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战事彻底结束的一个月后,李孝逸领军返回了朝廷。朝廷因其战功卓著,升李孝逸为镇军大将军(后改任左豹韬卫大将军,改封吴国公)。此时,李孝逸的声望已经达到了顶点,被朝廷内外视为宗室第一人。
俗话说得好,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登上人生巅峰的李孝逸很快就迎来了此生中最为严峻的挑战。
挑战他的是武后的侄子武承嗣。
武家人对李唐皇室一向不抱有好感,从来是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像李孝逸这样的宗室大咖自然是树大招风,成为武氏兄弟重点的忌恨打击对象。虽然武后对李孝逸是比较喜欢,比较放心的,但耐不住武承嗣等人日说夜说月月说,慢慢地,太后对于李孝逸也逐渐失去了信任,将李孝逸外调为施州刺史。
李孝逸终于消失在武家兄弟的眼前了,但是,并未消失在他们的心里,所以他们决定要将李孝逸彻底整死。
李孝逸是不招太后待见了,没有错。可此人毕竟打过徐敬业,有宗室第一名将的名号在,想要搞他,还要搞死,那是比较难的。
然而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小人盯住,锲而不舍地把你黑啊。李孝逸到底还是让武承嗣找出了破绽。
破绽是一句话,一句这样的话:
“走绕兔者,常在月中。月既近天,合有天分。”
这句话乍听之下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其实却不难理解,实质上就是个字谜。
据武承嗣等人的报告,这句话是李孝逸在益州主持工作时,对自己名字中的那个“逸”字做出的解释,而后半句摆明说明此人有篡位自立的念头。其野心昭然若揭。
这事捅上去了,按照武承嗣等人的预料,李孝逸是死定了。哪知道太后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厚道,念在李孝逸有平乱之功,且一直忠心耿耿的情分上,特地下令减免了他的死罪,只是免职后流放他到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西北)去了。很明显,太后依然没有杀掉李孝逸的打算。
然而李孝逸却再也受不了折腾了,到儋州不久这位仁兄便忧愤而死。
又一位名将倒在了武家人的手上,但是,请大家先不要急着咬牙握拳做愤恨状,因为这后面还有一个,且让我们把他的事情讲完。
这位被整的名将是我们的熟人了,他就是曾血战突厥的王方翼。
武家是要恶整王方翼的,因为王方翼的档案实在太扎眼。
首先,他是太后仇敌王废后的亲戚。其次,他和被杀的程务挺是同事兼好友,关系非比寻常,最后此人很有能力,很忠于唐室,在军中又很受拥戴。这样的一个人,无法拉拢,也不便拉拢,所以只能尽快消灭。
于是,太后把王方翼召回京师,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人给办了,然后将其流放到了远在万里外的崖州(今海南省海口市)。突厥人的克星就这样死在了被流放的路上,终年六十三岁。
跟王方翼前后脚离世的是我们的另一位老朋友,刘仁轨。当然,刘仁轨的逝世属于寿终正寝。因为以他老人家的圆滑与狡猾,连太后本人都要敬畏三分,武承嗣那样的小爬虫如果想搞他老人家,那必定是蚍蜉撼大树——怎么也撼不动啊。
虽说在刘仁轨的后期生活中,主要的工作内容是辅政太子或太孙留守京师长安,远离了真正的政治核心东都洛阳,但刘仁轨的影响力依旧不可小觑。以至于太后临朝时还要特地下旨,加授特进,复拜其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然而刘仁轨似乎早已不在乎这些,他竟然上疏自称衰老,主动请求辞职,还顺便拿出西汉吕后的事来规劝太后,要加以收敛。
这要是换成别人,估计就直接非人道地毁灭了。然而刘仁轨绝对是个例外。太后不但未表示出任何不爽,反倒是派出侄儿武承嗣作为自己的私人特别代表带着诏书跑到长安示以慰问并加以解释说明。
能让太后做到这一点,在当时的朝廷中绝对没谁了。可以说,刘仁轨是武后走向帝王之路的最后一道不可强行通过的障碍。
遗憾的是,刘仁轨的年纪太大了。
垂拱元年(685年)正月二十二日,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刘仁轨离开了人间。武后改朝换代的最大阻碍就此消失。而刘仁轨的去世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彻底告终,至此,高宗朝的四大名将全部离世,他们和他们的赫赫战绩将成为这个王朝最值得纪念的永久的回忆。
总的说来,刘仁轨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虽然他也坑人,有时八面玲珑地让人觉得有点假,但平心而论,此人是正直讲公道的,可谓大节不亏。比如有这么一档子事儿:裴炎被诬陷下狱时,太后曾派郎将姜嗣宗前往长安例行查访,顺便暗中打探刘仁轨对此事的态度。所以二人寒暄不久,姜嗣宗就把话题引到了裴炎的身上来。刘仁轨假意第一次听说,表现得十分震惊,他马上向姜嗣宗询问裴炎的具体情况。
姜嗣宗马上说起,并答道:其实我很早就觉察到裴炎与往常表现得不一样了。
刘仁轨似乎像发现了不世出的人才一样,流露出了惊异加欣喜的表情,急忙问道:
“阁下真的早就发现了吗?”
