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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家

在车站又冷又硬的长凳上候车,他才掏出手机给玉莲打电话。

“是我。”他听到那边接听以后,尽力平静地说。

“你,又是不辞而别!”玉莲在话筒里带着哭音抱怨,“又是来无影去无踪!你心里就没有我和阿宝!”

“我,有点要紧事要去办。”他哄她道。其实是他怕跟她道别,怕看见她落泪,见她那种弱不禁风,梨花带雨的黛玉风姿。

“有事,有事,你总是有事。”玉莲继续嘲讽道,“你眼里任何俗事,都比我和女儿重要。”

“我不是去挣钱,我已经有钱了,要多少有多少-----”他争辩道,“我是,想回吴村,修老房子。”

“老房子?”玉莲疑惑道,“二老都不在了。家里没人了,还修它做啥?”

“回去呀!”他认真地说,“我这段时间有空闲,又开始读陶渊明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老了还回吴村去。”

“你?”玉莲大感意外,问道,“你是说,你隐身了,重读陶渊明,开始体会他的意趣了?”

“那倒没有,我还不到那个境界。我还有要紧的事去做。我还得给你和阿宝最富足、最体面的生活呢!”他说着,心里酸酸地补一句,我也想给自己找一个安定的着落点啊!

“富足,体面?”玉莲质疑道,“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一步一步来。”

他说着,发现去钟镇的车子在检票了,于是站起来,往前走。他习惯的用另一只去口袋里掏票——里边没有票,他一下明白,自己没买票,根本用不着,人家看不见你。于是压低声音,继续说话:“衣,食,住,行,都可以改变——要不先换个住房吧。我要让你和女儿住最高级、最舒服的别墅。”

“新房子?大豪斯?”玉莲听了并不激动,冷冷地说,“算了,人少,铺子简单,用不着。”

他这时上了中巴,看里边乘客不多,就走到后面,在尾座上坐下。然后继续说话:“你,可以不要那个铺子啦。弄个花圃,种种花,养点宠物,做做美容,读书,弹琴,邀请一些姐妹,组织一个名媛会-----”

“哼哼,这些,有钱人家的休闲娱乐,我想都没想过。”玉莲鼻子里哼几声,语气变得婉转了,“我呀,能抽空读上几本书就算不错了。”

“我还想让你,或者带着女儿,能天南地北地出去走走呢。”他继续哄她,心里却甚是酸楚,“我们老一辈,做梦都只有杭州上海,南京北京,你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巴厘岛,普吉岛,迪拜,全可以。”

“普吉就算了,我倒是想去一趟普陀!”她自嘲道。

有法忽而想到玉莲床头的书籍,《弘一大师传》,《元音老人讲“拈花录”》,于是悟到玉莲有了向佛之心,一下脸红耳热起来,感到自己真是一个俗物。像大人哄小孩似的哄她,而玉莲呢,最终只有一句话:“你也不要这样那样的哄我了,其实我只有一个愿望,你不要离开我们。”

可是汽车已经轰轰轰,开离仙潭。他心里明白,对一个不能进入的地方,自己只能离开。

回家

坐在车上,有法不敢闭眼。一闭眼玉莲就会站在他面前,拿含泪的眼睛瞪他,诗文会哭喊他“爸爸”。他只能呆呆地望着窗外。

码头跑得多的人,会发现全国的城市乡村,全都大同小异。尤其是郊外,都是宽阔的形象工程式大路,都有一种格局的加油站,派头十足的工厂牌楼式大门,还有别墅洋房、油库水塔,路边摊贩,乱七八糟。

汽车沿着运河岸边往北行驶,窗外渐渐展现出故乡的景致来。这些年农村修路,造新农村,变化很大。可是家乡标志性的特征还在,譬如运河与长生河的交叉口,譬如钟镇南面的荷叶破漾,镇西的大片桑园,还有公路北侧的龙溪大桥——那桥不见得有啥特色,可是到了桥上,钟镇就赫然在目,拿手机照一个,老乡亲都会立刻认出来。有法一两个月前来过,当时是如诗如画的雪景,他没有心情欣赏。现在一看,有工厂在冒烟,大小汽车在奔驰,远处的田园河畔,全都灰暗迷蒙像是罩着一块毛玻璃。还有一股工厂臭鸡蛋似的废气,从没有关闭严实的车窗边挤进来——连这种闷臭,也是家乡特色。

中巴车里的乘客,开始整理行李准备下车。前座一个外地女人,手里牵着一个蓬头男孩,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还有两个年轻女子,从灰黑的肤色看,也是外地人,性急地脱掉了棉衣,穿着刺目的黄色夹克,已经到了车门口。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乘客。

车子开进钟镇,有法忽然感觉一阵迷茫。回老家,回来干啥呢?几个月前回来,目标明确,将母亲的骨灰放进坟地,跟父亲葬在一起。现在回来呢,找自己的归宿吗?这里除了几个远方亲戚——或许也已经被小辈接到城里,没有直系亲属。这里除了个别早已不来往的发小,没有同学、战友,下属,同事,狐朋狗党,酸腐诗友,生意伙伴----最大的问题是,老屋还来不及修缮,新楼连个地址都没选好-----恍恍惚惚像个游魂,飘进镇西街道。

沿镇街往东走,路越来越窄,楼越来越低,渐渐地显出水乡老街的风貌。那酒肆、茶楼、南货店、杂货铺像一个个熟识的老人,弯着背夹道迎接他。头顶的光线都变得暗淡,天空灰黑灰黑的,像是上回来的雪天,寒风吹过,瓦楞上飘下一些蝴蝶似的微尘,不知是灰土,还是春雪。有法像是飘着前行,恍恍惚惚,有种失去时空的感觉。

到镇东长生桥边,忽听仙乐园茶馆里边有人喊他:“喂!阿法——回去啦?”

