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是老爷家的佣人。在鸡蛋之前,是他的哥哥鸭蛋在这里帮忙。后来鸭蛋结婚了,父亲就让鸡蛋来顶替。鸡蛋圆圆乎乎的,个不高,大鼻子,小眼睛,两只胳膊出奇地长,据说这是贵人相,但长在鸡蛋身上,怎么看怎么滑稽。鸡蛋习惯把长臂弯着,横在腰边,就像是两把船桨,又像是工具,随时要开工干活的样子,让老爷看了很满意。
老爷家当街有一排铺面,几间卖粮食,几间卖布匹。粮食鸡蛋是见过的,不稀罕,那些花花绿绿的布,鸡蛋在乡下没见过,觉得漂亮极了。他最乐意搬布匹,即便不是他分内的事,他也喜欢。他觉得那布匹蹭在脸上的感觉很舒服,滑滑柔柔的,就像是母亲。鸡蛋的母亲在他六岁那年就生病死了,他印象不多,却总能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些什么。这样想着,他就感觉很轻松,再累的活也不算活。
老爷有两房太太,五六个儿子。女儿却只有一个,和鸡蛋差不多大。每天鸡蛋都要套着马车送少爷和小姐去上学,再按时去接。小姐的名字很奇怪,也很好听,叫慕容雪。主人和太太不在时,鸡蛋就大着胆子叫:慕容雪,慕容雪。小姐不生气,反觉得好玩,命令着让他干些爬树掏鸟的事情。鸡蛋像个猴子,即便被小姐她耍着,心里也乐意。有一次,竟闯了祸,小姐故意把自己藏在柜子的上面,让鸡蛋来找,鸡蛋看危险,慌里慌张的,又是搬桌子又是扯凳子,结果把老爷家的香炉给打了。被美美地揍了一顿。小姐躲在老爷的身后偷笑。起初,他还觉得小姐挺可爱,渐渐地,他感觉到了疼,就觉得小姐的笑不可爱了。
老爷把他打了一顿,皮肉都开了花。一转眼,鸡蛋又笑起来,抓起眼前的活儿干起来。鸡蛋就是这样,凡事都认为别人是对的。老爷能下得了狠手,完全是自己的错。谁叫自己不小心,打破了老爷家的祖宗。老爷说,这香炉就是祖宗,你懂吗?我们慕容家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兴旺,完全是这香炉修来的福,这香炉里缭绕着的是我们全家的仁慈和虔诚。你懂吗?
鸡蛋不懂。鸡蛋不太明白祖宗是个什么东西,对于太遥远的事情,鸡蛋一想起来就头疼。比如母亲,他愈想到她就愈难受,愈想哭。可他像个大人似地斥骂了自己,谁让你自己不小心?哭,你还有脸哭?有吃有穿的,你有什么值得委屈的?老爷养着你容易吗?
把自己骂一顿,鸡蛋感觉好多了,干起活来手脚更麻利了。
太太叫:鸡蛋,给我搬把椅子,我要到花园里去赏花。
少爷叫:鸡蛋,鸡蛋,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你听见没有?
老爷叫,鸡蛋,快,把马车套好,我要出去办事,快点。
小姐也叫:鸡蛋,鸡蛋,鸡蛋你是个死猪?你听见没有,把书包给我拿到楼上来。
鸡蛋用八只耳朵应着,跑来跑去的,停都不停,把事情干的圆圆满满的,谁都喜欢他,一有事情就首先想到他。他干得愈多,愈好,人们就愈信赖他,觉得鸡蛋确实是个能干又不知疲倦的家伙。
好脾气的鸡蛋,用起来实在是顺手,到后来,连佣人们也离不了他。
鸡蛋,鸡蛋,把木头帮我扛过来。
鸡蛋,把笤帚顺道给我拿过来。
鸡蛋,鸡蛋,你有时间吗,帮我摘摘菜好吗?
鸡蛋再怎么爱干活,却只有两只手、两只脚,实在忙不过来时,佣人们叫,他只是听着,笑,继续忙他手里的事情,孰轻孰重他已经能分清了。
佣人里,有个小厨娘,叫玉兰,就特别喜欢用鸡蛋。刚开始,鸡蛋是忙不过来,后来,接触多了,发现玉兰倒不失为一个好姑娘,胖是胖点,然而心好,绝没有拿他当苦力的意思。在他低头干活时,她还不断看他,仿佛他穿了什么新衣裳,看不厌似的。鸡蛋发现,和玉兰在一起干活,踏踏温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烤着。起初,鸡蛋以为这暖和,是厨房里的烟火。一次,很晚了,锅灶都灭了,他鸡蛋还没有走的意思,蹲着,继续帮玉兰剥第二天用的葱,剥着剥着,鸡蛋流泪了,玉兰吓了一跳,说鸡蛋你哭什么哭,是不是冷的?说着就脱下外套披在了鸡蛋身上。鸡蛋看着玉兰,说,玉兰,你像我妈。
玉兰的脸一下就红了,不高兴了,说瞎说,再瞎说我撕破你的嘴。鸡蛋把衣服还给玉兰,高高兴兴地走了。当晚,鸡蛋躺在柴床上,竟然睡不着了,翻来翻去觉得被窝太热。他以前可不是这样,倒头就睡,用另一个佣人的话说,像一头死猪。
后来,玉兰就时常给他留点好吃的。尤其是冬天,很晚了从外面回来,冷得只打颤,他摸到厨房,玉兰总在柴火旁坐着,等着他,然后变戏法似的给他变出一块热乎乎的红薯或几个芋头。鸡蛋幸福地,感激地看着玉兰,他突然惊奇地发现,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是干活,还有另一种更微妙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一个人不为吃、不为穿,不为衣食冷暖,而情不自禁地想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哪怕是随便地说说话,都感觉很新鲜,很幸福。有玉兰姑娘这样对他,他一下子感觉这个世界很奇妙,就像是春天,情不自禁地脱掉了衣服,忘记了自己是个苦命的人。
严格说来,玉兰比鸡蛋还大一岁呢。但鸡蛋有办法,他骗父亲,说玉兰和自己同岁,而且是同月同日生。反正玉兰是孤儿,父亲死无对证。
鸡蛋爹开始不同意,说不行,你们一结婚,主人就不要你们了,看你们怎么办?鸡蛋说,不要了就不要了,反正有的是力气。
说得轻巧?爹批评了他,这年头,能找个吃饭的地方容易吗。你是吃屎的?你动不动脑子?