姜嗣宗使劲儿点头:“是的呢。”
刘仁轨笑了,一会儿他从房间里出来,交给姜嗣宗一封奏疏,说道:“我正巧有要事要启奏,劳烦请使者您捎回朝廷。”
姜嗣宗大喜(上当了),高兴地收下答应了。他本以为自己被刘仁轨看中,得以被专门举荐,殊不知事情的发展其实是另外的一个方向。
第二天,奏表送上,太后那里立刻就有了回复:
“这里面讲的可是真的?”
姜嗣宗反应很快,立马出班,大声回奏:
“确有其事。”
姜嗣宗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跪在那里等待着加官晋爵的旨意,然而他等到的却是一声怒喝:
“左右来人!将此人拉下去,绞死!”
姜兄弟的微笑瞬间凝固了,带着一万个为什么,他被侍卫拉出殿庭,绞杀于都亭。
姜嗣宗做梦也想不到,刘仁轨的那封奏表讲的不是他姜嗣宗如何如何明察秋毫,料变于未发之前,而是说他明知裴炎谋反却不检举。新兴投机分子就这样被老油条刘仁轨灭掉了,不费吹灰之力,只需几句话而已。
裴炎的仇被刘仁轨以这样的方式报了一部分。
对付小人,往往就要以不那么君子的方式,否则,君子永远斗不过小人,最终吃亏的也只会是正直之士与天下黎民。
刘仁轨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刘仁轨去世后,宵小之徒逐渐遍布朝廷,当时朝中的两位正派的大臣先后都遭到了小人的诽谤诬陷,他们中一个人效法刘仁轨采用了灵活机动的手段巧妙应对,结果先自保后报国,另一个则坚持原则,横眉冷对,最终身死功败。
学了刘仁轨的那个人叫狄仁杰,没有学习的那个人叫黑齿常之。这些此处且按下不表,以后再叙。
裴炎的逆命和刘仁轨的提醒给了武太后很深的印象,她逐渐意识到,那些官员士大夫是有着自己的思想和底线的,虽然他们会与自己合作,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忠于自己,勤勉办事,可一旦自己所要的不符合这些人的价值观,他们便会立马翻脸,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与自己战斗到底。因此,经过考虑,太后决定,不再单纯重用与依靠读书人,因为她老人家需要的是唯命是从、随心所欲使用的工具。很显然,有思想、有志气的书生并不适应市场的这一新需要。但是,事情还是需要人去办啊,总不能让太后事必躬亲,跑来跑去吧。于是一个新的群体就此登上了大唐政治的中央舞台,他们就是论级别比官员稍低一等,论文化粗通文墨,论节操若有若无的吏。
鉴于太后手下重用的这群吏十分专业,是专业的冷酷、极端的残酷,偶尔还爱耍酷,故史家送上专有外号来称呼这一时期的这一群体,这个统称,叫做酷吏。
他们携手创立的“酷派”更是历朝历代以来,吏群体的巅峰之作,其风头甚至一度压过了傲视千年的后派、臣派和监派这传统的三大派,成为当年纵横江湖人人丧胆的一枝独秀。
好了,好了,让我们调整下呼吸,开始真正深入了解一下这个在一夜间崛起的新兴势力吧,且看看它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说到武后统治时期“吏帮酷派”的历史,有一个人的名字那是绝对不可绕过的,这位仁兄就是丘神勣。
这位兄弟虽然是将门出身,且挂的军职,但一直以来从事的都是今天特务才做的事儿,比如监视居住啊,调查暗访啊,追踪暗杀啊,都是高层要做却不好公开做的事儿,见不得光(即传闻中的脏活儿)。而丘神勣不见沙场破敌有多么厉害,做起这些事情来却得心应手,手到擒来,所以堪称是最早的业界专家,后来圈子里的人都要当面恭恭敬敬地叫声前辈的。
然而,丘神勣入行虽早,资历颇深,却只能算是老前辈,不是“酷派”的真正创始奠基人。真正将此派发展壮大,创出牌子和名堂的,却是下面的这四个人:索元礼、周兴、来俊臣和万国俊。
