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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下篇 恋人迷情

1

等待专案组寻找卢继平下落的日子里,三人小组每天都会重温一次3·20案情。

每次江小流原样重现关于李雪的这段内容后,都会特地问普克:“你觉得李雪有没有撒谎?”

普克每次都会认真地想一会儿才说:“从目前的状况看,没有证据显示李雪撒谎。”

马一路每次都会追问普克:“那为什么你不直接说,李雪没撒谎?”

普克又会认真地想一会儿,诚实地说:“不知道。”

直到最近的一次,马一路忍无可忍,用一个新问题结束了之前一次次的循环。

“不知道李雪有没有撒谎?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李雪没撒谎?”

“我只知道,不知道的信息太多,没办法根据现有信息做出判断。”

江小流说:“有一点我知道,3月10日那天我在云中漫步亲眼看见李雪和卢继平在一起,李雪对我撒谎了。”

“那只是你基于卢继平还活着的假设做出的判断,”普克说,“就像专案组现在只能说,卢继平可能活着,假设他还活着,则有杀害袁丽丽的重大嫌疑,但到目前为止,这不是真实的结论。”

“而且那段时间的监控正好被删除了。”马一路补充说,“我和普克相信你的眼睛,别人可不一定相信。”

普克纠正马一路:“没有证据支持,我们也不能一厢情愿地相信江小流的眼睛和表述。”

“所以我白看见卢继平了?”江小流问,“咱们白去达州了?”

“当然没白去。”普克安慰江小流,虽然江小流看上去并不需要什么安慰,“我们看见了受害人袁丽丽,也知道了她和各种人的关系。”

“貌似没什么用。”江小流说,“她还是被杀了。而且我们只能说,袁丽丽疑似被疑似还活着的卢继平杀了,我们不知道这个疑似活着的卢继平现在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

马一路陷入了深深的茫然,“那我们现在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自从进了三人小组,天天听普克说不能有罪推定,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3月10号那天看见的人到底是不是卢继平了。”江小流说。

普克笑了。

“我知道你现在进步了,”普克对江小流说,“知道法律有法律的规则,知道不能凭个人认识逾越法律。”

“要是我没理解错,”马一路试探地问普克,“现在的关键就是必须找到卢继平?”

“问题是,就算找到一个认定为卢继平的人,怎么才能确认他真是卢继平?”江小流问。

“其实这也是我的担心。”普克说。

“确认一个人的身份还不简单?咱们可是警察。”马一路笑了。

江小流起身走到马一路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是卢继平。请你证明我就是卢继平。”

马一路一愣,想了想,“身份证、护照、户口本……”

“移民日本的时候我放弃了中国国籍,卢继平的户口销了,身份证也销了。2016年11月11日出车祸死后,高桥俊男的日本护照也作废了。”

马一路又是一愣,这次他多想了一会儿。

“比对一下DNA?”

“我在中国没留过案底,没有DNA记录。”

“看照片?”马一路自己说出来自己就否掉了,“肯定不管用。”

“就算问我父母,就算他们能认出我,他们说的话法律认不认?”

“只凭他们嘴上说,一样不行。”普克说“可以试试周边DNA亲子关系鉴定。比如卢继平与父母的亲子关系,但还有另一个麻烦……”

“我和我弟弟卢继安可是同卵双胞胎。”江小流说出了普克的担心,“还有,别忘了卢继安已经替我死了,早就火化了。”

“听说同卵双胞胎的DNA也一样?”马一路忧心忡忡地问。

“至少是非常相近,”普克说,“但亲子关系的认定也并不是百分之百,再精细也只是无限接近一致。”

江小流挑衅地看着普克和马一路,把两手伸到他们面前。

“所以,我就是卢继平,但我就是不承认,你们能给我戴上手铐吗?”

那一刻,普克和马一路忽然觉得江小流如此陌生,仿佛被他们从未真实见过的卢继平附了体。马一路打了个哆嗦,背后一股凉气往上冲。

“江小流,把你第一次见到卢继平的画面回放给普克看!”

马一路已经很习惯把江小流的情景再现称为“回放”了。

对江小流来说,那确实就像她的大脑具备的一种基本功能,只要调出相关记忆,还原所有记忆的细节就行了。

于是普克第一次“看到”16岁的江小流,第一次“看到”他现在每天都耳熟能详但从未真实谋面的卢继平以及他的妻子李雪,甚至“看到”江小流尚且安好的父亲。

直到江小流停了下来,普克还意犹未尽。

“就这些了?”普克问。

“就这些。”江小流回答,“别的都无关紧要了。”

“这位松岛先生在其他场合有没有出现过?”

“出现过不止一次。”江小流说,“算是咱们三个的老熟人了。”

江小流直接把之前松岛先生的两次出现“回放”了一遍。

第一次是他们冒充保险公司业务员去卢继安家,因为一条江小流打算送给跳跳的蒂凡尼项链,被袁丽丽识破身份。

袁丽丽质问他们的真实身份,并威胁要报警。

情急中,马一路脱口说出了“松岛先生”。

而袁丽丽当时的反应,显示她也知道“松岛先生”的存在,并了解“松岛先生”与高桥俊男之间的关系。

这一点,在“松岛先生”的第二次出现时得到了证实。

三人在河西被袁丽丽赶出家门,回到酒店后,从各种信息推断,卢继平很可能让弟弟卢继安替死骗保,于是拨打卢继安的手机。

事实证明,卢继安的手机在袁丽丽手里。而袁丽丽至少有一刻误以为打电话的人正是卢继平,因此主动提及有一位“松岛先生”到家里找他。

江小流结束对松岛先生两次出现的回放。不仅普克,连马一路都有了新的收获。

“感觉这个松岛身上好像有些名堂……”马一路说,“卢继平、李雪和袁丽丽都挺把他当回事儿!”

普克对马一路说:“先纠正你一个说法,正好你们也帮我记住。松岛先生就是松岛先生,不要简称为松岛。”

“为什么?”

“我不懂日语,但有一位日本朋友,也是同行。”那位朋友也是刑警,普克认识他时还不认识米朵,因此仍留在普克的记忆里,“他对我说过,在日本,先生不是一种普遍的称呼,只有某些特定身份的人才能称为先生……”

普克纠正马一路的时候,江小流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搜索,结果印证了普克的说法。

“度娘说,在日本,有这几种人可以称为先生:老师、医生、律师和政治家,”江小流说,“总之就是德高望重的人。”

“在袁丽丽家马一路提到松岛先生,是应急反应,暂且不论,”普克详细说明他纠正马一路的原因,“但六年前江小流第一次见到卢继平时,卢继平就是说的松岛先生。后来袁丽丽回接江小流电话,也是说松岛先生,说明平时卢继平很可能就是这样称呼的。卢继平和李雪都是日本公民,在日本生活多年,他们应该了解这里的特定含义。”

“原来信息里还可能藏着信息!”马一路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再也不乱叫了,松岛先生就是松岛先生。”

江小流看着普克,“你是不是又觉得,咱们该去趟日本了?”

“你用了‘又’字,”普克问江小流,“这个问题咱们讨论过了?”

马一路叹气道:“从达州回宁江那天,你俩就心有灵犀过了。”

江小流盯着马一路看,“说这话你为什么先叹气?”

马一路不知道怎么准确表达“自己很可能去不了日本”的意思,还能保住自尊,普克却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普克拿起江小流送他的新手机,用江小流为他设置的人脸识别密码开锁,直拨江小流为他设置的彭大勇的号码。

电话很快通了,是普克熟悉的彭大勇的声音。

“大勇,编外神探三人组向你报到。”普克平时不太喜欢开玩笑,只有在彭大勇面前,才会用他的方式偶尔调侃一下,“今天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今天是神经病的神还是精神病的神?” 彭大勇也照例对普克的调侃相当配合。

“要看接下来我们的申请领导批不批了。”

“什么申请?”

“我们三个打算去一趟日本,”说到案子,普克自然而然就恢复了平日的严肃,连个过渡都不需要,“唯一的嫌疑人卢继平下落不明,专案组正集中各种力量找他,我们暂时插不上手,想去日本找找线索。”

彭大勇在电话那头没有马上回答。江小流凑到普克身边,像和普克闲聊,但又正好能让电话里的彭大勇听见。

“估计彭所又会担心报销问题,其实咱们可以自己解决差旅费。”

“是啊,花自己的钱,办公家的事,我要是领导,肯定好好奖励这样的下属,最起码也得给他休个年假啥的。”马一路趁机敲边鼓。

彭大勇在电话里清清嗓子,马一路担心过火,不敢继续发挥了。

“普克,这事儿你说了算,”彭大勇把皮球踢给了普克,“你认为有必要去,咱们就克服一切困难去。”

“我有种预感,眼前这团乱麻,可能线头就在日本,能去一趟最好。”普克说。

“那就抓紧办手续吧,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关节,我负责打通。”彭大勇拍板了。

普克正要挂电话,马一路在旁边急了,又是比画又是摆口形,就是不敢出声音。

彭大勇隔着电话却像是看见了马一路的各种肢体语言,假装刚想起来似的补充了一句。

“对了普克,告诉马一路,年假可就五天啊,珍惜着用!”

不等普克挂断电话,马一路已经来了个旱地拔葱,一跃而起。

“可以去日本看樱花了!”

江小流看着喜形于色的马一路,平静地给他泼冷水。

“前几天我查过了,今年日本气温高,等咱们去了,今年的樱花就谢了。”

马一路脸上有种“我就是樱花”的表情,咧着嘴笑个没完。

他不会告诉江小流,看不看樱花其实不要紧,宁江的樱花已经足够美了。

只要想想,能够陪伴喜欢的人一起去天涯,去海角,那种美才是不可超越的。

一路上有你。这感觉真好。

2

普克和马一路申请日本签证的过程中,专案组对卢继平的寻找仍无下文。

袁丽丽于3月19日晚间被害。当天她在快捷酒店送走李雪后,午餐时间叫过一次外卖,之后只在当晚九点二十一接到过一个电话,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然后袁丽丽于晚上九点半离开酒店。

专案组推测正是那个九点二十一打来的电话,将袁丽丽“调出”酒店,之后杀害。

经查,那个电话是通过快捷酒店不远处一个路边无人值守的公用IC卡电话打来的。图侦部门调取了当晚附近的监控记录,发现的确有人在晚上九点二十一走到公用电话前,使用了电话,使用时间不到一分钟,与袁丽丽的手机通话时间相符。

问题是,虽然监控记录了这个不到一分钟的过程,但却无法据此找到那个打电话的人。

一是因为当时是晚上,光线昏暗;二是打电话的人似乎有意回避监控,始终低着头,穿的外套上有帽子,帽子将头裹得很严实;三是由于监控视角问题,几乎是垂直俯视的角度,连此人的性别、身形、身高都难以判断。

另外,此人是从旁边一个街拐角走出来的。从走到公用电话前,到打完电话离开,又走回那个街拐角,这一段有监控记录,但街拐角另一侧的摄像头却有一个盲区。不知是刻意设计还是巧合,总之此人进入公共电话监控范围之前,以及离开公共电话监控范围之后,均找不到对应的图像。

而袁丽丽离开快捷酒店后,也是直接转到一个监控盲区,之后消失。

从大量周边监控数据推断,应该是有一辆车将袁丽丽从临近盲区接走,但盲区之外的区域是车辆行驶密集地段,很难判断接走袁丽丽的究竟是哪辆车。

袁丽丽的尸体是在离城区五公里左右的东山脚下被发现的。法医鉴定结果,确定袁丽丽是被勒死的,死亡时间约在3月19日晚间十一点左右,上下浮动半小时。从袁丽丽住的酒店到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有大约七公里的距离。结合宁江当晚的城市交通状况,估测即使从酒店直接开车到达案发地点也需要至少20分钟。

也就是说,袁丽丽活着离开酒店,到以尸体状态躺在东山,之间最多只有两个小时,最短可能只有一小时。

不得不说,时间如此短暂。

法医鉴定结果显示,勒死袁丽丽的应该是类似电话线的紧实光滑细绳。现场没找到作案工具,也没看到袁丽丽挣扎的痕迹,说明较大可能是在别处勒死袁丽丽,然后抛尸案发地点。如果是在别处作案,又要在最多两小时中减去相应的作案时间。

尸检报告提供了一个细节,袁丽丽颈部致命勒痕相当干净利索,意味着勒死袁丽丽的人下手又快又狠,毫不犹豫,并且极有力量,致使正当壮年的袁丽丽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报告中还有另一个细节,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袁丽丽的右手中指及无名指指缝中发现少量血迹。经检测,血迹不属于袁丽丽本人,在袁丽丽身上也没有发现任何伤痕。这很容易令人联想,此血迹是否来自于凶手。但一位法医提出了他的疑问。

“很奇怪的是,虽然有血迹,但没有组织。”这位细心的法医说,“如果是被害人抓伤了凶手,不清楚为什么只留下血迹但没有附着的组织。”

无论如何,此血迹的血样还是进入了待查DNA库,等待进一步匹配筛查。

卢继平是本案中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嫌疑人,自然会将这些信息与他进行比对。

但卢继平早已在中国销户,日本护照也已经作废。如同普克和江小流担心的那样,除了一些旧日家庭合照,以及周围熟人的口头描述,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实证的具体信息。

普克第一次旁听专案组的案情讨论会时,曾为现在各种刑侦技术的飞速发展感到惊喜和兴奋,但随着调查的推进,卢继平的下落始终没有进展,普克意识到,技术的进步固然重要,但不能解决所有的刑侦难题。

“比如江小流,”在三人小组的“办公室”,明月花园9栋704室,普克以近在眼前的江小流作为实例,“你的大脑就像一台最精密的全息记录仪,你能记住一切细节,你有几乎无限容量的记忆库,你也可以随时随地提取记忆库中的信息,但你却面临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江小流立刻说:“信息筛选。”

看来江小流自己也发现了问题所在。不经筛选的信息,其实等于没有信息。

“所以我想提醒大家,”普克说话的对象是江小流和马一路,同时也是他自己,“不要只关注表面的数据,更要关注数据之下那些无法归类的细枝末节,哪怕是看起来无法归类于现代科学的部分。”

马一路不太自信地问:“包不包括……感觉?”

“当然包括。”普克不是第一次这样表态,早在去河西卢继安家时,普克就鼓励马一路尽可能发挥他的感觉功能,事实上也因此有所收获,“就我的个人观点,感觉的重要性不亚于实证,在无法直接得到实证时,敏锐的感觉能够把我们引向实证的方向。”

“那我能不能说个一直藏在我心里的感觉?”马一路瞥了江小流一眼,似乎有所顾忌,“但江小流最好能回避一下。”

“为什么?”江小流果然问。

“你在场,我……不大好意思说。”马一路有些扭捏。

“为什么?”马一路的回答显然没过关,江小流原地不动,继续问。

普克却从马一路的微表情中获得了信息。

“马一路不好意思当着江小流的面直说,可能并不是直接涉及江小流本人,”普克试探地分析,“但涉及江小流的性别。”

马一路瞪着普克,“你怎么看出来的?”

普克微微一笑,“我再往前一步。你想说的感觉,是不是和袁丽丽的尸体有关?”

马一路下意识地又扫了江小流一眼,随即微微侧过身体,回避江小流的视线,没注意到自己原本放在体侧的手,情不自禁地前移,两手相握放在了腹部的位置。

普克对江小流说:“注意马一路的动作细节,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江小流用了最省事的办法,直接“回放”了马一路的所有动作,但并没有得出结论。

反而是马一路,从江小流的“回放”中发现了自己下意识中的小动作,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马一路一个劲儿向江小流道歉,还背过身去,“真不是故意的。”

江小流疑惑不解,问普克:“马一路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普克笑了。

“马一路的表面数据说明他是个莽汉,但数据之下其实藏着一颗温柔敏感又多情的心。”

“求你了,别分析我了,分析我关心的问题行吗?”马一路面红耳赤地求饶。

普克回到了严肃的状态,尤其是面对接下来这个无法不严肃的话题。

“如果我说得不对,请直接纠正我。”普克对马一路说完,特地转向江小流,此时他的神情变得格外肃穆,流露出一丝对亡者的尊重和怜悯,“从马一路问我能不能说个一直藏在他心里的感觉开始,他的目光就开始回避你,尤其是避开你的下体,所以我猜测他的感觉与性别有关。我说出这个猜测后,他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说明他认可了我的猜测。联想到此前咱们正进行的关于表现数据的话题,我把我的猜测往前推了一步,问马一路他的感觉是否和袁丽丽的尸体有关,并提醒你注意马一路的动作细节。你没有任何遗漏地重新呈现了所有细节,但没有进行有效的信息筛选,所以你不知道马一路的注意力再次刻意地避开了你的眼睛和你的下腹部,这意味着马一路不打算将你和他关注的对象进行对等连接,但他本能的避让本身就是一种连接。从这些信息综合推断,马一路想说的感觉,可能和案发现场看到的袁丽丽肚子上的那条内裤有关。”

普克说完,江小流看了一眼旁边的马一路,发现马一路正在目瞪口呆。

显然普克说对了。

“你说的信息我都看到了,但我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单独拎出来。”江小流说。

“只要掌握方法,这种训练并不难,尤其是对你而言。”普克鼓励地说。

马一路看着普克,忽然明白,为什么彭大勇费那么大周折,努力想把普克“唤醒”。

因为他太了解普克潜藏的巨大价值,作为刑警的价值。

能和普克这样的刑警成为搭档,令马一路感到自豪。

同时也令他产生了强烈的紧迫感,想加快步伐,追上普克的脚步。

“普克已经说得大差不差了,我就直说了。”马一路听完普克的分析,发现对待这样的敏感问题,回避其实才是一种暴露,索性大大方方地面对江小流,“当时在案发现场,我一看见袁丽丽的尸体就隐隐觉得奇怪。当时还没意识到究竟哪儿奇怪,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出来:为什么袁丽丽全身的衣服都脱了,就剩一条小内裤盖在她的肚子上?”

江小流想了想,顺手从旁边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走到地毯前,往地上一躺,把纸巾盖在自己的下腹部,吓了马一路一跳,但马一路努力使自己保持专业化的镇定。

“对,就这样,”马一路尽量不让江小流和普克听出自己语气中的那丝羞赧,“不一样的是袁丽丽身上没穿衣服。”

普克走到江小流面前,低头看着躺在地毯上的江小流,如同看着袁丽丽的尸体。

江小流以袁丽丽尸体的造型闭着眼睛说:“需要我脱也没问题。”

“不用、不用、不用……这个真不用!”马一路一迭声地嚷,“意思我们都明白就行了。”

普克盯着江小流看,若有所思。“法医鉴定,袁丽丽生前或死后并没有性行为。如果脱掉袁丽丽的衣服是为了清除尸体的身份标志,为什么又留下了这条内裤?”

“还把内裤盖在尸体肚子上!”马一路加强语气。

江小流尽职尽责地躺着扮尸体,仍闭着眼睛,但分别“回放”了刚才普克和马一路的原话。

“如果脱掉袁丽丽的衣服是为了清除尸体的身份标志,为什么又留下了这条内裤?”

“为什么袁丽丽全身的衣服都脱了,就剩一条小内裤盖在她肚子上?”

“普克用了‘留’这个字,马一路用的是‘盖’,而且前后用了两次。这算不算信息筛选?”江小流问。

“当然算!”普克眼睛一亮,“认真想想,马一路,为什么你会用‘盖’这个动词?”

马一路一愣,“你们不说我还真没意识到……这俩字有区别?”

“有区别。”普克解释道,“留,有可能是无意识的动作,比较被动。盖,一定是有意识的动作,明显主动。”

马一路绞尽脑汁思考了一会儿。

“这就是一种感觉,我也不知道这感觉对不对,”马一路也从纸巾盒中抓起一张纸巾,随手一团,扔在地上的江小流肚子上,纸巾团从江小流肚子上滚落。马一路又抽出一张纸巾,俯下身,轻轻地将纸巾盖在江小流肚子上,“好像这条内裤是想遮住什么似的。”

“江小流,袁丽丽肚子上是不是有刀疤之类的痕迹?”普克问江小流。

江小流仍以袁丽丽的姿态躺着,用手拿掉刚才放在小腹部的纸巾,在下腹部非常具体地比画了一下,“就在这位置,有条刀疤。”

马一路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是剖腹产的刀疤?我……我妈生我就是剖腹产,小时候我见过,就是这个位置。”

一直闭着眼睛躺着装尸体的江小流忽然坐起来,吓了马一路一跳。

“旁听案情分析会的时候,我问过法医,那条刀疤是不是新鲜的,法医像看鬼一样看我,然后说,那是剖腹产留下的刀疤,应该有四五年了,还说刀口挺漂亮。”江小流说。

“我不记得袁丽丽的孩子几岁了。”普克说。

“五岁。”江小流和马一路异口同声告诉普克。

“不是我抢你的话,主要是那个孩子……”马一路对江小流歉意地解释,“我想起来心里还是挺难受的。”

江小流明白马一路在说什么,她特地对已经忘记此事的普克做了简单的解释说明。

普克这才又一次知道,袁丽丽的儿子可能患有孤独症。

马一路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他无法不回忆那个名叫跳跳的男孩儿,同时忆起那天在卢继安家,正是因为跳跳扑在他背上不肯离开,江小流试图用项链引开跳跳,才导致他们被袁丽丽识破身份。

江小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段,“跳跳会不会把你当成爸爸了?”

“有可能……”

“如果卢继平以卢继安的身份住在卢继安家,跳跳能不能分清楚真爸爸假爸爸?”

“不知道。不管能不能,跳跳才五岁,连话都不会说……”

“就算会说也没用,”江小流自己又否掉了这个思路,“卢继平的父母会说话,也没见他们说什么。”

普克从江小流“回放”关于跳跳的那个片段开始,一直低着头没说话。马一路和江小流的讨论他都听见了,脑子里却总是往另一个方向跑。

裸体……没有性行为……内裤……盖……刀疤……剖腹产……孩子……

普克忽然抬头看着马一路和江小流。

“会不会是凶手的一种……一种……”普克也有些拿不准这种感觉,他仔细揣摩,最后选择了一个相对准确的说法,“会不会是凶手的一种致歉?”

“致歉?凶手?”马一路愣了。

江小流明白了普克的意思。

“凶手杀了袁丽丽,把她的衣服脱光,扔在灌木丛边。这时凶手看到了袁丽丽肚子上的剖腹产刀疤,忽然觉得不好受,于是又单独拿起脱掉的内裤,盖在袁丽丽的刀疤上,然后才离开现场。”江小流尝试着像普克一样分析。

“听上去像那么一回事儿,”马一路说,“可凶手为什么会觉得不好受?”

