笼子已经被毁坏了,我紧张起来,因为随后我便知道了这座城市的动物园中著名的大猩猩已经失踪。它们一共两只,一公一母,就是它们毁坏了铁笼,从而让它看上去不堪入目。按说大猩猩是没有能力扯开由很粗大的钢筋结构做成的铁笼的,更何况大猩猩是很善良的。那个同样有些紧张的男主持结巴着说,问题是当一队时装模特儿在动物园表演时,刚好被大猩猩看见,大猩猩先是注目观瞧了一会儿——据目击者说,然后它们便突然发了狂,奋力地扯着铁笼,怒吼着冲了出去。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两只大猩猩已经冲到了时装人表演的台上,猝然地击倒了其中的两个,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时间里杀死了他们。这下现场一下大乱,无论是游客还是美丽的时装人都已惊慌失措,在一片惊叫声中四下逃散而去。闻讯赶来的警卫人员发现现场除了两具时装人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一片狼藉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那两只大猩猩也不见了。紧接着电视上出现了两具尸体的面部特写,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我担心是她——我的意中人被……还好,我没有在她们脸上发现黑痣。那个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的男主持人在向动物园驯兽师询问大猩猩为什么发狂时,语言闪烁的驯兽师推测说:“这也许是因为时装人的表演抢走了它们的观众,因为据说在时装人表演的一瞬间,很多人离开了大猩猩的铁笼去看时装表演。”那个驯兽师还煞有介事地说大猩猩的嫉妒心理要比人强多了。当主持人问到大猩猩的失踪可能会产生什么后果时,驯兽师说:“可能仍会发生人被袭击的悲剧事件。而且,它们有可能专门去袭击时装模特。问题的首要之处在于尽快抓住它们。”
紧接着,电视镜头上出现了警察全副武装出动的画面。城市警察局局长说,一旦大猩猩对人发动了袭击,人可以自卫直至将其打死而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然后,电视上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算是结束了。我呆呆地坐在电视前面,这才发现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在屋子里从不穿衣服,因为我把空调开到了不用穿衣服的恒温状态。我赤裸着来回走动,时而掀开窗帘向外窥探一番,我发现,夜幕下的城市似乎陷入了普遍的恐慌之中。人人都知道大猩猩杀了人并且逃走了,我看见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使这座城市旋转,这座城市看上去更像一个很大的沙盘,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不信你听,吱吱嘎嘎的旋转声正从城市的底部传来。那些亮着很多灯光的楼厦上的窗户明明灭灭,拥有八条车道的大街上车流涌动,汽车像小甲虫一样飞速远去,拖曳的灯光像蜗牛雨天留下的痕迹,这就是天天如肿瘤般膨胀的城市。
我吃了一点东西,继续看电视,我在想大猩猩可能逃到哪里去了。我实在想不出来它们会到哪里去。我突然想,也许大猩猩会乘坐电梯,来到这幢楼上,这幢一百层的大厦装载着一万多人,每天,这一万多人包括我就徘徊在电话、办公室、床铺、抽水马桶和传真机、复印机之间,整幢大厦就像是一个忙忙碌碌的蜂巢,一个物的帝国。在这里人们交流各种信息,以各种计谋去掏对方口袋里的东西。这幢大厦那样地真实,像一座标杆一样矗立在城市中,但是它却不知道有一个隐匿的人藏在它的腹部在分析、判断和咒骂它,以及以它为象征的整座城市。我在想,也许大猩猩猜透了时装人的出现给人所带来的全部含义?人类返璞归真越来越成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把大猩猩都惹怒了?大猩猩杀死时装人是不是在向城市人表达着什么?我在沉沉睡去时苦思冥想着。
第二天的晚上,我打开电视新闻节目,这次是一位穿大红色风衣的漂亮但不免做作的女主持人在说着什么。画面是一个女时装人惨不忍睹的尸体,显然,大猩猩又出现了。“当时一队时装人正走在繁华的大街边,突然从下水道井盖下钻出了大猩猩,它揪住了死者的腿,另一只大猩猩也钻了出来。由于人多,大家过于慌乱,在四下奔逃时踩死了一位老太太。警方在下水道下找到了女时装人的尸体,但她身上的衣服已被大猩猩剥去。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大猩猩就藏身在这座城市的下水道里。”然后,我在屏幕上看到了女时装人被毁坏的面容和揪掉的头发。她不是我爱的那一个,但我已经非常紧张和愤怒了。熟悉市政建设的一位副市长对市民说,本市的下水道系统非常复杂,几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但我们会尽力进行全面搜索的,三天之内抓住大猩猩。”市长许诺说。
紧接着是全市的时装表演和各种时装店关门的公告与消息,我想,这也许是永久的终止了,只要还没有抓住那两只大猩猩。公安局长建议市民们不要再穿鲜艳的时装,而统统改穿黑色或蓝色衣服,以免遭受大猩猩的袭击,从而让身穿抢到的时装出现在人群中的大猩猩会被及时发现。电视记者采访了几位女士,她们都表示明天起不再穿鲜艳的衣服了。
我突然鄙夷起这些市民大众了,她们紧跟时尚,追赶潮流,在麻木而又机械的模仿中消耗自己,成为简单的东西,而她们却又那么珍视自己的生命。我关掉了电视,开始盘算如何保护我的意中人,我想我是否应该为了爱而挺身而出,牺牲自己。可她现在在哪里?我是否该走下楼去?
