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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鼹鼠人

城市,你观察它一般有几个角度。你可以站在地面上去观察它,你还可以飞到高空中去观察它,这时候它完全是大地之上的地衣,漫无边际地向四周漫延。此外你还可以从地下看它,如果你有一双透视一切的眼睛,你会透过城市的水泥和沥青地表,从而发现它的秘密。向下看去,城市的地下有着数不清的管道和隧道,有着蛛网一样错杂的地下电缆和地铁系统。站在一座城市中,你向上看、平视以及向下看去,将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观。

我就很少看到一座城市的下面,我一直没有获取这样的机会。在城市中,我一般总是平视和向上看。平视我一般是为了看人,看行走在城市中的人和迎面而来的车辆。如果是向上看,那么我一定是对一座摩天大楼发生兴趣了。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那些擦拭摩天大厦的幕墙玻璃的清洁工(我称之为蜘蛛人)总是城市之中一道十分亮丽的风景,我一般向上看绝不是为了看天空中的白云,我就是为了看蜘蛛人的,我担心他们会从升降机上或者是悬索上掉下来摔死。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摔死一般连骨头都会给摔碎了,这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张煎饼,你去抬起他的时候他软软的,瞪着悲哀而混浊的眼睛无力地看着你。我一般看到正在工作的蜘蛛人时总是想象到这些。

但是你平视的时候,你经常就会变得心烦意乱。因为很多人,他们比你高或者比你矮,他们像潮水一样地向你涌来,他们总是充满了你的视线让你无从躲避,他们不停地涌动着,只要你走在大街上,你的目光就将被他们完全占据。

我获取了一个观察城市地下的机会是源于一次爆炸。那次爆炸很可怕,它几乎将一条小街道都给掀翻了。这次爆炸的原因是地下煤气管线漏气,因而发生了爆炸,这次爆炸简直就像是给一条街剖开了肚子,露出了城市肚腹的秘密。我经过的时候那里仍旧十分危险,破裂的煤气管道咝咝地喷着煤气,消防人员在紧张地疏散着人群,我逆着人群惊慌的狂乱水流挤到了爆炸现场。在我的面前一片狼藉,沥青路面被从下面剖开了有四十多米长,各种管线都暴露了出来,地下排水系统也被炸坏了,从而使排水不畅,污水急骤地开始聚集,使我目睹了人类污水的全景图。它的各种内容在水的聚集中上下翻腾,令人恶心不已,而且一刹那间我还看见一个不足月的灰白的死婴在污水中盘旋,恶臭在漫延,我后来仓皇地逃离了那里。

一座城市的地下有着城市的另一种秘密,我以为。比如在污水中翻腾的死婴,它的产生和被抛弃有着什么样的传奇?再比如污水中的各种人类的排泄物,它们都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产生、经由什么样的渠道,最后都汇聚到污水管中的?人为什么要把它们都深深地排到地下去,从而让它们在黑暗中渗透与消失?自从触目惊心地看到了城市地下的复杂面貌的一角之后,我总是做一个噩梦:我就像是那个死婴,从马桶开始,进入了黑暗的地下污水之中漂流。整个过程无比漫长,我从一条细小的管道开始,继而进入稍大一些的管道,与其他的污水中的各种污物相汇合,然后汇入更为巨大的排水管,就像是在地下暗河之上漂流一样,在黑暗的污水中浮沉,并毫无目的地向前浮动。

我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这个职业总是使我得以了解到最新发生的事件的真相。但是今天发生了一件让我感到奇怪的事情,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用左手写的,它没有贴邮票,但它准确无误地躺在了我的桌子上。信封是用一种再生纸自制的,没有厂标和印量。我一开始以为是同事的留言,但我打开来才发现不是。这封信似乎就是一个陌生人给我写来的。

你好!

收到这样一封信,你会感到奇怪的吧?连我也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会给你写信。但我从报纸上知道,你是一个非常关心城市命运的记者和作家,你对城市、对人类当代生活的这样一个大沤粪池非常感兴趣。我也对城市感兴趣,但我认为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在大地上建立的这种巨型积木正在毁灭我们自己。别的不说,你说一座城市每天要制造出多少垃圾?要耗掉多少度电?要涌来多少人群?要使多少人死于空气污染?对城市,我同你的看法不同,宝贝儿。而且说实话,首先我就对地铁感到厌烦,因为它吵着我了,它让我觉得吵,它干扰我了。我就想告诉你这个。此外我还有很多其他的想法要一点点地和你交流。交流总是有乐趣的。我缺乏交流,但我总是对的。

这封信既没有开头对我的称呼,后面也没有具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可以看出它就是用左手写的。但我发现,信纸竟是这座城市于1973年生产的!因为那种双行红线格的信纸格式今天已很少见了。而且墨水的颜色也比较奇怪,它既不是碳素墨水的那种黑色,也不是纯蓝、蓝黑和红色墨水,而是一种紫黑色,像是一种血液凝固后形成的那种颜色。我用鼻子闻了一下,一股奇特的臭气向我扑了过来。

在这样一个空气新鲜、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心情愉快地翻检信报,我收到了这样一封信。我皱起了眉头。我把脑袋探出小隔间,环视四周。同事们都在忙碌地走来走去,一排排电脑非常整齐,一些电脑开着,有的人在打字拼版,这一切和过去每一天都一样,没有什么十分特别的感觉,但我却多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这种不对劲儿就是这封信带来的,它有些奇怪,甚至还散发着奇特的味道。它朴素、古老、僵硬但还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警告。我一开始把它想象为是一个同事的恶作剧,但是,这封信却并没有明显的圈套让我来往里钻,那么,它是什么呢?

重要的是它是如何躺在了我的桌子上。当然,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可没有贴邮票,没有邮戳,没有写信日期,也没有署名。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来信。就是这样的。但它又是怎么躺到我的桌子上的呢?

我去询问了信件投递者。这是一个年轻人,他拿起信封看了一下,准确无误地说:“这封信是我放在你的桌子上的,连同其他的东西一起。这封信一大早就放在门内的大桌子上,它不是通过邮局寄来的,它是某个人放在我分发信件的桌子上,叫我直接投给你的。”

我回到了我的工作间,我决定不再去想这封信。毕竟,它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我立即开始忙碌起来。在城市中,信息的聚集与发散也是它的功能之一,我就不幸生活在各种信息的洪流中。在这种意义上讲,我就每天得面对信息的大海。我打开电脑,看着我收到的电子邮件,我进入国际互联网,在网上漫游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新华社和中新社的稿库,看了看新发来的消息。我还查看了深沪两地股市的交易情况,抛掉了一只上涨的股票,我又给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女友发去了一封电子邮件。最后,我开始调用各地的记者站发来的新闻,开始做第二天的报纸版面。

这种工作是紧张而又愉快的。我很快就干了一个上午,中午吃饭时间到了,我去三楼餐厅吃工作餐。我端着我的托盘走向几个同事,坐下来聊天,一边吃饭一边谈论起最新的经济走势。我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的寻呼机响了起来,我打开来一看,这是一条新闻短信息。我们每一个要闻版记者都有一台这种寻呼机,上面有一条让我震惊的消息:

地铁系统中午11时8分突然瘫痪,供电系统出了故障,发生一死五伤事故。

我愣住了。我放下了筷子,猛然想起了上午我收到的那封信,我站起来就向楼下跑去。

整座城市的地铁系统瘫痪了一天一夜,但仅这一天一夜已经使A城的旅客运输发生了严重的运力紧张。几乎所有的公共汽车、大巴和小巴中坐着的都是人。我是在事件发生后不久,也就是在我的新闻寻呼机告诉了我消息后的20分钟,赶到了最近的地铁站。在那里,很多面色苍白的人像是刚刚从地狱中爬出来一样,神情紧张地走出了地面。我拦住了一位中年妇女进行采访。

“突然之间,地铁列车车厢内的灯就全灭了,列车也一下子停在了黑暗的隧道中。连列车司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15分钟后才告诉我们真实情况,是地铁的动力系统发生了故障,也就是说,停电了。他们正在与地面联系,叫我们不要慌。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有谁会不慌呢?一些男人用打火机照亮,一闪一闪的,车厢内人非常多,门打不开,空气越来越闷。我忽然觉得,这一刻我就像被装进了一口棺材里,根本没办法从里面出来。那种惊慌人人都有,慢慢地大家都受不了了,开始咒骂列车人员。有人用肩膀撞门,门不开,30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车厢内的空气更加沉闷了,忽然,‘哇’的一声,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我一听就知道,有一个婴儿在车厢里出生了。上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有一个孕妇,她人很瘦,但眼睛奇大,又漂亮,肚子很高,像是个要生儿子的,安静地坐在那里,但这个事故发生后,她可能是出于紧张,一下子把孩子生了出来!婴儿啼哭的声音太过突然,大家都愣住了。有大夫吗?我高声喊,有大夫吗?有人生孩子了。没有人应答。但有人开始砸门,因为车里太闷了。这时,门突然开了,列车广播告诉大家,请大家不要惊慌,下车后沿着铁轨走,不要去碰触铁轨,步行出去。人群更加骚动了,咱们把孩子母亲抬出去!有个男人喊。……后面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总之我非常害怕,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在黑暗的隧道中向前走去,前面一点儿光亮也没有。我们照明就靠打火机点燃的报纸。地铁司乘人员走在最前面,他们大声地叫人向后一个个地传话,说不要慌。可谁会不慌呢?我就感到慌乱极了,我们尽量不出声,一直沿着铁轨向前走。这真的就像是走在地狱里一样,我们在黑暗的地铁隧道中走了一公里,才到达一座站台,整个被困在地下的时间大约有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是最难熬的了。不过,一路上都有那个婴儿在茁壮地啼哭着,声音非常响亮,就是这个婴儿的愤怒啼哭让大家有了勇气,得到了安慰,我们才得以从地下爬出来。”这个中年妇女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那个母亲和她的婴儿呢?”我问她。