“如果凶手就是卢继平,袁丽丽又不是他老婆,他用得着不好受吗?”江小流说,“卢继平要是有这觉悟,他就不是人渣了。”

“卢继平要不是人渣,世界上就没有人渣了!”马一路愤愤地说。

江小流很少有地用追加的方式强调自己的观点。

“我也算见识过渣男的,”说这话时,江小流看了马一路一眼,马一路不由想起河西酒店那个晚上,江小流靠着他的肩沉沉睡去,“但和卢继平这种级别的渣男比,想想真不算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认定卢继平是个人渣?”普克有些困惑。

江小流已经习惯每天根据需要为普克补习之前获得的信息。

“第一,我第一次见到卢继平时,卢继平借松岛先生的名头找李雪要钱,而且完全是当着我们的面公然撒谎,拿了钱就走了;第二,卢继平的父母长年由经济状况很差的弟弟卢继安照顾,卢继平从不承担赡养责任;第三,卢继平得知双胞胎弟弟卢继安患病后,利用弟弟的生命为自己骗保;第四,为了骗保还睡自己的弟媳妇,睡了人不算又骗感情,把袁丽丽耍得团团转;第五,保险公司的所有赔偿款都被他拿走了,还欺骗被他睡了人骗了情的袁丽丽说总共只拿到5万;第六,自己花光了钱一走了之,扔下一个烂摊子不管不问……”江小流语气平静但滔滔不绝地历数了卢继平的“渣”证据,“刚才说的是有实证的,我必须要再补充一条虽然没实证但我亲眼所见的,就是2018年3月10日我亲眼看见李雪在云中漫步骂卢继平,让他滚。总有一天我能证明,李雪骂的就是卢继平这个人渣。”

“普克可能不记得了,咱们在卢继安家,卢继安瘫痪在床的父亲都骂卢继平是白眼狼!”马一路补充了一点。

“我确实不记得了,但不影响我认同你们对卢继平的看法。江小流刚才说的已经足以证明卢继平的人品,只是……”普克脸上掠过一丝迷茫,迟疑着,“这和我们所说的数据下的信息形成了矛盾。”

江小流说:“凶手的致歉?”

普克点头。

马一路说:“致歉这个感觉会不会太……”

马一路找不到合适的词,普克替他找到了,“太主观?太抽象?”

马一路心里有些不踏实,“我真怕我的感觉会不会影响了你们的判断。要是让周到听见,肯定要骂我搞唯心主义。”

“周到?”普克同样不记得这个只是偶尔被别人提过的人。

“是所里的刑警,老瞧不起马一路。”江小流及时补充信息。

普克一下子就明白了。

“每个刑警都有自己的方法,不必拘泥于别人对你的态度,重要的是坚持真实,包括自己的真实感觉。”普克看着马一路的眼睛,马一路清楚地感受到普克目光中传递过来一种力量,那力量平和但绵绵不断,“感觉也是有逻辑的。你感觉内裤盖在刀疤上,我感觉这意味着致歉,这符合逻辑。但通过卢继平的所有信息,可知卢继平是人渣,人渣杀了袁丽丽符合逻辑,杀了人之后还致歉则不符合逻辑。”

“说明杀袁丽丽的人不是卢继平?”江小流问。

“现在还不能得出这样的最终结论,但我们要重视逻辑中出现的这个矛盾,通过更多的证据去证明或推翻现在的论点。”普克说。

“那我想再说说我的另一个感觉?”马一路说。

普克说:“洗耳恭听!”

江小流说:“快说。”

虽然他们的表达方式不同,但对马一路的鼓励效果却是一样的。

“凶手杀了袁丽丽,脱光了衣服扔在东山脚下那条小路旁的灌木丛边,猛看上去像是不想让人发现袁丽丽的尸体,也不想让人查出尸体的身份,可我怎么感觉事实好像正好相反呢?”马一路大胆提出猜测。

“你是说,你感觉凶手其实想让人发现袁丽丽的尸体,也想让人查出尸体的真实身份?”普克听懂了马一路的问题。

江小流的眼神游离了一秒钟,从她的记忆库里提取到了相关的数据。

“我明白马一路的意思了。”

江小流走到茶几旁,又一次躺在地毯上,然后拍拍身边的茶几。

“假设这是灌木丛,袁丽丽被扔在我现在的位置,上山晨练的人很容易看见我。”

江小流在地毯上翻滚了两圈,整个人滚到了茶几下,站在普克和马一路的位置,只能看见茶几但看不到江小流。

江小流的声音从茶几下传来。

“不想让人发现我,就该把我扔到这个位置才对。”

“不想让人知道我就是袁丽丽,只脱掉我衣服太草率了……” 江小流又从茶几下爬出来,伸手从茶几上拿起果盘上的水果刀,面无表情地用刀在自己脸上比画,“起码先划烂我的脸,或者像704的保姆一样割下我的头,用绞肉机绞烂我的手指……”

“打住!打住!”马一路忍不住制止江小流,同时下意识地往通向主卧的过道看了一眼,“现在这里可是咱们的办公室,我和普克的宿舍……您的意思我们已经领悟了,行吗?”

江小流把刀放回了果盘。

“袁丽丽的包被沉在案发地三公里外的水塘,为什么不把袁丽丽也沉在那儿?比扔在小路边可靠,还节约时间。”

马一路有些兴奋,转脸看着普克,“江小流说得比较极端,但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你觉得靠谱吗?”

普克没有直接回答马一路的问题。

“我又发现了一个逻辑上的矛盾,你们一定要帮我记住!”普克说,“袁丽丽从离开酒店到被抛尸,最多只有两小时,最少可能只有一小时。说明凶手将她带离酒店时,目标明确,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杀人抛尸。法医鉴定袁丽丽是先被杀死再抛在灌木丛边,从时间地点考虑,凶手很可能就在带走袁丽丽的车上杀人,之后将尸体从车上搬运到抛尸地。即使是在晚上,凶手也不太可能将袁丽丽的衣服在车上脱光再转移,应该是先转移尸体再脱衣服。抛尸点没有灯,凶手将尸体抛弃后,摸黑脱掉尸体的衣物。此时有两个可能,一是凶手已经带着袁丽丽所有脱下的衣物离开现场,之后又带着内裤返回现场,将内裤盖在袁丽丽的腹部,再次离开。二是凶手在原地脱掉袁丽丽的衣物后,打灯看见了袁丽丽腹部的刀疤,然后将内裤盖住刀疤以表内心歉意,这才带着其他衣服离开现场。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多了一道程序,而且是逻辑上的不必要程序,但这程序明显会浪费时间,这与凶手以最快速度杀人抛尸的初衷形成了矛盾。”

普克转向马一路,这才回答马一路刚才提出的问题。

“你问我觉得你和江小流的想法及表达是否靠谱,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认为相当靠谱。”

马一路又高兴又迷茫,“但我已经有些晕了……”

江小流也说:“凶手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自相矛盾?”

“因为凶手内心确实充满矛盾,而且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意识到什么?”马一路还是没太跟上节奏。

“凶手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与原计划做的事情之间,隔着真实的情感。”普克回答道,“这进一步说明,凶手不是人渣,而是人。”

马一路和江小流都沉默了一会儿。

“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江小流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好说。”马一路也像是自言自语,“我感觉,凶手是人,咱们也是人。人与人之间,总算距离近一点儿吧?人渣的思路,我反正是不太懂。”

江小流说:“那就是好消息。”

马一路却高兴不起来。

“可……唯一的嫌疑人就是人渣卢继平,现在把卢继平否了,连唯一的嫌疑人都没了。”

“就算否掉卢继平杀袁丽丽的嫌疑,也不代表卢继平就和袁丽丽的被害无关。”普克说。

“你是说……”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江小流接话道,“我听普克说的。”

“这是马克思说的。实践证明,无一例外。”普克微笑地总结道,“所以我们要去日本,那里会有卢继平更多更深的社会关系。”

江小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李雪也是。”

3

很多人第一次看到“云中漫步”的招牌,都会误以为这是一间咖啡馆或婚纱摄影店的名字。

后来知道这其实是一家健身馆,难免会幻想在这里健身,会像在云中漫步一样浪漫、轻松,不必费什么力气,就可以甩掉身上的赘肉或多余的脂肪。

再后来才会回归理性,发现在这里健身,同样会挥汗如雨、筋疲力尽,但回报你的是美女老板温暖亲切的笑容、温柔大方的话语、火辣身材的诱惑……即使身上的赘肉仍在、多余的脂肪未消,也会觉得来到云中漫步物有所值。

竞争激烈的健身市场,云中漫步的生意一直很好,这大概就是原因所在。

除此之外,云中漫步那些无论面孔还是身材都如同秀台模特的健身教练也功不可没。

和业内很多健身馆有所区别,云中漫步的健身教练虽然身材很好,但绝非健身比赛中那种肌肉过度发达的类型。

无论男教练还是女教练,身高、体型、肌肉,相比普通人,只好一点点。而这一点点,恰好区分“美”与“不美”,恰好给人以“希望”而不会令人“破罐子破摔”。

每次李雪亲自给新来的健身教练上课时,都会特别解释这个“恰好”。

“不必太美,太美会让来健身的人心中生畏,然后放弃办卡,放弃坚持,放弃训练,”李雪对她亲自挑选的教练们这样解释,“只比他们的现在美一点点,让他们相信,他们坚持下去,也会像我们一样,又美又好,恰到好处。”

因此在云中漫步,最多的就是怀着“恰好”渴望的普通人。

他们选择各自心仪的、与他们心目中的目标最接近的健身教练,信任教练,跟随教练,并在长期的私教课中,与教练成为朋友,甚至成为家人。

可以想象,这样的教学关系中,就经济效益而言,健身教练当然受益匪浅。

云中漫步的健身教练收入好,有尊严,在宁江健身界已颇有声名。

与此同时,云中漫步对健身教练规矩多、管理严,也是众所周知。

其中一条是:不允许与健身馆的会员发生恋爱关系。

恋爱,是情感,禁不了。发生恋爱关系,是肉体,必须禁。

李雪是这样注释她的这条规定的:“在云中漫步,教练只卖身材不卖身。”

言简意赅,不留余地。

所以那天,李雪被一位熟识的女顾客拉到角落,在“闲聊”中听到小段的最新八卦时,可想而知她的心情。

“李总,和您打听个事儿。”

“闲聊”是这样开始的。事实上,在不带课也不健身的时间里,李雪有意无意地制造这样的“闲聊”,以此掌握健身馆的各种信息。

“您请讲。”李雪对所有的客人都一视同仁地采用尊重的态度。很少有人明白,尊重其实是赢得尊重并保持距离的最佳途径。

“小段教练最近是不是被那个姓陈的职业外围包了?”

对方一说“姓陈的职业外围”,李雪立刻明白她指的是谁。

其实姓陈的并非“外围”,但曾有过一段被人包养的经历,并借那次包养所得的“第一桶金”,开了一家西餐厅。

“您是指开西餐厅的陈总吗?”李雪必须时刻把握好与任何人交流的分寸,尤其是女人与女人之间貌似亲密的“私房话”,随时有可能使闺密变成“塑料姐妹花”。

“就是她!包了小段。”

“这不可能,您一定是误会了。”

“您还不信我的话?消息绝对可靠!”

“且不说陈总不是那样的人,”李雪的态度相当坚决,“就说小段,虽然年轻,但云中漫步有严格的规定……”

“规定算个屁!”女人到了中年,松懈起来会比男人更油腻,不仅是身材,言谈举止更甚,“李总您管得再严,总不能拿把锁把小段的那个锁起来吧?”

李雪只能假装没听到这话的后半句,脸上保持着客气的微笑。

“如果没证据,我只能选择相信我的会员和我的教练……”李雪用一种婉转终止谈话的方式,尝试引出更多信息,“希望您理解。”

对方果然如李雪所愿,趴到李雪耳朵边,提供了证据。

李雪一听就愣住了。虽然她很快反应过来,又迅速找回了平日的淡定和得体,对方还是从她的第一反应中得到了某种满足。

“不信李总找小段核实一下,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说这话时,对方脸上是中年油腻女的标准笑容,“李总把教练管得那么严,小段肯定不敢不让李总查吧。”

对方说完,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飘然而去,李雪甚至忽略了最后那句话中是否藏着更深的暗示。

因为李雪的脑子里已经轰隆隆地炸开了。

不用查。李雪当然清楚,那句趴在她耳边传递过来的私密信息,完全属实。

重要的是,这个信息应该只属于她李雪,而不属于其他任何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至少在小段口中,李雪得到的是这样的承诺,或者说是爱的宣言。

到了李雪这个年龄,经历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之后,李雪已经不敢轻易使用“爱”这个字了,更不会轻易发表或相信什么“爱的宣言”。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当李雪第一次听小段说出那三个字时,那种内心的震动和感动更令她感到意外。

是的,男人对李雪说“我爱你”时,李雪的内心如果是麻木不仁或嗤之以鼻,这才是正常的反应。为什么小段对李雪说“我爱你”时,李雪会觉得震动甚至是感动呢?

李雪自己也无法解释。

可以肯定,那绝非单纯的“性”可以解释的。

虽然和那样年轻美好的肉体发生性关系,真的是一件挺美好的事情。

和小段,要比性关系更深远,深远到李雪会在那么重要的事情上,选择信任小段,将小段拉入其中。

虽然在那个过程中,李雪仍小心地保守着秘密的核心,但对李雪来说,那并非出于怀疑,而是出于保护。

保护小段,即使在未来的某一天,李雪不幸遭受某种噩运时,还可以将小段置于事外。

因为这种“信”,李雪甚至还吃起了自己女儿的醋。

女儿豆豆九岁了,小学三年级。李雪没给豆豆申请日籍,而是将她的户口落在了中国,与外公外婆的户口在一起。事实上,李雪当初去了日本,也并没有将中国户口注销,仍留在父母家中,这让她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家的人。

豆豆跟李雪姓。李雪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李雨晴。

雨,是雪的一半。晴,是雨后的阳光,是希望,是未来。

李雪真的觉得,豆豆就是她的希望和未来。

可是某一天,这个可爱的九岁小女孩儿忽然对李雪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人。”

“是吗?”李雪笑着说,“告诉妈妈,妈妈帮你追他。”

豆豆落落大方地说:“不用妈妈帮,我已经向他表白了。”

“那他怎么说?”

“他说好呀,等我长大就娶我当老婆。”

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豆豆急了,“你们不相信吗?不信你们去问他!”

李雪忍着笑说:“那你要先告诉妈妈,他到底是谁?”

“就是你们最帅的教练,小段哥哥呀。”

李雪愣了一下,试图婉转地阻止女儿:“是小段叔叔。”

“小段哥哥!”

“不可以没礼貌,叫小段叔叔……”

“小段哥哥!小段哥哥!就是小段哥哥!”豆豆看出李雪的认真,急了,那是平日受尽宠爱的孩子才会有的真诚的任性,“是我的小段哥哥,他答应等我长大就娶我!”

李雪只好对女儿让步了。毕竟在场的不只她这个妈妈,还有豆豆的外公、外婆,以及舅舅一家,满满一大家子人。

如果说还有人缺席,那也只缺……

李雪再有勇气,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境下,对全家宣布,缺席的人就是“小段哥哥”。

不仅仅是因为“小段哥哥”和李雪之间隔着12岁的距离。

很少有人能看出李雪已经36岁,也很少有人会主动去猜测李雪的真实年龄。因为和李雪相处时,人们更容易被她那种特殊的气质所吸引,而忽略那些具体而俗气的数据。

李雪不敢将“小段哥哥”引入自己身边空缺的座席,是害怕那个好不容易“空”下来的位置上,仍残留着某个人的气息、符号或阴影。

这种阴影究竟有多难清除?

某一天,一次家庭聚餐时,李雪的弟媳忽然举杯对全家人说:“来,让我们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李雪笑着问。

“庆祝……”李雪的弟媳与李雪的弟弟神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看看八岁的豆豆和豆豆五岁的表弟,含蓄地对庆祝的内容做出说明,“庆祝老天有眼,让咱家重见天日已经满103天。”

虽然弟媳说得很含蓄,但数学并不是长项的李雪立刻就明白了,103天指的是什么。

是李雪的丈夫卢继平,或者说高桥俊男,因车祸“死”去103天。

听了李雪弟媳这个解释,李雪酒精过敏的母亲,从来不为任何事情端杯的母亲,立刻拿起旁边丈夫的酒杯,倒满酒说:“是要庆祝,值得庆祝!”

可想而知,那个阴影曾经如何笼罩这个家庭。

所幸那一切终于结束了,虽然并不是结束在所有人认为的那个时刻。

无论如何还是结束了。为了这结束,付出了那么久,那么深,那么多。

所以李雪确实不敢在这好不容易得到的安宁中,坦然地告诉家人,女儿的“小段哥哥”,其实是她的。

李雪只好在与小段零距离的时候,用女人的方式去磨他。

“你是不是答应豆豆,等她长大了要娶她?”

小段在下面笑了。他的笑容多干净啊,李雪觉得自己即使在童年也没有那么干净的笑容。

“是呀,不然怎么说?”

“就不会说,等她长大了再说?”

“对呀,当时我怎么没想到可以这样说?”小段从来不是聪明型的,可李雪喜欢的正是他有些憨,甚至有些傻,“可我已经说过了,要不我跟她说以前说过的不算?”

“不行!豆豆会伤心的。”

“那怎么办?”

“只好等她长大了,真把她娶了……”

“也是个办法哦……啊!救命!饶了我,姐姐姐姐,我只要姐姐,只爱姐姐一个……”

“以后不许你让她叫你小段哥哥。”李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叫小段叔叔。”

“是豆豆要叫我哥哥……姐姐饶命,我是小段叔叔,不是小段哥哥……”

“你是我的小段。”

“小段教练?”

“不许勾搭女会员!”

“女会员勾搭我怎么办?”

“我就把你……”

“啊……姐姐!”

“女会员勾搭你怎么办?”

“我……我……冷若冰霜?”

“云中漫步绝不对贵宾冷若冰霜。”

“那……那怎么办?姐姐教教我,姐姐知道我笨……”

“就喜欢你笨。”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姐姐已经太聪明了,不需要一个比她更聪明的男人,对不对?”

“哎呀,糟糕!”

“怎么了?”

“你怎么忽然变聪明起来了,这可不太妙……”

笑成一团。滚成一团。还好,这是李雪独自居住的房子,吵翻天也不会被人听见。

“姐姐,我爱你!”

“嗯。”

“信不信?”

“信。”

李雪毕竟不是18岁了,“信不信”的游戏,一次就够了。

“你爱我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问的意思呀。”

“明白了,你不爱我。”

“谁说的?”

“那你说一次,哪怕就一次。你还来没对我说过呢。”

“真是小孩子……”

“让我出去。”

“傻瓜!姐姐喜欢你。”

“让我出去!”

“笨蛋,你是我的小段!”

“我要出去,我要走了……不然我算什么?不许和会员上床,但可以和老板上床?”

“听我说……”

“好,你说!”

“咱们的关系,比你想象得要……要……”

“要什么?”

“你知道,我的情况比较复杂……”

“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比我大12岁吗?我都不怕别人说我吃软饭,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说的不是年龄……”

“那更没什么好怕的了。那个人渣不是已经死了吗?说实话,就算他不死,我都想替你把他……”

“不许瞎说!”

“好在老天有眼,用车祸除掉一个人渣……你现在是自由的,我们也是自由的。”

“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你可以告诉我呀,你可以教我呀。”

“可我就喜欢你天然呆的样子,不想让你太聪明,不想让你看到人心有多黑暗,这个世界有多脏。”

“可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地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很……很脏。”

“傻瓜,你以为姐姐发愁找不到一个男人上床?”

“当然不愁,所以我才觉得姐姐应该是爱我才和我上床的。”笨人往往有他们的笨思路,终于又把李雪想避开的话题绕回来了,“但姐姐就是不肯说。”

言犹在耳。

可这才几天,就等不下去了?

那个心形的胎迹,长在男人特殊的位置,只会在男人特定的状态,才可能被人看到。

李雪第一次看到时,觉得那么有趣,却又那么遗憾,因为这样有趣的秘密,永远不能和外人分享。

这简直像一个女人买了全世界独一份的钻石,却只能当成石头戴在手上一样。

但今天,李雪却从另一个女人口中,分享了这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还是从另一个女人口中流传出来的。

谁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种分享。

李雪忽然发现今天是4月1日,愚人节。

真希望这是愚人节里一个愚蠢的玩笑。

但李雪知道,这并不是玩笑,而是现实。

没办法,绕了那么大一圈,世界仍和李雪脑海中的那个世界一样,从来没发生过改变。

4

飞往东京的飞机上,马一路看着舷窗外的大海,恍惚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正作为一名国际刑警,带领三人小组,飞往日本执行一项国际刑警任务。

但江小流及时地纠正了马一路这个错觉。

“都怪你,不让我订商务舱,”马一路和普克拿到日本旅游签证后,在马一路的强烈要求下,江小流不得不给三人买了经济舱的票,“就为了你那点儿虚荣心。”

“那不叫虚荣,”马一路轻声为自己辩解,“那叫一个警察的尊严。”

马一路是以休年假出境旅游的方式,跟江小流和普克到日本的。这是彭大勇的原话。

“用年假跟江小流和普克出去玩玩也好,”彭大勇说,“也算到发达国家一趟,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马一路对彭大勇的用词有些小小的不满。

“谢谢彭所给我年假,”马一路婉转地抗议,“批准我带他们去日本,就不知道五天够不够用。万一不够用……”

“不够用你也得给我回来!他俩留在日本爱怎么玩怎么玩。”

话是这么说,彭大勇心里当然不会真这么想。那天普克特地把他找到704,将三人小组的最新分析告诉了他。彭大勇听完,心里直打鼓。

“卢继平是专案组目前唯一的嫌疑人,”彭大勇问普克,“你们这思路挺特别。”

“所以我们决定先不和专案组通气,只向我们的直接领导汇报。”

所谓直接领导就是彭大勇。彭大勇对上面拍过胸脯的,他对三人小组的一切行动负全责。

“直接领导有点儿懵,”在普克面前,彭大勇从不掩饰自己的弱项,“心理分析是你的长项,但我必须说,你们的最新研究成果,我听着不太靠谱。就凭一条小内裤,直接把唯一的嫌疑人给否了?”

“听着不靠谱是因为我们现在还缺少某些环节,”普克看上去很有耐心,“等补上那些环节,你看到的就是环环相扣,情理之中了。”

“那些环节在日本?”

“也许在,也许不在。但要等我们去找过了才知道。”

“到了日本,我可帮不上什么忙了。”

“没关系,我在日本有个朋友,也是咱们以前的同行,我已经让江小流给他发邮件联系了。”

“那你特地找我来是……”

彭大勇隐隐猜到,普克除了要向他“汇报”最新分析,肯定还有别的事情。

果然,普克确实有事情托付彭大勇。说出来之前,普克特意去关上了房门。

然后普克才回到彭大勇面前,压低声音。

“大勇,有一件事情我思来想去,觉得必须跟你说,而且只能跟你说。”

“哟,这么多年,好基友终于要对我表白啦。”彭大勇笑道。

普克一愣,没明白彭大勇的玩笑。彭大勇忽然想起来,“好基友”这种近些年来流行的玩笑,对普克来说没有意义。

彭大勇赶紧找回严肃,“说吧,我认真听着。”

“李雪的健身馆就在你们辖区,你能不能安排个可靠的人选,注意盯一盯。”

这次轮到彭大勇一愣,“盯李雪?”