随后的几天,又发生了几起大猩猩袭击时装人的悲剧事件。很多人都看见身穿时装的大猩猩十分恐怖地猛地从下水道井盖下跃出,袭击时装人。它们杀死她们,只是为了换掉身上的时装。如果不制止它们,它们会像人换衣服那样频繁地杀死时装人的。城市中时装人越来越少,人们重新穿起了单一颜色的衣服,恐惧笼罩着城市,而且,当悲剧事件发生在地铁里后,连地铁也停运了。
而这时我却在想着我是否该走出幽闭的生活了。我也许现在应该走出大厦,去捕抓那大猩猩。我懂得它们的语言和手势,这是我幽居大厦研究钻研的成果。我要和它们交谈,告诉它们不要再这样做下去,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平相处?人是爱它们的。我正这样想着,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我紧张起来,连忙趴到门上的窥视孔朝外看去,只见三个美丽的时装人穿着时装,手提着皮箱,正紧张地走向对面的房间。而且,我还看见我最喜欢的那个时装人也在其中!我的心狂跳着,我高兴坏了。我也许可以实现保护她的愿望了,我既紧张又激动。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已经许久没有与人说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和她说话。我想首要的问题在于我应该先穿上衣服。我找了一套白色的衣服穿上,然后坐到了电话旁边。我拨响了电话。
“喂,你找谁?”听上去她的声音十分紧张。
“我要那个左嘴唇下长有一颗黑痣的时装人接电话。”
“啊,我就是,我叫陈虹,有什么事吗?”
“我……想保护你,因为大猩猩……我是你的崇……”
“对,它们正在追杀我们!天知道这警察是干什么吃的,竟然束手无策,很感谢你,你在哪里?我已有四个同伴被它们杀死了……”她哭了起来,很显然她已恐惧过度。
“我就住在你对门。我懂大猩猩的语言,我想我会制止它们……我懂得它们的语言。”我安慰她。
“那我想现在就到你那里去,我实在太害怕了,可以吗?”
我想了一会儿,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能面对面简直叫我吃惊,我后来说:“我去开门,你快来吧。”我放下电话就去打开了门。陈虹打开门左右看了看,便冲了过来。她的皮箱太重,险些叫她跌了一跤。我有些害羞,扶住了她的腰:“这箱子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么重。”
“全是时装。”她惊魂未定,坐下来喝了一杯我倒给她的威士忌,才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她被大猩猩追杀的全部过程。原来在动物园表演的人中就有她。
我怜爱之心顿生,她边流泪边说,犹如梨花带雨让我心疼。我在想我是否应该向她表白,但发现这似乎不太适宜,我柔声地劝慰她,直至她寻求安慰似的抓住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一直在想,大猩猩为什么会袭击你们时装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这是野蛮对文明的攻击。你看,现在全市所有的人又成了蓝蚂蚁和黑蚂蚁,他们再也不穿时装了,我有多么伤心。”
“而我却在想,时装使人变得更不真实,时装使人成了流动的人、面具人、灵魂外在化的人、不确定的人、包装的人。我们就真的需要时装吗?”我边听城市嘎吱吱旋转的声音,边柔声地反驳她。这种观点我已想了许久了。
“但时装给人带来了美、自信,时装可以让人自己塑造自己,因为人是先天不足的,通过时装可以让自己变得完美和自信,变成他们想成为的那种人。”
“但大众只是趋从与模仿,没有真正的个性与灵魂。”
“可时装也在变化,趋从和模仿也在变化。生活就是流动的,你为什么要让一切一成不变?”