“刚才已被站台的工作人员送到医院去了。那个母亲失血过多,又受了惊吓,也不知有没有危险。”

我谢了那个中年妇女,继续向地铁站内走去。站里仍旧有人不停地向外边冒出来,就仿佛地下突然开始生产人类了,他们层出不穷地向外涌现。这使我想起来美国诗人庞德有关地铁车站的那首诗,“人群中许多面孔的突然闪现/一个枝条上许多湿漉漉的花瓣”。是的,这一刻我逆着人群的水流向前走,我看到了很多张脸、各种各样的脸,他们真的像是一个枝条上许多湿漉漉的花瓣,而且是一些极度惊慌和恐惧的花瓣。

我又采访了一些人,我想我的报道一定要引述很多亲身经历者的目击感受。后来我找到了地铁总指挥部,他们正在进行紧张的疏散人群工作。“就是地铁动力系统出了故障,也就是说,电源被切断了。我们正在查找事故发生的原因。我们会尽力尽快地恢复秩序的。”地铁抢险总指挥告诉我。

“请告诉我伤亡的情况。”我问。

“有两个人死了,受伤达十七人。两个死者一个死于推搡拥挤,他的大脑撞在了铁轨上。另一个死者是个产妇,她大出血,刚刚死在救护车里,这个消息是刚刚传来的。受伤的十几个人伤都不重,都是在地铁隧道中向外走时受的伤。”

“为什么非要叫大家向外走,而不抢先将动力系统修好?”我问。

“因为我们找了半个小时的事故原因,也没有查出来为什么断电了。”总工程师十分沮丧,“也许是这座城市的地下管线太多、太复杂了。我们还在继续查找。”

第二天上午,我又收到了一条新闻讯息,说是地铁系统又正常运营了。我打电话采访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说实话,是地铁系统自动恢复了动力系统,也就是突然地,电又来了。地铁又可以开动了。我想……想不出这是为什么。这个你们不能报道,无论如何,地铁停运24小时,又再次开通了。这就够了,对不对?”

挂断电话,我望着桌上那封没有署名的信。我相信了这个人的话了。这个写信来的人肯定不是疯子,他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也许还是个女人。总之,他只是做了一个警告,向城市进行了一次小小的示威。他是有这个能力的。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人吗?仅仅因为地铁吵,就要破坏地铁,造成两死十七伤吗?要不要向公安局报案呢?我苦苦地思索着。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人还会和我联系的。也许他还会干出其他惊天动地的事来,但他一定会和我联系的。因为他说他“缺乏交流”,可见他比较孤独,他有想法,但也许正在孤独和疯狂的边缘徘徊。我期待着他和我联系。

第三天早晨,我来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上面有电子邮件发来的指示灯在闪烁。我打开电子邮件,只有一句话:“请看你的抽屉。”

我打开了抽屉,一眼就看见里面又有一封信。信封和上一次一样,我按捺住狂跳不已的心情,撕开信封,把信纸——这次是1968年生产的一种黄色信纸摊,我读了起来:

你好!

我让地铁系统瘫痪了一天,这样我就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我总是觉得吵。在我身边,到处都是声音。那些声音搅得我不得安生。那些声音有盖大楼时的打桩声、地铁飞驰而过的呼啸,还有其他各种声音。城市就是发出各种声音的集中场所,它总是吵我。于是它惹怒了我,我就让地铁系统瘫痪一天。我是有能力的,对不对?我有不少想法想和你交流,比如我认为现在的医院实际上是一个假性屠宰场,我看到了医院的下水道系统排出的污水,里面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甚至还有人被割下来的各种废弃的器官,它们大多数都有问题,人们不再需要它们,可为什么都要通过污水排到地下?它们太多了,它们也太脏了。医院就是一个屠宰场。另外,你对中关村刚刚举办的高科技国际周怎么看?有那么多的电脑和高科技专家都汇聚在那里,向人们展示出了最新的高科技产品。我也去看过,见过他们,并索要了他们的地址。你猜我对这些家伙们怎么看?他们都是疯子,正在把人类引导向更为疯狂的地步。电脑,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它像监视器一样爬进了每一个人的家庭,然后向你们散布信息垃圾,电脑把人带入了一种速度,这种速度太快了,不适合人类。我准备惩罚他们。我听说有一个美国人惩罚过他们。但这个美国人被判了刑,并给关了起来,人们都说这个叫卡辛斯基的人是个疯子,实际上他最清醒。人类已进入水火煎熬之中,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被电脑、航空航天工业和生物技术带入了一片可怕的境地。我要惩罚这些人。不过,到时候我恐怕还要请你帮忙呢,因为借你的笔和版面,你可以把我有关人类目前处境的思考都表达出来,但是现在不,现在我只是和你进行一点儿交流。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发表你言论的机会,因为时机不成熟。我不能和你见面,但我会经常和你联系的。我静静思考了五年,现在,我决定出山了。

这封信照旧没有署名,墨迹很浓,像一种油漆漆上去似的,我闻了闻,闻出了那种类似淤泥一样的臭味儿。但是这封信是如何到我的抽屉里的呢?我仍旧无法想通。我又面对电脑,想要查看一下电子邮件是从何处发来的,但是电脑屏幕上显示出发信人并不想让我知道从何处发来的讯息。我查不到它是从哪里发来的。我在苦苦思索着。毫无疑问,这个向我写信的人是城市中的一个偏执狂,一个冥想者,他躲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向我写信。他说他“思考了五年,现在终于决定出山了”是什么意思?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不是他要制造一些骇人听闻的事件吗?他要惩罚那些电脑专家,他会如何去惩罚他们?他会像卡辛斯基那样向他们寄邮包炸弹吗?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紧张。我们的高科技产业才刚刚起步,我们的电脑专家还非常稀少,他会对他们怎么样?从他制造的这起地铁瘫痪事件来看,他已经是一个罪犯了。

我希望我能够和他取得联系。但是看来他现在还不想和我联系,因为他给我发来了电子邮件,但并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网址。我又去问了一下信件收发员,他告诉我他这一次没有见过这样一封信;也没有向我的抽屉里放过信。那么,看来这封信是他亲自送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了。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在我们报社的编辑中心电脑工作平台里,一百多台电脑分成了十几排。现在,这些电脑都打开了,很多记者在电脑前忙碌着。但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是的,是有些不对劲儿。有人已经给我发来了两封信,但我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毫无疑问,他已经开始了他周密计划的一部分,他已经先走了一步。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他还会让多少人死去?在整个事件中,我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又有什么作为?他为什么只选择了我作为他的对话者?这对我有危险吗?我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生命危险吗?

我坐在电脑前开始给他写信:

不知名的朋友:

首先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是的,您是信任我的,要不然,您不会给我写信,告诉我您的所思所想。我看了您的信,觉得有必要给您写一封回信。我同意您的部分观点,比如城市,尤其是大城市都有城市病,全世界所有的大城市都有环境污染、交通堵塞、吸毒卖淫等病症。但是,正如再健康的肌体都会有病症,城市也不例外。城市化与城市生活是我们走向现代社会的必由之路。另外,高科技是加快了我们生活的步伐,加速了信息甚至是信息垃圾的传播,但它使我们进入了一个人类文明共享的信息世纪。这是人类的美梦!它正在变成现实。在今天,发达的交通与信息高速公路、商业外贸流通和金融、服务业使我们很快地享用到了人类在今天创造的各种文明成果,虽然这种高速度的发展也有很多负面的东西,但发展仍是人类的主题。我想电脑专家们干的正是为了人类更好地发展的事业,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

我认为您已经犯下了破坏公共设施罪,因为,您使地铁系统瘫痪,造成了两死十七伤,其中还有一位刚刚生下了孩子的妈妈,您这是犯罪。我想,您为什么不去向公安局自首呢?这可能会使您获得宽大处理。我同时不希望您“惩罚那些家伙”,否则,您会走得太远的。我们为什么不找个机会坐到一起,一边喝咖啡一边好好聊聊?也许那样我们会交流得更好,因为交流毕竟是双向的,在您向我表明态度和看法的同时,我也应该向您表明我的看法,这样我们的交流才会有效果。

此外,我对您是如何将信送到我的办公室的一直持有浓厚的疑问,因为我们的办公室白天大家都在忙,到了晚上又有保安值班,您是怎么样把信放到我的抽屉里的?您可以告诉我吗?

您的朋友×××

我写完了这封信,把它打印出来,装进一个信封,上面写“不知名的朋友收”。我把它放到了我的抽屉里。我希望他能取走它。但是接连几天,它都在那里,而且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周后的某一天,我又来到办公室,打开抽屉,发现那封信不见了!

