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谢公子没有听清,疑惑地凑了过来。
眼前突然出现他放大的脸,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向后缩了缩。
日暮西山。透过他的肩膀,我看见那渺远的天空中,一排鸿雁排成整齐的“人”字形飞过。秋分已过,凛冬即近。而他的双眸,却好似春日里潺潺流淌的溪水,清澈而又温暖,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此时此刻,望着他清俊的脸庞,我的心跳竟莫名地漏了一拍。
我赶忙翻了个身,故作镇定地玩弄着耳边的狗尾巴草,“没什么。”
“谢公子!”就在这时,苏青焦急的声音从我们的身后传来。回过头,只见他拨开层层茂草,神色张惶,喘着粗气道:“谢公子!我可总算找着你了!”
“怎么了?”谢公子站起身道。
“鸢尾她,鸢尾她服毒自尽了!你快去看看吧!”
……
……
谢公子自恋归自恋,不得不承认,在医术方面,他的确是造诣颇深。
我们赶到时,已然没了气息的鸢尾,却硬生生地被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然而她醒来之后,也并不瞧我们一眼,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不言不语。
谢公子摇了摇头,确认她已无性命之忧后,便忙不迭地离去了……留我在这儿看着鸢尾,以防她又要做什么糊涂事儿。
“你说说你,怎么这么坏吶。”我瞅着她,忍不住碎碎念了起来,“囚禁了老城主三年,把他弄成那副模样,还偷走了浴魇丹……”
我幽怨地道:“如今还想一死了之?你听好啦,有我在这儿看着你,你想都别想!”
夕阳下,淡淡的红光洒在她的脸上,似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使人有些看不真切。
良久,她缓慢地开口,声音喑哑而干涩,“他死了。”
“嗯?”我蓦地抬起头,没听明白,“谁死了?”
“随风。”她没有哭,或许是因为泪水早已流干,又或许,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做这样有血有肉的事情了,她只是麻木地道,“随风死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呆呆地望着她。
天渐渐灰暗了下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肆无忌惮地翻搅着这片天地,连最后一丝暮光,都被剥去殆尽了。我沉默着点亮了一方烛台,火光微弱地摇曳着,却照不清她的脸。
黑暗。
只有漫长,绵延,永无止境的黑暗。
黑暗里,她的声音仿佛浸透了千万年的沧桑,轻得像寒风中枯卷的落叶,衰败,盘旋……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融入土壤里,淹没在无尽的沉寂里。
她说:“我的随风死了。”
……
我在屋子里一直守到她睡着,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将门阖拢。
门口,苏青靠墙坐着,见我出来,牵起一抹晦涩的笑,“她怎么样?”
“太累了,睡着了。”我轻声道。
他的衣衫不甚平整,发丝凌乱,双眼之下是深陷的眼窝,看起来应是好几天没有休息过了。我问:“你怎么不进去看看?”
他垂下头,抓了抓头发,苦笑道:“她对你比较亲近。”
我静静地瞧着他,“是你告诉她,随风死了?”虽是问句,我的心里却已通晓了个七七八八。
他蓦地抬头看着我,目光微诧,随后沉思半晌,似是下了什么决定,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后院的内宅走去。走出两步,回头望了我一眼,见我愣着没动,扭头示意我跟上。
他的屋子不大,却很整洁。
我站在靠近门边的地方,略带警惕地注视着他。我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再说了,经历了这么多事儿,我觉得这古堡中的每一个人,简直都像谜一般……这会子还正儿八经的与你交谈,与你吃喝玩乐,谁能料到,过几天,他可能就变成了袭击你的黑衣人,亦或是将人砍去四肢囚在地牢里的变态?
总之,我只是在门边静静地望着他。
而苏青对我的疏离也并不以为意,他径直地走到自己的床边,从枕头旁边的小柜子里抽出一叠微微泛黄的纸笺,小心翼翼地理了理,递给了我。
宣纸张开,将尘封的光阴晕染开来,铺陈了一段数十年的过往……
……
“昭安十七年,十二月五日
寒风呼啸,阴云低垂,过往行人皆合衣抱手,步履维艰。查完柳家的杀妻埋骨案,我的心情甚为沉重。
不想,前往府衙的路上,竟偶遇窃贼,被我识破,见挣脱不得,竟张口咬人。
那是个小女孩儿,十几岁的模样,被我捉住了手腕,见众人指指点点,仍毫无惧色,只拿眼睛拼命地瞪着我。
骤雪初停,地上仍有余冰,风吹得刺骨。我见她衣衫褴褛,草鞋浸湿残破,露出生满冻疮的脚趾,心生不忍,便松开她手,放她离去。谁知走出长街,回首望去,她竟紧跟不舍,问她,她便死盯地面,咬唇不语。
雪又下了起来,见她面色惨淡,浑身冻得发颤,我便带她去成衣铺换衣,买履,回到客栈,为她生起碳火。待她面色回复了些许生气,问她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家住哪里,皆无答复。
须臾,我为她叫了一碗阳春面,端来一碟桂花糕,便宿在了隔壁。
这个冬天似乎异常的冷。
我一夜无眠。”
……
“昭安十七年,十二月一十七日
接连数日,我回到客栈,都会为她添上碳火,搁置吃食。她总是抱膝坐在床头,痴望屋外大雪。至夜,碳火烧尽,盘子皆空,却从不见她言语。
我想,她或许是个哑儿。”
……
“昭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我走的这天,雪依旧很大,白茫茫地铺满各舍的屋檐,有些刺眼。
我为她续了半月房钱,并叮嘱了客栈小二,给足碳火,饮食不断,其间若她有求,尽量满足。
我没有同她道别。
雪天路滑,马车行得很慢,半日光景,也只走出不过十里。即将行出俞县时,轻鸿在马车外惊声喊道,有个姑娘昏倒了,就在不远处的雪地里。
我的心里浮想起她,忙下车去看,果然是她。
她其实意识尚存,并未完全昏厥,应是一路奔波,体力用尽,加之天寒地冻,一时支撑不住才落得这般,使得我心生了些许愧疚。我应与她道别的。
她挣扎着从埋膝的积雪里爬了起来,有些哆嗦地轻唤了声“公子”。我这才晓得,她原不是个哑的。
轻鸿欲扶她起身,她却抓着衣摆,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不动,一如初见时那副倔强的模样。
她颤抖了老半天,闷头说:‘求你,带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