他大惊,几乎本能地快走几步,躲到桥堍一端,怎么有人看得见他?难道一回乡,自己的隐身能力消失了?翘首望过去,茶馆门前有个人正弯着腰扫地。那人一大把黄胡子,穿着一身道袍似的围单,脸往这边一亮相,秃头,马眼,关公似的枣红肤色,不是别人,却是仙乐园前老板胡阿毛啊!

有法又大惊,心脏像鼓槌似的砰砰敲击胸腔:那胡阿毛,不是已经去世多年啦!怎么又会出现在茶馆门口,还拿他的大马眼瞪着自己——他那眼睛据说是“水眼”,是看得见鬼的!莫非,他那眼睛,能看得见隐身的他!

于是他抓紧过桥,逃出镇区。

天上开始密密麻麻地飘下灰土似的东西,那是真的春雪。村路,田野,河流,全都灰蒙蒙一片。他心里感觉迷茫,怎么自己又回到了腊月回乡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自己的人革包里,没有了母亲的骨灰盒。

这样的天气,即便不隐身也不大会碰到熟人,没啥可担心的。为什么,自己心里还是像被胡阿毛追问,惴惴不安呢?他忽然感觉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灰暗苍穹之下,一条土路弯曲着向远方延伸,犹如昏惨惨的黄泉路。自己像那个在雪原中行进的空空道人,茫无目标地前行。

吴村很快展现在眼前。长生河这边,通了公路,两旁夹道造起一幢幢别墅。有法没有注意那些海市蜃楼一般的别墅,沿小路,往河对岸老村子而去。过老桥,就进入原先的村子。老远听得一阵乌哩哇啦的军乐声,从后面传来。隔河望老屋,歪歪斜斜,挤挤攘攘,掩藏在桑树地后面。他像是当年做客回家,酒喝多了,跌跌撞撞,直奔自己的老宅。

转过一片竹林,见老宅所在那排老屋门前的道场上,聚集了许多村里人,中间一家——好像是自己家,他能根据门前河埠的位置,分辨自己家在那两间——有人进进出出。他惴惴不安地走近一些,看见门口有只账桌,账桌后面坐着老会计有田。有田今天当仁不让承担收账的角色,客人来了,他记上姓名,收下一个纸包。客人进去,里屋的人就唱歌似的一阵哭嚎。

有法大感意外,有人办丧事,怎么会在我家老屋办呢?要办,怎么不预先通知我这个房屋主人呢?他忽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有田几年前得肺癌死在人民医院的手术台上啦。当时开刀医生还是他帮忙请来的省里名医。难道开完刀运回老家,他又起死回生,活下来啦?

他猛想到胡阿毛,或许,有田像阿毛,也能看见隐身的自己。他来不及退回去,转身下了门前的河埠。这是一个新筑的河埠——那还是有福村长为拍他马屁,特意给他做的。有福还想鼓动他造屋,他没有答应,因为后面的楼房建了不久。

下了河埠,他还是忍不住往自家门里看,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有根的寡妇老妈阿凤,有财的大个子老娘杏琴,还有云南女人阿花,有财的老婆水妹,等等大批吴村女人。旁边站着的,是熟悉的男子,比自己长一辈的祥庆、祥发、祥福等“祥”字辈,然后是与他相同的“有”字辈,有福,有章,有贵,有根,有财,有信,甚至还有拖鼻涕的有余。令他十分不安的,是“庆”辈好些熟人,他记得早就死去多年,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鞠躬弯腰,胡须飘飘,或者拿着烟管,嘴里吐出一股股白烟。他感觉眼前的一切有点不大真实,就隔着裤子拧了一把大腿,腿上却真真切切传来一阵刺痛。

接着,让他更加吃惊的事发生了:一个熟悉的女人从河埠上方走下来。他一看,是自己的母亲!不错,是低矮、瘦弱的一身孝服的母亲!她一眼就看到他了——她眼里布满血丝,睫毛上沾着泪珠——说:“你还躲着干啥呀,阿法,给你阿爸作揖鞠躬去吧!”

他猛然想起,里边祭奠的死者,应该是自己的阿爸。母亲尽管面如死灰,说话却一如平常。她手里拿着一只罗碗,看来是要到河里洗洗。她到了下面一个台阶,果然蹲下去洗碗。边洗边说:“你阿爸喜欢小罗碗,他总是讲,看菜吃饭,量才录用,一个人,要晓得经济。”

有法隐约记得母亲也已经去世,怎么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瘦削的双肩,花白的头发,脖子挂着一串佛珠,这是母亲的背影啊!母亲明明活着啊!可见此前的日子过得有点糊涂,母亲或许并没有去世,只是一个恶梦罢了。他鼓起劲头,上了河埠,往屋里走去。

“阿法来啦!”果然有人看见他,招呼道。

“是嘛?有法小兄弟来了?”

“有法哥来啦!哪里呀?”

他感觉有许多目光,像一道道闪电,聚集到他身上。他看到了面前的灵床,灵床后面的团匾,团匾上的父亲画像。那上面的父亲,眉目,神情,跟自己【是自己跟他】一模一样!

他一阵晕眩,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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