是的,我写给那个人的那封信不见了。看来是他拿走了那封信,是他亲手拿走了那封信,可是,他是如何来到了我的办公室的?他又是怎样消失的?而且,他也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在那封信消失的日子里,我希望他不久就给我回信。我也忽然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交流的渴望,我想和他谈话,和他见面。我发现我的内心之中已经产生了一种恐惧,就是我忘不了他在信中告诉我的,他要惩罚电脑专家和电子专家来的。但是,大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我既没有收到他给我写的信,也没有任何关于电脑专家遇害的消息。我开始密切地注意这方面的动态。在报社,我已变成了一个心怀秘密的人,我现在还无法将我所遇到的事告诉同事,我必须独自去面对他,面对这个人。

我甚至还担心我给他写的信中的措辞他不能接受,比如我认为他在制造地铁瘫痪事件中已经犯了罪,他会承认吗?毕竟有死有伤,这一切又都是他造成的。他又会如何报复我呢?毕竟,从平时看到的很多西方电影上我们知道在现代文明生活中变得疯狂和危险的人是非常多的,但当他有一天出现在中国的大地上,出现在我的身边时,我多少还是感到了吃惊。

我每天翻阅《法制晚报》,有一种直觉迫使我经常去翻阅它,我要从每天发生的凶案上去发现蛛丝马迹。又过了十天,我终于从这张报纸上读到了我所关心的消息:

著名电脑专家何梁尸体被发现

(本报讯)记者姚小娜今日上午10时报道,已失踪22天的电脑专家何梁的尸体在通恩河的入口处被发现。经尸检后法医认为,尸体距死亡时间已超过20天,尸体已高度腐烂。何梁是我国著名的电脑高科技专家,由他领导开发研制的电脑软件已占领了我国电脑软件市场的28%,他生前担任河海集团公司的执行董事和科技部总经理。何梁现年42岁,有一个女儿还在念高中。法医认为,何梁一向有忧郁症,不排除有自杀的可能性。但是他死时肺部没有任何藻状泡沫,说明他在死亡时尚没有入水,尸体发现的地点并不是案发地点,他杀可能性更大。何梁之死是本市高科技产业一重大损失。通恩河目前正在治理,而何梁的尸体是在一个废水排污管道口发现的,详情有待记者进一步报道。

我拿住这张报纸愣住了。我猜想这一定是他干的。他不给我回信,但他仍要干他想干的事。当然,这仍需要进一步确认。我有些发呆,我想我正在一步步地陷入一个麻烦。我正在发呆之际,我的电脑屏幕上又在闪现有电子邮件发来了。我赶紧收看它。

你的信我收到了,但我目前还不想和你见面。时机并不成熟。不过,我已经出山了,我要干的事谁也拦不住。我准备送你一个礼物,一个礼物。

我立即查阅这封电子邮件是由哪里发来的,但是查不到,发信人不想让我知道。他说要给我一个礼物?给我一个什么礼物?是死亡吗?我笑了一下,这我不怕。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死,我六岁的时候父亲死于一次车祸,他血肉模糊的尸体我除了感到亲切,当时并没有强烈的感受。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是与生共生的。不过我可能是想得太多了。眼下我要做的选择是,我是否应该到公安局去提供这一线索?我这样做的话,会把我置于何种危险地步?我算是一个告密者还是有功的举报者?

“你是说这都是由一个疯子干的?”马文利探长看完了我交给他的两封信说。我来到了警察局,把那两封信交给了他。这座城市的刑警制度刚刚进行了改革,已实行了警长制和探长制。马文利就是接手调查何梁之死的探长,他的助手是一个非常漂亮但却冷冰冰的女警察。“那次地铁瘫痪的原因后来查明与一个司机撞倒了一处高压变电器有关。而这何梁之死,没有证据表明他确实是他杀,他还可能是自杀。”马文利对我说。

“但每一次都是我先收到了他的信后,这些事件随后就发生了。想想美国电影中的一些疯子吧。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有些激动地大声说。

“你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我们要密切注意这个人的动向,我们要找笔迹专家去查证这个人的笔迹,我们要去找指纹专家确认信纸上的指纹,再从户口档案中查检就可以找出这个人。年轻人,谢谢你!”马文利站了起来。

“那我接下来应该干些什么呢?”我有些拿不准地问他。

“以静制动,在没有证明这些事件都与他有关系之前,你仍应和他保持联系。要有紧急情况,立即拨这个号码,我们会很快赶到的。”马文利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到大街上已经是夜晚时分了,城市夜晚的繁华让我觉得亲切。毕竟,这是我所生活的背景之一。我一边浏览着街头广告,一边向家中走去。可这时,我忽然决定到报社去看看,我想去看看那个人带给了我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我就来到了报社的写字大楼。这是一幢五层高的大楼,我向门卫打了个招呼,乘电梯缓缓上楼。在我们的编辑记者中心,门口仍有一个勤杂工在工作。我说我要赶发一个急稿,叫他打开门,我走了进去。里面是黑的,但我立即听到里面有动静。我打开灯,电灯一排排亮了,我看见有一个人穿着一身黑,影子一闪就从距我四十米外的另一个出口出去了。也许正是他!我赶紧追了上去,在楼层上上下下找了几遍,也没有发现有人。

我沮丧地又回到了我的小隔间,我的目光触及的东西让我吓了一跳。有一个玻璃缸放在了我的桌子上,里面有一个不足月的死婴正在里面漂浮着!

我立即明白了这就是他送给我的礼物。他送给了我一个死婴!还有一封信,是的,桌子上还有一封信。一样的信封,一样的字迹,但送信人却像鬼影子一样消失了。我拿起了那封信。但这个时候,那个勤杂工走了进来,他看到了我桌子上放着的那个死婴标本,惊得目瞪口呆。

“把它赶紧扔掉,这事儿你不要对任何一个人说,一定要替我保密。”我叮嘱那个勤杂工。他用力点了点头。我收起那封信,起身走了。

……收到这样一件礼物,你是觉得吃惊,还是觉得好玩儿?但是我想,你应该喜欢它。它是一对男女在激情中的产物,它被抛弃了,它没有足月就死了,但它是美丽的,我这种说法不知道你能不能够接受。你仔细地看看它,它有着我们人全部的优点和缺点,它就是你和我小时候的模样。它现在一动不动了,但它多美呀!我是在一条污水沟中发现它的,当时它正在漂浮。没有一个人看见它,我看见了它,因为它正在顺流而下,流向更黑暗的地方,流到城市地底下那五花八门而又曲径通幽的管道中去腐烂。但是我发现了它,我截取了它,我对它非常怜惜,我认为也许可以把它制成美丽的东西,把它装在酒精溶液里拿给你做礼物。我很难给你别的礼物,我于是就给了你这件礼物,请别见怪。

你在上一封信中谈到了电脑时代和信息世纪。是的,人类正在被技术的不断进步强有力地塑造着。汽车、电视、电灯、微波炉、化纤产品、高速公路、飞机……这些东西把我们带向了一个新时代。但是有些东西没有变多少,比如人性,成年人还是那么地贪婪。我们改变世界的速度总是快过改变我们自己。我们这个时代,电脑专家成了时代英雄,但他们要把我们带到何处,连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把这些人称为是时代英雄有多么可怕!而我也懂电脑,大学时代我学习的就是计算机,我对这玩意儿太了解了。它是一种工具,它不是可以带领我们真正走向幸福的通道。我不喜欢电脑专家们,我决定……惩罚他们。如何惩罚你就不要管了。

你称我已经犯了罪,对于这一点我并不能苟同。是的,我使城市地铁系统瘫痪了,并且使两个人死了。但他们的死,真的与我有关系吗?如果没有地铁瘫痪,他们也会死于别的意外,同样会死于产床和死于磕碰跌跤(我也看报纸,不过我一般要晚几天才能看到报纸)。他们总会死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蔑视生命,我是尊重生命的。可大多数人都蔑视生命,比如这个死婴,它难道不是蔑视生命的结果吗?现在的社会被一些互相勾结的政客与企业精英控制,全人类的精神被扭曲,我们正处于一种大混乱当中。我希望有一天我要正式发言,促使人们对这种混乱进行思考,从而使我们进入一种新的自然状态。我已经开始行动了,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我的想法!

我把这封信读完了,我确信何梁是他杀的。我有这样一种敏感和直觉。而且,他还会再去干掉别的一些电脑专家。我想我应该向马文利探长发出警告。我来到了报社,正要给马文利打电话,我发现我的电脑上有电子邮件,一个大大的“E”字在闪动,我接收了它。

喜欢我的礼物吗老K?

我立即查了一下网址,这次他有网址,我们可以进行网上交谈了,我立即打了几个字:

我:不太喜欢,因为有一次下水管道被煤气爆炸掀开了,我曾经见过一个死婴。

他:是这一个吗?

我:不,不是,也许是,你这是恶作剧。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你,何梁先生是你杀的吗?

他:是我杀的,因为他是一个顽固的家伙,我本想约他谈谈,可他不同意我的观点,我就杀了他,我说过我要惩罚这些家伙。

我:你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他:我知道你已经告诉警察了,你一定把我写给你的信拿给他们看了,不过我不怕,因为他们抓不到我的,我在暗处,他们在明处。

我:你有些疯了,能不能停止你的行动?

他:不,不可能。因为我要把他们好好惩罚一下,他们是工业社会的精英,也是人类邪恶力量的罪人。

我:他们不是罪人,他们正在用高科技技术使祖国经济振兴,你已经在犯罪的路上走出去好远了。

他:从更远的历史来看,这些精英与政客联手,让人们变得疯狂。

我:你在哪里我能见你吗?