正如金庸笔下的四大恶人一样,这四位兄弟也是以作恶为能事,凶狠暴虐的心理扭曲分子。
现在请大家坐稳扶好,我们要把“酷派”这四大恶人一个个拉出来讲了。
首先出场的是索元礼。
关于这个人,《新唐书》上上来就说:索元礼,胡人也,天性残忍。个人以为,这个结论是不准确的。因为索元礼与他那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同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与后来的安禄山一样,此人是个头脑灵活、心思敏锐的人。他是最早发现用户(太后)的这一痛点,并深入发掘相应需求,提供相关特殊服务(告密)的官员。为此,他得到了太后的亲自接见,被破格提拔为游击将军(武散官十五级,从五品下),在洛阳专门负责审理案件。
新官上任的索元礼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太后证明了——这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到单位的第一天,索将军便下令批量制造铁笼赩。所谓铁笼赩是一种刑具,类似于《西游记》里孙猴子戴的紧箍,虽然系纯手工发动,但这玩意儿一紧起来也真的是要人老命,有不少囚犯就这样被索元礼玩得脑裂身亡。除了铁笼赩,索元礼的审讯发明创造还有很多,比如“凤凰晒翅”(把犯人像耶稣一样吊在特制的巨型十字椽木上,拧转木架扭曲受刑者躯体)、“泥耳笼头”(朝犯人头上倾倒污物,吊头发,熏耳朵)、“梁上缒石”(将犯人绑在横梁上,头上缒以石头)、“宿囚”(白天不让吃饭,晚上不叫睡觉)等等等等。这些琳琅满目的刑罚手段足以让任何进去的人后悔自己生出来。
凭借着这一套,索元礼开始逐渐把自己的业务做大做强。
据载,索元礼审理案件的一大突出特点就是人多量大,环环相扣。每次审问一人,往往要想方设法令其揭发检举数十乃至上百“同党”,如此一来,索元礼是屡破“大案”、“要案”,士大夫们则被吓得魂飞魄散,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被别人牵连涉案,全部完蛋。应该说,索先生在坚持暴虐不仁的同时还能如此巧妙地融入猥琐的个人风格,实属难得。所以,杀人如麻、坑人无数的索元礼由此得到了一个响亮的绰号:“索使”,成为当时恐怖一词的新代名词。
作为开派祖师,索元礼深得太后器重,太后多次召见赏赐,不断扩大其职权,提升其待遇,于是上行下效,在太后的默许与支持下,“酷派”渐渐壮大了起来。
索元礼并不是唯一善于察言观色的聪明人,还有许多人也发现了告密栽赃这条飞黄腾达的捷径。他们之中跑在最前列的,叫做周兴。
周兴,长安人,法律专业出身,时任尚书省的尚书都事(满额为六人)。都事一职的官秩为从七品上,看起来不高,却极其重要,他们作为尚书左、右丞的辅助人员,处理尚书省日常事务,主管收发文书、稽察缺失及监印等事,可谓官小能量大,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周兴可能对于晋升的速度有所不满,因此十分有上进心的周先生,为了实现跨越性发展,便另辟蹊径,主动走到了揭发检举“可疑分子”的路上来。
鉴于周先生工作勤奋,还有专业知识,业务潜力极大,因而太后自然重点培养,仅过了两三年,就给他提级别,从大理寺(相当于今天的最高法院)的二把手(司刑少卿)升到刑部(相当于今天的司法部)副部长(秋官侍郎)、刑讯主管。
值得表扬的是,周兴在不断升职的同时并未放松自己的业务锻炼,在继续扎实法务基础知识,为坑人提供法律依据的空当,周先生还搞起了副业——刑具发明。
