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出殡那天清晨,屋前的聚果榕百鸟齐鸣,啁啁啾啾,清脆婉转,合奏出一支欢畅的乐曲,把悲悲凄凄的唢呐声压了下去。
听说有一种灵魂鸟在天堂口等待善良的灵魂,一路歌唱送上极乐世界。我用喑哑的嗓音喊道:“娘——娘——上天堂——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溜溜的骏马——足足的盘缠——娘——娘——你甜处安身,苦处花钱——”
娘信佛,每天早上在神龛前烧香叩拜,即便在生病的日子里,她依然净手焚香。我用摩托车载着娘从家到医院来来回回颠簸,每颠一下,后视镜便映照出娘痛苦的表情。但她还是不肯坐出租车,说太浪费钱。我说,娘,要是我有辆车,你就不用受这苦了!
娘烧香时,捏着红丝线串起的两只贝壳绕檀香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啪嗒”一声扔桌上,俩贝壳一阴一阳躺着。娘脸上红云氤氲,说,崽,你会有车的,不出两年就能买车!
出于对娘一片良苦用心的抚慰,我做着手握方向盘的动作,高声道,娘,买了车,我拉你去四川拜乐山大佛,去峨眉山拜普贤菩萨!
娘脸上盛开一朵花,忽然脏腑剧痛,满脸乌云来袭。娘跪倒在神龛前,双手合十,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口中喃喃——前世的冤孽今世还,今世的修行百道关……
这一次娘没有阻止我拦出租车。刚出村口,看到有人在路边卖禾花雀。它们蜷缩在用铁丝编成的笼子里,叽叽喳喳,鸣声凄切。卖家从旁边的热水锅里捞出几只烫死的雀,熟练地拔除身上的羽毛,像光溜溜的早夭婴儿,抻着圆脑袋和长脚爪。
娘叫住了司机,忍着痛拉开车门,用五块钱一只的价格把几笼雀全买了下来,足足花了三百元。娘让司机开回家,我以为娘喜欢吃雀,没想到她把几笼雀全放飞了。死里逃生的禾花雀惊魂未定,纷纷扇着孱弱的羽翼,眨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娘,然后扑棱着飞上屋前一长溜葳蕤的聚果榕。
娘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明天再去医院吧,好好看护禾花雀,甭叫人再逮了去!
第二天拦了出租车去医院时,在村口又看到那人在卖雀。娘不听劝说又掏了几百元全买了下来,把它们放飞到屋前的榕树上。
我说,娘,再耽搁不得了,命比天大!
娘说,每一只雀都是一条命,难道它们生下来就是给人吃的吗?
我不敢顶撞娘,她的心太善,而且性格忒执拗,争辩下去对她的病情不好。事实上,一入冬,有很多禾花雀上了村民的餐桌,据说这种鸟大补,有“天上人参”之说。捕鸟人在野地里布下一张张网,用长竹竿往草丛里驱赶,受到惊吓的禾花雀纷纷瞎撞到张着血盆大口的网上。
出租车开动时,几百只禾花雀在树上跳跃啼鸣,娘的脸上又飘来红云,鸟儿们用清亮的歌声欢送。
但医院却是另一张用悲苦和伤痛编织成的大网。医生作了最后确诊,拉我到一边低语,我瞬间如五雷轰顶。远远看到娘蜷缩在冰冷的台阶上,像一只挣扎的禾花雀。我忽然想,如果能用钱买,哪怕卖光家产,也要买回娘的安康。
一瓶瓶吊针只能稍稍减缓娘的剧痛,但她却不呻吟,蹙着眉强装笑颜,崽,你会有车的,有了车载娘去拜佛!
我忍住泪,娘,有了车,我拉你去拜乐山大佛和普贤菩萨!
娘又说,崽,娘这病是个劫数,要在佛前忏悔,咱就甭把钱往医院这窟窿里填了!
其实医生跟我摆明,这病住院也不管用。我不敢把实情告诉娘,但她八成是估摸到了,一再要求出院。
执拗不过她,我们穿越喧嚣回了家。迎接我们的是百鸟啁啾,悦耳的歌喉乐韵飞扬,你方唱罢我登场。
娘的心情甚好,说这些雀是佛祖派来的神灵,听着它们唱歌娘的病就会好了。
娘每天清晨除了在佛前虔诚地烧香外,就是忍着疼痛踱到村口,看还有没有不幸的禾花雀被当作盘中餐卖掉。如果有,她铁定会掏钱买来,放飞到屋前的榕树上。
因为买雀,娘花了三千来块,她瞒着家人把买止痛药和营养品的钱省了下来,身体自然是每况愈下。娘终于在那天清晨买回一笼雀后,倒在了家门前。
奇怪的是,几百只禾花雀从树上飞了下来,在娘的四周围成一个圆,用婉转的歌喉为娘的灵魂歌唱。
两年后,如娘所言,我买回了车。我许诺过等有了车要拉娘去拜佛,但我四处寻望,却只见白云杳杳,斜阳归雁……
我第一次从三百公里外的东莞把车开回老家,到了村口,一阵惊惶的鸟叫声被风卷进车窗,几十只禾花雀在笼里挤挤挨挨,悲戚的目光零乱碰撞。
正想开过去,车却突然熄了火,怎么也打不着。我下了车,叽叽喳喳的悲鸣声响成一片。想着娘以前在这掏钱买雀的情景,我恻隐之心顿起,一种强烈的意念使我掏出钱夹,花300元买下了这笼雀。
打开笼门,几十只雀像看到了生命的通道,前挤后拥地钻了出来,扑扇着翅膀直刺蓝天。
有一只雀却在空中画了条弧线落在我的车上,唱着喜悦的歌。
我钻进车,只一下便打着了火。猛一惊,仰头道——娘,是您吗?儿子带你去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