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明正沿着雁绝山脉翻行,前往镇海城的时候,临江县县令苏子善正阴沉着脸坐在县衙大堂上。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敢说话,因为大堂上摆着三具尸体。
从左到右,分别是刘捕头,苏秀德,苏小楼。
苏子善老年得子,膝下只有大儿子苏秀德和小丫头苏秀馨一子一女,女儿苏秀馨数年前已经嫁人,只有儿子苏秀德陪在左右,苏子善已经老了,苏家的香火全靠苏秀德,这下可好,孙子还没生出来,儿子没有了。
苏家香火至此彻底断绝。
苏子善屏退了所有衙役,喊道:“出来吧,影兄。”
一道影子出现在堂下,没有人看到他怎么出现,好像一直就在那似的。
“老爷,节哀”影子宽慰道。
苏子善呼吸沉重,过了好一会,才张口说道:“影兄,你跟了我三十年,我家的情况你都知道,我就苏秀德这么一个儿子,他这一死,我苏家算是绝后了。”
影子没有搭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苏子善强笑道:“我一直知道知道他不成器,好高骛远,志大才疏,自以为是,还听不进我的话。有些时候我恨不得没有生过这么个儿子。我知道他一直在怪我,怪我这个不许那个不让,可他却从来没想过,我走过的桥比他吃过的米还多,见过的人遇过的事,比他吃过的盐还多。我不让是因为那些事他做不了啊。现在倒好,和老刘双双把命丧。”
苏子善咬了咬牙:“可他毕竟是我儿子,我苏子善的儿子。哪怕他杀人放火,天怒人怨,那也是我苏子善的儿子,我打得骂得,别人却不行!所以我不管到底是谁杀了他,我都要他的人头给我的儿子陪葬!”
他抬起头望了望影子:“影子啊,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影子弯了腰,行了个礼:“三十年前你救我,三十年来我帮你,只要你一句话,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除非一死,否则我都会完成。”
他转身离开,苏子善看着他的背影,开口道:“那么你去吧,去把杀我儿子的凶手的头颅带回来。完成这件事后,我会想法子摆平你和缉捕司的事,然后你就可以回归宗门了。”
影子听到这句话,蓦地一震,沉默许久,道:“有老爷这句话,影子必然会把凶手的头颅带回来。不死不休。”
说完,便消失在大堂。
背后传来一声哭腔:“我的儿哎,世间一大苦,白发人送黑发人嘞,我的儿哎……”
影子离开大堂后,前往了城外的破庙,他几乎不用怎么调查,就知道杀人的正是猎户朱明。
其实那天夜里,在临江县县衙,苏子善与苏秀德秉烛夜谈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朱明在屋顶。
三十年前的事情,让影子变得谨慎了许多,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他很清楚。
人贵有自知之明,影子就是个自知的人。
譬如地府出现的时候,他告诉苏秀德自己追丢了,他真的追不上么?
当然不是,他知道他们是谁,他不能追!
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
至于屋顶的朱明,他是懒得过问。
朱明又没有什么过分举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影子便没有理会朱明,因为对他来说,朱明就只是个蝼蚁而已,随时都能料理。
他只管苏子善的安危,至于苏秀德惹出什么麻烦,哪怕如今被人杀了,他也只会拍手叫好,毕竟他也极为厌恶苏秀德。
若非苏子善拿缉捕司和他过去的事来敲打他,他甚至想随便找个人头给苏子善,敷衍了事。
但是如今,有机会彻底摆平缉捕司,他还是会努力去把朱明找出来。
正如他自己所说,哪怕自己要以命相博,因为他实在是很想山上的师弟师妹们,三十年过去了,曾经的青春少年都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想必已经是山门里的中流砥柱,一门之尊了吧。
他也曾暗暗观察过朱明,坚毅,果敢,聪慧,不屈,他甚至动过心思想把这个少年收入门下,只可惜后来有个老乞丐已经先他一步,传他武功。
如今这个少年的头颅能换来他的自由之身,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少年,他还是觉得这笔买卖极为划算。
当他来到破庙外,闻到了十分香浓的狗肉香气。
哪怕是早已被乞丐们吃完,还是有很浓的香气盘旋不去。
错不了了,是刘捕头的狗,一定是朱明送来的。
影子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朱明一定来过这里。
他走了进去,如同朱明一般,带着一股寒风吹进了庙里。
乞丐们吃饱喝足,早已熟睡,横七竖八,好没睡相。
影子打算把他们统统叫醒,问清朱明去哪了,如果不配合,杀掉几个便是。
正在这时,他突然转过身去,庙外射来一道身影,几个跳落,便出现在庙门口。
是那个老乞丐,来路不明的老乞丐。
老乞丐冲他点了点头,笑了笑,露出又黄又黑的大门牙,示意影子跟他走。
确实,如果朱明存心逃走,这群乞丐又如何知道他的下落。
但是这个老乞丐就不一样了,他几乎可算是朱明的授业恩师,他一定知道。
二人一前一后,冲进了风雪中。
老乞丐在雪地奔走,双脚前后交叉,轮流踏雪,步伐极大且频率极快,当真快若奔马。
影子则在天上飘荡,大袖鼓风,借风而行,每当换气的时候,就用双手大袖在地面击打,便又能飘行很远。
老乞丐现在只想把影子引走,他知道朱明逃亡的第一个关卡已经出现。
他暗自骂了朱明一下,自以为算无遗策,没有纰漏,却不知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到,这几天的事必然和你有关。
你走了倒是开心,连累老子给你擦屁股,还不知道能不能擦干净。
正骂着,一道寒风从头顶吹过,原来是影子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二人面对面站立,各自散发出一股气势.