在主持刑讯工作期间,他配合索元礼等人搞出了一套十种的大号木枷,并分别命名为: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用来帮助犯人们完成比“凤凰晒翅”动作难度系数更高的“驴驹把撅”、“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等特定姿势。
一般情况下,甭管进来前你是多大的官儿,多高的级别,这套木枷往犯人面前一摆,见到的人十有八九就怂了,然后就是汗流浃背,疯狂自黑(史书原文:皆战栗流汗,望风自诬)。虽然周兴等人的逼供手段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坚持原则,不肯自污害人的硬汉也始终存在。地官尚书、检校纳言魏玄同就是一个。
贵为宰相的魏玄同之所以落入了周兴这班酷吏的手中,不是因为他当时有所失言,被人抓到话柄告发了,而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次出于好心的多嘴,无心得罪了一个人,不幸的是,那个人正是周兴。
事情是这样的:高宗时,李治听说时为河阳县令的周兴有些才干,准备提拔一下。不过有人上奏表示反对,理由是周兴不是清流出身,有违惯例。见有大臣反对,皇帝便没有坚持,此事就算吹了。可是,由于传达不到位,身为当事人的周兴只知道皇帝有意重用自己,却完全不晓得事情已经起了变化。于是,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多人都会经常性地看到周县令不远万里跑来京城,眼巴巴地等待正式任命的消息,然后再在夕阳的余晖下一脸无奈地回去。估计是周兴的人缘不好,他来来往往数次,然而升职被取消的这事儿依旧没有知情者透露给他。直到魏玄同出现。
魏玄同实在是个好人,他见周兴一直蒙在鼓里,跑来跑去,于心不忍。因此他找了个机会叫来周兴,说了这么一句话:周明府(明府是唐朝人对县令的一种尊称),你可以就此回县里去了。
魏玄同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这句话在不久的将来会把自己置于死地。因为听到这句话的周兴认定就是这个魏玄同坏了自己的好事,从此记恨起魏玄同来。但鉴于魏玄同当时是宰相,而他周兴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级别上简直是天壤之别,所以,周兴强压住了恨意,并把仇恨的种子深深埋藏在了心底。
现在是开花结果,反攻倒算的时候了。当年的小吏周兴撂倒当朝宰相魏玄同,凭借的只是一份奏疏。在我看来,这封奏疏完美体现了周先生的厚黑水平,在奏疏中周兴一共只说了两件事——裴炎活着时,魏玄同和他关系亲密,经常走动,朝野皆知,谓之“耐久朋”。裴炎死后,他曾私下说太后老了,不如侍奉新君主政,那才是长久之计(事后证明,这话是周兴编造的)。
有这两点就够了。
太后果然大怒,当即下令革去魏玄同所有职务,从宰相一捋到底,直接送进大狱。一个月后,给出了最终判决:赐死。
周兴这件事干得实在太过龌龊,许多当年的知情者看不下去了。就连监刑御史房济也主动向魏玄同进言献策,教魏玄同假意告发他人,乘着得到太后召见审问的时机为自己辩白。
应该说,这个方法是可行的,也是当时死里求生的唯一方式。
然而魏玄同出人意料地婉言谢绝了。他并不畏惧死亡,在死亡与原则之间,这位前宰相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坚守个人的底线:
“人杀鬼杀,亦复何殊,岂能作告密人邪!”
遂慷慨赴死。
壮哉!