“对。”

“李雪不是早洗清嫌疑了吗?3·20专案组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咱们干刑侦的,谁没放跑过嫌疑人?”普克看出彭大勇的惊讶,“我不是说李雪现在一定有嫌疑,但至少在我眼里,她还没能证明她是无辜的。

彭大勇认真想了一会儿。

“普克,这我得替李雪说句公道话了。你见过李雪吗?”

普克摇头。

“那你当然也没亲自找她问过话?”

“专案组的侦查员找她问过,详情我们都了解。”

“李雪有没有向侦查员证明她是无辜的?”

“按侦查员的说法,他们相信李雪是无辜的。”

“你从侦查员的说法里发现漏洞了?”

“完全没有。”普克承认道。

“那你为什么要说在你眼里,李雪还没能证明她是无辜的?”彭大勇真有些替李雪抱不平了,“这对李雪太不公平了。”

“你见过李雪吗?”普克反问彭大勇。

“见过……”彭大勇犹豫了一下,似乎随即有些心虚,赶紧补充解释,“但我摸着良心说,我绝对没有被美色迷惑的可能!”

“为什么?”普克没有较劲的意思,但看上去就像在较劲,“你不是男人?”

要不是彭大勇实在太了解普克,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认真讨论工作,没准儿就急眼了。“我当然是男人,但不一定是男人就得被李雪迷住是不是?”

“你看,我提到李雪,没有一次谈论过她的美貌或气质,”普克心平气和,毫无嘲讽的意味,“但你连着两次用了描述男人感受的词,第一次说你绝对没有被美色迷惑的可能,第二次说不一定是男人就得被李雪迷住……要是江小流在,你就能看到自己说这话时,所有下意识的微动作和微表情。”

彭大勇咽了两口唾沫,脸不可遏制地红了。

“妈的!”彭大勇真想把刚才那段对话倒带抹掉,“真见鬼了,让你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像个老色狼。”

“千万别这么想,你应该为自己还年轻感到欣慰。”

“但这仍然不能说明李雪就是有嫌疑的。”

“刚才咱俩这段对话,就是我说至少在我眼里李雪还没能证明她没有嫌疑的原因。”普克这才明确解释,“两位侦查员的走访询问并没有问题,他们情不自禁地对李雪产生理解、信任和同情,这都是人的正常反应,就像你一听我要你盯李雪,就下意识地调动男人对美好女人的保护心理,这就是人的本能。”

“你的意思是,李雪错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李雪的表现太完美,确实引起我的不安。”

“让你这么一说,只能派女人去找李雪谈了?”

“男人有男人的弱点,女人有女人的弱点,”普克摇头道,“只要把握了人的弱点,不管男女,都可以掌控和把握。”

“要这么说,只能你亲自出马了?”

“你忘了,我也是男人……”

“可你这个男人其实已经……”彭大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忽然后悔了,急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已经什么?”普克好奇地问。

彭大勇怎么能告诉普克,他差点儿说出的后半句是“已经废了”。

“反正你情况特殊,人又冷静又理性,还擅长逻辑推理,你亲自见她,说不定反倒能帮她彻底洗清嫌疑。”

“我会见她的,但不是现在。”

“你真打算去见她?什么时候?”彭大勇不知怎么有些担心。

“该见的时候自然会见。”普克说,“话说回来,托你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办?就当帮我忙了。”

彭大勇万般为难,想了半天。

“你说的盯……盯到什么程度?”彭大勇小小地狡猾了一下,“我现在的职权范围可就派出所那一亩三分地……”

“其实很简单,不会让你太为难。”普克说,“只要李雪打算离开时,咱们能及时知道就行。”

“离开?”彭大勇皱眉道,“你是说离开宁江还是……”

“李雪是日本公民,她可以轻松地离开中国回到日本。”普克说,“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能阻止她。所以我们要尽快去找,以免到时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掉却束手无策。”

彭大勇沉默了一会儿,豁出去了。

“普克,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怀疑李雪?”

“我说了,你可能更觉得我武断。”

“那我更得听你说了。”

“李雪到目前为止排除了她身上所有的嫌疑,只有一个例外。”

“你是不是指……江小流说她在云中漫步看见卢继平那事儿?”

“看来你也并没有忽略这一点,但你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李雪,而不相信江小流。”

“咱们是警察,咱们只相信证据……”

“事实上,在双方都没有证据的时候,你还是得在内心做出一个选择。在这件事情上,我选择相信江小流。”

“为什么?完全凭个人感情?”

“恰好相反。江小流没有个人感情,李雪的感情则太丰富、太充沛。”

“你还是说服不了我。”

“我知道。我只想提醒你注意到这个事实:李雪对警察澄清了所有她必须澄清的事实,表现堪称完美。但追求完美的她,却在这个细节上无所作为。原因很简单,这是到目前为止她唯一没能控制住的意外。”普克看着彭大勇的眼睛说,“江小流就是个意外。”

“这说明?”彭大勇没有找到普克的点。

“这说明,完美是不存在的。完美如李雪,还是会遇到江小流这样的意外。”

彭大勇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替李雪找回公平。

“普克,法医已经有结论,杀死袁丽丽的人得是个壮汉……”

“纠正一下你的说法,杀死袁丽丽的人必须有足够的力量。”

“还得有作案时间!就这一点李雪就该脱身了。”

“你忘了有时候杀人不必自己动手,可以有合作伙伴。”

“李雪凭什么要杀袁丽丽?她俩根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彭大勇没注意到自己为李雪谋公平时,完全没想到袁丽丽也是女人,“层次差得太远!”

“层次差得再远,他们也共享了同一个男人。”这还不够,普克想了想又补充道,“用江小流和马一路的说法,是同一个渣男。”

“李雪真他妈倒霉,碰到你们三个‘神’探……神经病的‘神’!”彭大勇简直在替李雪气急败坏、撒泼打滚了。

“也可以说是‘聚精会神’的‘神’,或者‘全神贯注’的‘神’。”普克仍然气定神闲。

彭大勇叹了口气,对普克举起双手。

“我投降了。”彭大勇说,“在我能吵过你之前,我向你保证,安排一个可靠的人选,找一个可靠的借口,去盯李雪。”

普克笑了,“你看,感情用事随时随地都会发生,不限于男女之间。”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彭大勇没好气,是真没好气。

“大勇,谢谢你的信任,也谢谢你……”普克有一点淡淡的忧伤,“对我的包容。”

彭大勇站起身,走到普克面前,拍拍普克的肩膀。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找不到足够分量的语言,足以表达这种特殊的情感。“到了日本,一切当心。”于是彭大勇选择了最家常的方式,“早去早回。”

5

森田浩是普克刚当上刑警不久,在一次欧洲自由行中结识的朋友。

当时两人都住在布拉格的一家国际青年旅馆,虽然彼此看上去都是亚洲面孔,但在欧洲旅游,语种太多,用起来还是英语最方便,偶尔碰面打招呼,也是用英语问候,因此并不具体了解对方来自哪个国家。

普克将离开那家旅馆的前夜,旅馆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报警后警察虽然来了,但明显无能为力。这和当地良好的治安状况有关,案件少,警察缺少实战经验。

普克和森田浩两个人通过对案发现场的分析、推理和证据采集,当场锁定了那个旅馆内部的窃贼,并帮警察找到了被盗赃物,顺利结案。

普克和森田浩在正式成为朋友前,进行了一个小小的“竞赛”:互猜对方国籍。

结果普克胜出。他猜出森田浩是地道日本人,森田浩猜他是华裔“香蕉人”。他们都猜出对方曾有英语国家读书的经历,普克是在美国,森田浩是在英国。

两人的英语都很流利,在报出各自国籍前又从未说过母语,森田浩不明白自己败在何处。

普克告诉森田浩:“只有地道的日本人才会用眼神向人鞠躬。”

森田浩输得心服口服。

此后两人一直通过电子邮件保持联络,直到普克住进康复中心。

虽然普克仍记得自己的邮箱用户名和密码,但每次进入邮箱,就会非常困惑,不记得自己曾回复过对方邮件,也不明白对方的新邮件里在说什么。

后来别的联络人都渐渐断了联络,只有森田浩,每隔一阵子都会继续写来邮件。

这次三人小组要以私人名义到日本调查,普克立刻想到曾经的朋友森田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江小流用了半天时间帮普克整理邮箱,然后把森田浩近些年来的状况统一告诉普克。

“森田浩破了个杀人案。”

“森田浩泡了个美妞。”

“森田浩结婚了。”

“森田浩当爹了。”

“森田浩又破了个杀人案,但被降职了。”

“森田浩离了。儿子归前妻,一个月见一次。”

“又恋爱了。”

“……又吹了。”

“森田浩提拔了,坐办公室了。”

“森田浩又回刑警队了。”

普克听得眼花缭乱,“他的生活也太丰富了。”

“主要是你的生活太单调了。”江小流一语道破,“那我就替你给他回邮件了?”

普克颇为踌躇,“我的生活虽然单调,但状况比较复杂……怎么才能说清?”

“一个视频就够了,”江小流调出他们给普克录制的那个身份确认专用视频更新版,“只要这个森田浩有你记忆里那么聪明,一看就能明白。”

果然,在机场一见面,森田浩就用英语对普克说:“很幸运我是2006年之前遇到你的。”

普克打量森田浩,笑着说:“你胖了,最少20斤。”

森田浩也打量普克,撇着嘴说:“你居然没变!难道你冬眠了12年?”

“Bug警报:我认识你可不止12年了。”普克挑森田浩的刺。

“只有中国人的数学才会好到不必要的程度!”森田浩反击道。

大家都笑了。

江小流手里拿着即时翻译功能的快译通,转脸看看两手空空咧着嘴笑的马一路。

“没想到你英文没障碍。”

“只听懂了bug这个词。有一次打游戏,一个队友说我就是个天生的bug,我听着这词耳熟,后来一查才知道原来不是夸我。”马一路坦白地说。

“那你笑什么?”江小流问,“我以为你听懂他俩的对话了。”

“我看你笑,我就笑了。”马一路如实坦白,“比翻译软件管用。”

江小流关掉了快译通。

“我不知道他俩到底说了什么,肯定不是我看到的内容。要不然就说明他俩是一对!”

“真那样我就放心了!”马一路顺嘴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为什么?”江小流没听明白。

马一路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既然咱俩都听不懂,就别装了,直接跟普克说,聊到有用的记得给咱们翻译一下。”

“别担心,待会儿普克记得的事情就聊完了,剩下的内容必须求咱们了。”

果然,普克和森田浩叙了十分钟的旧,森田浩提及三人小组此行正事时,普克回头看着江小流。

“这是我们的全息移动记忆库,”普克向森田浩引见江小流,“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人。”

森田浩仍用标准的英式英语说:“一个小姑娘,能有多神奇?”

“听你俩说话,只知道一个是CNN,一个是BBC,但little girl这个词我是能听懂的。”江小流说。

接下来,江小流也不管森田浩有没有听懂她这句话,就在森田浩面前,如同演独角戏似的,把普克和森田浩见面的寒暄来了一次快速“回放”。

重点是,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英语口音也被忠实再现。

江小流说完,森田浩已经听呆了。

普克对森田浩做了补充说明:“而且她并不懂咱们说的那些英文的意思。”

森田浩的眼珠子已经快掉出来了。

马一路实在忍不住,“她,大大的厉害,小瞧她,只好撒由那拉了。”

江小流瞥了一眼马一路,“谢谢你没说花姑娘和米西、米西。”

普克把这两句话翻译给森田浩听,森田浩哈哈大笑,上前一步,左手搂住马一路,右手搂住江小流。

这一次森田浩用了蹩脚的中文:“走,老朋友,花姑娘,一起米西、米西!”

马一路有些紧张地看一眼江小流,轻声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别乱发脾气。”

江小流很听话,什么也没说。

森田浩开车将他们接到江小流预订的酒店。

来日本前,应马一路强烈要求,江小流放弃了五星级酒店,订了一家小而精的日本民宿,还是每人一间房,房间里是日式榻榻米。

之后森田浩坚持请三人吃饭,并将他们请到了自己的家中。

一眼可见,所谓家,其实就是森田浩目前的单身宿舍。

所谓吃饭,其实森田浩只准备了方便面。

森田浩解释了这样做的原因,普克负责翻译。

“很抱歉请三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到我的猪窝来吃猪食。”森田浩用区别于一般日本人的标准英式英语说,“并不是因为我穷,虽然我确实很穷。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在收到刚才那位全息移动记忆库发来的邮件后,根据各位的需求,提前做了一些准备。由于在准备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恕我不能直言的要案的信息,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解决信息安全问题。”

简而言之,森田浩不是小气不请三人小组到外面吃大餐,而是为了保密。

普克很负责地直到翻译完这一段内容,才表达了他的惊讶。

“要案?和我们要查的内容有关?”

“对。我发现这一点时也很意外,甚至想过是否发邮件劝你们暂时不要来。但我发现我不能直接这样说,因为那样我就不得不对你们强调我需要你们避开的信息,那样一来,你们就会知道这是什么信息。”

江小流和马一路听完普克对森田浩的翻译,互相看看对方。

马一路说:“日本人也会绕口令?”

江小流说:“我只想知道他这段话真是针对我发的邮件内容吗?”

“你给森田浩发了什么内容?”普克问江小流。

“除了那段视频,”江小流说,“基本上就一句话:2016年11月11日,有一位日本公民高桥俊男在中国去世,我们想去了解一下他在日本的生活。然后提供了高桥俊男的日本护照复印件,就这些。”

普克想了想,“那只能说明,高桥俊男就是涉及森田浩不能谈的要案的因素。”

马一路急了,“咱们就是为了高桥俊男来的!”

江小流说:“难道高桥俊男在日本也是嫌疑人?”

马一路催普克:“你问问森田浩是不是这样?”

“如果直接问,刚才森田浩的话已经把咱们挡回来了。”普克不同意。

“那怎么办?”马一路说,“我一年可就这么五天年假!”

普克思索片刻。

“先别急,我和森田浩交流一下再说。交流过程就不翻译给你们听了,直接告诉你们结果。”

三个人用中文商量的时候,森田浩在一旁自得其乐地吃方便面,吃得滋溜响,一脸的享受。看普克准备和他说话了,立刻一抹嘴停下,恢复了严肃,频道转换得飞快。

普克问森田浩:“森田君,你现在是个警察,对吗?”

森田浩一愣,随即挺直腰身:“绝对。”

“我是你的朋友,同时也是拿到日本政府给予了合法签证、合法进入日本的中国公民,对吗?”

“对,”森田浩说完立刻补充道,“但你也是警察,应该明白朋友与工作要区别对待。”

“这我完全理解,也完全同意。朋友是朋友,工作是工作……”

“那太好了,咱们就没有分歧了,今天晚上就不必在我这里吃方便面了,我们可以去居酒屋……”

“对不起,我要打断一下,”普克一脸歉意,“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我完全同意森田君的观点,朋友和工作必须分开。但我还想向森田君核实另一个观点。”

“什么观点?”森田浩稍显警惕。

“森田君作为一名日本警察,对于我这样的中国公民,在不涉及森田君工作内容的范畴,森田君应该会用诚实的态度对待我,对吗?”

“确定不涉及我的工作?”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哪些内容涉及,哪些内容不涉及,而森田君又不能亲自告诉我们这个范围,”普克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可不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森田君以我刚才期望的方式,诚实对待我,但只要我所说的内容涉及森田君的工作,森田君立刻提示我这是禁忌的内容。”

森田浩犹豫了一下。

“我也不能说什么是禁忌……”

“但至少可以告诉我,接下来的部分你不能谈,或者你不能保证你所说内容的真实性,对不对?”

“这样……”森田浩想了一会儿,“似乎不违背我的职业道德。”

“那我们就试试?”

“好。”

“森田君的方便面好吃吗?”

森田浩笑了,“其实……并不好吃。”

普克也笑了,“所以森田君刚才吃得那么香,只是为了缓解拒绝朋友造成的尴尬气氛。”

森田浩大笑,“被你猜出来了!”

“现在我放心了,”普克说,“不涉及工作的内容时,森田君对我相当诚实。”

“接下来我就不能保证了。”

“前提是涉及工作内容。”

“我会非常警惕的。”森田浩收起笑容,严阵以待。

“我坚信不疑。”普克仍然是他那幅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模样,“高桥俊男的确是日本公民,对吗?”

“对。”森田浩想了想,补充道,“在他生前,曾经是。”

“森田君没有回避我这个问题,说明高桥俊男本身并不是森田君所说的工作内容。”

“这个事实,不可否认。”

“我们之前的邮件里,除了高桥俊男的公民身份,别的一概没提,但森田君刚才却指出,在为我们的要求做准备的过程中,发现涉及要案。这说明高桥俊男本身不涉案,涉案的是与高桥俊男有关的人。”

“有这个可能。”

“按咱们的约定,你没有否认,其实等于承认。”普克严肃起来,“高桥俊男有一个同样是日本籍的妻子叫高桥美雪,曾经是我们中国公民,对吗?”

“对。”

“森田君回答得很痛快,说明高桥美雪本身并不涉案。”普克继续向前推,“同时也说明,森田君在做准备时,也了解到有关高桥美雪的信息并回答了我的提问。这是否说明高桥美雪也不涉案?”

“我只是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你问的是:高桥俊男有一个同样是日本籍的妻子叫高桥美雪,曾经是你们中国公民。”

“明白了,结合森田君的补充,我调整一下我的说法,”普克说,“高桥美雪是日本公民这个事实本身并没有问题,但高桥美雪的其他信息可能涉案。”

“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意味着,和高桥俊男一样,高桥美雪同样与另一个涉案人相关,所以既可以说,又不可以说。考虑到高桥俊男和高桥美雪是夫妻,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个涉案人同时与高桥夫妻俩都有关系?”

森田浩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

江小流和马一路同时在普克身后轻轻戳了他一下。

两人听不懂普克和森田浩的对话,却没放弃观察森田浩的一举一动。

普克伸手在背后对两人示意,他注意到了森田浩的微表情。

咽完唾沫,森田浩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普克明白了,“确实是。”

普克凝神思索片刻,寻找新的入口。

“森田君在准备资料的过程中,有没有注意到高桥夫妇一位共同的熟人松岛先生?”

普克这话一出,森田浩的面部肌肉微微一紧。

普克再次感受到后背两根不同方向的手指头不同力道的“按摩”。不知是哪根手指头戳到了普克的痒痒肉,弄得他很想笑。

对普克这个问题,变了脸色的森田浩没有回答,也许是没想好如何回答。

普克抓住这个时机。

“看来确实有这么一位松岛先生。以前我听森田君说过,在日本,先生这个词仅限于特定行业,比如说,老师、医生、律师、政治家……”

历数那几个职业名称时,普克说得格外慢,每说一个词都注意观察森田浩的即时反应。

听到“律师”两个字,森田浩眼睛下的肌肉轻轻跳动着。

等“政治家”说出来,森田浩直接打断了普克。

“对不起,”森田浩坐在榻榻米上对普克弯腰鞠躬,以示歉意,“确实不可以再说了。”

普克立刻说:“好,这个话题停止。”

森田浩直起腰,轻轻舒了一口气。

普克不动声色,换个角度继续提问。

“高桥俊男在中国遇车祸去世,他生前在日本买了保险,这件事情森田君知道吗?”

“这件事情是有的。”

“森田君知道是哪家保险公司吗?”

“很可惜,这家保险公司在去年年底因经营不善倒闭了。”

“不会是因为赔付了高桥俊男的保险金才倒闭的吧?”普克半开玩笑地问,“难道高桥俊男买了天价的保险?”

森田浩先思索了两秒钟,确认安全,这才谨慎地做出回答。

“这倒不是。”

“据我了解,保险公司对高桥俊男的死因产生了疑问,并不愿意按保单赔付保险金,”普克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森田浩的反应,意识到这个话题内有令森田浩警惕的内容,“但最后保单受益人还是拿到了一笔赔偿金,这应该是借助了法律手段?或者利用了舆论压力……”

森田浩再次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普克。

“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

“好,那我再换一个问题,是我们之前验证过的安全问题。高桥俊男生前在日本应该有一个登记住址,这个住址森田君是否了解?”

森田浩对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坦率。

“这个登记住址我可以告诉你们,毕竟高桥俊男已经去世,过去的住址不再是公民的个人隐私。”

“高桥俊男的妻子高桥美雪是否和丈夫同一住址?”

“如你们所知,高桥美雪目前虽然居留中国,但仍是我们日本的公民,所以她的信息我不能随便透露。”

“森田君的职业道德堪称典范。我放弃这个问题,但想再请教一下,森田君所说的要案,森田君本人参与调查了吗?”

森田浩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一丝不甘心,但还是下意识地挺胸收腹,回答了普克。

“很遗憾,我没有机会参与该案的调查。”

“既然森田君没有参与案件调查……”普克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抛出问题,“又如何知道此案涉及哪些不可说的内容?是森田君自己猜测臆想还是……”

“当然不是!”森田浩有些急了,“是我在提前准备的过程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信息,想去追踪这些信息,结果遭到了警告……”

森田浩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再往下说。

“谁在警告森田君?”

森田浩摇头,不肯说话。

普克有意露出理解的笑容,“能让森田君害怕的,当然不是一般的黑暗力量。”

森田浩本不想回应普克这话,但普克此话对他造成了明显的贬低,森田浩无法不回应。

“害怕?”森田浩一脸的傲气,“除了害怕前妻不让我看儿子,这世上没有别的事情能让我害怕。”

“抱歉我误解了森田君,那我就明白了。”

森田浩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那丝好奇。

“明白什么?”

“当然是比森田君所在部门更高的部门警告了森田君,不要去碰这个超出森田君职责范围的要案。”

森田浩看着普克,沉默。显然是默认了普克的推测。

普克回头看看马一路和江小流,“你们饿不饿?”

“不挖出点儿有用的,我可以一直坚持!”马一路本能地捂住空空如也的胃,表明态度。

“饿也不吃方便面。”江小流说。

“那我就准备敲竹杠了,”普克笑了,“当年他到中国我可请他吃过真正的大餐。”

“弄到咱们想要的情报了吗?”马一路问。

“你的感觉因为饿失灵了?我都看出来了,你还不放心。”江小流用她的方式安慰马一路。

普克转回脸,看见森田浩也正在努力研读他们三人交谈的表情,笑了起来。

“森田君可以关闭雷达系统了。”普克此时完全回到了轻松的状态,“有朋自远方来,我还有最后两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请求?”

“第一个请求,森田君刚才也说了,方便面不好吃。我们想吃真正的日本大餐。”

“还好,这个月刚进中旬,薪水还没被我花光。”

“第二个请求,森田君也有日常工作,不能整天陪我们游玩,我们又都不会日语,能否请森田君帮我们安排或介绍一位中文翻译?”