风在他们身边盘旋,雪花飘不进他们周围。
影子率先开口:“我不问你的来历,你也莫问我是谁。只要告诉我朱明的下落,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
老乞丐又露出了他的大门牙:“前一句没意见。后面一句么,老叫花子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啊,嘿嘿。”
不知道还笑什么笑,还笑的这么猥琐,影子气结:“我打掉你的大门牙,你就应该知道了。”
这大概是老乞丐的天赋神通,只要他对着你笑,你就想揍掉他的大门牙,因为实在是太难看了。
影子率先出招,两条大袖,灌满真气,像两条利剑般射向老乞丐,老乞丐以手为刀,一个轻急刀,便将两条袖子打的偏离方向。
再欺身而进,一个重急刀,便要砍在影子的脖子上。
影子抽回袖子,裹住乞丐的手刀,以柔克刚,流云水袖破霸刀。
二人各自交换了一招,又分开站定。
“好刀法,干净利索不花哨,是杀人的刀法。”
“你也不差,可刚可柔,刚柔并济,是大门派的风范。”
二人只觉将遇良才,皆是彼此难遇的高手。
影子的袖子已经被乞丐的手刀砍断,而乞丐的右手则被影子的袖子抽红。
影子点了点头:“既如此,你有资格见见我的剑。”
老乞丐心里一苦,大爷的,你还有剑,老子却没有刀,真是欺负人。
但是他嘴里却不饶人,露出了他的招牌门牙:“你的剑?有多贱,有没有老子的门牙贱?”
影子挑了挑眉毛,二话不说,手里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把剑,人随剑走,刺向老乞丐,剑还未至。
剑气横生,压得老乞丐眼皮微陷。
这人的眼皮被挤压,看东西就不准,很容易把一个东西看成两个三个。
老乞丐索性闭上眼睛,右脚踢出,踢得雪花四溅,自己顺势后退,右手摸到一根树枝,有的用总比没得用好,树枝灌满劲气,挥动间也是刀气纵横,挨一下也绝对不好受。
二人好似隔空比招,不断以剑气刀气相交,打的雪花四射,周围树木倒了一颗又一颗。
影子突然挺身向前,跟在剑气后面,这一剑不刺人,只斩刀。
老乞丐本就处于劣势,这一下措手不及,树枝被折断,那一剑便刺入了老乞丐的胸膛,剑气破入体内,绞的老乞丐体内经脉大乱,体内高楼也再次被刺破。
影子把剑拔了出来,老乞丐似乎浑身的力气都随之抽走,倒在了地上,胸膛是汩汩流出的鲜血。
影子说道:“你是勉强的六楼,我是六楼的顶峰。你很会用刀,但是招式不够精妙,身法也不够灵动,手里还没有趁手的家伙。我样样都胜你,你输得不冤。”
老乞丐面色发白,楼又破了。
他体内真气乱窜,痛苦无比,风寒从周身灌入,再也不能抵挡。
影子又说道:“你对朱明可谓仁至义尽,他又不是你儿子,何苦为他送了性命,有这般修为不容易,告诉我人在哪里,我饶你一命。”
老乞丐微微一笑,这回比露出大门牙还难看:“会说早说了,老叫花子反正都要死了,留着贱命做什么?反正朱明这孩子聪明,那天回来找不到我,自然会找到你,那时,估计你已经不是他对手了。”
影子眉头一皱,正准备再劝劝的时候,老乞丐反手一掌,斩在自己心脉上,竟然自绝而去。
影子叹了口气,心下倒也极为佩服。
好死不如赖活着,能从容就死,本身就很值得佩服。
一掌打了个坑,将老乞丐埋了起来。
他转身走开,其实他并不需要乞丐来告诉他朱明去了哪里。
那天夜里,当苏子善问道萧小花的事的时候,震惊的不只是苏秀德,还有屋外的朱明。
朱明的呼吸瞬间加重。
联想到萧小花的失踪,朱明的杀人事件,整个脉络就很清晰了。
朱明是在追踪萧小花的下落,偶然得知苏秀德做的肮脏勾当,这才匹夫一怒,杀了他们。
不然无缘无故何必杀人,杀人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萧小花是地府带走了,朱明在这里找不到线索。
他就只能去镇海城寻找线索,那么身背人命的朱明,是绝对不敢走官道的,他只能翻越雁绝山脉。
他要先回趟府衙,让苏子善给镇海城的缉捕司发消息,然后他则要前往雁绝山脉,亲自带他回来,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风雪停了。
影子为老乞丐埋身之地,伸出了一只枯瘦的老手,然后缓缓的爬出了一个人。
正是那死在影子面前的老乞丐。
老乞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看着即将跳出来的朝阳,心里骂道,他奶奶的,这一下可亏大发了。好不容易修好的楼又被打塌了,好在那龟虽寿真不愧朱明说的装死神功,要不要老子这回就要交代了,只是不知道这回要花多久才能修好啊。哎,临江县是待不下去了,老子得赶紧离开,小小县城怎么有那么多高手,老子怎么那么命苦。
老乞丐翻身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一路向西而行,心知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朱明小子你自求多福吧。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好人不长命呐,祸害要遗千年呐,老子就是个大祸害,大呀么大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