不肯胡乱咬人的魏玄同遇害了。但周兴并未就此停下他迫害大臣的脚步,在他看来,魏玄同仅仅是一个开始,还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周兴开始了疯狂的迫害工作,受到栽赃诬陷的大臣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位高权重、众望所归。自垂拱以来到天授二年,身为刑狱领域主管的周兴累计制造冤狱百余起,陷害、妄杀数千人。这份长长的受害者名单中着实不乏大人物。其名单如下(排名不分先后):左史江融、广州都督冯元常、右武卫大将军燕国公黑齿常之、地官尚书凤阁鸾台平章事(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户部尚书)韦方质等等等等。
此外,还包括太宗皇帝的妹妹常乐公主及驸马赵瑰、高宗的儿子泽王李上金及其弟许王李素节。
以上人员无一例外家破人亡。
都督、将军、宰相乃至公主、亲王统统倒在了周兴的脚下。按理说,凭借这些业绩,周兴本能稳坐“酷派”第一大恶人的交椅。可是,所谓天外有天,楼外有楼,恶人背后有恶人。周兴做到了顶级,但却没做到顶尖,有一个人后来居上,成为该门派的集大成者,甚至几乎成为有唐近三百年酷吏一词的代言人。此人的名字,叫做来俊臣。
现在,我们就来隆重介绍:唐代酷吏中的极品,武则天厚黑大法的究极产物,让索元礼、周兴等前辈望尘莫及的后起之秀,令人闻风丧胆大小便失禁的天字第一号酷吏——来俊臣。
来俊臣,雍州万年人。他的这个姓氏比较罕见,估计一条街上找一圈也很难找到一个。但是,据部分史料透露,来俊臣其实很可能并不姓这个姓,而是冒姓。而这件事若要追根溯源,还要从来俊臣的老爹讲起。来俊臣之父名曰:来操,是个赌徒。据载,他爹年轻的时候与同乡蔡本是好朋友,且是穿房过屋,妻子不避,所谓托妻献子的交情。也正是因为如此,一来二去本是光棍一条的来操与蔡本的妻子暗地里好上了。而趁着一次赌博的机会,来操赢了蔡本一大笔钱(数十万),蔡先生无力还债,只好把自己的老婆抵给来操为妻。
空手套白狼,不但赚了一笔还顺便拐走了哥们的媳妇,看起来来操是运气爆棚了。但有一件事,来操并不知道,那就是蔡本的老婆来到来家的时候其实已经怀有身孕了,不久之后,这个孩子顺利生了下来,他便是日后臭名昭著的来俊臣。
少年时期的来俊臣很有点像汉高祖刘邦,同样是爱好广泛,整天四处游荡,就是不喜欢从事生产劳动,干农活。换句话说,他发迹前和刘邦发迹前一样,都是货真价实的职业流氓,哦,不,是职业臭流氓。不过,来俊臣的混世技巧显然没有刘前辈高,刘前辈再差好歹是个亭长,相当于今天一个村或一个街道居委会的治保主任,而来后辈则差得太多,不但没进入体制内,反倒是因为治安事件把自己送进了州府的监狱里。
吊儿郎当入狱后,来俊臣并不老实,因为当年举报他人也是可以减刑的,所以来俊臣开始了自己的举报生涯。
最一开始,身为新丁的来俊臣举报工作做得很是蹩脚,由于胡乱举报,干扰了政府的正常工作,被刺史王续叫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一百杖。
来俊臣真可谓是命大福大,这一百杖不但没有把他打死打残,反而给了他飞黄腾达的机会。不久之后,王续因事渉谋反案件被杀,来俊臣趁机上疏太后(当时为鼓励全民告密,互相揭发,太后特设铜箱若干,允许任何人投入揭发信直接给自己,并专派官员轮流值班看守),声称自己之前所检举之事正是那次谋反事件,而正是王续从中作梗自己才不能揭露那场大阴谋。
看了这封群众来信,太后很是感动,认定此人必然会是个忠臣,于是给了他一个官做。事实证明,来俊臣做农活不成,做官倒是很有一套,入仕之后几乎是连年升级,逐渐晋升为侍御史,加朝散大夫,到了天授二年(691年),更是当上了左台御史中丞成为言官、谏官的长官。
我们之前说过,言官谏官本来就是风闻奏事,即使说的内容有误不实也不需要为自己的言论承担罪过。凭借这一点,来俊臣领导下的御史台成为唐朝开国以来最为恐怖的政治镇压工具。每次在审理太后交代下来的案子时,凡有不合他心意的,来俊臣动辄便对犯人施用株连之法,一人入狱,其家里无论老幼都要受到牵连,这一路杀下来就是千余家。此外,来长官还特别善于发动群众,特别是最底层的群众,他的属下侍御史侯思止、王弘义等人在他的授意下组织了一帮多达数百人的流氓无赖,一旦他们想陷害某位公卿大臣,总是派几个人分别在不同的政府机关以统一的口径与事由告发同一个人,由于时间几乎同时,所述内容相差无几,很容易给人造成确实属实的假象,那真是一告一个准,屡试不爽。