我无言以对,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褐色的,她的嘴唇那样生动,吹气如兰,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亲吻了她那颗小巧美丽的黑痣。这时门被敲响了。
我放开她:“是侍者,我想要两杯热牛奶,我这里没有,好吗?”
她点点头。我打开了门,旋即我被一双大“手”揪住了。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进屋子,我在一刹那看见了两张狞笑着的红脸。我想我要完了,因为两只穿着时装的大猩猩已经破门而入。紧接着是一阵尖叫声,我挣扎着从一双大“手”中看去,另一只大猩猩已经向陈虹扑去。陈虹跳到茶几后在周旋。我突然镇定下来,我用大猩猩的语气说:“住手!”
那只大猩猩一愣,它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接着说:“不要动她,你为什么要动她?”
它哇哇大叫,意思是要穿上她的时装,它热爱时装。
“你们为什么要穿上时装?告诉我!”
它说它拒绝回答我,它要她的时装。
“你们为什么要杀掉时装人?我们不能和平相处吗?”我大声质问。这时那只听懂了我的话的猩猩忽然哭了起来。它的哭声中包含了孤独、委屈和愤怒的内容。我似乎懂得了一点什么,而这时陈虹却举起了椅子,猛地砸向了它的头。它愣了一下,但未受重创,大吼了一声,反而向她扑去,我想这下又完了,我已无法制止冲突,赶忙抓起了一瓶喷雾剂,向我身后抓住我的大猩猩的脸上喷去,它松开了我的胳膊,软软地倒了下去,而这时陈虹已经打开门,冲了出去,那只公猩猩狂叫着也冲了出去。
我也追了上去。我的心悬了起来,我看见她和它都进了一部电梯,我赶紧也冲了进去,电梯里的厮打是残酷的,当电梯门重新打开时,我已摇摇晃晃,头昏脸肿,而这时大猩猩拼命向逃走的陈虹追去。我紧跟着来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灯光闪烁,行人匆匆而又恐慌。我听见了警车的鸣笛声,我看见我前方的行人纷纷让开,我前面那只大猩猩在追赶陈虹。我最终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我赶上去的时候,那只暴怒的大猩猩终于击倒了陈虹,并杀害了她。而这时,冲上去的我被警察拦住,一阵枪响过后,那只企图更换时装的大猩猩倒在地上。我也倒在了地上,因为我失去了陈虹。
这天晚上,所有电视都报道了这件事。我赶紧买了一件风衣并竖起领子。我没有再回大厦,是陈虹,那个美丽的时装人使我离开了幽闭的生活。我现在又重新走到了人群当中。我看见商店、舞厅、游艺室以及广告屏幕上,到处都有电视在报道,画面上我精疲力尽地追赶大猩猩,以及大猩猩被击毙的过程全都显示了。电视主持人说另一只大猩猩已被抓获,也许不久之后将被绞死,只是我,“一个非常勇敢并同大猩猩搏斗的市民却失踪了。市长已决定奖励他”。画面上是我大幅的照片特写。我站在人群当中,突然觉得,就在今天,我也成了一个时装人,一件时装,所有的人都在注视我,在内心之中模仿我,到明天,他们依旧会忘记我,就像忘记一件过时的时装。明天,一定会到处都重新充满了时装人和模仿时装人的城市人,穿着不断变换的时装出现在商厦、地铁、街头和出租车里,一切将重新依旧,人们将忘却时装人的死,忘却陈虹的血,忘记大猩猩带给他们的恐惧,就像忘掉一种时尚,一件时装。我躲在人群中看着电视画面上自己那张有些疑惧的脸,一边想着是否应该再回到大厦里去重享孤独,一边泪流满面。我想我突然理解了那只大猩猩,虽然它杀死了陈虹,叫我永远憎恶。这个时候我不喜欢重新陷入欢乐的大众们,他们就像啤酒的泡沫一样正在慢慢把自己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