“坦白地说,翻译可以安排,但是费用……”

“费用当然我们自己承担!”

“那就没有问题了。”

“太好了,那我们可以去吃大餐了吗?”

森田浩终于熬到了头,如释重负,“立刻就去!”

普克撑着膝盖想站起来,腿一麻,又跌坐回榻榻米。

森田浩第一反应是想伸手搀扶普克,随即又改了主意,故意当着普克的面,轻快地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

普克马上读懂了森田浩的用意,微微一笑,坐在榻榻米上,回身对马一路伸出手。

马一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伸手拉住普克,普克借力站了起来,然后顺势伸手拉了一把江小流,三人都站了起来,与森田浩面对面。

“森田君还很年轻,我自叹不如。”普克说。

“哪里,哪里,毕竟胖了20斤。”森田浩故作谦虚。

“好在我虽然又老又病,但老朋友还在,又多了两位年轻的小伙伴,感觉比过去更有力量了。”

这确实是普克此时的心声。

6

日本的清酒入口绵软,后劲儿却足,普克差点儿就被放倒了。

马一路和江小流带普克回酒店,森田浩亲自把他们送上出租车,他再三拉着普克的手,用英语道晚安,简直没完没了。

司机用日语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森田浩才放开普克,挥手用日语道别。

车一开,江小流马上查看和她同坐后排座的普克是否睡着,普克忽然打起了呼噜。

江小流说:“糟了!”

马一路吓一跳:“怎么了?”

“普克被森田浩灌醉了!”

“谁说森田浩要灌醉普克?”

“刚才森田浩送咱们上车,拉着普克的手不放……”江小流迅速对马一路回放了森田浩送别时的原话,“good night说个没完,然后司机催他,他才放开普克,还对普克说撒由那拉。”

“这俩句子我懂,前面是英语里的晚安,后面是什么中国人都知道……怎么不对?”

“森田浩知道普克晚上一睡着就会忘了今天所有的事情,咱们还不知道普克有没有从森田浩那儿套来情报。”江小流说,“前面他用英语测试普克是不是清醒,最后那句说明他比较放心了。”

马一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刚才打着呼噜的普克忽然停下了呼噜声。

“廉颇老矣……”普克坐直身子,显然并没真的睡着,“幸亏还有点儿酒量,不然真被森田浩灌倒了。”

“原来你是装的。”江小流醒悟,“白让我操半天心。”

普克搓搓脸,深呼吸,使自己保持清醒。

“虽然略夸张,但确实快醉了。你们盯着我,看我要睡着了,掐也要把我掐醒,无论如何坚持到酒店,把今天的收获告诉你们才能睡。”

马一路看看驾驶座上的司机。

“没关系,他是日本人,听不懂咱们说什么。”

“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日本人?会说日语的中国人也很多。何况咱们都不懂日语。”江小流说。

“也是,看长相也认不出来。可……”马一路说,“至于那么紧张吗?难道森田浩还要费尽心机安排个假司机来窃听咱们?”

“等你们知道今天我们聊了些什么,就不会怪我小题大做了,”普克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进来,使自己保持清醒,“一切回酒店细说。”

总算坚持到了酒店,普克的眼睛已经红得像兔子,走起路来两腿直打绊。马一路连搀带架,好不容易把普克弄回了房间,江小流立刻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普克在榻榻米上半靠半坐,神色已有些恍惚。

他用最后一丝控制力,努力捕捉脑海中那些即将逝去的记忆。

“记住最重要的部分,”普克说,“高桥俊男和高桥美雪确实与松岛先生有密切的关联,而松岛先生很可能是一名律师或政客,也可能就是国会议员。在网上搜索以下关键词:律师,松岛,国会议员,丑闻,警方,案件,调查……并把这些关键词以各种方式组合,所有相关的日本新闻都需要。在网上搜索日本本土新闻关键词:保险公司,破产,2017年,财产清算,理赔,善后工作……”普克的声音越来越小,口齿也不太清楚,江小流索性爬到普克面前,耳朵贴近普克的嘴,不漏过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最后,普克伸手到口袋里摸,不知在摸什么,喃喃低语道:

“住……址……”

普克的头垂在江小流的肩上,睡着了。

看呆了的马一路急忙上前,从江小流肩头接过“重担”,将普克小心地安置在榻榻米上,普克已经睡得很沉了。

江小流伸手到普克刚才摸了半天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居酒屋里的餐巾纸,上面写着一行夹杂着汉字和假名的日文。

“这写的什么?”马一路问江小流。

“普克最后说到的是‘住址’,”江小流说,“但不知道是谁的住址,之前也没看见这张餐巾纸是哪儿来的。”

“会不会是森田浩写给普克的?”马一路指着餐巾纸上印的字,“晚上咱们就是在那里吃大餐的。什么大餐?我根本没吃饱,每个菜就一口,森田浩还感动得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现在只想来碗方便面!”

“我陪你去找点儿吃的。”

“那多不好意思……我自己去买包方便面得了。刚才出租车快到酒店的时候,我看见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

“你会迷路的。”江小流平静地说。

“不可能!”江小流越是平静,马一路越是想争口气,“我记着呢,没几步路,再说我手机上有导航,出国前特地开通了国际流量套餐,不用白不用!”

说到开通国际流量套餐时,马一路本来想用“重金”形容一下,忍了。

一小时后,马一路饿着肚子、拿着手机迷失在东京四通八达的小巷口。

每一条巷子看上去都像回家的路。

马一路庆幸自己没对江小流说“重金”这个词,否则丢脸丢得更彻底。

国际流量套餐还是有用的。绝望之际,马一路收到江小流的微信,问他吃饱没有,何时回酒店,是否需要她接,周围有什么标志物……江小流惯有的冷淡大大减轻了马一路的羞愧感。

江小流找到马一路前,还顺便帮他在附近便利店里买了快餐,并请便利店帮忙加热。

马一路出门时只穿了件单衣,早被4月东京夜晚的冷风吹透了,此时江小流递上那盒热腾腾的快餐,压倒了他此生记忆中所有的美食,成为永远的NO.1。

江小流陪马一路蹲在东京小巷的路边,看着他吃完了那份盒饭,一粒米都没剩。

吃完,马一路想找垃圾箱扔快餐盒。

“东京街头没有垃圾箱的,”江小流说,“日本就是这么有序,看森田浩就知道了。”

结果江小流和马一路还是将快餐盒带回那家便利店,把餐盒按分类指示扔进了便利店门外专用的分类垃圾箱。

回到酒店,江小流径直往自己房间走,马一路跟着江小流走了两步,醒悟过来,停下。

“Good night.”马一路模仿森田浩的夸张语气。

江小流回头看了马一路一眼。

“还没到时间。”

“什么时间?”

“睡觉时间。”江小流没停脚步,“到我房间来,要干活了。”

马一路的脸腾地红了,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

正如江小流所说的,他不是真笨,只是想法很多,反应略慢。

两秒钟之后,马一路想明白了,江小流所说的“干活”,是真的干活。

虽然是晚上,虽然是在江小流的房间,仍然只是干活。

马一路的脸又一次红到了脖子根,暗自庆幸江小流正在玄关处弯腰换上酒店准备的拖鞋,没有看到他的这个心理变化过程。

到了江小流的房间,江小流的笔记本电脑已经准备好了。

江小流光脚在榻榻米上坐下,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看马一路还站在房间门口发愣,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来干活。”江小流说,“开工了。”

所谓“干活”,其实就是江小流忙活,马一路在旁边傻坐着看江小流忙活。

刚反应过来,马一路很过意不去,一会儿要给江小流倒水,一会儿又问江小流饿不饿。

直到江小流盯着电脑屏幕说:“你在旁边,我就不孤单了。”

说这话时,江小流仍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但对马一路来说,这简直就是世间最热烈的告白。

马一路努力使自己像块雕塑似的,坐在江小流身边的榻榻米上保持不动。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马一路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前女友。

谁让这是马一路这辈子唯一有过肌肤之亲的异性。

在梦里,马一路想洗刷曾经的耻辱,因此不顾前女友的真真假假、半推半就,勇猛地行动。

即将抵达前,马一路忽然醒了,感觉身体如同一只饱胀的气球,眼前却是一种平静的、陌生的质地和纹路。

马一路盯着那纹路看了好几秒钟,头顶一个声音将他唤醒。

“醒了吗?”是江小流略显疲倦的声音,“你挤死我了。”

马一路这才发现,他侧卧在榻榻米上,像他平时在家习惯的睡姿一样,身体蜷曲……在家时他习惯夹着那个从小抱大的玩偶熊,现在则夹着席地而坐的江小流的腿。

江小流的那句“你挤死我了”就是这样来的。

然后马一路不可控制地抵达了终点。

短暂的空白后,第一个进入马一路大脑的念头就是:删除这一刻,彻底删除这一刻。

7

江小流将一夜未眠的成果交给了普克。

普克已经完成了新一天的身份确认,但江小流特地留下了昨天新增的内容没说。

所有江小流认为有用的内容,一早已经到酒店商务中心打印出来了。如果说还有缺陷,就是翻译软件的翻译效果不太令人满意,但也足够应付了。

普克看了几页打印出来的各种网页链接资料。

“这位松岛洋介就是我们的老熟人松岛先生吧?”

“反正我是按你昨晚睡着之前的要求搜索的,”江小流说,“关键词是律师,松岛,国会议员,丑闻,警方,案件,调查……然后把它们随意组合,最后得到这些,内容重复的我就过滤了。”

普克看完这几百条相关链接内容,思索片刻。

“我忘了昨晚为什么让你做这样的搜索,但从这些内容看,关于松岛先生我们已经有所收获。”

江小流说:“你先告诉我们是什么收获,我再给你回放昨天的经过。”

普克所看的这些网页内容,有的来自新闻媒体,有的源自BBS,还有些直接来自自媒体或个人社交账号。所有的内容都和一个名叫松岛洋介的律师相关。

“据可靠消息,大律师松岛洋介卷入性交易丑闻……”

“……据传,松岛洋介的性癖好并非个人需求,而是应一个地下团体‘人妻俱乐部’的要求,为团体成员寻觅对象,该地下团体人数极少,但所涉范围极大,包括政界、商界。爆料者甚至称其中还有国会议员……”

“……其律师松岛洋介为其办理了保释手续,警方称该嫌疑人被控与未成年少女发生性关系,松岛洋介的律师坚决否认对其当事人的一切指控……”

“近年松岛洋介律师屡屡被传与‘人妻俱乐部’及‘朝露俱乐部’有关。据称,所谓‘人妻俱乐部’意指需求对象必须是他人的合法妻子,而‘朝露俱乐部’的受害者均为不满14岁的未成年少女或少男……”

“……记者采访到当事人的律师松岛洋介,松岛洋介律师称所有指控均为造谣污蔑,他将代表当事人对传播谣言者提起法律诉讼……”

“……作为一个‘人妻俱乐部’的受害者,我想让全世界认识这个魔鬼的代言人,大律师松岛洋介,他们利用非法手段对我进行了性侵,还拍摄了视频,以此威胁我顺从,否则就将把视频上传互联网……”

“有外国女性向移民局投诉,因未接受松岛洋介律师所提的条件,松岛洋介律师利用背后权力网络,使其移民日本的程序遭到干扰,最终申请被拒……”“警方回应记者有关松岛洋介律师及传闻中的‘人妻俱乐部’的相关新闻,称目前无可奉告,但并未否认记者的求证。记者有充分理由怀疑警方已展开秘密调查……”

“……记者多次试图联系松岛洋介律师,均无法取得联络。与松岛洋介律师同为合伙人的主任律师称松岛洋介律师最近休假,但不知其休假地点及时间。记者怀疑松岛洋介律师已成为警方的污点证人与外界隔离……”

普克根据这些网页内容做了一个总结。

“这位松岛洋介律师麻烦不小,很可能已经被警方控制。如果各种不同来源的爆料属实,松岛洋介涉及为非法团体提供法律服务,估计日本警方已经展开调查程序了。”普克显出几分担忧,“如果是这种情况,找森田浩可能也帮不上忙了。”

马一路和江小流互相看了一眼,普克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咱们已经找过森田浩了?”

普克已经完全忘了与森田浩斗智斗勇的全过程。

“我英语不好,只能大概照葫芦画瓢让你看个意思,你俩一个CNN一个BBC的风采,肯定表现不出来了。”

江小流把昨天普克与森田浩的交流过程重现给普克看。虽然发音不能完全保证,但森田浩每次的神情变化,江小流绝不遗漏。

普克像看电影一样,全神贯注地看完,长舒了一口气。

“江小流,成为你的敌人太可怕了,”普克说,“我永远不想变成你的敌人。”

马一路在旁边轻声说:“不是敌人也挺可怕的。”

“为什么?”江小流是真的不理解,“不在我面前撒谎,有那么难吗?”

“除了圣人和傻子,世人谁能不撒谎?”普克说。

“反正我当不了圣人。”马一路说。

江小流看了他一眼,马一路心头一震。

希望彻底删除的那个片段在脑海中闪过,就是那么顽固地不肯走。

江小流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回正题。

“昨天你和森田浩并不是在说相声,是在打仗对不对?”

“至少算是刀光剑影吧,”普克说,“结合刚才那些资料,基本能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松岛洋介有多重要,这次咱们别想从他身上挖到内幕了。”

“不一定。”江小流说着,把另外几张打印好的网页资料递给普克,“再看看这些,昨晚你让我用另外几个关键词搜索的内容。”

普克快速翻看了几页,面露惊喜。

“那几个关键词是……”

“保险公司,破产,2017年,财产清算,理赔,善后工作……”

“虽然挖不到松岛洋介,但能挖到高桥俊男和高桥美雪了。”普克说,“保险公司倒闭了,应该还是能找到他们的善后部门。”

江小流根据这些关键词搜到的主要内容,就是隐去了真实姓名的高桥美雪为亡夫理赔,大律师松岛洋介亲自出面,保险公司不寒而栗之类的相关新闻报道。

如森田浩所说,保险公司已于2017年年底倒闭,但后续理赔工作仍在进行中。

“所以,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江小流说,“说这话的人太厉害了。”

“那当然,这可是马……”普克说。

“我们老马家、马克思说的,能不厉害?”马一路抢过话头。

普克面露尴尬,江小流看看普克,学他的样子面露尴尬。

马一路看着他俩的表情,也有些尴尬了。

江小流对普克说:“马一路没想抢功,就想提醒你,马克思这话你对我们说过好多遍了,我们已经开始学以致用了。”

马一路感激地看一眼江小流,心里很想唱一首“感恩的心”。

从认识江小流开始,这个号称没有感情的女孩儿,就用她的方式维护着马一路的尊严。

“原来我对你们说过了。谢谢马一路的提醒。”

马一路趁势拿出那张普克临睡前交给他们的餐巾纸给普克看。

“这个你没提示是什么情况。”马一路说,“不过餐巾纸是昨晚森田浩把你灌醉的那家居酒屋的,会不会是他写给你的?”

“我记不得了,但刚才江小流回放我和森田浩的对话,他答应过要把高桥俊男生前护照的登记住址告诉我。”

江小流说:“就在浅草,离咱们只有两站路,去看看就知道了。”

马一路转脸看了看江小流,江小流的两个黑眼圈衬得脸色更为苍白。

“你一晚上没睡……”那个立志要删除的画面又冒出来了,“好歹先打个盹儿,正好等等森田浩帮咱们找的翻译……”

正说到这儿,马一路的手机响了,马一路以为是翻译提前到了。

“存心捣乱,这么早就到了……还打我电话,我这可是国际长途!”

“不可能是翻译,这么不守时就不是日本了。”江小流提醒道,“再说也不是电话,提示音是微信的视频通话。”

马一路一看手机,果然,是彭大勇的视频通话请求。

马一路接通视频,看见手机屏幕上彭大勇的脸,马一路忽然有种分别已久的亲切感,平时面对彭大勇的紧张情绪减轻了不少。

“彭所早!”

“花重金开通的国际漫游挺管用啊。”彭大勇只用了一句话,就成功地让马一路又紧张起来,“付钱的时候牙都快咬碎了吧?别心疼,回头我给你发个888的红包。”

“那也太多了,我开国际漫游才100多……再说红包最大只能发200。”

“一大早发美梦啊?”彭大勇敲醒马一路,“我说的是八块八毛八!”

马一路尴尬地把手机调整一下位置,让彭大勇能看见普克和江小流。

“彭所,普克和江小流都在呢。”

“哟,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们仨在一起……”彭大勇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笑容可掬,玩笑不断,“你俩别误会,马一路没那么小气,只不过比较听妈妈的话,每月工资卡上交,归他分派的钱不多罢了。不过马妈妈亲口跟我说过,她是暂时替儿子管钱,结婚的时候一分不少全还给马一路!再说小气有什么不好?我老婆就表扬我,小气男人都是‘妻管严’,好丈夫!”

马一路窘得要命,普克在旁边笑了。

“看出来了,大勇今天心情不错,”普克一句话就解救了马一路,“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们?”

“对我呢,肯定是好消息。对普克你呢……”彭大勇想卖个关子,但没忍住,直接说了,“直说吧,卢继平找到了!”

彭大勇这句话如同平地一声雷,三人反应各不相同。

“现在你们相信3月10号那天我真的看见卢继平了吧。”这当然是江小流。

“对我当然也是好消息!”普克大方地表态。

“为什么说找到?难道不该说抓到那个人渣了?”这来自于马一路的心声。

彭大勇耐心地等他们各自平复,其实也是有意延续一下心里那点儿小得意。

“马一路难得一针见血,”彭大勇说,“我说的确实是找到,不是抓到。”

“是不是查到了卢继平的新身份?”普克反应过来了。

“你就不能让我多得瑟几秒钟?那你再猜猜,卢继平的新身份是个什么人?”

“容我放开猜的话,我想……”普克稍加思索,“是个死人。”

彭大勇的眼珠子一下子占满了手机屏幕,可见他的惊讶。

“专案组有人跟你通风报信了吧?”

“没有,没有,我们跟普克寸步不离,我发誓绝对没接到任何消息!”马一路证明。

“马一路说得不准确,我们从今天早晨普克醒了之后,一直寸步不离。”江小流补充。

彭大勇对着镜头竖了一下大拇指,满屏就只能看到他的指纹。

“你怎么猜到的?”彭大勇不得不向普克虚心请教,“其实我知道你靠的是分析,不是猜,也让我们学学思路。”

“很简单,”普克确实很轻松,“一个人的行为经过重复会形成模式。卢继平‘杀’了高桥俊男,‘杀’了卢继安,接下来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再利用一次死人。冒充一个死人远比冒充活人更安全。”

“我还以为真的很简单呢。”马一路叹气,“其实就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彭大勇告诉他们,专案组以卢继平最后一次使用卢继安身份证的落脚地新河为起点,配合图侦、技侦、电信、网络等综合手段,进行全方位搜索,对海量信息进行分类归纳过滤。

按彭大勇的说法,至少“看瞎了图侦兄弟好几双眼睛”后,终于锁定了目标。

卢继平离家出走后,之所以弃用弟弟卢继安的身份证,是因为从一个身份证黄牛手中,用最后的10万元买到了一个真实的身份,那人名叫陈军,比卢继平大几岁,刚刚因病在家中去世。

黄牛贩子如同闻到腐肉的秃鹫,闻风而至。陈军家境拮据(否则也不会抬回家中等死),3万元出卖一个死人的身份,对他们而言算是双赢的好事。

“之后这位陈军,也就是卢继平,是不是用新身份直奔宁江了?”普克问。

彭大勇又愣了。

“你刚才说了,卢继平用最后的10万元买到这个身份,结合他已经挥霍掉几百万的前史,加上高桥俊男和卢继安的身份都已经弃用,接下来他应该故伎重施,去找前妻李雪寻找经济援助。”

“妈的,不好玩!还让不让人好好聊天了?想卖个关子都卖不成!”

彭大勇是真有些郁闷。普克笑了。

“接下来就是你卖关子的机会了。”

“那我可得好好珍惜。”

“专案组仍然认定卢继平是3·20案件唯一的嫌疑人吗?”

“那是!已经准备收网了。”

“专案组找到卢继平和3·20案件相关的直接证据了吗?”

“还没有,太多信息数据需要时间处理……”彭大勇生怕又被普克占了上风,赶紧补充,“但很快就能找着!今年3月9日卢继平用新买来的身份坐火车到了宁江,在酒店预交了三天的房费,说明他至少3月12日还在宁江……”

“为什么?”普克打断彭大勇。

“他的房费交到12日呀。”

普克回头问江小流:“袁丽丽具体哪天到宁江的?订了几天房?”

“袁丽丽是3月18日到的宁江,预交了三天的房费。”

“结果袁丽丽只在酒店住了一个晚上,3月19日就被杀了。”普克又回头对彭大勇说,“我不是说卢继平也和袁丽丽一样一定被杀了,只想说明,交了三天房费不代表他一定在宁江住满三天。即使住满三天也只说明3月12日他还在宁江,但袁丽丽被杀是在3月19日。”

“不管怎么说,既然知道卢继平的新身份了,他就没有隐身衣了。”彭大勇说,“我代表宁江公安吹个牛,只要卢继平还在宁江,哪怕他是个鬼,宁江公安也能把他的鬼影子薅出来!”

“听说鬼没有影子……”马一路插话。

“听说你去日本没带脑子!世上根本没有鬼好不好?我一个老刑侦连这常识还要你教!”彭大勇有些没好气。

马一路不敢多说了。江小流在一旁想替马一路打抱不平,被普克阻止了。

“大勇别急,无论如何,如果能找到卢继平,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彭大勇也有些讪讪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冲马一路发这种无名火,显得挺没底气。

“马一路,好好陪普克江小流玩几天,服务到位,这次年假算白送你的,回头再补你五天。”彭大勇找补道。

结束与彭大勇的视频通话,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普克有些困惑。

“我是不是和你们彭所打过什么赌?感觉今天大勇处处不服气的样子。”

江小流看一眼马一路,“你自己说还是我说?”

马一路的脸腾地红了,“不是我故意偷听啊,主要是……我耳朵比较好使……”

“翻译快来了,我替马一路说吧。”江小流对普克说,“那天咱们分析案发现场,得出结论,杀袁丽丽的凶手应该不是卢继平,因为凶手明显不是人渣。当天你把彭所找到704,关门聊了半天,马一路……不小心听见了,让我别告诉你。”

马一路无可奈何地说:“彭所认为咱们的分析不靠谱,不过他还是没吵过你,答应安排人盯着李雪。”

普克恍然大悟,“我和大勇居然吵起来了?难怪!”