值得表扬的是,来俊臣还十分注意对自己的宣传和口碑营造。派人出去诬告时,他为流氓们准备了统一的标准话术,用来结束话题,即:请务必把此案交给来俊臣审理,他一定能查明事情的真相。而来俊臣也得以迅速蹿红,声名鹊起,一跃排在了门派创始人索元礼的前面,被时人并称为“来索”,意为来逮捕捉拿,继而索命。
口碑营销能做到这个程度,那个时代也真没谁了。
来俊臣的玩命工作(主要是玩别人的命)不但令朝中百官对之噤若寒蝉(据史料记载,官员们每天上朝,都要在家门口与老婆孩子诀别,交代后事,那感觉和去送死没什么区别),就连普通百姓也心存畏惧,不敢高声语。
凭借着御史台的强大战力,在无事生非、拉人下水领域,来俊臣可以说与前辈索元礼、周兴等前辈平分秋色、旗鼓相当,然而这个做后辈的之所以能力压无数前人获得“酷派”第一人的名号,说起来你可能不太相信,那是因为他理论工作搞得好。
在别人热火朝天地坚持搞人的时候,来俊臣已经率先注意到了理论建设的重要性,于是他抽出搞人时间,加班加点地投入到了相关理论的构筑与阐述中,经过日以继夜的努力,一本名为《告密罗织经》的专业著作就此横空出世。
此书绝对是“酷派”秘籍一般的存在,它详细阐述了罗织罪名,陷害无辜的基本原理和具体技术,为从编造罪状到安排告发,再到逼供迫认提供了全流程的指导,据说有着一代人杰美誉的狄仁杰阅罢此书,冷汗直冒,直言不讳地表示假使自己被按书中的方法整肃,那也是万万不敢喊冤的。
所以这部集邪恶智慧之大成的大作,一经问世便成为酷吏们争相抢购的非官方认证必读权威教材。
不过此时此刻得意扬扬的来俊臣并没能想到,自己的大好前程最终也是毁在了这部书上。
排在最末的恶人叫做万国俊。此人时任右台监察御史,是来俊臣的首席小弟兼助手,正是他协同来俊臣一同撰写出了大名鼎鼎的《告密罗织经》,所以在酷吏中,这位仁兄占据着一席之地,而他本人的凶残程度也不容小觑,曾在岭南一次性冤杀三百余人,是个心理相当变态的人。
在四大酷吏的联合执掌下,冤狱成了当时的家常便饭,当年周厉王统治时代道路以目的场景居然再度重现,这不能不说是同来俊臣等人的努力关系密切。
酷派虽然多行不义,但由于时代和领导的迫切需要,在江湖上长期占据着重要地位,把传统的武林大派后宫妃嫔派(简称:“后派”)和太监内侍派(简称:“监派”)的风头都抢去了。
想来也是,如今女主当政,皇帝都边儿站了,后宫三千佳丽以及伺候皇帝、后宫的公公自然是没有市场的,荒废算是必然。然而也正是由于说一不二的人物现在改成了女性,一个曾经在历史上长时间默默无闻的小门派突然壮大了起来。这一门派,我们统称为“哥儿面首派”,简称:哥派。
哥派,其门下弟子均由猛男或美男构成。而有猛男坐镇,这是此派与另一相近的、以美男子组成的门派“男宠龙阳派”的最为重要的区别之一。
这一门派虽然名声不响,但资格却老。早在两千多年前绝世高手嬴政一统江湖,传两代之前,此派便已经崭露头角,搅动武林,因为这一门派的第一位著名高手——嫪毐的出现。
关于嫪毐的惊人能力与光辉事迹都是秦朝的事情,这里就不讲了,大家只用知道,这一派绝对是实力派,从挂牌子成立那天起,就不乏猛人,从最初的嫪毐到后面的燕赤凤以及即将介绍的这位,那都是个中强手,生猛得紧。
到了大唐这一代,哥派虽然中落了好些年,可还不至于绝迹,特别是武后的上台给了这一派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而此时哥派的掌门人也已经进入了洛阳,做好了正式亮相的准备。
好了,闲话休提,赶紧让这位猛男上场吧。
薛怀义,男,曾用名:冯小宝。京兆鄠县(今陕西户县)人。大唐哥派第一任掌门人暨武则天的首任面首。
这位兄弟本是洛阳街头打把式买药的,因长得容貌伟岸,生得虎背熊腰被千金公主的侍女看上了,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千金公主本人也见到了他,认定此人奇货可居,便把他秘密推荐给了太后。
太后见到冯小宝,感觉还行,就试用了一下。用完之后,表示十分满意,于是乎就打算把冯小宝留在自己身边长期侍奉,以备不时之需。但这下问题就来了,此小宝不比彼小宝,已经长大成人了,还五大三粗的,让他扮成假太监无疑太假,实在难防悠悠众口啊!