后来鸡蛋一再坚持,爹也没办法。但爹有个说法,三年内不许干那种蠢事,知道吗?鸡蛋不懂,问什么蠢事?爹骂:你呀,你个蠢货!不懂刚好,不说了,高高兴兴回乡下去了。
还是玉兰机灵。帮鸡蛋解开了爹的难题。玉兰脸涨得通红,说,就是那事,那事。鸡蛋问哪事?你可真啰嗦。玉兰豁出去了,指着鸡蛋的鼻子说,爹的意思,就是不让我们有小孩,爹想让我们多干几年。
鸡蛋笑了。小孩,鸡蛋自己还是个小孩,怎么会去要小孩呢。鸡蛋笑眯眯地问玉兰:怎么个有法,你说说看?
玉兰扑过来扯鸡蛋的嘴,说你坏,坏,你个鸡蛋,你敢坏我就打碎你。
一转眼,玉兰鸡蛋都是十八九岁的人了。老爷当然也知道了他们的事情。鸡蛋曾向老爷求情,希望能留下来。老爷当口就拒绝了,说没有先例,是祖宗定的,佣人结了婚必须滚蛋,再能干的人也得滚蛋。
鸡蛋想,滚蛋就滚蛋吧,总该饿不死人。反正还有半年了,再过半年,他就可以和玉兰睡一起了,像爹说的那样,可以干蠢事了。随着天一天天变冷,鸡蛋想干蠢事的愿望愈来愈强烈。鸡蛋说,该不会那么巧吧,干了蠢事就会有小孩?玉兰也不是太懂,可她听爹的话,她知道爹对自己不算太满意,她怕万一干出蠢事爹会不要她了,所以她必须听话,把爹的话当圣旨来执行。
有时鸡蛋实在难受的不行,玉兰看着也难受,就让鸡蛋趴在她背上,让他再忍忍,再忍忍好吗,反正我迟早是你的人,到时候你爱怎么着都行。
鸡蛋就忍着。鸡蛋想,玉兰说得没错,她身上的肉迟早是他的,急什么,不过是半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到时候,他还得回到乡下去过穷人的生活,他可得好好疼玉兰,他要和玉兰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穷日子,也要好好珍惜。
腊月里,家家户户都在忙,想着这是最后一次在老爷家过年,鸡蛋干活格外卖力,该不该他干的,都要干。仿佛,他才是这个大家的主人。他一边干,一边还要指挥。偶尔小姐来戏弄他,他也不介意,笑着,让小姐站到房檐下,外面风大,雪更大。
小姐要堆雪人,院子里的雪不够,让鸡蛋上房顶,把房上的雪扫下来。鸡蛋二话没说,就搬来一把梯子,蹭蹭蹭上去了,站在房顶上,看着辽远的村庄,白茫茫的,鸡蛋无比豪迈,他大着胆子,把双手握成一个喇叭,对着天空喊:玉兰玉兰,我爱你。玉兰吓得从厨房奔出来,让鸡蛋快下来,危险。小姐不让,说雪不够,还得扫。鸡蛋就举起大扫把,唱起了他们家乡的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
正唱得欢,一个趔趄,脚下一滑,鸡蛋重重地从房顶上摔了下来,全破了。老爷让送医院。鸡蛋说,不用了,不用了。鸡蛋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他要人们都回屋里去,他要单独和玉兰说说话。
鸡蛋说,玉兰,幸亏你看得紧,没让我干蠢事,否则,我就害了你呀,玉兰,玉兰我对不起你,我是想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呢,可老天爷不愿意。玉兰抱着鸡蛋只知道哭,满眼里都是液体。突然,玉兰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始疯狂地扯自己的衣服,像是她的身上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仿佛她是一棵树,被北风脱光了。
玉兰把自己温热的奶子使劲往鸡蛋的脸上杵,仿佛要给他吃奶,仿佛她的儿子已经饿得不行了,连吃奶的劲都没有了。
鸡蛋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鸡蛋不动了。鸡蛋彻底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