马一路的手机又响了,这一次真是翻译来了。

马一路盯着手机,正想狠下心接听国际长途,江小流抱起厚厚一摞打印资料,拿起外套往外走。

“直接出去吧,给你省点儿话费,”江小流说,“又没人给你报销。”

江小流走出了房间,马一路目瞪口呆地看看普克,普克对马一路笑着摇头。

“现在提醒你是不是有点儿晚?”普克说,“爱上这种女孩子,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马一路彻底呆了。

8

森田浩请来的翻译兼司机是个中国小伙子。性格爽朗,虽然有日本名字,但为了彼此方便,还是让大家叫他原来的名字大宝。

“对,就是那个‘大宝,明天见!大宝,天天见’的大宝,”大宝一边开车一边自我介绍,“你们可以想象从小到大,我被多少人用这句话问候过了吧?”

大宝是在国内读完了本科,又到日本读完了研,正准备读博。为了减轻国内女朋友的负担,在日本打工挣学费。

因为日语流利,对日本文化也比较熟悉,可以不必去超市、居酒屋那些靠体力挣钱的地方打工,平时主要给日本人教中文,以及时不时给来日华人提供随行翻译及司机服务。

大宝三言两语介绍了自己的背景后,特别问了一句,森田浩是否告诉过他们他的价格。

“没说过,但不要紧,按你的价格给。”江小流说。

这种爽快显然令大宝也比较愉快,再三请他们放心,在日本,一切都按规矩来,很少有人为了利益冒险破坏规则。

“说句不好听的,真喜欢那么干的,往往不是日本人。”大宝说这话时,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但你们就别问我到底是哪儿的人了。”

江小流说:“你这句话其实已经说明白了,喜欢破坏规则的就是中国人,对吧?”

“这可不是我的原话,我也不会再多说一句了。”

“看得出来你挺喜欢日本的,”马一路到底年轻,听了这话心里多少有点儿酸溜溜的,“我第一次来,感觉日本挺干净……但有一点肯定没咱们中国好!”

“哪点?”

“日本料理哪比得上咱们大中华美食?”马一路发自肺腑地说,“让我在这儿待一个月,估计我就得饿成木乃伊了。”

大家都笑了,只有江小流没笑。

“我喜欢日本料理,”江小流说,“一个饭团子都做得那么用心,只看不吃都可以。”

大宝笑着说:“实事求是,只有在这个问题上,我绝对站在小粉红一边!”

“小粉红?”普克听不懂这个新兴词汇,有些困惑。

江小流简明扼要地借“度娘”之力给普克扫了一下盲,各种热词都解释了一遍。

江小流给普克扫盲的时候,大宝一直礼貌地没说话。但他几次从后视镜里观察江小流,发现江小流最多只扫一眼手机,然后大段转述给普克时就不再看手机了。

等江小流说完,普克叹气道:“还好每天晚上我就能把这些都忘了。”

大宝好奇地问:“为什么?”

“你是问为什么我说还好,”普克仔细区分了语句的侧重点,“还是为什么每天我都会忘?”

大宝立刻理解了普克的意思,“前者我有同感,主要是后者。”

普克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坐在副驾驶座的马一路看了一眼普克,感觉普克并不想对大宝透露太多,及时将话题转开。

“请你这样的学霸给我们当翻译当司机,挺过意不去的,”马一路笑着对大宝说,“等以后你回国了,别的我回报不了,给你当司机肯定没问题,免费!”

“混不好回国了,肯定没脸去见你。混好了就不回国了,也占不着这便宜。”

“为什么混好了就不回国了?你女朋友还在国内等你。”江小流问。

“我女朋友?我刚才跟你们说了?我都忘了……”

江小流把刚才大宝自我介绍时的一大段话给大宝重播了一遍。

女朋友为了供他读书,每个月薪水只给自己留一些基本生活费的细节也原样呈现。

大宝听了,在驾驶座上如坐针毡。

“挺奇怪的,”最后江小流说,“男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车内一片静默,只有每晚都会遗忘的普克没感受到那种尴尬,颇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从动物学角度看,雄性动物以进攻为主,记忆会成为进攻的负担。”

“也就是说,男人说到底就是动物?”

“女人也是动物,”普克认真地与江小流探讨,“只是属性与男人不同,因此……”

“不好意思……”大宝忽然打断了他们,并且流露出很高兴能打断他们的轻松,“不好意思,你们要找的地方到了。”

出发前,三人经过商议,决定先去找高桥俊男投保的那家保险公司。根据江小流搜索的结果,保险公司虽然破产倒闭,但留有一个部门专门处理破产善后事宜。

令人失望的是,所谓的“破产善后事宜”显然并不包括马一路他们想要了解的事宜。

一个西装革履的日本职员客气地聆听了经大宝翻译过的内容后,同样客气地对几位“贵宾”鞠躬,表示“无可奉告”,因为按“贵宾们”的说法,高桥俊男的保单已经处理完毕,不再属于该部门的工作范畴。

然后就是鞠躬道别、恕不远送的程序了。

三位“贵宾”被稀里糊涂送到门口,马一路先醒过来了,停下。

“就这么走啦?”马一路显然不甘心,“这也太……不行!”

马一路掉头往回走,大宝犹豫了一下,试图阻止。

“工作人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再回去好像不太合适……”大宝小声劝马一路,一边回头想从普克和江小流那里得到支持,“毕竟这是日本,不是中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马一路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小心脏顿时变成粉红色的。

“日本怎么了?日本人不是会用眼神鞠躬的吗?我好好和他讲道理,他更得以礼相待。”马一路固执起来,有几头牛也拉不回的气势,“至于你,就做好你的翻译工作,当好你的‘理客中’就行了。”

大宝还没说话,看见普克和江小流也回来了。不知怎么,自从江小流对大宝“回放”了那段他说的话后,大宝就有些情不自禁地回避江小流的视线。

大宝只好对普克说:“要不您劝劝他?”

“马一路说得有道理,为什么要劝他?”江小流问。

“我们远道而来,这样回去确实不甘心,再努力一下是应该的。”普克也说。

马一路看伙伴们都支持自己,心中一暖,憋气的感觉倒是消失了。

“麻烦你了,大宝,你放心,我们大老远来,又不是为了无理取闹,”马一路也下意识地用日本人的礼貌对待大宝,除了用眼神鞠躬实在做不到,“就请你再帮我们和日本人沟通一下。”

大宝除了妥协没有别的选择了。

几个人回到刚才那个西装革履的桌前,那人看他们又回来了,有些惊讶。

大宝用日语轻声和对方交流了几句,马一路他们听不懂,但身体语言是能看懂的。

对方显然拒绝了大宝的请求。

大宝回头看看马一路他们,马一路也用身体语言表达了他的坚持。

大宝左右为难,只得又回头求日本职员,态度越来越谦恭,没想到对方的态度却变得越来越强硬。

大宝看工作人员几乎发火了,再次退缩,几乎是点头哈腰地退回马一路他们身边。

“真不行。”大宝压低声音,“人家说了,再骚扰就找保安了……咱们还是赶紧走人吧。这可是日本,不是中国。”

马一路正想说话,却被普克抢了先。普克不是对大宝说的,而是对身边的江小流说的。

“那些资料都带着呢吧?”

“都在车上,我去拿。”

普克点点头。江小流转脸看着大宝,大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躲开江小流的目光。

“好吧,我陪你回车上拿。”大宝主动表态。

说着话,人已经往外走了。江小流也不客气,跟着大宝走了出去。几分钟后,她带着那些资料回来了。

普克从那些资料中翻出几页,回到刚才那个日本职员桌前,用英语和他问好。

日本职员听见英语,回头一看是普克,愣了一下。普克不卑不亢,又对他点头微笑,然后直接把那几张纸放在日本职员面前的桌上。

日本职员低头看了两眼,脸色忽然变得凝重,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普克用英语对他说:“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你帮忙查一下?在你的职责范围内,能查到多少我们都很感谢。”

普克从日本职员的表情看出,他并没听懂普克所说的英语内容。普克又把这句话用中文告诉大宝,请大宝翻译成日语,说给日本职员听。

这回日本职员听懂了。不仅懂了,对普克他们的态度也明显发生了变化,又有些“用眼神鞠躬”的味道。他对大宝说了几句日语后,走向大办公室的另一张桌前,与同事交谈。

马一路趁机问大宝:“现在啥情况?”

“这回话软了,说先去了解一下,请咱们稍等,马上回复……来了。”

日本职员已经带着另一位女同事回来了。

日本女性的温柔气质在这位女同事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经过大宝的翻译,女职员先向三位贵宾道歉,然后解释了之前同事的冷漠是因为业务不熟,之后谦恭地请他们在办公室一角的小会客间落座,奉上茶水,在得到高桥俊男的护照信息后,去电脑前查询。

半小时后,女职员回到小会客间,又是一番日本式的客套,然后才入正题。

大宝直接把女职员的日语翻译成了中文。

“高桥俊男的确在这个公司办过高额人身意外保险,并于2016年11月11日在中国发生车祸后,由保单受益人申请过理赔。当时公司对事故认定有些疑问,还派了公司相关人员前去中国核实,仍没达成一致。后来保单受益人在律师松岛洋介的协助下,与公司达成了庭外和解,最终公司给保单受益人给付了约400万人民币的保险金。”

这些信息与国内已经获知的信息一致。

普克听完大宝的翻译,想了想,对大宝说:“能不能问她一下,当时和公司交涉的是不是高桥俊男的妻子高桥美雪?”

对方犹豫了一下,通过大宝的翻译回答普克。

“因为不是具体经办人,所以不是很了解,但从现有记录来看,高桥美雪的名字确实出现在记录上。”

普克又问能否告知当时去中国处理理赔手续的公司工作人员,如果有可能,他们想与那位工作人员谈谈。

女职员流露出很难过的神情说,早在公司倒闭前,那位工作人员就被解职了,她与那位同事碰巧是朋友,她可以试着帮忙联系一下,看对方是否愿意帮这个忙。

普克再三道谢,然后又问了一个问题。

“既然公司认为高桥俊男的保单有疑问,为什么松岛洋介出面后,就与保单受益人达成了调解协议?”

对这个问题,女职员低头犹豫了足足一分钟。等她抬起头时,眼里含着泪水。

“那时候公司已经濒临破产,经不起任何舆论的风波,”女职员带着明显厌憎的表情说,“松岛洋介是一个出卖了灵魂的人,和他沾边就等于向魔鬼报到,公司只能妥协。这是我对此事的个人观点。反正处理完破产善后事宜,我也要另找工作了,所以不在乎说出这些话。”

最后女职员留下了大宝的名片,承诺联系她说的那位前职员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会给予一个回复。

马一路他们离开时,不知为什么,心情都有些复杂。

只有江小流,仍用那种仿佛事不关己的冷淡语气问普克:“为什么那个日本人听不懂你的英语,却忽然愿意帮忙了?”

“应该是你那些资料帮的忙。”

“那些都是网上下载下来的,又不是秘密文件。”江小流摇头。

“只能说明那个松岛洋介确实臭名远扬。”马一路说。

大宝听到这话,悄悄看了马一路一眼,不幸被江小流看见了。

江小流又转脸盯着大宝,“什么?”

大宝赶紧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想问问……接下来去哪儿?”

接下来他们去了那个写在居酒屋餐巾纸上的地址。

在车上时,马一路忽然问了大宝一个他从早晨憋到现在的问题。

“大宝,你对日本挺熟的,请教一下,”马一路问,“什么叫‘人妻俱乐部’?”

大宝一愣,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副驾驶座上的马一路,又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排坐的普克和江小流,他的目光正好和江小流相遇。

大宝立刻收回目光,斟酌片刻。

“就是专泡别人老婆的一帮人。”

“别人的老婆,为什么要泡?还专门泡?”

大宝隐约看出来了,马一路是真心不懂,不是装纯。

“这个我真没体会。不过日本的性文化确实比较……比较那个。”

“从心理学角度说,这大概算是一种双重的进攻,双重的掠夺。占有别人妻子的同时,也掠夺了妻子的丈夫。”普克替大宝回答了马一路的问题,“至于朝露俱乐部,就真的很变态了。”

马一路被狠狠地恶心了一下。

“妈的,这世界怎么乱七八糟的?”马一路愤愤不平道,“有时候想想真是来气!”

普克平静地说:“所以才有警察这个职业。”

江小流忽然说:“警察也认识苍井空吧?”

马一路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怎么在心里呵斥自己也没用。

江小流看着马一路的后脖颈说:“我没说你。”

马一路恨不得立刻从车上跳下去,根本不敢回头,在旁边开车的大宝此时恍然大悟。

“你们是警察?”

普克意味深长地反问:“森田浩没告诉你?”

“他只说……”大宝迟疑了一下,“他没说你们是警察。”

江小流把大宝这句话原样重复了一遍:“他只说……他没说你们是警察。”

这次脸红到了脖子根的人变成了大宝,所幸他又一次被目的地解救了。

“不好意思,咱们到了。”

东京的每一寸空间都很金贵。大宝先让马一路他们在路边下车,他去找停车场。

马一路从下车后就回避江小流的目光,但江小流关注的重点显然和马一路不一样。

江小流问普克:“大宝是森田浩派来的间谍吧?”

“有可能。”

马一路顾不上羞愧,只顾震惊了。

“间谍?难道这案子……”

“只是个比喻。”江小流似乎在对马一路说,别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给你几秒钟,好好想一想。”

如同江小流所说,马一路并不笨,就是反应慢了一些。

想了几秒钟,反应过来了。

“森田浩为什么要派大宝来刺探消息?”马一路还是有些困惑。

“我只想知道森田浩为什么不派个更有经验的人,比如警察。”江小流也有她的困惑。

“你俩的问题我一并回答了吧,”普克说,“因为森田浩是个刑警。他既要恪守警察的规则,又无法克制一个好刑警对案件的好奇,只好选择了大宝。”

9

这是浅草寺附近一个寻常的日本街区。

干净整洁的小巷,并不齐整。因为空间的珍贵,所有的房子都小小的,也没什么高楼。

整个地方透着无比的安静。阳光落在纤尘不染的地上,很容易让人想到“岁月静好”。

但谁也没想到,他们将在这里听到一个与“岁月静好”截然相反的故事。

森田浩写在餐巾纸上的只有一个住址,没写任何人的名字。大宝找到了对应的一栋老式小楼,看上去已经有些陈旧。按响门铃后,一个中年日本女人从门厅里出来应门。

之所以一眼可知她是“日本女人”,归功于普克的描述:会用眼神鞠躬。

温婉的笑容,客气的寒暄。大宝按普克之前的要求,询问这栋房子是否曾住过一个名叫高桥俊男的房客,因为这里是高桥俊男最初申请日本护照时所留的住址。

这句话一出,刚才还温宛如糯米团子的日本女人,瞬间变成了“会用眼神飞刀”的女武士。即使听不懂日语,马一路他们也从那眼神和语气中读出了她的警惕和愤怒。

大宝也吓了一跳。用比之前更客气的态度,与对方交流了几句,对方不为所动,冷着脸准备关门。

马一路急忙在后面问大宝:“她是不是在问我们是什么人?如果是,请告诉她我们是中国警察。”

大宝来不及反应,直接按马一路所说的做了。

简单一句话,那个已经关了一半门的日本女人又停下了,站在半掩的门内,狐疑地打量大宝背后的三个人。

三个人严肃地迎视她的目光。

片刻,女主人对大宝说了一句日语,大宝立刻紧张地回头看着马一路他们。

“她问,高桥俊男是不是真的死了?”

这下马一路不知如何应对了,转脸看普克。

“请告诉她,我们也在寻找这个答案。”普克说。

女主人听完大宝的翻译,站在门口,低头思索了几秒钟。

再抬起头时,脸上的刀光剑影已经褪去,又回到了一个日本女人的寻常姿态,重新拉开门,微微躬身,伸手请来客入室的身体语言,不用大宝翻译,三个人也立刻就懂了。

从始至终,女主人没对来客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只告诉他们,她的姐姐是高桥俊男的受害者。

过后大宝说,这是女主人的原话。如果不是隔着一层语言的障碍,想必她连高桥俊男这个名字也不愿意提。

如此厌憎,因此不愿意说出姐姐的名字,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这种情绪使得女主人的讲述稍显繁复,但故事其实很简单,一下子就懂了。

女主人的姐姐,就是高桥俊男的前妻。

与高桥俊男相识那年,高桥俊男22岁,姐姐32岁,仍是单身。

两人“一见钟情”,姐姐不顾妹妹和家人的强烈反对,与高桥俊男结婚。

婚后第二年,姐姐生下了一个儿子。

婚后三年,高桥俊男申请归化日本,变成日本公民。此后一直用各种方式羞辱大他十岁的妻子,强迫其同意离婚。

妻子百般忍受却始终不同意,直到高桥俊男发现妻子的软肋,那就是儿子。

讲述这一段时,女主人辅之以厚厚一摞照片作为证据。

那是女主人年幼的外甥和早早衰老的姐姐每次受虐后,女主人流泪拍下的照片,其惨状如同案发现场。

婚后第四年,高桥俊男欠下赌债,妻子拿出所有的积蓄替他还债。

也是这一年,高桥俊男在赌桌上认识了一个恶棍律师,回家拍了很多儿子的裸照卖给律师,被妻子发现。

这一次妻子主动提出离婚。高桥俊男的条件是,房子和儿子归他。

妻子终于疯了,对高桥俊男动了刀。

“那是什么刀?”女主人眼睛里冒着火,对几位中国警察说,“是高桥俊男递给我姐姐的一把修眉刀……却把姐姐送进了监狱。”

妻子成了前妻,在监狱里住了五年。

女主人在姐姐入狱第二年去看姐姐,告诉姐姐,她的人渣前夫又结婚了。还好,“这次他娶的是一个中国来的年轻女孩儿。”

“对不起,”女主人在榻榻米上对来客们躬身道歉,“但我真的希望他不要再来害我们日本女人了。就是这样简单的心情。”

唯一庆幸的是,因为房子是女主人家的祖屋,高桥俊男无法弄到手,法院考虑到儿子的成长,将儿子判给了妈妈,由女主人暂代行使监控权,直至孩子妈妈出狱。

大宝忍不住替三位客人问女主人:“孩子妈妈现在还好吗?”

女主人含泪微笑,“很好。”

“我们有没有可能见见她?”

“没有可能。”女主人的眼泪流下来,“因为她已经去了一个美好的世界,那里没有高桥俊男。”

姐姐是自杀的。

姐姐自杀前一天,她去浅草寺求签,求中一根“大吉”签。

浅草寺以“神签”闻名,又是出了名的“凶”签多,能抽中大吉签,女主人很为姐姐感到高兴,觉得姐姐也许真的要苦尽甘来了。

那天晚上,姐妹俩聊了很多,但妹妹不知道其中一句正是姐姐的遗言。

“如果真有机会杀了他,这一次,不会再用修眉刀。”

姐姐是用修眉刀割开动脉的。费了很多力气,用了很长时间,血才流尽。

女主人用了整个下午讲完了姐姐的故事。自始至终,她一句都没问她的中国客人,为什么要找高桥俊男,或者高桥俊男触犯了什么法律。

送客人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大宝陪着马一路他们默默走出十几米,忽然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女主人忘了换下家中穿的木屐,直接追了出来,对大宝说了很长一串日语。

大宝顾不上客套,立刻翻译给马一路他们听。

“她说,前年年底,冬天的时候,保险公司来找过她,希望作为外甥监护人的她能够同意采集外甥的DNA与高桥俊男做一个亲子鉴定,保险公司愿意支付相当高的报酬,她拒绝了。差不多的时候,又有一个陌生人来找她,却是希望她拒绝保险公司的要求,不要同意采集外甥的DNA样本,愿意支付更高的报酬,她也同样拒绝了,并且没告诉对方她已经拒绝了保险公司。”大宝一口气译完这段话。

普克听完立刻问:“请问她,后来那个陌生人有没有说出是谁委托的?”

大宝如实译给女主人听,女主人摇头,然后又对大宝说了一句话。

大宝转述给三人听。

“她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把外甥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她永远也不想让这个孩子再经历姐姐所经历过的苦难。”

听完这话,普克什么也没说,对女主人鞠了一躬。

马一路和普克也跟着向女主人鞠躬,女主人深深地鞠躬回礼,然后说了那句日语中用来表达“永远不见了”的“再见”。

撒由那拉。

10

和女主人告别之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对大宝提出一个要求。

“你先回去吧……”

异口同声说了一半,发现撞车,又都停下来,互相看了看。

大宝惊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我至于这么惹人讨厌吗?用得着三个人一起说……”

也说到一半,看见马一路他们三个都很严肃,自己也笑不出来了。

“那好吧,反正这里是浅草,离你们酒店很近,”大宝说,“我想你们可能想安静一下,说真的,我也一样……那我就先告辞了。”

三个人晃晃悠悠,步行到了浅草寺。

令马一路惊喜的是,原以为已经错过了樱花季,这里的樱花却仍然盛开。

夜晚的浅草寺人潮退去,像是从举国若狂的樱花季偷来了一丝宁静。

他们在一株垂枝樱下找到一条长椅,江小流居中坐下,普克在左,马一路在右。

灯光照着垂枝樱,粉红色的樱花映成了血红。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如同血色的雪花飘落。

江小流看着地上的花瓣问:“为什么你会告诉她,咱们是中国来的警察?”

马一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江小流问的是他。

马一路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

普克说:“你的感觉成了今天开门的钥匙。”

江小流沉默了一会儿,身子有些摇摇晃晃。从飞机落地到现在,一天多过去了,她连一分钟都没睡过。

江小流口齿不清地说:“我想睡一会儿。”

普克看一眼马一路,然后对江小流拍拍自己的腿,“来,躺下。”

江小流听话地立刻躺下,头枕着普克的腿,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马一路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江小流身上。看江小流歪着身子不舒服,犹豫了一下,还是学着普克的坦然态度,轻轻搬起江小流的腿,放在自己腿上。

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一阵樱花雪飘落。

马一路轻声说:“今天坐在那人家里,不知怎么,觉得特别羞愧。”

“我明白那感受。”

又是沉默,又一阵樱花雪。

他们忽然听见江小流轻微的、深长的鼻息,那是熟睡的标志。一片柔嫩的樱花瓣正巧落在江小流的鼻尖,睡梦中的她皱皱眉、耸耸鼻子,花瓣摇曳坠落,江小流继续睡。

普克低头看看江小流,又转脸看看马一路,微笑起来。

“这个世界其实很平衡,”普克对马一路轻声说,“有高桥俊男这样的人渣,也有你这样的好警察。”

马一路有一丝惊喜,又有些不自信:“你真觉得我是个……好警察?”

“毫无疑问!而且……”普克又看了一眼睡在他们之间的江小流,意味深长地说,“你不仅是个好警察,还是个好男人。”

“这你也能看出来?”

“别忘了,就算我记性差、情商低,但我会推理。”

“感情也能推理?”马一路这话一出,立刻意识到,等于承认了普克的推理。索性豁出去了,反正明天普克就会忘掉,“那你能不能推一下……我有没有希望?”

普克认真看了看马一路,又低头看看江小流,摇头。

马一路的心一沉。

“没指望?”