他:不,不行,还不到时候。

我:你不信任我?

他:但也谈不上不信任你,我说过我缺乏交流,我需要和你交流,但现在不行。

我:难道你要把你想杀的人都杀光才要和我交流吗?你必须停下来。我承认我已给警方提供了你的信件,他们已开始搜寻你了。

他:他们找不到我。

我:为什么?

他:因为我不是你们世界中的人。

我们交谈到这时,他突然中止了谈话,消失了。我记录下了当时的谈话,我把它们打印了出来,立即去公安局找马文利探长。

“你说得对,他是有重大罪嫌疑的。我们立即去查证一下那个电脑网址!”马文利看完了我提供给他的打印件,高兴得跳了起来。我们立即在警局的电脑中心查出了这个网址的主人,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商的网址。这家公司正在参与本市地铁三号线的建设。

马文利经过调查,发现这个网址在公司中并没有被人用过。该房地产公司在那个时间中并没有开启这个电脑网络。线索又中断了。

“这是一个十分狡猾的家伙。”回到警察局,马文利沉思着,“他不会傻到把自己的网址提供给我们,他盗用了这个网址,玩了一个声东击西。你看,你们的交谈中有一句十分重要的话:‘他们找不到我,因为我不是你们世界中的人。’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马文利问我。

“也许他的意思是他生活在坟墓里,像是一个死人?这不过是一种比喻。”我说。

“看来在户口档案上可能都查不到他。他有充分的自信认为我们抓不到他,你说,他的自信依靠的是什么?”马文利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可能在另一座城市?”我问。

“不,他肯定在这座城市。你看,这里有几个疑点,我是从他信中找出来的。第一个疑点,他认为地铁很吵,你说地铁为什么会吵呢?说明他就在地下活动,所以才觉得地铁吵。第二,他送你死婴做礼物,这个死婴是有人丢进排水管道的,他在地下才找得到这东西。第三,何梁的尸体发现时也是在一个污水排水管道的出口处,法医说何梁在污水中浮了好久了,他嘴里有污水中的各种细菌,说明他是在城市下水道中被杀的。因此,他是一个生活在这座城市地下的人!”

“一个鼹鼠人?”我说,“你说得非常有道理。因为我们报社的门卫非常严,很难有人不从门口出入,而我却在我的桌子上发现了他写来的几封信,和那个玻璃罐装的死婴,而且那次我还看见了他穿着的黑色衣服的背影,但他一晃就不见了,后来我在楼上楼下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他,现在看来,他一定是从下水道溜走了。”我有些恍然大悟。

“可你说一个人天天都生活在地下,这可能吗?生活在地下排水管里?那种臭气不把他熏死才怪呢!”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我们从哪里才能调到地下管道的资料?”

“从市公用局。我看我们……”马文利说到这儿,他的那个漂亮的女助手走了进来,她的脸色不太好,“探长,出了一件爆炸案,刚发生半个小时。”

“是怎么回事?”马文利和我都站了起来,“走,咱们立即到现场去看一看!”

我和马文利探长一起赶到了爆炸案的现场。案发地点是一所大学内的一家经济研究中心,这个研究中心是几个从哈佛大学毕业的经济学博士创办的,汇集了二十几位欧美一些名牌大学毕业的经济学硕士和博士生,他们专门从事中国经济发展的宏观和微观研究,定期以白皮书报告的形式发布各种对中国经济的预测和分析,是经济学界一个非常有名的研究所。我们赶到现场,发现有一具尸体倒在一个电脑平台面前,他朝下趴着,血流了一地。一个女人捂住了脸,正在向做笔录的警察哭诉:

“……我当时在外屋,黄博士说他收到了一个邮包,问我要一把剪刀为了去打开它,我就给他找了一把,我又走到外屋,几分钟后,我就听见里屋的爆炸声。那种爆炸声并不大,但是很脆,很响,我吓了一大跳,立即站起来向里屋看,我就看见他已经倒在了地上,四周一片烟雾弥漫,我叫了一声:‘黄博士!黄博士!’他一动不动,我一下子慌了,连忙给学校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很快他们就来人了,还带来了一个医生,检查了一下,说黄博士已经死了……后来他们又给你们打了电话,你们就来了……那个邮件本来是该由我来拆的,平时他们的信归他们,各种寄来的邮件和印刷品,都是由我登记拆开的,可这一次黄博士他自己非要拆,就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个女秘书哭了起来。

马文利立即侦察了现场。我嗅了嗅,闻到了空气中那种十分浓烈的火药味儿。

“是一个邮件炸弹,自制的邮件炸弹。”马文利站起来对我说,“那个邮件已完全炸碎了,只剩下了这些包装盒的残片。”他递给了我一块包装盒的残片。

我把那块残片接了过来,这是一种胶版硬纸做的包装盒,是手工包装的,是通过邮局寄出的。我拿到鼻子上闻了闻,又闻到了那种类似于他给我写信时用的墨水的那种淤泥一样的臭味,毫无疑问,现在我可以判断,它是一种城市下水道里才有的独特气味儿。“是他干的,”我肯定地对马文利探长说,“我闻到了唯有他才有的那种气味儿。”

马文利拿过来,也闻了闻。“这个家伙,我一定要抓到他!”

黄一木博士是著名的青年经济学家之一,他对我国经济发展的几次过热和实施软着陆,有着精到的研究。近期他又主持了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的研究报告,对如何启动住宅消费和汽车消费做了比较研究,从而使国家行政人员下决心加快住宅的市场化进程。他的最新成果是一本关于东南亚经济危机可能给中国经济带来的影响的书,才出版一周,即成为畅销书。

这样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杀死他呢?我十分悲愤,现在,我觉得这个仇恨现代社会的鼹鼠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犯,我不想再和他交流了,我希望他早一点儿落入法网,我恨这个凶犯,他就像所有的偏执狂型罪犯一样令人厌恶,我想尽快看到他落入法网。

是的,我梦见我曾经见过他,见过那个炸弹杀手,那个在这座城市地下生活的人。我就是那个弃婴,只不过我还没有死,我浑身发白,我的大脑中还留有意识,我就在那复杂的地下下水道系统中漂浮,人们把我扔了,一对激情男女,制造我的人把我抛入了这深涧中。我在黑暗的管道中漂浮,我从一条较小的管道进入了一条更大的管道,很多泡沫、垃圾和废水包围着我,我就在他们中间浮游,我上下沉浮,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没有亮光,没有植物的气息,没有雨的气息,只有一种发霉发臭的气息,这种气味使我窒息。我看不见太多的东西,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来,因为我的嘴里弥漫的都是泡沫和碎木屑。我像一个孤独的漂流者,在纵横交错的地下排水系统中漂浮。

有一阵儿我被挡在了一面很大的过滤网边上,在泛着泡沫的水中旋转,和其他不能通过过滤网的废物一起旋转。我有一些绝望,因为我想继续漂流,我憎恶黑暗的世界,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是如此复杂和可怕,它是噩梦一样的世界,我想尽力逃离这个世界,重新见到光明。与漂浮在地下污水管中相比,我宁愿漂浮在引水渠中、大运河中或者是水库里,哪怕有惊慌的人看见了我,用手指指点点,大叫“死婴!死婴!”我也会很开心的,毕竟有人关心我,因为我缺乏爱,我在没有得到爱的情况下就被抛弃了,然后不停地在废水泡沫和各种废物中打转。

我在水中旋转时看到了四周的管壁上生长着非常多的鲜艳的东西,那是颜色古怪的苔藓,以及一些湿地里才长的毒蘑菇。它们密密麻麻地长在管壁缝里,一群群硕大的长尾老鼠在管道和管道之间来回奔窜,它们吱吱叫着,瞪着小而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担心它们朝我扑过来咬噬我,但是没有,它们只是注视着我,只是在吱吱叫。后来有一股非常强劲的水流冲了过来,我被冲得荡了起来,然后又沉入了一个漩涡,我又能继续在地底下漂浮了。

这的确是漫长的旅程,一个兴许是没有终点的漂流。我就这样沿着地下管线向前漂浮。水中自有一种向前涌动的力量。我感到好像有一双大手在后面推着我向前走似的,那种感觉非常舒服,但有时候这种力量显得有些大了,它把我推得在水中上下翻滚起来,如果我还能呼吸,那么我一定会被呛着,我沉沉浮浮,自我旋转,只是觉得有些害怕,有些孤独,毕竟在这黑暗的管道中只有我一个算是人的东西在漂浮。这原本不属于人的世界,我只是偶然才到这里,我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了,我也可能再也回不到这里了,我会被掩埋、被焚烧、被泥沙吞没。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在向前的漂流中,我非常渴望见到光亮,我知道,任何光亮都是通向另一个世界、一个鲜活的地上世界的机会。有时候在我经过的地方,仿佛是一束雨从天上落下来,地面管道的某一个缝隙渗下来一束光,它打在了我身上,我在经过它时想多留一会儿,但这不可能,水立即把我带走了,在经过那一束光的时候我睁着眼睛,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我一阵目眩,只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光在晃动。另一次,我的眼睛看见了一片天空,那是在流经一个下水道的汇聚口时,一个巨大的井盖被掀开了,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天空,是的,是那种蔚蓝蔚蓝的天空,不过有一朵云正在飘过它,它正在经过天空,然后,我又被污水重新带入了黑暗。