好在太后机智,她老人家略一沉吟,马上创造性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首先,为了能让小宝随时入宫侍奉,太后让冯小宝出了个家,剃发为僧。这里顺便多说一句,在中国古代,一旦一个人出了家,那就等同于获得了新身份,此人出家之前的一切好事歹事全部与出家后的这个人无关,简而言之,就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这也是为什么《水浒传》里的鲁智深、武松什么的杀人之后就转业为僧的主要原因。
不过武太后似乎并不只打算以常用手段,帮冯小宝刷个新身份而已。所谓做戏要做全套,更何况,导演这一幕的是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
太后认为小宝出身太低,便令他改姓为薛,改名为薛怀义,与驸马都尉薛绍合族,让薛绍认其为叔叔。要知道,薛绍这个驸马可不是一般的驸马爷。此人系唐太宗爱女、唐高宗胞妹城阳公主的小儿子,同时还是武太后爱女太平公主的夫君,这是一般人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的豪门。但这次,太后不仅让一个市井小民改头换面进了薛家,还让他做了薛绍的长辈,这意味着薛怀义目前在太后的心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
一时间,昔日无人问津的街头药贩冯小宝成为朝中最炙手可热之人。别人进入皇宫内院是小跑,他薛怀义却是乘坐御马缓缓而行,还有十余名太监随行,充作跟班。就连太后的两个大侄子武承嗣、武三思在他面前也都像奴仆一般,远远见了,要主动跑来,亲手为薛先生牵马。坊间更是不敢直呼其名,统一称薛怀义为“薛师”。
薛怀义不到一年就被从底层捧到了天上,一般说来,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通常会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战战兢兢、谨言慎行,礼貌客气得让人不好意思,而另一种则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狂得没有边儿。相信你应该猜得到,薛怀义属于后一种人,而且还是尾巴翘到天上的那一类。
唯一值得肯定的是,薛怀义待人从不搞差别化、戴有色眼镜,无论面对朝廷百官还是普通百姓,薛怀义一律同等对待——不以为意,旁若无人。但如果薛先生出现时,你出现在薛先生身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薛先生可不会旁若无人地走过,他会招招手让身边的随从一拥而上,把一切自己目光所及范围内的陌生人打倒,再让手下人踏上一万脚次,直到对方一动不动,最后这一伙人便扬长而去,留下路人横在街上,任其生死。所以每逢听得薛怀义要路过,街道上那都是一片混乱,大伙儿到处乱跑,跟逃难有几分相似。
所幸的是,一般人碍了薛大爷的眼顶多受受皮肉之苦,倘若是身份特殊一点的,那就不仅仅是挨顿打那么简单了。我们这里所说的特殊身份者,特指道士。
虽然是一个十足的假和尚,但薛怀义似乎真的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视作佛门弟子了。因此,自视佛派人物的薛和尚就特别讨厌当时佛教的有力竞争者——道教。每每在路上瞅见道士,薛和尚从不破例地派出手下不由分说地将道士一顿暴揍,揍完以后还没完,还要强行把人家剃成光头才肯罢休。
在扩大佛派势力方面,薛和尚也不遗余力,他将聚集在自己身边的流氓无赖全部度入了佛门,发展成了自己的弟子。只不过这些弟子和他们的师父一样,从不吃斋念佛,而是四处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因这些人有薛怀义罩着,洛阳城内几乎无人敢管。好不容易有个叫冯思勖的御史为民请命,上书弹劾薛怀义,却被怀恨在心的薛怀义盯上了。冯思勖与薛怀义的侍从在路上碰上,冯御史被打得半死。
随意欺负老百姓已经很过分了,竟然还敢肆意殴打朝廷命官,朝中还算正派的大臣集体愤怒了。左相苏良嗣就是其中之一。
身为宰相的苏良嗣早就对薛怀义的种种不法行为感到不满,所以当一次在朝廷上遇到了薛怀义,而薛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旁若无人,没有施礼的情境下,苏良嗣爆发了。
据载,苏宰相大怒,当即一挥手叫来几个属下:
“抽他嘴巴!”