“不是没指望,”普克说,“是……”

普克说了一半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像一阵由远而近滚滚而来的雷声。

江小流一下子被惊醒,猛地坐起来。

马一路恨自己恨得牙痒痒——那“雷声”是他饥肠辘辘的肠胃在抗议。

“对不起,对不起,”马一路忙不迭地对江小流道歉,“你睡你的,我保证再不发出声音了!”

江小流揉揉眼睛,看了一下表。

“居然睡了半小时。够了。”

“才半小时哪儿够?再睡会儿,有我俩守着你呢,放心!”马一路像在哄孩子。

江小流却因这半小时的睡眠缓过来了,眼睛像充了电似的,光彩熠熠。

“该吃饭了,”江小流说,“不过你们先告诉我,刚才你俩聊了什么?我好记下来。”

“这个话题不用……”

说了一半,普克看见马一路拼命给他使眼色,忽然回过味来,得保护马一路的隐私。

“不用我说,”普克改口,“让马一路说吧。”

江小流转脸盯着马一路,马一路这次总算反应不慢,支吾了两秒钟,舌头就顺了。

“瞧我这记性,说话不能打断,一打断就……想起来了!”马一路找到了一个适时的话题,保住了自己的自尊,又不算对江小流撒谎,“我正想问普克,高桥俊男的日本前妻的妹妹知道咱们是中国警察才让咱们进门的,可后来她为什么一句都没问咱们,高桥俊男是不是在中国犯了啥事儿?”

“这个问题问得好!”

只有马一路听出了普克这句表扬中的双重含义,其实普克是在夸他“这个球踢得漂亮”。

江小流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她信佛?”

马一路和普克都是一愣。

江小流先对马一路和普克简单描述了一下进入那个家之后,她所见的房屋格局以及各种装饰。

“玄关正面贴着观音画像。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见里面一个房间柜子上有一个小小的佛龛,还闻到供香的味道,听见循环播放的大悲咒,只是声音很小,你们可能没注意。”

“让你一说,我也听见了,像庙里念经似的,不知道那是大悲咒……”马一路也回忆起当时没注意的细节,“可就算她信佛,我还是没明白这跟我问的有啥关系。”

普克却已经理解了江小流的意思。

“她对高桥俊男的憎恨一目了然,听说咱们是中国警察,联想到高桥俊男有违法犯罪的嫌疑,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普克解释给马一路听,“但作为修佛之人,追求的是原谅和释怀,如果知道得太具体,内心的感情难免不好处理……”

“不知道幸灾乐祸好,还是慈悲为怀好!”马一路恍然大悟。

“幸灾乐祸这个词,分量太轻了。”江小流说。

“索性避而不谈。我觉得江小流的思路很清晰,而且……”普克赞许地看着江小流,“不经选择的信息相当于没有信息,你脑子里装着一切,但你准确地选择了有用的部分。”

“那我就不告诉你这是你训练的成果了。”

“那我就不问,我还有多少唠叨是你们不得不一听再听的。”

“不多不多,”马一路说,“每天也就重复几百句。”

这小小的调侃,使他们之前过于沉重的心情稍微得到了一点缓解,但稍纵即逝,因为接下来江小流提了一个问题。

“刚才太困了,有个问题都来不及问,”江小流说,“女主人追出来对咱们说……”

江小流将女主人从家中追出来的那一个片段原样回放给马一路和普克,包括她听不懂意思的日文。他们像是又重回了小巷里那一刻。

女主人穿着忘记换下的木屐追上来,对大宝说了很长一串日语。

大宝立刻翻译给三个人听。江小流重点再现了这一段内容。

“她说,前年年底,冬天的时候,保险公司来找过她,希望作为外甥监护人的她能够同意采集外甥的DNA与高桥俊男做一个亲子鉴定,保险公司愿意支付相当高的报酬,她拒绝了。差不多的时候,又有一个陌生人来找她,却是希望她拒绝保险公司的要求,不要同意采集外甥的DNA样本,愿意支付更高的报酬,她也同样拒绝了,并且没告诉对方她已经拒绝了保险公司。”

“我不明白这一段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普克当时就明白了。”江小流说。

马一路有些晕乎,“为什么你没明白但你知道普克明白了?”

普克替江小流回答:“因为我想让大宝问她,那个陌生人有没有说出是谁委托的。”

马一路更晕了。

“我连保险公司为什么找她外甥做亲子鉴定还没想清楚呢。”

普克忽然竖起食指,做凝神思考状,眼里像有火花闪过。

马一路和江小流猜到,普克也许想到了某个需要仔细捕捉的念头,两人都不敢出声。

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普克眼里的火花熄灭了。他有些遗憾,轻轻叹了口气。

“隐约觉得有个很重要的线索,可惜没抓住。”普克放下那个错失的念头,回到刚才马一路的问题,“没关系,说明条件还不足,等条件充分了自然还会出现。说回刚才的问题。在保险公司,他们承认对高桥俊男的理赔有疑问,并为此进行了调查,只是后来松岛洋介的出现——我认为可以理解为一种威胁——终止了他们的调查。那么保险公司会进行什么样的调查?按逻辑推测,他们去中国处理事故,发现意外证据不充分,人生地不熟,又无法得到中国警方的积极配合,但看到出面处理理赔事宜的卢继安,是和高桥俊男长得一模一样的同卵双胞胎……”

“我明白了!咱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关于卢继平的身份确认。”江小流插话。

“普克肯定不记得了,你再给他回放一下。”马一路提醒江小流。

于是普克又看到了那天他们三个人关于这个问题的有趣讨论。

江小流的“回放”还没结束,普克和马一路互相看了一眼,都明白,对方已经明白了。

“所以保险公司想用高桥俊男和前妻的儿子来鉴定那个所谓卢继安其实就是高桥俊男本人!”马一路说。

“但我更关心的是,那个试图阻止保险公司的陌生人,到底是受谁的委托,”普克接过马一路的话,“这个问题对咱们而言可能至关重要。”

“可能是松岛洋介,”江小流说,“也可能是李雪。”

“如果是松岛洋介,应该可以等同于就是李雪。”

“那不就是李雪啦!”马一路大声说,“除了他俩,还有谁关心那个人渣的死活?”

普克听了马一路这句明显带有情绪的话,心中一动。

马一路发现普克的细微表情,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化,有些不好意思。

“我现在确实不太理智,只要一提到那个人渣就想发火……”

“没关系,尽管发。”普克的态度非常认真,又说了一次他多次说过但已不记得的话,“感觉也是一种能力,我们需要你的各种感觉。”

马一路心里踏实了一些。

“那我就继续感觉一下?”马一路索性借机宣泄一下积攒了一整天的无名火,“来日本前就知道卢继平是个渣男,可来了之后才知道他真是渣到无极限!说真的,他前妻临死前说的那话,我作为一个男人都特别理解。我觉得吧,专案组盯着卢继平是杀袁丽丽的嫌疑人,一点儿都没道理,应该是袁丽丽杀了卢继平才对!”

“死的人是袁丽丽,可不是卢继平。”江小流说。

“反正我要是被卢继平祸害过的女人,能把他亲手干掉,绝对算是为民除害!”马一路愤愤不平地说完,还算是没彻底忘了自己的警察身份,犹豫一下,找补了一句,“当然了,这话不是警察马一路说的,是……”

普克忽然腾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吓了马一路一跳,也跟着站了起来。

“刚才的感觉有点儿过是吧?”马一路以为普克的关注点在这里,“我也就在咱们自己人面前才这么口无遮拦……”

江小流轻轻地拉了拉马一路,马一路这才发现,普克凝视着随风摇曳的垂枝樱那柔软曼妙的枝条,看着花瓣片片飘落,显然,他又在努力捕捉脑海中那些倏然飘过的念头。

这一次,普克成功了。

普克转过身来,面对江小流和马一路,眼神中充满了自信。

“我要你们帮我记住这些话,”普克说,“明天我可能就忘了,也有可能还会再次捕捉到,但现在你们一定要帮我记住!”

“没问题。”江小流和马一路同时说。

“卢继平,或者高桥俊男,或者他后来的新身份……”

“陈军。”江小流和马一路又同时说。

普克接着说:“不管他叫什么,总之,我们所知道的那个人渣,很可能已经死了。”

马一路一愣,“你是说……”

“这一次是真的。彻彻底底,再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证据呢?”江小流问。

听到最不关心证据的江小流说出这话,足以令普克产生欣慰的感觉。

“你在李雪的健身房见到卢继平是哪一天?”

“2018年3月10日。”

“早上大勇在电话里说专案组查到了卢继平用新身份出现在宁江,最近一次是哪天?”

“2018年3月9日卢继平用新买来的身份坐火车到了宁江,在酒店预交了三天的房费,说明他至少3月12日还在宁江……”江小流说完补充道,“这是彭所的原话。”

“不过你马上把彭所的话否了。”马一路提醒江小流,“用袁丽丽开了三天房只住了一天就被杀的事情做的例子,弄得彭所挺尴尬。”

江小流想了想,又对普克说:“早上你就对彭所说‘我不是说卢继平也和袁丽丽一样一定被杀了’……看来早上你就这样想了。”

“早上我只是想证明彭所的逻辑是错误的才那样说,现在不一样了。从目前的证据看,卢继平3月9日到了宁江,10日见了李雪,但李雪否认当天见过卢继平,而专案组实际从9日之后就失去了卢继平的行踪……”

“因为10日之后卢继平已经死了!”马一路嚷了出来。

“至少有这个可能性,”普克神情严肃,“除非专案组找到卢继平在10日之后仍在宁江活动的充分证据。但从行为模式分析,卢继平用陈军的身份证大摇大摆坐火车到宁江,又用同一个身份证入住酒店,说明他对这个身份是有信心的,并没有故意隐藏……”

“那么他的行踪应该非常好找,现在是电子时代,一部手机就是一个跟踪器,一个支付宝就能出卖行踪。”江小流说。

马一路拿出手机,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要不要现在就给彭所打电话?”

“别着急,再等等。”普克阻止了马一路,“专案组一定比咱们还急于找到卢继平的新行踪,找不到的时候,他们会考虑咱们的观点。”

“也是。彭所虽然嘴上不服气,但还是答应安排人盯着李雪。”

马一路说完这话,三个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

目前所知与卢继平有紧密关联的三个女人,前妻已经自杀,袁丽丽被杀,剩下的只有见过卢继平却否认见过卢继平的李雪。

如果卢继平之所以失去行踪是因为他死了,那么杀死他的人就有可能是李雪。

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将李雪与杀人嫌疑挂钩。

不知为什么,这让三个人都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又一阵风吹过,江小流情不自禁地抱住两臂。东京4月的夜晚,风仍然很凉。

马一路意识到江小流冷了,将之前盖在江小流身上的外套拿起来,披在江小流肩上。

江小流也不客气,披着马一路宽大的外套,轻声说:“从开始我就认定李雪撒谎了,但从没想过,她撒谎可能是因为杀了人。”

“或者正打算杀人。”普克说。

“可惜森田浩不肯帮忙,只给了高桥俊男以前的地址,现在该怎么去查李雪在日本的社会关系呢?”

普克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你们再帮我记一件事情。”这次普克的语气显得颇为轻松,“我预感到,森田浩会给咱们送一个小礼物。”

“什么礼物?”

“等礼物来了,自然就会知道。”

11

无论人间悲与欢,太阳每天照常升起。

马一路被微信提示音惊醒,打开消息一看,是江小流发来的信息。

“开门。”

马一路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日本酒店的房间很迷你,马一路一个箭步就到了门口。

下腹部的胀痛提醒了马一路。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裤……

马一路弯腰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对外面说:“等一分钟,就一分钟!”

外面没有回音。马一路从猫眼里一看,视野中并没有人。

马一路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看见门口地毯上放着一个纸盒,纸盒里食物的香味热腾腾地飘出来。

那一刻,马一路觉得自己恋爱了。

他没用“又”字。

只有真切体验过爱,才知道爱就是爱。爱不会迷惑,不会因为初次接吻、亲热,不会因为责任、无奈,才不得不定义为爱。

爱是即使那个人不在眼前,也会让你产生升腾感,而且与性无关。

吃着早餐的马一路,变身为恋爱大师,晕晕乎乎地总结着爱情哲理时,手机又响了。

一看,还是江小流。

“来我房间。”

爱就是无论何时何地,对方任何一句召唤,都愿意赴汤蹈火。

马一路敲江小流的门时,一边懊悔自己没提前上个厕所,肚子实在憋得慌,一边自责这算不算假工作之名谈私人的恋爱……门一开,马一路立刻就清醒了。

江小流穿戴齐整,一脸神清气爽的样子,一手抱着昨天那撂材料,一手捧着纸盒——和放在马一路房间门口的一模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马一路甚至觉得这个盒子里飘出来的热腾腾的气味,比他那盒闻着更香。

“吃完了?”江小流看马一路盯着她手里那个盒子看,“这是给普克的。”

马一路那颗升腾到云端的心,又落回到坚实的大地。

“没吃饱?”江小流误会了,“我再去给你买一份,你先把这个带给普克。”

“不用了,不用了……”马一路忙把自己从恋爱大师拉回三人小组的一员,暗自提醒自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嗯?”江小流一脸困惑,“什么意思?”

马一路才发现,自己情不自禁把心声变成了外放模式。

马一路努力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尴尬。

“我是说……幸亏你这么体贴,帮我和普克买了早餐,免得我一大早出去,又要迷路。”

Perfect!马一路在心里忍不住为自己这个随机应变打了一个Call。

江小流盯着马一路看了一秒钟,“想不通一个人的表情怎么可以像你这样丰富。”

马一路在心里无声地回答江小流:“因为我的感情在你面前必须深藏不露。”

这次马一路小心地没让心声又变成外放模式,从江小流手中接过东西,问:“不知道普克醒没醒。”

“我听见他房间有动静了。咱们过去吧,今天咱俩一起给他洗脑。”

马一路有些意外。

“今天你不承包了?”

“信息量越来越大,虽然都在我的脑子里,但我怕筛选乱了,”江小流不知有意无意,瞥了马一路一眼,“你知道,很多事情我不是很分得清轻重。”

这句话,每个字都很清楚,但对马一路来说,组合在一起,似乎又都有了双重含义。

江小流没给马一路足够的时间来求证。她径直走到普克的房间外,一边拿出手机一边敲门,并用眼神示意马一路跟上,马一路急忙走到江小流身边,看江小流已经把手机调整成了拍摄模式。

“又要录视频?”马一路问,“为什么?”

江小流还没回答,门已经开了,普克手里拿着他的手机,看见门外的江小流和马一路,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看看自己的手机,然后又抬头,看见江小流正用手机对着他拍摄。

“早上好,普克,你已经看过你手机里的视频了吧?那你应该能认出来,我是江小流……”江小流又将手机镜头对准身边的马一路,“这是马一路。”

马一路有些晕镜头,每次上镜都显得很拘谨,这次也不例外。为了配合江小流,他夸张地对普克“微笑”摆手。

“早,我是马一路,咱们又见面了。”

普克略一迟疑,也对两人微笑,开门请他们进入房间。

普克指指江小流手中对着他继续拍摄的手机问:“咱们是在拍警匪片吗?”

“不是,”江小流说,“一会儿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拍视频了。”

“按刚才我看到的视频中的说法,今天是……”

“2018年4月12日,坐标日本东京。”马一路接话道。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们来寻找一个人的社会关系,因为你一再告诉我们,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江小流说,“这人以前是中国人,后来入了日本籍。原来叫卢继平,日本名叫高桥俊男。他还有一个同卵双胞胎的弟弟叫卢继安。卢继安的妻子叫袁丽丽,上个月袁丽丽在宁江被杀,专案组根据现有证据认为卢继平是唯一的嫌疑人,但你不认同这个观点……”

“其实现在咱们三个意见一致,只有彭所不同意咱们的看法。”马一路说。

“所以咱们就来日本寻找高桥俊男的社会关系,今天是第三天,已经有了一些收获。”

“我觉得是很大的收获!原来各种证据已经证明卢继平是个人渣,到了日本发现,高桥俊男更是人渣!当然高桥俊男就是卢继平,也就是说……”

“别把简单的内容说得太复杂。”江小流提醒马一路。

“那就统一说成卢继平好了。”马一路立刻接受。

“总之这两天的调查收获进一步印证了之前咱们的怀疑……”

普克打断了江小流。

“之前咱们为什么怀疑卢继平不是杀死袁丽丽的唯一嫌疑人?”

“综合案发现场的各种细节,杀死袁丽丽的人不应该是一个灭绝人性的人渣,”江小流说,“等我们讲完案件的整体轮廓后,我会为你补充你需要的任何细节……”

“对不起,再打断一下,”普克实在忍不住了,指着仍对他拍摄的手机,“这个到底是在拍什么?”

江小流看了一下手机,“差不多了。”

江小流关掉了手机拍摄功能,然后从普克开门的那一刻起,开始“回放”,一直放到普克指着手机问“……这个到底是在拍什么?”

普克惊讶地看完江小流回放的全程。江小流把刚才拍摄的内容又播放给普克看。

普克亲眼印证了江小流的神奇记忆功能,看完他思索了两秒钟。

“你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的记忆力有多么惊人。”普克说,“这确实是一个很有效率的办法。”

“那我就不用再拍了。”江小流收起手机,继续对普克介绍现有的案情,“咱们三人是从袁丽丽被杀前就介入案件的……”

“这里面似乎有逻辑上的矛盾……”普克插话道。

“我补充一下,”马一路及时跟上,“袁丽丽被杀前,江小流找我报警。卢继平的老婆叫李雪,江小流以前就认识他们夫妻俩。袁丽丽被杀前几天,江小流看见卢继平和李雪吵架,但过后李雪却对江小流否认她看到的是卢继平,而且说卢继平已经死了……”

“明白了,江小流不会认错人,所以认为李雪在对她撒谎。”

听到这里,马一路情不自禁地对江小流竖了一下大拇指。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江小流是用那么长的一段视频,向普克证明自己“不会认错人”。

这个方式直接而有力。

江小流继续说:“彭所查到卢继平确实在老家达州因车祸意外死亡,我们就去了达州,结果在卢继安家见到了袁丽丽。袁丽丽对我们产生了怀疑,而我们也对袁丽丽产生了怀疑……”

“怀疑什么?”普克问。

“卢继平在日本买了保险,车祸后主要是他弟弟卢继安处理事故及保险公司理赔,当时李雪也露了面。之后由于日本的保险公司对事故认定有疑问,李雪曾到日本处理此事,最后与保险公司达成协议,拿到约400万人民币的保险金。但这笔钱李雪全都给了卢继安,而所有的证据都证明,这个所谓的卢继安就是卢继平本人。”

“所以卢继平是用弟弟的生命在骗保,弟弟死后他以弟弟的身份生活。”普克边听边做出判断,“距离最近的袁丽丽应该是知情人。”

马一路又适时地插进来,顺便锻炼一下自己的能力。

“从目前证据看,袁丽丽不光知情,估计还真爱上了那个人渣!”马一路说,“卢继平是个赌徒,除了那400万,还从李雪那儿要了100万,总共只给了袁丽丽3万,袁丽丽还对他死心塌地的。后来卢继平可能嫌烦,离家出走再也没露过面,袁丽丽一直留着卢继平的手机等他回家。”

“咱们假冒保险公司业务员被袁丽丽识破后,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这个刺激,比咱们早一天飞到了宁江,”江小流继续对案情的回顾,“到宁江后先给李雪打电话,李雪到酒店和她见面,晚上袁丽丽被人从酒店接走,第二天一早尸体就被扔在东山脚下一条小路边。”

“专案组为什么没把李雪纳入嫌疑人的范围?”普克直接问。

“专案组找过李雪,凡是有证据的部分,李雪句句是真话,”马一路对普克特别强调了一句,“你没见过李雪,她真是个特别……特别的女人。”

“我认识她的时候16岁,那时候我就知道她胸大腰细脸又美,我爸对她很着迷。男人见了很少不着迷。”江小流解释道。

“而且非常聪明!”马一路忍不住又赞了一句。

“你们是在暗示她会影响警察的判断力?”

“我没这么说。”江小流说,她看了一眼马一路。

“我也没这么说。”马一路说,他没敢看江小流。

“有证据的部分,李雪句句是真话,”普克看着马一路和江小流,“那么关于李雪撒谎说江小流看见的不是卢继平这件事儿,李雪怎么解释?”

“那事儿早黄了。”马一路说,“彭所之前就安排人,想私下查查健身馆的监控……对了,李雪开了家健身馆,生意特好,江小流就是在那儿见到李雪和卢继平吵架的……”

“结果监控莫名其妙被删了。”江小流说,“所以我根本就没再把这个当证据告诉专案组,李雪绝对不会承认。”

普克听完思索了片刻。

“先放下李雪不说,回到卢继平。他离家出走再没露面,应该是放弃了弟弟的身份,有了新的身份吧?”

“你反应真快!”马一路不由地赞叹,“卢继平确实买了新身份,身份是真的,原来的人已经死了……”

“就是说卢继平已经‘死’了两次了。”普克意味深长地说。

“不止两次,很可能是三次。”江小流说,“专案组找到了卢继平新身份的行踪,但到目前为止,只有我在健身馆见到他之前一天的记录……”

江小流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普克果然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所以我们怀疑,卢继平又‘死’了?”普克问。

“这一次是真死。”江小流干脆地说。

“再不可能起死回生的那种死。”马一路说到最后那个“死”时,有些咬牙切齿。

“刚才你们提到咱们是因为对案发现场的某些细节产生疑问……”

普克说了一半,马一路的手机响了,是彭大勇的视频请求。

马一路接通彭大勇。

“彭所,我和江小流正在普克房间聊案子。”

马一路将手机镜头转向普克和江小流,普克看见手机屏幕上彭大勇的脸,感觉很亲切,虽然这一幕每天都会发生,但每一次对他而言都新鲜如初。

“大勇,现在技术这么进步了?”普克笑着对彭大勇说,“以前觉得随时随地视频通话,那是科幻电影里的世界。”

“看来今天洗过脑了,那我就直接说了,”彭大勇今天少有的严肃,并没接普克的话寒暄几句,而是直入主题,“有几个新情况,要及时和你们通报一下。第一个新情况,专案组查到卢继平用新身份开的银行账号,发现卢继平从去年换身份后,到今年过年前,用这个银行账号走账五六百万,出账先不管,进账有些蹊跷……”

“是不是李雪给他打的钱?”江小流直接问。

彭大勇犹豫了一下。

“不是,但……也差不多,一个叫李方正的,是李雪的父亲。”

马一路看看江小流,两人脸上都写着“意料之中”四个字。

“为什么你要用蹊跷这个词?”普克问彭大勇。

彭大勇一愣,眨巴几下眼睛。还没想好怎么说,马一路替他说了。

“肯定是因为这种之前没查到的事情,李雪要么一概不提,要么全盘否认呀。”马一路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已经查到的事情,李雪一个字也不会撒谎。”

江小流没有马一路那么情绪化。

“又不是李雪的账户,她可以推给她父亲。”

彭大勇看看江小流,没吭声。普克明白了。

“看来李雪确实是这样解释的。”普克问,“李雪的父亲又怎么解释?”