我后来看见了他,那是在污水汇合之处,那里仿佛有一道大堤,水就浸在大堤的边上,我看见了他。

这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他的头发很长,就像是一个幽灵一样坐在那里。他注视着污水在发呆。他的手中拿着一支鹅毛笔,他蹲在那里写东西,往一张纸上写东西。他写几句就将鹅毛笔探入洞壁蘸几下,然后接着写。忽然,水中发出了一声响,那也许是一条鱼弄出的响声,这把他吓了一跳,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像一只敏捷的猴子那样,几步就攀上了洞壁,双手抠住了洞壁向下看。

这是一处开阔的地方,水流到这里变得平缓了,再向前,这些城市污水将沿着三个孔道分别流向一条排水沟、污水处理厂和引水渠。我不知道我会沿着哪一条孔道向前漂浮,这得取决于水流的速度和我的运气。但这时,我知道他看见了我。

他看见了我,他从洞壁上跳了下来,他大叫了一声,他扑了过来,用一支木杆把我挡住,一点点地把我从水中捞了上来。从这种举动上来讲,我应该在内心之中对他充满感激才对。他用手一把抓住了我,又在水中荡了几下,将我身上的脏物冲干净。他凝视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丝爱怜。他端详着我,他自言自语道:“他们怎么能把你扔了呢?多么美丽的孩子呀!我得把你放进一个玻璃瓶子里,送给他做礼物!”

……我醒了,这个噩梦太长了,我的口中很涩,仿佛真的被污水泡浸过。我吓坏了,为这个梦,为这个在我生活中突然出现的可怕的鼹鼠人。

“你看,这是公用局给我提供的这座城市下水道和地下各种涵洞、隧道的资料。在这座城市下面,那些管线加起来有七百多公里长,而且错综复杂,曲径通幽,要想在这下面抓到他,还真不容易呐!”马文利探长递给了我一大叠资料。

我接过来翻阅着,这些资料确实非常多,它显示了这座城市下部的复杂格局。而那个鼹鼠人就藏身其中,在某个地方隐居着。他已经开始了他的行动,他是有力量的。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

“是不是叫地下水道工带一些警察,一队队地分区域进行搜捕?”我说。

“那工程太大了,你想想看,几百公里长,得耗费我们多少警力啊,而且我们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的管道都搜遍,总得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来,这样,他就有机会逃脱了,从一个区域逃向另一个刚搜完的区域,更何况,进下水道还得会游泳,还要穿潜水衣和防毒面具,地下的情况太复杂了。”

“能不能派猎犬进去?或者用某种你们警方已经掌握的声呐仪器?”我又问。

“警犬是必须有人跟着才有用,而且一旦遇到水,狗就闻不出什么了,况且这个家伙很有力量,他会把那些狗都给杀了。说实话,要不是他给你写信,又给你发电子邮件,使我们掌握了证据,这些案子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线索的。所以,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蛇出洞,让他到地面上来。”

“他能出来吗?”

“可以。我仔细分析了他给你写的信,以及发来的电子邮件,我发现他非常信任你,和你有一种交流的愿望。他的确太孤独了,看来他在地下待了很久了。他可能有时候也到地面上来,因为他不可能一直吃那些污物、喝脏水吧。”

“他经常到地面上来买菜吗?”

“他除了买食品,他还买报纸,他在信中说了。不过,也许他只捡旧报纸看。”

“那他哪里来的钱呢?他又不工作,又没有生活来源。”

“也许他过去就有一笔积蓄。也许他有国外某机构的资助。也许他靠偷。也许,他只是从污水里一捞,钱就有了。”马文利笑了一下。

“我只有等他和我联系,我没办法和他主动联系啊!”我说。

“咱们不能这样被动,咱们得好好想一想。他现在的情况是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为此准备了好长时间,甚至是准备了好几年,他正在严格按自己的计划行事。他首先要杀一些他仇恨的精英人物,其次他可能要破坏这座城市的基础设施,然后他还有可能劫持人质。不过,他可能还要公开发表一份声明。”马文利一边想,一边说。

“他在给我的信中也表露了这个意思。他说他要发言。”我说。

“对,他是要发言。而你是记者,他找到你交流,就是为了将来能够通过你发言。”

“看来我暂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喽!”我自我解嘲地说。

“你现在对他来讲还很有用,所以,即使他知道你把那些信件和电子邮件交给了我们,也没有生气。这表明了两个意思,一是他非常自信,他自信我们抓不住他,或者抓住了也无所谓,二是他还要和你接触。”

“因此,我应该主动与他联系,对不对?也许我应该一个人钻到下水道里,冲着那脏水河大声地喊他,叫他出来,他就出来了。我可不喜欢他再给我送一个死婴。他就是一个病人,我不愿再和他有接触了。我和他没什么好谈的,我和他的所有想法刚好相反,我喜欢的正是他仇恨和讨厌的,这完全是一个古怪的、偏执的、没有人性的家伙,我不愿意再与他接触。”我生气地说,“再说,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同我联系了。”

马文利想了想:“咱们得把高科技专家都保护好。我有一种预感,他就要和你取得联系了,你就等着吧。”

但是鼹鼠人并没有和我取得联系,连着几天,一大早赶到单位,我都希望能在办公桌上见到他那质地独特的来信,以及电子邮件,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感觉有些不妙,我想鼹鼠人也许对我开始有戒备了,或者,也许他还会对我下手?因为我知道了太多的事情,我又是他唯一在这座城市联系过的人,我还把他写给我的信作为证据提供给了警方,提供给了马文利探长,我想他要对我下手也许只是早晚的事。

但我的确十分迫切地想和他见一次面,和他面对面交谈一下。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生活状况,他的年龄,他的精神世界。即使他是一个疯子,他也已经形成了他固定的逻辑,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迫切地需要了解的。

在这座广大的城市中,人就像是飘浮在城市上空的微尘。而鼹鼠人他一个人生活在地下的世界中,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与感觉?他在那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内心之中有着什么样可供他照明的火焰?

我一直期待着他和我联系,但他却并没有和我联系,仿佛已经遗忘了我,也忘了他自己要惩罚别人的诺言。他再没有什么动静了,直到有一天马文利给我打电话:“赶快到警局,他又行动了!”

我们赶到现场时,发现那里已经得到了控制,但那种悲恸和恐惧的情绪还在弥漫。那是一个电脑主机板生产的流水线,这家叫作虹采电脑公司生产的电脑主机占全国市场份额的百分之二十,也就是一年他们可以卖近50万台的个人电脑。该公司的董事长被誉为是电脑民族工业的开拓者,最近出版了有关他创业的两种传记和一本叫作《我要做得绝对好》的有关他经营理念的书,尤其是后一本狂销50多万册,被誉为是“知识经济”时代来临的最佳阐释。这个人就是我国电脑工业的代表人物之一欧阳贵。发现他的尸体的是第一个来公司上班的女工,她一进车间就发现那整个电脑主机生产的流水线已经被开动了,但里面却没有一个人,然后很快她就发现在流水线上循环带动的传送带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正是他们的董事长欧阳贵,他身着白衣白裤,但这白衣白裤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她大叫了一声就跑了出去。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这个生产线已经停了下来,但欧阳贵的尸体还没有从那条传送带上取下来。那种场面非常地残酷,几乎是血淋淋的:在欧阳贵的身上,流水线上的机器在他的各个部位都安上了电子元件,从而使他看上去像是贴上了很多花花绿绿的标签。或者说你也可以把他看作是从很远的地方邮寄来的,他的身上贴着各国海关的标志、证签和印戳。毫无疑问,这是非常悲惨的一幕。凶手——一定是那个鼹鼠人,他杀人的手段之残酷和独特令我震惊。一个电脑生产者身上钉满了他自己生产出来的电子元件,从而使他看上去像是一件工业制成品,这是多么残酷的事!

“妈的,我们这次真的该行动了,”马文利探长皱着眉头,他用手将一面白布单盖在了欧阳贵的尸体上。

“他还没有和我联系,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和我联系,我们……”我说到这儿,他打断了我的话:“我们用笨办法,我们派管道工和猎狗进行地下大搜捕,我们必须行动了。”他的表情非常沉重。

我知道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实际上,尽管他掌握了不少线索和证据,但他并没有采取直接行动,这一点,他的顶头上司也一定不会满意,一定会责怪他办案不力,而且他的顶头上司一定又承受着来自市政府首脑的巨大压力,这种压力从上到下完全可以把他压扁。

“不是已经采取了对电脑专家的保护措施了吗?为什么这么不得力?”我问他。

“因为对手是一个有超常想象力和智力的疯子。”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我们的保安人员斗不过他。我得尽快行动了。”

“你是说依靠那些下水道工人以及那些见到水就不知所措的猎狗,真的能行吗?”我问他。

欧阳贵的追悼会在几天后举行了,马文利探长和我都参加了。追悼会的气氛是非常悲壮的。我注意到来的全都是一些政府和高科技界的精英人士,他们的表情凝重,衣着庄严。致悼词的是死者多年合作的伙伴、H大学的高科技集团总裁、著名院士何光年先生。他在悼词中回忆了欧阳贵的生平、生活与贡献,在悼词的结尾,他还谴责了凶手:“……是的,在今天这样一个技术发达的时代,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就显得更为容易,也更为简单。因为残暴一直是人类的一部分本性,它在我们今天这个信息社会中的成人世界里,显得更加容易暴露,也更加容易被渲染,也许这种残暴甚至还是一种时尚:在文化不断地异化着人类自身的时候,这种动物性是一些标榜生命力的人的理由。但是,最为简单的道理是:人与人在生命与生存的权利上是平等的,任何人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但是,今天,躺在我们身边的欧阳先生,他的生命就是这样被剥夺了。被一种不义的力量,被一个或几个暴徒,剥夺了。如果有复仇之火的话,那么这火焰最好在今天能够点燃,因为欧阳的生命之被剥夺,不仅仅是我国电脑业的重大损失,它同时也是对人的尊严的漠视。正因为它发生在一个非常重要的高科技精英身上,这复仇的火焰应燃烧得更旺。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愿凶手早日得到惩罚!”