没等薛怀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按倒在地,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几十个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嘴角流血。
遭受如此屈辱之事,薛先生却没敢当场撒野,因为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好得罪的。
凭薛怀义的背景,他是不惧任何高官的,哪怕对方是个宰相,但苏良嗣绝对是个例外,因为他不只是个宰相。
苏良嗣是昔日嘴遁第一高手、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苏世长的儿子,由于苏世长人缘极好,所以虽然他已经死去多年,但人气依旧很高,是士大夫集团的偶像,他的儿子自然很受关照,有很多大臣们支持撑腰。而苏良嗣本人也不孬。此人是当时颇为有名的神探,凡有案件出现,他三日内必能破案。此外,他还是上任皇帝李显的老师(周王府司马)、西京留守(要职,前任人选为刘仁轨)。
当然,更为关键的是,这个时候,苏良嗣已经是八十岁的高龄了。别说是碰他一根汗毛,就算是大吼一声,把老头搞倒了,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这场实在是没法儿收啊。
所以薛怀义愣是憋住了,从开始到结束一声不吭,也不反抗,直到被掌掴完,这才一路绝尘,跑到太后那里哭诉告状。
两颊红肿的薛怀义委屈地陈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在一段时间的沉寂后,他终于听到了太后的声音:
“师父(对出家人的敬称)该从北门出入,南衙是宰相往来的地方,你还是不要去冒犯人家。”
薛怀义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等来的会是这样的一个回答。
武后到底是个真正的政治家啊。她很理性,也很清醒,知道犯不着为了一个薛怀义而得罪整个士大夫集团,再加上这事的确是情夫理亏在先,也就更不方便多说什么。于是薛怀义被抽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苏良嗣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有苏良嗣那样的底子,可以逃过薛怀义的报复。因而鉴于薛怀义与太后的特殊关系,大家没去(没敢)硬上,而是决定采用灵活的手段,伺机行动,适时给他点颜色看看。
机会很快就等到了。
为了进一步提高情人的社会地位,太后下令重修了佛教的第一古刹白马寺,并任命薛怀义为寺主。而为了让薛怀义的入宫看上去更加光明正大,武后借口薛怀义匠心独运,心灵手巧,下令命他入宫制造宫廷器具。消息传来,一名名叫王求礼的官员上了一道奏书称:“当年太宗时,有个叫罗黑黑的人擅长弹琵琶,太宗便命人将他阉割了,任命为给使,让他入宫教授宫女。如今陛下如果认为薛怀义真的心灵手巧,并想把他放入宫中使唤的话,臣请求效法太宗皇帝的做法,把他阉割了,这样才能保证他不能秽乱宫闱。”
太后看罢,表示这话我没法接,只好将这份奏疏留中不发。不好再公然传薛怀义入见了。
虽说受到了朝臣的冲击,但在当时薛怀义和太后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后来的张氏兄弟等强力的竞争对手也尚未出现,因而薛怀义依旧是太后的第一男宠,同时还兼任着其后武周时代另一大派佛派的掌门,可谓春风得意。
这就是未来武周朝廷几大江湖帮派的最初发展情况,你也看到了可以说是奇葩繁多,槽点纷呈,哎,差点忘了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大派。虽然这个帮派在即将到来的武周朝的大部分时间里,大部分人都在站台围观,但却不可不介绍一下。
这最后一个要向大家做重点推荐的叫做“默派”,此派派如其名,门下子弟比较沉默,独门特技就是默不作声加默默无闻。但请大家不要瞧不起它,因为此派的前身正是曾涌现出无数传说中的高人的臣派。想当年与后派、监派鼎足而三的臣派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一是由于武后的猜忌,二是由于酷吏的肆虐,在裴炎、魏玄同、韦方质、苏良嗣(因造政敌攀诬,惊惧身亡)等几个老牌宰相接连被整死搞臭后,面对同事们的血泊,朝中大臣集体怂了,进而选择了沉默。简单说来,就是有种的人死一个少一个,没种的人不断被威吓,久而久之,这一大派也就堕落了,最后干脆改头换面,自降等级当看客,颇有点集体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意思。
但是要说“默派”派中无人那也是不对的,此派还是有个别潜藏的高手的,特别是那个人,如果他不出生在这个时代的话,估计整个唐朝乃至中国的历史就要彻底改写了。
提了那么多次武周,相信有些历史小白已经感到有些蒙了。明明正说的是唐朝的那些事儿,武周是什么鬼?
莫急,莫急,我们这就开始深扒武周了。
而这绝对是一段称得上异彩纷呈、精彩至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