“她父亲说,卢继平假死换了新身份后,一直找他要钱,威胁说如果不给钱,就让李雪不得安生。李雪的父亲只好花钱买平安,还不敢让女儿知道。”

“五六百万可不是小数字,”对记忆停留在2006年的普克来说,这数字和普通人的生活无关,“李雪的父亲是什么职业?这么有钱。”

“李方正退休了,以前是医生,骨科医生。”彭大勇皱眉,显然他对此也感觉困惑,“按说不该这么有钱。他自己的解释是,以前当医生有些灰色收入,再加上女儿特别孝顺,这些年挣的钱一半都给父母了,他想着反正钱是替女儿存的,每次女儿给钱也就收下了。碰到卢继平那王八蛋找麻烦,他觉得拿女儿的钱给女儿消灾,也是为了女儿的未来……听他这么说,也能说得通。”

“逻辑上虽然能说通,但情理上……你也觉得有点儿疑问,对吗?”普克问。

彭大勇没直接回答普克这个问题。

“我先把另一个新情况也说了吧。上次咱俩在704谈过之后……你想不起来没关系,回头让他俩给你解释,那天我看见马一路听墙根了……你让我盯李雪,我说到做到,安排所里一个可靠的兄弟……”

马一路忍不住轻声插话:“又是周到吧?”

“别麻雀翻身就当自己是鹞子了!周到挺靠谱的,上次查监控那事儿怪不着他,这次人家办得就挺好!盯了两天,一点儿痕迹都没露,真查出些我没想到的情况。”

“什么情况?”普克问。

“健身馆有个私教,小伙子,舌头比女人还长,周到还没来得及忽悠,就把健身馆各种八卦说了个遍,简直比电视剧还复杂!”彭大勇说这话时直摇头,“我算小瞧李雪了,虽说长得漂亮,挣钱又多,可到底三十好几了……”

“36,今年是她的本命年。”江小流及时补充信息。

“36岁的女人,找了个小她12岁的男人,而且还是个健身教练!”彭大勇的语气足以暴露他对此事的态度,“姓段,就是李雪健身馆里的私教,平时两人的关系深藏不露,结果前两天不知怎么闹出来了,弄得沸沸扬扬,各种版本满天飞……”

“你们所描述的李雪不应该是这样的风格。”普克说。

“要不然我说我走眼了?”彭大勇有些沮丧,“也许真像那句话说的,‘女人一恋爱,智商就变零’……”

江小流问:“都有什么版本?”

彭大勇一愣。

江小流只好回放彭大勇那句“弄得沸沸扬扬,各种版本满天飞”。

然后再问一次:“都有什么版本?”

“我可没你那本事,每个版本给你们演一遍,那我不当警察去当电影明星了!”彭大勇如此“任性”还很少见,好在发完牢骚,还是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有说小教练一身二许,被李雪发现了,李雪直接把小教练开掉的;有说李雪本来就是找个年轻药渣,玩腻了主动甩掉的;有说小教练得寸进尺,故意放出消息来逼宫的;有说……对了,居然还有人说,小教练和李雪合伙杀了李雪的老公,现在分赃不均才翻脸的!你说现在这些人,都哪儿来的想象力?下回直接请他们来破案,省得咱们警察满世界跑了!”

彭大勇一口气说完,发现马一路、普克和江小流都陷入了沉默。

彭大勇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意思?哪个版本刺激到你们三位了?”

“也许真是李雪杀了卢继平。”普克说。

“什么?什么?什么?有没有搞错?李雪杀了卢继平?”

马一路和江小流都没顾上安慰彭大勇,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齐刷刷转脸看普克。

“刚才我们还没帮你回忆到这儿,”江小流对普克说,“但你居然又推出来了。”

“咱们已经有过这样的推测了?”

“就是昨晚,你特地叮嘱我们帮你记住。”

彭大勇在屏幕里急了。

“江小流,马上给我回放一遍!一个字都别落!”

于是江小流重现了前一夜,浅草寺的樱花树下,普克那特别的叮嘱。

江小流结束回放时,马一路没敢看手机屏幕里彭大勇是什么表情。

但彭大勇的声音却确凿地进入了马一路的耳朵。

“我都被你们弄晕了……”彭大勇的声音困惑而茫然,“3·20专案组调查的难道不是谁杀了袁丽丽?你们去了趟日本,被杀的怎么变成卢继平了?”

“我还有些信息没补全,不过也能理出个大概了。3·20案件的受害人确实是袁丽丽,但你们有极大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之前的嫌疑人卢继平了,因为他在3月20日之前就被李雪或她的同伙杀了。”普克说。

“我觉得李雪她爸就有可能是同伙!”马一路补充道。

彭大勇差点儿又想冲马一路发火,硬是忍了。

“她爸对自己给卢继平汇钱的事情已经做了解释……”

“解释不代表就是事实。”普克说。

“好,那我就再告诉你们一个最新情况,这个肯定是事实。专案组已经又找过李雪,明确告知卢继平可能没死,希望李雪帮忙配合寻找卢继平的下落。李雪的态度相当积极,表示愿意配合。”

“怎么配合?”普克问。

“法医报告你可能忘了,回头让江小流详细告诉你。”彭大勇说,“法医在袁丽丽右手两个指甲缝里曾找到过血迹,很可能来自凶手……”

江小流脱口而出:“亲子鉴定!”

马一路一愣,“又一个亲子鉴定?”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江小流转身面对普克,“你之前让我们记住的事情,都连起来了!”

普克自己还没补齐信息,有些茫然,“还有什么事情?”

江小流顾不上回答普克,转脸看着手机里的彭大勇。

“彭所,李雪一定会积极配合,用亲子鉴定来确定凶手的身份就是卢继平,因为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利用亲子鉴定了。”

“李雪是答应让她女儿做亲子鉴定了,可……”

“我们都领教过李雪的语言能力,她有本事把话说得像是她积极配合,其实这就是她想让你们做的事情。”江小流说得越来越快,因为那些储存在她记忆库里的信息,经过筛选已经自动地连接在一起,“普克早就对案发现场提出过质疑,他让我们帮他记住,案发现场的信息充满逻辑上的矛盾……”

江小流习惯成自然地“回放”了那一段他们三个人的讨论。

第一段回放,普克通过对案发现场的信息分析,认为凶手的情感和行为之间存在矛盾。

“凶手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与原计划做的事情之间,隔着真实的情感。”当时普克这样说,“这进一步说明,凶手不是人渣,而是人。”

正是这个判断,使三人开始怀疑,杀死袁丽丽的凶手很可能不是卢继平。

第二段回放,高桥俊男日本前妻的妹妹从家中追出来,告诉三人小组一段关于亲子鉴定的往事。

普克在那时就预见到,李雪会利用亲子鉴定让警察确认卢继平的身份,锁定卢继平就是杀死袁丽丽的凶手。

“而这个‘凶手’警察永远也找不到,因为他已经被李雪杀了!”江小流说。

马一路也终于连上了所有剧情,又兴奋又激动。

“袁丽丽指甲缝里的血迹很可能就是李雪故意留下的,当时法医也提出过疑问,不明白为什么袁丽丽毫无挣扎的迹象却在指甲缝里留下血迹,而且只有血迹但没有组织。”马一路说,“我不知道李雪是怎么做到的,但她能兜那么大一个圈子做出这么完美的设计,这对她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马一路说完,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江小流的手,江小流的手几乎被他攥成了鸡爪子。

马一路急忙撒开手,“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普克终于可以插上话了。他指指马一路的手机。

“断线了。”

马一路和江小流一看,原来马一路的手机没电了。

“早上刚充满的,怎么一下就没电了?”马一路忘了,他和彭大勇这个视频不知不觉通了一个小时,“也不知道啥时候掉线的,咱们后来说的彭所听没听见?”

江小流凝神回忆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的表情。

“我居然没找到画面……”

“你们太专注了,我几次想插话插不进来,”普克说,“说到保险公司那一段就断线了,后来的内容大勇肯定没听到,但我想这足以引起他的重视了,晚上我再和他通个电话……”

这时敲门声打断了普克。

马一路走过去开门,大宝一手拎着食品袋,一手拿着手机站在门外。

“我打你手机打不通,就直接过来找你们了。”大宝笑容可掬,热情洋溢,“各位昨晚睡得怎么样?我给你们准备了早餐,等你们充完电,我就陪你们再次出发!”

也许是在日本待久了,大宝身上已有了明显的二次元人物特征,略有些夸张,但还算可爱。

江小流对普克简单介绍:“这是你在日本的老朋友森田浩给咱们派来的……”

马一路及时插进来:“翻译!”

江小流瞥一眼马一路,明白了他的提醒,“还有司机。”

马一路忽然想起来,今天他们并没有目的地。

“今天去哪儿?”

大宝不太敢直接和江小流对视,目光在普克和马一路之间逡巡。

“我听你们的,你们想去哪儿,我保证安全送到。”

“对了,”马一路问大宝,“昨天保险公司的人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昨天咱们去过高桥俊男买保险的那家公司,已经倒闭了,但工作人员答应会联系当时处理高桥俊男理赔事务的人,我们在等消息。”江小流几乎是同步地对普克解释。

“我还没接到他们的电话。”大宝说。

“咱们是不是已经去了解过高桥俊男的关系人了?”普克问江小流。

“只去过他前妻家,但我觉得已经够了。”

“可惜没有李雪在日本的信息,总觉得还缺这一块。”马一路说。

“要是你们今天实在没处可去,”大宝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都有些微妙,“我给你们推荐一个地方,可以去看看。”

“什么地方?”江小流直白地说,“游山玩水就算了。”

“不是游山玩水……”大宝闪烁其词,“就是个小超市……”

“我们去个小超市干吗?又没打算买马桶盖。”刚说完,马一路又有些动心了,“说心里话,卫生间的马桶真的太舒服了,我能在上面坐一整天……真买一个带回去也行。”

“那小超市也不卖马桶盖……”大宝仍不说,但又不像在卖关子。

江小流忽然反应过来了,碰碰马一路。

“礼物。”

“什么礼物?”

江小流看一眼面前的大宝,当着他的面回放昨晚睡前的那个片段,普克请他们帮忙记住,他预感到森田浩会送他们一个小礼物。

马一路恍然大悟,江小流又盯着大宝看。

大宝明明看了江小流回放的内容,却只是微笑着不说话,那意思很明显了。

“以前森田浩到中国,我请他喝过茅台,还教他唱过‘朋友来了有美酒’,看来他还记得。”普克笑了。

“希望这次主人比你还大方,礼物别太小。”江小流说。

马一路有点儿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出发!”

他们跟着大宝出发时,并没想到,即将收到的礼物不大不小,却又那么恰到好处。

12

李雪每天的例行有氧训练被打断了。

打断李雪的是她的父亲,退休医生李方正。

李方正径直来到李雪骑行的动感单车前,看上去很平静,但他一开口,李雪就知道,天要塌了。

事实上,在父亲开口前,李雪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还是和往常一样进行她的有氧训练。她喜欢有氧,不仅为了健康,为了体形,更是为了那无可替代的多巴胺。

多巴胺带来的喜悦和快感,那么美妙,却又那么安全。

远胜于小段。

何况多巴胺之后还有内啡呔和血清素,可以令你沉醉在宁静满足的海洋,而不会将你卷入危险的风暴。这是运动给人的报答。正是为了这份报答,让李雪即使意识到风暴即将来临,仍愿让自己在动感单车上挥汗如雨。

但李方正对疯狂骑行的李雪说:“今天不练了。到你办公室说。”

说完,李方正直接转身走向李雪的办公室,甚至没回头核实,女儿是否听从了他的命令。

李雪明白了,这一次连父亲都顶不住了,可见局面有多糟糕。

父亲从来不会惊惶失措。

父亲是个医生,骨科医生。小时候李雪只知道父亲每天都要去手术室,给病人做手术。在李雪想象中,那是无影灯下的针线活。直到有一次,她在电视上看到一台骨科手术的直播,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说,他干的是无影灯下的体力活。

小学三年级,有一次李雪摔断了腿,当时父亲在外地出差。

等父亲赶回来时,李雪的腿骨已经被别的医生接上,接完拍片才发现,接得很失败。

母亲听说女儿长大了腿有可能会瘸,又慌又怕,自责地抱着李雪哭。

已经吃够了苦头的李雪害怕又要受一次苦,哭闹着说宁可腿瘸了也不再开刀。

而父亲,最疼李雪的父亲,没有任何抱怨,没有一丝惊慌,像平时一样对女儿笑笑。

“别害怕,”他对李雪说,“交给爸爸。”

在李雪和母亲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把李雪刚刚接上的断骨从原处掰断了。

李雪并没觉得疼。

她在巨大的疼痛中休克了。

父亲亲自给李雪做了手术。很少有医生敢给自己至爱的亲人做手术。父亲不一样。

长大后的李雪,走路和从前一样优雅好看,跳起舞来像一只天鹅。

李雪从动感单车上沮丧地下来,地面已经洒了一地的汗水,但她的身体并没有等来期盼中的宁静。

那感觉就像最后一次和小段在一起,因为知道是最后一次,她非常努力、非常专注,却一次次走神分心,还是以失败告终。

一个奋力冲刺的运动员在红线前摔倒,就是那一刻的真切感受。

因此,之后的分手不像她预期得那么平静,也完全不是意外了。

父亲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她的办公室,李雪只得汗淋淋地穿过很多目光,跟在后面。速干衣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另一层皮肤,在那些目光的灼烤之下,滋滋地冒油。

李雪明白那些目光里夹杂了什么作料。人们从来不会厌倦八卦带来的快乐。

但是后悔已经晚了,世界从来不给人后悔的机会。

走进办公室,关上门,李雪不敢抬头看父亲,怕看见他的失望。

“对不起,爸,”李雪甚至不知道这是她心里的声音,但还是说出来了,“我知道我搞砸了。”

父亲早就知道李雪和小段的关系。

他曾经暗示过一次,李雪装作没听懂,父亲就再没提过。

是什么时候?如何暗示的?

父亲一边戴胶皮手套,一边用闲闲的语气说:“看过这个人,就该知道天下的男人都不可信。爸爸除外。”

“这个人”指的是横在地上的卢继平。

然后父亲又捡起旁边已经准备好的工具——那些工具看上去和他平时上手术台时用的差不多——侧过脸,并没有回头。

“你出去吧,脏。”他对李雪说,“交给爸爸。”

然后李雪就把一切都交给了父亲,直到此刻。

李方正走到女儿面前,停下。

他沉默了很久。李雪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父亲。

李方正轻声说:“回家去,拿上护照,今晚就走。”

李雪愣住了。

李方正又说:“这次把豆豆带上吧。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了。”

“爸,用得着这么……”李雪知道局面不太好,警察越来越近,但……她看着玻璃窗外的那些健身器械,忽然觉得如此不舍。这是她亲手创建的事业,是她用青春、婚姻、尊严换来的唯一的回报。她压低声音,“我觉得还不至于,一切都在计划中。等DNA鉴定出来,他们就会去找那个……”

“你听不听爸爸的话!”李方正罕见地对女儿发火,“听也好,不听也好,必须按爸爸说的办。现在就回家,拿护照,买机票,收拾行李,我去学校接豆豆,到你家汇合,我送你们去机场。”

说完,李方正像刚才打断李雪骑动感单车一样,打开办公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雪在办公室坐了十分钟。刚才的一身汗渐渐凉了下来,李雪打了个寒战。

这个寒战终于让李雪清醒了。

李雪人生中与父亲意见相左的时候不多,仅有的几次,李雪都任性地选择了自我。

结果是一次次的惨败。

父亲从来没批评过她,甚至从来不愿让她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

“世界上没有一台绝对完美的手术,”父亲用自己做医生的经验举例,“更何况人生。”

李雪决定这次听父亲的。

想通这一点时,李雪忽然发现,那些所有深藏心底的恐惧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那一刻,李雪恨不得立刻逃走。逃回那个她曾经逃离的国家也好,逃到其他陌生的国家也好,只要能逃走,并且带着她深爱的豆豆。

开车回家取护照的路上,李雪一直在心里痛骂那个已经死无葬身之地的男人。

如果不是他最后那句威胁,她何至于走到现在这一步?

“臭婊子,信不信以后我把小婊子送到‘朝露俱乐部’?”卢继平,或者高桥俊男,恶狠狠地叫自己的亲生女儿“小婊子”。李雪的心就是在那一刻变成了冰山。之后所有的决定都变得那么容易,那么自然。“说不定她能超越她妈,卖个更好的价!”

说这话时,卢继平心里究竟知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找死?

这个问题大概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了。

一路上想着这些问题,李雪的情绪彻底恢复了冷静。

冷静,是父亲一直对她强调的人生态度。即使遭遇噩运,也不要失去冷静。即使内心有岩浆翻滚,也不要让人看到你的火苗。

所以,当李雪回到自己的家,收拾好行李,推开书房的门去拿护照,却看见小段坐在书房的转椅上,手里拿着她的护照时,李雪看起来就像父亲要求的那样,内心有岩浆翻滚,但小段看不到她的火苗。

李雪甚至还对小段笑了笑。

“是来还我钥匙的吗?其实留着也无所谓,算个纪念。”

钥匙是李雪亲手交给小段的,在她昏了头的日子里。

小段没回答李雪的问题,探头往外看了看,看见了李雪放在客厅里的旅行箱。

“要出门啊?”小段问,“去哪儿?”

李雪微笑着说:“以前我会告诉你,现在不会了。”

说完,李雪上前一步,想从小段手里拿回自己的护照,小段站起来,把护照举高,李雪差点儿扑到小段鼓鼓的胸上。

李雪怀疑小段是故意把胸挺起来突出胸肌的。和其他健身教练比,他一直稍显瘦弱,胸肌不够发达。但他显然没明白,肌肉从来不是李雪喜欢他的真正理由。

李雪及时刹住,使自己距离小段的胸肌保持最后的距离,以此划清与小段的界限。

“这就没意思了吧?”李雪仍然微笑,语气不重,但相处了两年的小段,一定能够察觉她的严重不快,“请把护照还给我。”

小段果然看出来了,或者是听出来了。

“姐姐生气了。”小段低头看着李雪,因为距离太近,他只能看见李雪的乌黑的发顶和白皙的额头,“我好害怕。”

李雪凝神思索。“我好害怕”听上去可不像“我好害怕”的意思。他到底想怎样?

几秒钟,有时候真比几百个日夜还要长,足以令李雪在脑海中闪回无数的画面。

李雪仰起脸,和低头看她的小段目光相遇。小段的眼神说明,他果然并不害怕。相反,他用研究的眼神凝视李雪,似乎在等待她的害怕。

李雪举起手,小段本能地又将拿着护照的手高高扬起。

李雪笑了,她举起的手温柔地落在小段的头发上,轻轻地帮小段理了理头发。

“你呀,说你幼稚吧,有时候又很成熟。说你成熟吧,有时候又那么幼稚……”李雪柔声对小段说,“可是怎么办呢?姐姐爱的就是你这个样子。”

小段逼了李雪那么多次,希望她用“爱”字替代“喜欢”,她从没让步,即使在最难以自拔的时候。

现在李雪说了。

小段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平时不太喜欢思考的他,微微皱眉,歪着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李雪第一次发现,没有思想的思考,看上去有一股子滑稽的蠢相。以前为什么没这个感觉?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思考完的小段把高举的护照放下来,用护照轻轻敲了敲李雪的脑门。

“你终于说那个字了。”

“哪个字?”以前李雪就喜欢故意这样逗他,故意让他把那个字没完没了地说上无数遍。

“你刚才说,你爱的就是我这个样子。”小段果然又上当了,“没想到,咱们分手了,你终于说了。”

李雪笑得更温柔了。在日本那些年,这是必不可少的收获。

“谁说咱们分手了?”

小段一愣。

“结束工作上的关系,那不是分手,”李雪循循善诱,“那是为了更好地在一起,像你一直希望的那样,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还以为你能明白呢。”“明白……什么?”

“还记得姐姐对你说过的话吗?关于未来。”

“是不是……咱们的未来?”

“对呀,咱们的未来。未来不是嘴上说说就行了,两个人的未来,要用行动去实现的。”

“当时我问你……你真的想过咱们的未来?”

“我告诉过你,我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准备……”

李雪的眼睛像一潭春水,那么清澈温柔,小段几乎要被那春水融化了……

忽然李雪的手机响了,打破了她好不容易营造出的宁静和信任的氛围。

李雪看了一眼手机,是父亲的号码。算算时间,父亲应该接到豆豆赶过来了,也许就在楼下,准备和李雪汇合。李雪按掉电话。现在不是接听的时候。

就这么两秒钟,刚才的氛围一下子就变了。

“你爸的电话,你怎么不接?”

“没关系,现在你比任何人都重要……”李雪试图找回刚才的宁静和信任,只要再维持一会儿就行,“我正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日本?”

听到这句话的小段,完全没有吃惊,而是看了一眼手中李雪的日本护照。这充分说明,虽然他追问李雪要去哪儿,其实他心里知道答案。

小段忽然笑了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中国护照都没办过,现在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去日本……”

“办护照是分分钟的事情,”李雪极力保持着耐心,但想到父亲可能带着豆豆在楼下等她,心里难免泛起一起焦灼,“别说中国护照,就是日本护照,只要你想要,我也一样可以给你。”

“你是说……”

“我早就说过,等一切准备好了,不用姐姐说,你就能亲眼看见。”李雪用最后的耐心使自己保持温柔的笑容,“为了你,我已经决定放弃健身馆,放弃现在的事业,因为……我想拥有一个有你的未来。”

小段凝视李雪,李雪咬牙顶住那目光的检视。

“好感动哦,”小段说,嗲嗲的语气不像一个直男,也因此很容易给人一个信号,那就是,李雪关于“有你的未来”的努力,失败了。“可惜……我又不会说日语,我对日本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不会日语我可以教你……”李雪明知希望已经相当渺茫,却仍不放弃,“我去日本的时候,也什么都不会……”

“其实你是害怕我不让你去日本才说那个字的,对不对?”小段忽然有些粗鲁地打断了李雪,他低下头,不再与李雪的目光对视,声音也因此变得冷而硬,“不兜圈子了,我不会拦你的,除非……”

小段像是故意停下来不说,李雪屏住呼吸,指甲深深地掐进自己掌心的肉里。

“除非……什么?”她用极轻的声音问,像怕惊动了谁似的。

“除非你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小段说。

李雪几乎窒息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调匀呼吸,使自己的问话别显得太失措。

“你是在……跟我要钱吗?”

“也可以说是……沉默费。”

“沉默费?”

“别逼我,毕竟……我是真爱你的……”

“逼你……什么?”