我在听这激昂慷慨的悼词时,忽然注意到旁边肃立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在看着我。这是我凭余光发现的。我转过脸去,看到了在人群当中,有一个留长发、胡子拉碴的戴墨镜的人,就是这个人刚才看了我一眼。我把视线又转到了前方,前面正有人在进行回忆欧阳先生的发言。

后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是的,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那个人给了我一种十分奇特的信息。而且,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他。我一边看着前方,一边在大脑中快速地搜索着有关这个人的形象记忆,但是不行,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又将脸向左转去,再一看却已然不见他的踪影了。是的,刚才他还在那里,但现在不在了。

我走到马文利探长跟前,在他耳边悄声说:“我刚才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觉得他……”

“你觉得他怎么了?他就是那个鼹鼠人?”马文利偏头问我。

“有这种感觉,但不能完全确定……”我有些迟疑。

“那咱们快找一下!”马文利几乎要跳起来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枪,跟着我开始在人群中搜索。但是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刚才我看见的那个人。他消失了。这更增加了我的猜测和疑虑。

我觉得我在哪儿见过他,我也许真的还认识他。

十一

由马文利派出的四个搜索队开始进入城市的下水道系统进行搜寻,这种搜索队由熟悉地下排水系统的构造的管道工人带队,还有一些颇通水性的警察组成,他们都戴着防毒面具,穿着潜水衣,此外大批狼狗和他们一起行动。两天过后,这种搜捕以毫无结果告终。

“城市地下的管道完全是一座迷宫。”马文利对我说,“这次搜索队下水后,按照市公用局提供的资料进行搜索,结果发现那些资料有很多不对的地方,而且,很多地下管道的走向和布局是这些资料所无法标出的。这么多年,城建工人像开膛破肚般把这座城市的地下搞得面目全非了。我们派去的管道工、警察在地下被熏得都快不行了。连那些狼狗都被臭气熏得什么也闻不出来了。”

“那我们就只好再等他再一次露头了?我们总是不能主动出击吗?”我问。

马文利看着我,忽然他问:“你说在欧阳贵的追悼会上见到一个人,你判断那个人就是那个鼹鼠人,你是根据什么作出的判断?”

我想了想:“可能就是凭一种感觉,我觉得他在那里与旁边的气氛不太协调,他似乎是来看热闹的。而且,他有几分钟一直在注意我,我转脸看他,他又在看前方。我隐约觉得他的样子有些熟悉,但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

“他有多大年纪?”

“从他的头发和胡子,以及侧影判断,他有四十多岁。”

“四十多岁的人……也许是上山下乡过的那一代人?关键是他为什么会仇恨现代社会?是不是时代的变化让他的理想都破灭了?我一直在想这个人的动机。”

“动机,”我说,“就是一种面对现代社会的脆弱感。也许他是一个失败者,因此他才会疯狂到只做一个在地下生活的人。一定要保护好那些专家,不能叫他们再被鼹鼠人加害了。”

“我们已对一百多位有可能遭到袭击的重要专家进行了二十四小时严密保护。这一次我想会万无一失的。”马文利很有信心地说。

但是事态的发展证明了马文利过于乐观了。著名生物学家、归国的普林斯顿大学生物学博士胡守常被发现死于一片小麦试验田。胡守常并不在马文利要保护的名单中,原因是胡守常去日本讲学半年,还没有回来。他是在刚回国后第三天就遭此毒手的。胡守常的贡献在于他通过遗传技术使小麦可以抵抗多种先天性基因病,从而获得比过去多一倍的产量。

我们赶到现场时,那里已经有一些警察了,掀开白布单下的尸体,我们可以看见他正趴在那里。他是被绑架到这里后勒死的。脖子上有非常严重的淤痕,在他的嘴里还塞有一把绿油油的麦子。六月的天空下,这里的麦田一望无际,是这座城市专门开辟给胡守常所在的大学进行农田试验的,不远处,四面都是高楼环抱,只有这一片是绿油油的麦田。我摘了一个麦穗下来,发现这个麦穗的确硕大无比,比一般的麦穗都要大一倍以上,绿油油的闪现着一种生机。

但是培育出这种东西的科学家死了,他的嘴里还塞满了这些饱含着汁液的麦穗。我觉得我们面对的这个鼹鼠人有着超常的忍耐力和残忍劲儿。看来这一切都是他所计划好的,他只是按照他的计划,在一步步地干着他打算干的事。他不是疯子,他有着他的信念、他的逻辑、他的手段和他的思想。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一般的家伙,”马文利沉痛地说,“他是一个非常冷静、沉着又狡猾、残忍的家伙。我真的没想到这一次轮到了胡守常,因为他一直在国外。看来,我们得更鬼些了。不过,又死了一个人,我这次面对的压力就更大了。市政府会会同所有的专家,专门组成一个专案组,对此案进行侦破的。”

的确像马文利所说的那样。胡守常的死使政府机构的机器运转了起来,市公安局立即组织最为精干的刑侦力量,把这个案子定为“鼹鼠人杀人案”,而且我也被列为专案组成员之一,因为我是可以和他联系的唯一的人,这使我陡然增加了一份责任,也多了一份荣誉。

但是从我的内心深处也涌上来一种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是一种被恐惧和欢欣所包围的力量。我想,我正在面对一桩事件,这桩事件让我有一种兴奋感。

有一天我路过一条马路,我发现那里有一条下水道的井盖打开了,我突然产生出了一种冲动,我就顺着一面梯子爬了下去。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看见下面正在作业的工人。下面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一条非常旧的管道,它非常宽阔,有三米高,我走在这条管道中可以听见自己走路的脚步声,脚步声非常地空旷、清晰。慢慢地,我走到了一片黑暗的地带,我回头看去,可以看见在我下到管道里来的梯子上,倾泻下来一条光柱,而其余的地方则全都是一片黑暗。我开始往前走,我的胆子很大,我不知道我向前走了多久,渐渐地我听到了一阵水流声,这水流声越来越大,在黑暗的地下发出了暗河一样的轰鸣,而且,一股腥臭气息扑面而来。我再回头,发现那里的光柱已经如同一根细细的小线了,我整个地被黑暗包围了。一种恐惧感从脚底一下子升了起来。我大声喊:“鼹鼠人!你出来!我要和你交谈!鼹鼠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你来杀我吧!你出来呀!你出来呀!”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城市暗河那种滔滔的巨大流水声,和包裹我的无尽的黑暗。

十二

我听到了你的呼喊,你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地下,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我认为我应该和你见一面。(这是这天早晨我接收到鼹鼠人发给我的电子邮件的第一句话。)但是你不能通知警方,我知道他们已经严阵以待,已经成立了由本市最好的刑侦专家组成的专案组,而且你也是成员之一。我决定要见你是因为我想和你交流,这一直是我的一个朴素的愿望,因此,我希望你一个人来,和我谈一谈。你就从东边街区的第1201号井盖处,掀开井盖下来,时间是明天下午3时,我会在那里接你。等着和你的会面,你的朋友。

我阅读完电子邮件,陷入了思索。屏幕上一再提示我是否存盘,我按了不存盘的方框,让上面那封电子邮件消失了。我突然觉得,鼹鼠人一直是信任我的,尽管他已经沦为一个杀人凶犯,但他似乎十分信任我。而且今天我收到的这封电子邮件的下端,他署名是“你的朋友”,这又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我是他的朋友吗?他对我没有敌意吗?或者,也许这是诱使我上当的一个圈套?但是,我下决心了,不管怎么样,我打算赴约了。

我找到了1201号井盖,这是一条种满了银杏树的人行道,非常静谧,人不多,我掀开了井盖,沿着井壁下去了。

我握着铁梯,一步步向下走。这座井好像特别深。一般在城市下水道的井盖之下,很少有这么深的。我就一步步地向下走,抬起头,发现那井口已经像一枚硬币那么大小了。我有些胆怯。但是,我还是一直向下,最后,我感到我着地了。

我打亮了手电筒,发现有一条隧道贯穿南北。里面很静,向两个方向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但是没有人。他不是说他会接我的吗?

忽然,我听见头顶上遥远地传来了一声“哐当”响,我抬头一看,那井盖被关上了,然后有一个人从上面急速地爬了下来,很快,他就来到了我面前。

“跟我来!”他说。他穿一身黑衣服,手里也拿着一把手电筒,在前面带路。他走路的样子非常快,我几乎都跟不上他。我记不得我在地底下的管道中走了多久,走了有二十几分钟,其间拐了好几个弯,跨过了三条轰隆作响的下水道,然后,我们来到了一片开阔之处。

他一拍巴掌,被声音控制的电灯亮了。我简直惊呆了,这里的情景与我有一次做梦梦见的一样,宽阔的污水水流,一个大水泥平台,四周有好几处通道。他揭去了面罩,我愣了一下,我认出了他,他是我的大学同学韩非人。我们是一级的,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而我学的是新闻专业。我们都是学校“青骑士”剧社的成员,在我们排练的戏剧《最后的晚餐》中,他扮演犹大。我清晰地记得这是他自愿扮演的,他非扮演这个角色不可,为此差点儿跟另一个也想扮演犹大的同学打起来。大学毕业后我们一同来到了这座城市工作,他在一家计算机公司做软件设计。一年以后,他得到了去美国杜克大学留学的机会,我记得我还参加了他去美国之前的临别小晚宴。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没想到是我吧?我根本就没有去美国,而是来到了这座城市的地下,这个美丽的世界里。”他对我笑了笑。他看上去还很年轻,皮肤白皙,看来他真的在地下生活很长时间了。

我仍旧被一种非常吃惊的情绪给控制着,这的确让我吃惊,我压根儿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他。我明白为什么他要选择我交流的原因了。

“你非常吃惊,这我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你会吃惊为什么会是我。是的,正是我,韩非人,一个扮演犹大的人,一个不适应现代城市生活的人,对,正是我。”他冲我笑了笑,从一个地方取来了一盘东西,“吃点儿零食吧。”

我一看,不禁吓了一跳,那盘子里装的全是一种黑色鞘翅目小甲虫。他见我不动手,就自己抓了几个,放进嘴里吃了起来:“很有营养的。”

我镇定住了,我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变成一个罪犯了。”

他看着我:“我杀的人才是罪犯呢,他们,他们才是。”

“不,你是,你是一个杀人凶犯,你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我尖声叫了起来。

“开场白不错,”他笑了,坐了下来,一边吃甲虫一边看着我,“我们的交流会有趣的。我先给你讲讲我的经历吧。”

“……我在那家著名的中美合资电脑公司工作了一年,就决定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了。当时我就明白了我自己的命运,一种不同于你和其他人的命运。我觉得人类目前的生活有问题,人类在一种盲目的生产与消费中变得疯狂了,人们的欲望没有止境,人们为满足这种欲望所进行的努力正在毁灭我们自己。电脑是什么?电脑是被信息垃圾充塞的垃圾场,每台私人电脑都是一个小垃圾桶。当然,我这样说你可能认为太极端了,是的,当时我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这个问题。有一天我在街上散步,看见有一个地方的井盖没了,你知道,前几年总有人偷下水道的井盖,去当废铁卖。我下意识地就顺着那口井的铁梯爬了下去。四周都没有人,连在管道下面作业的工人也没有,我就爬了下去。结果这次爬下去就改变了我的生活。是的,这次爬下去就改变了我的生活。因为我从来还没有发现有这样一个地方是如此合我心意的,那是一个清凉的世界。我一下到地下管道里,在地面之上的各种喧嚣也就都没有了,一下子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种巨大的黑暗和宁静包围了我,我就开始下意识地往前走,这是一条巨大的管道,我不记得那天我在地底下穿行了多久,总之我记得我钻进去的时候太阳还非常高,但等我再次出来时,太阳已快落山了。那是一次奇妙的发现,这座城市的地下管道纵横,奇妙无穷,曲径通幽,各个管道之间都有交叉。我记得我从某一个出口掀开井盖钻出来时,有一个正在人行道上行走的小姑娘,突然发现井盖掀开后,从下面钻出来了一个人时的惊慌,她手中的红气球一下子从手中松开,向天空飞去。我钻出来,把井盖又重新盖好,回到了宿舍。

“从那以后,我经常下到那无人的地底下的管道中,我发现我渐渐地喜欢上这里了,我越来越讨厌地面之上城市的喧闹和杂乱,有一天,我决定了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决定假装去美国念书,然后采取了辞职的方式,我蒙骗了所有的人,就是为了能一个人在这城市的地下待着。

“我想我主要是为了解决我自己所面临的精神问题,一开始,我主要是想通过冥想和静修来达到,于是我每天就这样在地下静心思考,打坐、散步,去发现这地下世界的奇妙。我觉得我自己的精神处于一种非常紧张的关系中,一种和城市的紧张关系里,我必须解决这种紧张的关系,我就通过在地下的冥想来实现。

“我这样一来就是好几年,我渐渐地熟悉了地下的生活。我学会了用污水养鱼、种菜,我用卖鱼的钱再买些粮食。在排水管中,这座城市中人们丢弃的东西非常之多,我就是从污水中捞取各种日用品,把它们消毒后接着用。慢慢地,通过静坐与冥想,我已经到了可以不用怎么吃饭,而有时只喝一点水、吃几粒花生米就可以生活下来的状态,这就是气功师常说的那种辟谷状态。通过几年的静思,和经常到地面的人群中走动与观察,我思考着人类的前途和命运。我思考工业革命及信息革命给我们人类带来的灾难。我想了很多,并且,用一台电脑把它们都一点点地记录了下来。我在地下可以接到各种线路,可以利用别人的电源和线路打电话、发电子邮件。我写了大约有四十万字,印出来都可以是很厚的一本书了。

“就在不久以前,我突然觉得,我的这种思考是软弱无力的,因为我只是自己认清了现实,了解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但我无法向全社会施加力量,我就像是一种会思考的蠕虫,无力地思想,我的思想就像是海绵一样,我只能自己吸取水分,但我自己却无力挤出这些水分,后来,我看到报纸上介绍了一个人,这个人做的事启发了我。

“她是一个广东的农民村妇,名叫杜润琼,她在自己的村子里连续投毒,害死了不少人,她有一种恐惧,那就是现代社会人口太多了,她自己对人口越来越多的现象十分害怕,觉得自己有责任为社会负责、为更多的人负责,于是她就选择了投毒。后来她被抓住了,但她多少有些坦然,因为她认为她是在为全社会负责的。她并不是为自己活着,她这么做是‘为国家大部分,不是为自己。’”

“她这么做当然太简单了,但却启发了我,因为她至少是一个行动主义者。而我,我把人类目前的处境、人类自身的危险、前景,以及后工业化社会带给我们的危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这又有什么用呢?”

“我想我可能缺乏的就是行动。我必须用行动为社会敲响一记警钟,我不能只是通过静修来自我疗治,我还应该采取行动,刹住现代社会疯狂前进的车轮。就这样,我拟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我开始行动了……”

十三

他领着我在他的世界里疾速地穿行与跳跃,是的,他是他这个世界的国王。他带着我飞越激流暴跳的排水沟,带着我猫腰钻进通入银行和大医院的下水道,他告诉我他从地下观察世界的一切观感。他说这座城市有很多秘密,这些秘密他从城市的地下都可以探听到,因此他对人又多了一分失望,他说他还要干下去,一直到惊天动地为止。

我们盘腿坐在地下管道中,我发现他的身手十分敏捷,他可以纵身一跃,就从高高的洞壁上摘下来一朵蘑菇。“这是无毒蘑菇,是可以吃的。”然后他就把它吃了下去。我发现他的食谱与我的已不一样了,他爱吃的是松仁、花生、各种小甲虫、青菜和鱼,他就吃这几样东西,而且饭量很小。他的睡眠一直不好,稍有动静就会把他惊醒,但他随时又会睡去。他要我陪他在地下待三天,等他把他的思想和我交流完了,他就放我回地面去。

我终于还是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即这个制造了不少杀人事件的地下鼹鼠人是我的大学同学韩非人。我想也许是他的这个名字没有起好,他注定要过非人的生活。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由于我过去就了解他,熟悉他,所以我陷入了一种非常矛盾的情绪当中。在过去,我对这个隐身的鼹鼠人非常憎恶,我觉得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但是,当这个人变成了我的大学同学时,我又开始以试图与他沟通,去理解和了解他的这种态度,多多少少地接受了他。

在地下的几天中,我们每天都在讨论,我被他带着在地下钻来钻去,一方面我了解了城市地下的无穷妙处,另一方面,我了解了他思想的各个方面。

“不过,无论如何,你已经变成一个罪犯了,你杀了好几个人了。”我说。

他一步跨过平缓的一段臭水沟:“你凭什么认为我就是杀人犯,不是思想家或人类社会的敲钟人?”

“根据法律,根据你不能夺走他人性命的法律。”我说。

“法律是人定的,而人又是天地之上的短暂者,人不该是尺度。所以你拿人定的规则来限定我,是不对的。我不是罪犯。”他又一跃跳过岸来。

“不,人是有天赋人权的,你不能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存权。”

“我只是剥夺了把社会推向疯狂的人的生存权,这对大多数人是有益的。”

“你这是恐怖主义行为,你让城市陷入了恐怖,你的行为给有秩序的社会带来了慌乱。”我学着吃掉了几颗甲虫。

“不,带来了他们想不到的福祉。这种效益属于长期的,是以后才能看得见的,很多人都是短视者。”他从污水中掏出一个大肚玻璃瓶,“这个可以养水仙。”

“它不能养水仙,它的口太小了。你杀害的这几个人,他们都是社会的精英,是电脑高科技业的代表人物,你把他们杀了,实际上是损害了社会。”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有根本分歧,你不必非要强行说服我。他们是人类盲目发展自己的邪恶力量的代表。我还会干下去的。”他又从水中掏出了一个盆子。

“为什么不能采取缓和一点的态度,比如把你写的那些东西整理成书,然后发表?或者你可以调入一家大学,比如北大,专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这不也挺好吗?”

他怪笑了一声:“哈,你想把我纳入社会非常机械的系统中去,让我彻底异化。是的,我可以发表见解,但在大学中,我搞的任何研究、我发表的任何成果,不过是为了评职称,为了取得饭碗而已,久而久之,我将成为为社会服务的一个异化之后的怪胎。而现在则不同,我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人,我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我自己行动,不受任何限制。”

“但我对你采取暴力行动,总是不能接受的。”

“只有这样,才能激起人们的热情与警惕,实际上,城市今天已变得非常可怕了。空气极度污染,人口众多。大家都陷入了一种集体麻木当中,无法倾听到真正的声音。只有用惩罚那些家伙的极端行为,才可能让人们警觉。我不能只以写几本书的形式,你看现在有多少人在写着多少本书,还不是淹没在书的海洋中了?”他又从水中掏出了一个木桶。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干?你又要杀谁了?”我问他。

他看着我,狡黠地笑了笑:“你明天就要回到地面去了,你肯定会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我不能告诉你。”

“他们会抓住你的,真的,这次你逃不了了。”我说。

“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情?”他问我。

“做什么?”

“帮我出版这本书,在他们抓到我之后。他们没抓到我之前,你不要出版它。”

“你觉得你会被抓住吗?”我问他。

他朝我诡秘地笑了一下:“抓不住吧。除非他们死一千人,因为只要我一直待在这地下,就没有人能够抓住我。不过,谁也说不准将来的事儿,你说呢?”

“你打算永远这样生活,生活在这黑暗的城市地下?”

“也许吧。等我把事情做完了,我就会回到地面上去。但人类社会一定会视我为疯子,一个怪人,他们不容纳我。我还是生活在地下比较好。这几天在地下的感觉怎么样?”

“郁闷,黑暗,总的来说空气不好。此外,在这地下生活比较辛苦,也很神秘,又是一个人,时间长了,太孤独了。你过的是不正常的生活。你应该有妻子,有孩子才对。”

“哈,为了信念,我放弃了这些。我是社会的犹大,这没什么不好。在你回去之前,我把这张磁盘交给你,一定等这件事过去了再出版。”他把它交给我时说。

十四

我回到了地面上,我找到了马文利,我把地下和“鼹鼠人”会面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但我却非常守约,我没把那张磁盘交给他。马文利非常兴奋,他也没想到鼹鼠人会是这么一个人,有关这个专案组的人立即聚在一起开了一个会,决定尽快将他捉拿归案,最后,设计的结果是由我当诱饵,将他诱出地面。

我承受着道德方面的巨大考验,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是,一旦重新返回了人类社会,我的所有的情绪和观点又都变了回来,我不再同情他,我的这个同学,他所做的一切实际上在朝他期待的相反目标而去。

就在这一时刻,又发生了两起爆炸事件被认为是和他有关。一起是一家银行地区支行行长连同他的轿车一起被炸掉了,行长当场碎尸万段。另一起是一座著名医院的著名眼科专家自己的眼球被人摘去了。总之现在在这座城市中,无数人被恐怖的疑云所笼罩,凡是发生各种奇怪的案件,一般都会归到鼹鼠人头上。

与此同时,抓捕鼹鼠人的计划也在紧张的酝酿当中。这个计划是我给他准备了一笔钱,这笔钱可以供他生活不少年头,在取钱的时候把他抓住。

“你们不要打死他,这种人是值得精神分析专家进行研究的。他毕竟是我的同学啊!”我对马文利说。

“抓到了就把他永远关起来,这样你可以经常去探监了,然后再和他讨论各种人类面对的问题。那会写成一本好看的书的。”他笑着拍着我的肩膀。

我在他有可能发现的地方放了一个漂流桶,桶中放了一封信。根据我的计算,这个桶刚好可以漂到他的经常活动处,信中告诉了他取钱的方法。

所有参与刑侦行动的干警都埋伏在我将要把钱交给他的地方。我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在接头处。他收到了我给他发的漂流桶,按约定,他打碎了第43大街第三个路灯就说明他收到了,结果我看见那路灯的确碎了。但我们等了一天,他也没来取。

我知道这是警察局设立的圈套,我不会上当的。但我多少有些伤心,因为你已甘当诱饵。不过,我又非常能理解你,因为你是他们世界中的人,你得按他们的逻辑和思维行事。我并不需要那些钱,你们可以把钱给失学儿童。有一件事我需要说明一下,那个银行行长不是被我炸死的,他涉及了一场贷款的骗局,被对手暗害了。而那个眼科专家是被他的妻子挖去的双眼,因为他都快退休了,还找了一个情妇。这都不是我干的,我要干点儿别的,但还不想让你们知道。鼹鼠人。

这是他发给我的电子邮件,我立即把它交给了马文利探长。

在警察局的会议室中,专案组的成员正在开会。

“还是得把他诱引出地下才行,否则,没办法抓住他。”警察局长说。

“能不能用别的办法,比如用毒瓦斯加鼓风机,把他从地下呛出来?”一个人说。

“地下通道连着千家万户和很多工厂、学校,这样一搞,势必会影响很多人的生活。把大家的生活都搞乱了。”政法委书记说。

我沉默着,停了好久,我下决心再背叛他一次,我说话了:“他还交给了我一个光盘,这是他几年间写下的札记。我看可以在报纸上刊发一部分,给他造成一种我们已与他和解的假象,我们愿意倾听他,这样,他就会出来了,然后,我们再抓住他吧。”我说完后,拿出了那张光盘,内心一片黯然。

“就这么办!由日报选发部分章节,越快越好!”副市长说。

很快,日报选登了他的《有关人类的现状及其前景》的文章的一部分,我又给他发了一个漂流桶,在桶中的信上说,这座城市已理解了他,已同意将他的观点陆续发表,他完全可以回到地面,而且,本市打算专门就他的观点进行一次研讨会,希望他来参加,等等。

“我会准时参加研讨会的。”他给我发来了一个电子邮件说,“我看到了报纸,很高兴。”在预备举行研讨会的社科大楼外面,埋伏了很多人。到处都是枪手、狙击手,参加会议的专家纷纷到场了,大家都在等待着这一时刻。这是一间很大的会议室,一张大圆桌坐了三十几位头发大都花白了的专家学者,我也坐在其中。马文利和几个警探也装扮成学者,坐在他们中间。时间到了,我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大门,大门开着,我知道,这座大楼里到处都是暗探与枪手,韩非人今天在劫难逃。我的内心之中涌动着十分复杂的液体,把目光放在大门口。但是时间过去了5五分钟,没有人,他没有出现。他不会又不来了吧?

忽然,我们听到天花板上有响动。接着,天花板被掀开了一块,一个人将头探了出来。然后,他从上面跳了下来。

他就是韩非人,鼹鼠人!

“大家好!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很高兴我的思考与理论被你们接受。”他走向留给他的那把空座位。场面非常肃静,那些专家和学者见到他,脸色都变了。

他坐了下来。向我打了个招呼,然后他说:“我们开会吧。谁第一个发言?”

“我!”马文利站了起来,他掏出了手枪,对准了韩非人,这时韩非人突然拉过旁边一个人,挡住了他的枪口。他的目光非常严厉:“你们欺骗了我!这是我唯一上当的一次!”他向后一闪,纵身一跃,又跃上了椅子,再一次钻入了天花板,不见了。

埋伏在专家群中的警察立即站起来朝天花板开枪射击。一阵枪响过后,停了一会儿,我们都看见天花板上渗出来了一些鲜血,这鲜血令人触目惊心,它一滴滴地滴落在了桌子上,接着,一声脆响,天花板裂开了,韩非人从上面摔了下来,他刚好掉在了我眼前的桌子上,他用那种悲哀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该信任你……”然后,他死了。

十五

是的,鼹鼠人死了,他是这么死的。于是,整座城市立即陷入了一片欢腾,大家都在庆祝一个节日的来临。我知道,这座城市将重新获得过去的那种速度,像一艘大船一样向远处航行。鼹鼠人不过是人们街谈巷议时的奇谈怪论之一,很快,也不再有人谈论它。我又坐在了报社的电脑屏幕前,发着呆,查看着新到的电子邮件。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充溢着一种非常悲哀的心情。毫无疑问,鼹鼠人之死与我有关,假如他不是我的同学,假如他不与我联系,假如他不受骗上当,来参加这么一个“研讨会”,他又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呢?在今天,在城市中,又会出现什么样的被异化的人类新品种,向社会宣战?不管如何,人类社会的发展航向已经确定,它无法回头了。即使有一千个鼹鼠人,也改变不了人类前进的航速。但我的同学韩非人,这个甘愿变成鼹鼠的人死了。我无法不悲哀。我的电脑上又发来了新的讯息:在这座城市中,两个十四岁的中学生因为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捡了他们的足球,就把他杀了,尸体刚刚在一个土坑里发现。这种少年暴力是令人震惊的。新的新闻与事件又诞生了,作为政法线上的记者,我又要出发了。我站起身,我打算尽快去现场,去了解城市里新的隐私。但我想我无法抹掉鼹鼠人之死在我心头引起的悲哀,我也忘不了他死前注视着我的悲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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