小段迟疑片刻,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视频文件,点开,拿着手机给李雪看。

整个过程中,小段始终不看李雪。

是一段画面不断大幅度晃动、大部分时间是黑屏的视频。

但李雪只看了三秒钟就明白是什么了。她脑子嗡的一下,眼前一片空白。

小段关掉了视频。

“我跟你说过,我是真爱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总得自我保护一下……”小段轻声说,“他就是你前夫吧?不对,如果他没死,你俩又没离婚,就不能说是前夫,只能说是你……”

“别说了!”小火苗终于冒了出来,怎么忍也忍不住。

“你别以为我想害你,要说害,那也是你害我……”说到这里小段有些理直气壮了,“你当时可没跟我说你想干掉那个人渣,你只说……”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你只说有人找你麻烦,你想教训教训他,让我帮你把人控制一下……”

那个人借女儿生日之名再次出现时,李雪脑子里就闪过了那个念头。

危险的念头就像火药,一旦点燃就难以阻止。

一个人的欲望为什么那么难以满足?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说是最后一次。

然后又来了。

还打着为女儿过生日的旗号,真让人恶心。

必须结束这个噩梦,否则生活永远无法重新开始。

父亲完全赞同这个观点。事实上,父亲早就婉转地建议过,李雪假装没听懂。

也许是害怕,也许是……

不,就是害怕。

害怕那一步迈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

果然如此。

李雪需要做的只是计划的第一步:不引人注目地将那人带回别墅。

剩下的事情都交由父亲处理。

看上去很简单,李雪却发现,她没有自信能独立完成这一步。

骗上车没问题。上车之后呢?直接开车带到别墅,监控必定会留下他进入别墅的影像。

骗上车后,必须将他控制住。可以塞到座椅下,无论监控还是大门的保安都看不见。

她要开车。需要另一个人来做这件事情。一个能够信任的人,而且有足够的力量。

不能是父亲。翁婿俩的关系,早就恶劣到无法共处一个空间。

还能是谁呢?这世界上,李雪唯一能够信任、愿意信任的,只剩一个人。

她的小段。

可小段却拍下了视频,让她付“沉默费”,还指责她想害他,因为她没说出实情。

火山终于爆发了。

“那是因为我不想害你!我想保护你!最好的保护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爆发的火山谁能挡得住?“你这个笨蛋!你连姐姐怎么爱你都不懂!还天天问我爱不爱!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渣有多坏?有多狠?你知不知道……”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李雪猛地停住。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小段打败了。

小段看着李雪说:“现在我知道了,人渣确实死了,但不是车祸,就是那次你干掉的。”

说这话时,小段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仿佛眼前这个他口口声声爱过的姐姐,比他矮大半头的姐姐,也会把他“干掉”。

门铃声停了,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豆豆清脆天真的声音。

“妈妈!妈妈开门!”豆豆的声音仍是那么活泼,无忧无虑,那是被爱包围的孩子才会有的无忧无虑,“我们看见你的车啦,别想和我们躲猫猫……”

李方正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来。

“小雪!你在不在里面?在就说一声!”

只有李雪能听出父亲平静的声音中暗藏的焦灼。

李雪低声对小段说:“我爸和豆豆来了,咱们以后再谈好吗?求你了!”

“以后?”小段笑了,“你现在就要飞了,以后我找谁去?”

李雪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父亲。

父亲显然感到不安了。他总是这样,总能预见到危机的存在。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父亲和女儿都在叫她。

李雪只得大声应门:“来啦,来啦,稍等一下……”

隐隐听到豆豆在门外笑着对外公说:“我就说妈妈肯定在嘛……”

李雪上前一步,想拉小段的手,小段却把李雪的手一拨,同时将李雪的护照藏在背后。

不得不感谢小段,那轻轻一拨,帮李雪找回了刚才丢失的冷静。

李雪轻声说:“你要多少?”

这句话,李雪曾一次又一次地问过另一个人。已经轻车熟路,简直成了一种问候。

“50万。”

“好。”

小段一愣。也许没想到李雪回答得这么痛快,他想了一秒钟,又更新了数目。

“说错了。100万。”

“好。”

小段还想说什么,李雪在他又一次提价前抢先开口。

“再加一分钱,咱们就鱼死网破。你可以试试。”

小段看着李雪,李雪也看着她。

“100万就100万。”小段说,停了停,有些不放心地补充,“可不是日元哦,是人民币哦。”

“人民币,100万。”李雪面无表情地重复。

“我现在就要。”小段又说,“而且要现金,不要转账。”

李雪看了小段一眼,转身往外走,小段犹豫了一下,跟在她身后。

“听见了吗?我现在就要!”小段加强了语气。

“路上取给你。”

“路上?”小段急着问,“去哪儿的路上?”

李雪已经走到客厅门口,打开房门,面带微笑地迎接父亲和女儿。

“妈妈你在干什么呀?我和外公敲了半天门……”豆豆撒娇,说了一半,一眼看见书房里出来的小段,“小段哥哥!”

豆豆奔向小段,被外公一把拉住。

李方正看了一眼小段,又看李雪,没开口,但李雪很清楚父亲在用眼神对她说什么。

李雪提高声音:“小段挺客气的,要送我们去机场……都是自己人,就让他送一下吧。”

小段走到他们面前,多少有一丝尴尬,“是啊,我来……送送李总。”

豆豆又高兴又有些害羞。九岁的女孩儿,也知道在喜欢的人面前害羞了。

李雪对豆豆笑着说:“那就请小段哥哥帮我们拎一下行李吧,小段哥哥力气大。”

小段只得拎起李雪的行李箱,豆豆也在一旁帮着使劲儿,小孩子的爱就是这样的。

他们先出门了,借这个机会,李雪轻声对特地留在后面的父亲说明情况。

“他有我的钥匙,拿了我的护照。”李雪不敢抬头看父亲的表情,“他还录了视频,跟我要100万。”

“什么视频?”

“当时得把人弄到别墅去,我有点儿怕……怕一个人应付不了,”李雪为自己当初的恐惧而羞愧,“我就找了个帮手,当然没说实情,可……没想到他悄悄录下来了。”

“手机录的?”

“嗯。刚才给我看了……看了几秒钟。”

“手机在他身上?”

“嗯。”

“爸……”

“先下楼。”

“我答应路上给他钱。100万,现金人民币。”

拎着行李箱的小段不放心地探头看他们,李雪急忙对小段挤出一个笑,顾不上这笑容已全然不似平日那样令人如沐春风。

“爸,怎么办?”

“一会儿我开车,你给他取钱。”

“就怕他拿了钱也……”

“别害怕,”李方正轻声对女儿说,“交给爸爸。”

13

小超市是一对日本老夫妇开的,店长是位中国人。

看上去30多岁,穿着朴素,和日本女人习惯的那样,化着几乎看不出的淡妆。

说是店长,其实除了她和那对行动已经有些迟缓的老夫妇,也只有一个干粗活的小伙子了。小伙子也是中国人,日语还没说溜,否则也不会来这样的小超市打工了。当下这个时代,这种家庭式的小店已经快被电商赶尽杀绝了。

大宝带着马一路他们找到小超市,没怎么绕弯,双方就把话说开了。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看他们在小店转悠的店长热情地用日语问。

“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雪的中国女孩儿?”马一路没听懂问话,直接用中文说。

店长愣了一下,日语换成了中文。

“中国人?”

“对,”马一路掏出了警官证,给店长看了一下,“中国警察。”

店长又愣了一下,“是李雪出事儿了,还是那个人渣出事儿了?”

不等马一路回答,店长又补了一句:“最好别是李雪。”

马一路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接下来的交流就像水到渠成,基本是店长一个人说,他们所有人听。

“你们真不能告诉我到底谁出事儿了?”店长问。

“抱歉,现在还不能。”马一路说,“但我保证迟早会告诉你,如果你真想知道。”

店长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觉得我宁可不知道。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假装李雪只是搬走了,我们不再联系了,但我们各自都过得很好……也许不那么富裕,至少都很踏实,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一样。

“李雪是我的室友。刚到日本的时候,我们合租一个小房间。东京房租太贵了,不合租简直没法活。

“李雪比我早到两年,我来的时候她的日语已经说得很好了,就在这个超市当店长。我是拿研修生签证来的,因为太笨,一连丢了几个工作,李雪说服老板夫妇雇了我……李雪很擅长说服别人,如果你们认识她就会知道了。

“我到超市没多久,李雪就离开了。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人渣,以前是中国人,后来是日本人,算是个国际人渣吧。

“不是我背后说话刻薄,见了他我也会这么说。其实和那个人渣并不熟,那我怎么知道的?是李雪亲口告诉我的。

“当然不是在她和人渣结婚前。

“结婚前,李雪被迷得够呛,以为遇到了真爱。李雪特别聪明,可那时候她好像真是晕了。你们想知道她晕到什么程度?

“有一天上班她给我看她脖子上的项链,我一看,吓了一跳。那项链上挂的就是个真空小瓶子,里面装着那个人渣的血。

“她说有一个电影叫《天生杀人狂》,里面一对男女天生很坏,但他们很相爱,于是把自己的手掌割开,让他们的血流在一起……李雪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虽然我觉得特别傻。

“李雪结婚没两个月,我又见到她。她被打得鼻青脸肿,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

“那天我给李雪处理伤口,因为太疼,她喝了一整瓶梅子酒,跟我说了好多话。她说她最想的是爸爸。

“她爸爸是个骨科医生,从小不管遇到什么麻烦,爸爸总是对她说:别害怕,交给爸爸……可是她嫁给了一个人渣,却不敢让爸爸知道。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如果爸爸看见女儿被打成这样,一定会亲手杀了那个人渣。她还说,结婚后她才知道,一个人居然可以渣到那个程度。

“李雪平时待人特别友善温和,从来不轻易说别人坏话。能让她那样说自己的老公,可想而知那人有多渣了。

“那次是人渣把李雪抓回去的。不夸张,真是抓。我都要报警了,李雪不让。

“要说李雪有什么缺点?我觉得她就是太聪明。她把付出和回报看得很清楚,她会计算‘成本’,会计算‘性价比’,我说的不是商品的成本和性价比,是人生。

“这不是我说的,我这人头脑比较简单,想不到那么高深,是她的意思。原话我记不清了,总之我劝她和人渣分手,她说如果立刻分,她的人生性价比太低了,就算要止损,也得等收回‘成本’再说。

“不过后来我还是报警了。但不是那一次,是另一次。

“她来找我,脸肿得像猪头,肚子也鼓鼓的……我才知道她怀孕好几个月了,就那样,人渣照样虐待她。

“我问她,她那么聪明,那么优秀,为什么要跟这样的人渣生活下去?难道就为了‘收回成本’?其实以她的智商和条件,就算和人渣离婚了,至少得到了教训,以后还可以找更合适的男人生活。

“她说,她已经付出了那么多,要离也得等拿到日本护照,要不然就太吃亏了……

“我真的报警了,可我日语不好,警察来了问我,我也说不清,李雪日语好,她把警察哄走了,还怪我不该报警,会影响她申请移民,我听她这样说,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次以后我们很久没有联系。

“后来我的签证快到期了,也没什么出路,就准备回国了。李雪忽然来找我,这次没有鼻青脸肿,而且非常……非常漂亮,非常时尚,用的都是名牌,一看就是生活很好的样子。

“她居然记得我的签证快到期了,来问我计划,我实话告诉她了,她说就这样回去岂不是白苦了三年。然后她说她认识了一个很有本事的律师,让我交给她办。

“没过几天,真的帮我办成了,我当然很高兴,请她吃饭。她告诉我她已经拿到日本护照了,我问她现在总可以和那个人渣离婚了吧,她犹豫了一下说,现在也无所谓了,反正她不用靠他,大家各过各的。过两年她挣够钱了,还是要回中国。

“我很奇怪,她那么想留在日本,为什么等挣到钱了反而要回国?她说,日本人太守规则,更适合小富即安的人,她喜欢冒险,更适合回国发展。我又问她,那她在日本是怎么挣到钱的?

“可能我这人太直了吧,我这样问她,等于问她在日本是怎么冒险的,因为太守规则的人,肯定不会那么快就挣很多钱……李雪应该是不太高兴,虽然她没表现出来。

“她比以前更聪明、更得体、更克制了,就像以前电视上看到的世界小姐大赛上,那些经过训练的美女一样,看着那么美,却让人觉得不太真实……也许只是因为我比较了解以前的她,才会这样想吧。

“我更喜欢以前的那个李雪。

“李雪肯定是感觉到了。那天分别的时候我们都有些伤感。

“隔了一阵子,我看见报纸上有条新闻,觉得上面有个名字挺熟的,忽然想起来,就是李雪说的那个大律师,好像是卷到什么性丑闻里……我就知道,李雪大概真是喜欢冒险的人,我们的友谊估计到头了。

“没想到又过了一阵子,具体多久想不起来了,那个人渣居然来找我,而且这次轮到他鼻青脸肿的。

“他问我把李雪藏到哪儿了,说他有急事找李雪,还说是生死攸关的急事……我直接打电话报警,这次警察来,我的日语能应付了。警察帮我把人渣赶走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生死攸关的急事,也根本不关心。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是不是因为我报过警?日本是个很安全的国家,我在日本12年了,总共只报过那两次警,都和李雪有关,和那个人渣有关……所以你们一找我,而且提到李雪,我当然会觉得,不是李雪出事儿,就是人渣出事儿。

“我还是那么说,如果真有人出事儿,我希望是那个人渣。

“你们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并不真的熟悉人渣,却一口咬死了他是人渣?

“李雪喝多了梅子酒的那次,就是第一次被打伤那次,对我说过一个秘密,我想也许她自己都忘了,否则以她的要强,后来根本不会再来找我。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想世上应该不会有哪个女人会拿这种事情撒谎……

“李雪说她刚刚嫁的那个男人,把她‘卖’给一个什么俱乐部,不是真的卖,是那种‘卖’……你们懂不懂?

“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也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哪种‘卖’,反正当时李雪说完这事儿,又说了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

“李雪说,迟早有一天,她会杀了那个人渣。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李雪。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心里的李雪,还是以前那个聪明善良、善解人意的室友。

“可能李雪说的是对的,日本挺适合我这样小富即安、没有野心的人,你们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在这个小超市打工,还住着租来的房子,吃得饱,穿得暖,但也就这么多。

“我觉得这样挺好,什么都简简单单,不用想太多过去,也不用想太多未来。”

几个人刚从小超市出来,大宝的手机响了,他和马一路他们打了个招呼,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三个人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阳光洒在地上,空气透明而干净,风中混着淡淡的花香。

马一路先开的口:“我觉得……”

“咱们改签今天的机票回去吧。”江小流说。

“我同意。”普克赞同。

三个人意见达成一致,都显得如释重负,准备等大宝过来就告诉他这个突然的决定。大宝拿着手机走过来,手机并没有挂断。用日语对电话里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捂住手机话筒,和马一路他们说话。

“保险公司那个人打来的电话,他被保险公司解雇后,找到一个开出租车的工作,”大宝说,“他说在不耽误他工作的前提下,可以和你们谈一谈你们想了解的那件事情。”

马一路他们回酒店取了行李,退了房,前往机场时,坐的是那位保险公司前职员的出租车。大宝代表森田浩将他们送到机场,顺路又当了一次翻译。

保险公司前职员所说的内容,对马一路他们来说,大部分都不算新鲜事了。

高桥俊男前妻的妹妹所说的内容得到了确认。

保险公司确实怀疑那个出面办理理赔事宜的所谓“卢继安”,很可能就是高桥俊男本人。查知高桥俊男与前妻还有一个儿子后,由于前妻已经去世,前职员曾去找过孩子的监护人,即高桥俊男前妻的妹妹,希望对方能够配合保险公司对高桥俊男与儿子做一个亲子鉴定,但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除此之外,这位前职员还贡献了一个“新鲜”内容。

前职员称,因为看到公司风雨飘摇的局面,担心自己被裁,他热切希望把这件事情解决好,以保住自己在公司的未来。

寻找高桥俊男前妻的妹妹的过程中,高桥俊男的妻子高桥美雪曾找过他。

得知前职员正在进行的努力,高桥美雪暗示前职员,如果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搅黄”此事,等她以受益人之一的名义拿到巨额保险金时,可以将自己那一份让给前职员。

“是让给,不是分给。”前职员回顾这个细节时特别强调,“真是好大的诱惑啊。”

前职员甚至暗示出租车上的几位听众,除了这笔保险金的诱惑之外,高桥美雪还以别的“美物”来诱惑过他。

几位听众都没追问前职员,别的“美物”究竟是什么,这让前职员多少有一丝遗憾。

事情最终没办成,前职员坦陈主要是因为遭到了高桥俊男前妻妹妹的严词拒绝。

同时他也强调,他以一个忠诚员工的良心,同样严词拒绝了高桥美雪的诱惑。

时过境迁,前职员还是不得不承认,高桥美雪是个极有魅力和感染力的女人。可想而知,当他在此事后被公司解雇时,那种受伤的感觉有多强烈和复杂。

前职员用一句话总结了他对高桥美雪的印象。

“感觉高桥美雪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能拿到保险金,”前职员站在一个近距离旁观者的立场说,“她在意的是她的丈夫必须死,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14

飞机落地宁江国际机场,马一路想开机给彭大勇打电话,发现手机没电,才想起早上和彭大勇通视频电话已把电耗光,后来一直没机会给手机充电。

没想到普克和江小流的手机一开机,各自接到一连串的信息提示。

“速开机!”

“你们在哪儿?”

“有急事,请回电!”

普克立刻拨通彭大勇的手机,彭大勇几乎第一秒就接通了电话。

“普克?”

“是我,大勇,出什么……”

“出大事儿了!让你说中了!”普克并没把手机调到外放,但彭大勇的声音之大,旁边的马一路和江小流都听到了,“李雪要跑,我们正在想办法拦,她父亲和那个小教练开车冲进江里,我们正在组织救援打捞!”

三个人面面相觑。

江小流先反应过来。

“彭所,我们在机场,飞机刚落地。”

“哪个机场?”

“宁江机场。我们提前改签回来了。”

“我们也在宁江机场,我刚到出发层,22号门。”

马一路终于缓过神了。

“彭所,我们马上到出发层,等我们五分钟!”

没用五分钟,马一路他们就见到了彭大勇。彭大勇不是一个人,所里的刑警周到也在。

顾不上寒暄,彭大勇开门见山,让周到把情况简要说一下。

周到下意识地看一眼马一路,然后才开口。

“最近彭所让我在云中漫步盯李雪,主要注意她有没有离开宁江的动向。今天上午李雪的父亲匆匆忙忙来找她,两人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就分头离开了。我开车跟着李雪,她回了自己住的小区家里。我在楼下等了大概一小时,李雪的父亲带李雪的女儿来了。又过了一会儿,他们一起下楼,带着行李箱,跟他们一起的还有那个姓段的健身教练,我没看见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上了李雪的车,李雪父亲开车。我远远跟着。跟到离大桥很近的地段,车在路边停了一下,李雪和女儿下了车,车又往前开了。当时我就一个人,没法分身,想想彭所让我盯的是李雪,我还是接着跟李雪。她带女儿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然后就直奔机场。我一边跟一边给彭所打电话,彭所给交警队打电话,刚告诉他们李雪的车牌号,交警队就接到报警,说李雪的车直接冲下大桥,冲进江里了。我只能继续跟李雪,一直跟到机场,也是五分钟前刚跟彭所汇合。”

周到一口气说完。马一路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真他妈的气人!”

普克问:“李雪现在已经飞了吗?”

“还没有。刚才我远远看见她带着女儿在办登机手续,她是头等舱,很快就办好进去了,我去看了航班信息,还有两小时才飞。”周到说。

普克想了想,问彭大勇:“现在肯定没办法强行扣她吧?”

“本来就证据不足,再加上她又是日本公民,用日本护照出境,没理由拦她。”

正说着,彭大勇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手机,对普克他们说:“交警队电话,我接一下。”

彭大勇接听了交警队的电话,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是要滴下雨来。

挂断手机,彭大勇说:“车里两个人,一死一重伤,重伤的送医院抢救了。车还在继续打捞。”

江小流问:“谁死了?”

彭大勇一愣,想了想说:“好像是……副驾驶死了,驾驶员重伤。”

马一路和周到同时说:“李雪父亲……”

他们又同时停下来,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周到对马一路做了一个“你说”的表情。

马一路对周到点点头,示意领情,然后说:“李雪的父亲应该还活着。”

普克说:“就是超市店长说的那位骨科医生。”

“我知道那条内裤是什么意思了,”江小流语气平静,说内裤就像说手帕一样自然,“凶手用内裤盖住袁丽丽剖腹产的伤疤时,确实在致歉,那时候他既是一个医生,也是一个父亲。”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马一路看着彭大勇,“怎么办?彭所,不能让她走!”

彭大勇看看周到,“去找一下机场警务室,让他们广播通知李雪,说她父亲生命垂危……”

“换个说法可能更好!”普克插话。

彭大勇转脸看普克,“怎么说合适?”

“就说教练重伤,去世的是她父亲。”

彭大勇和周到互相看了看对方,脸上都有些没把握。

“为什么这样说更好?”周到问。

普克看了一眼马一路,回答周到:“就是一种……感觉。”

周到又看彭大勇,显然他并不是很赞同普克的说法,决定听彭大勇的。彭大勇也很难抉择,想了一会儿,目光投向马一路和江小流。

“你俩什么意见?”彭大勇问。

江小流说:“这个我不懂。”

马一路伸手指指普克,“我站普克一边。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彭大勇又思索了两秒钟,下了决心。

“就按普克的说法办。我马上联系专案组,看看有没有什么紧急手段能用上,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十分钟后,机场候机厅响起了一条紧急通知。女播音员声音甜美,更衬出内容的残酷。

“前往日本东京的旅客请注意,护照名为高桥美雪的女士,您的父亲和朋友刚刚遭遇车祸,您的父亲在车祸中去世,您的朋友伤势严重,被送往人民医院急救。前往日本东京的旅客请注意,护照名为高桥美雪的女士,您的父亲和朋友刚刚遭遇车祸,您的父亲在车祸中去世,您的朋友伤势严重,被送往人民医院急救……”

紧急通知播出五分钟后,机场海关处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一位已经出关安检过的九岁中国小女孩,挣脱同行的母亲,哭泣着强行闯关返回候机厅。女孩持日本护照的母亲不得已,跟随返回候机厅,并在机场公安民警的配合下,暂时取消飞往日本的航班,乘车前往医院探望亲人和朋友。

几天前普克曾对彭大勇说过,他会见到传说中的李雪,但要等到该见的时候。

这话普克已经忘了。彭大勇还记得。

只是没想到,这个“该见的时候”,这么快就来了。

15

市局刑侦支队的一间会客室里,李雪安静地等着。

等待那个短兵相接的时刻到来。

是的,无需粉饰,无需自我安慰。李雪很清楚,即将到来的就是最后的肉搏。

胜者生。

就是这么直接,就是这么残酷。

从机场到市局的路上,将近40分钟的车程,李雪制订了这场肉搏战的作战计划。

关键词只有一个:冷静。

即使遭遇噩运,也不要失去冷静。即使内心有岩浆翻滚,也不要让人看到你的火苗。

广播里已经说了:父亲死了,小段重伤。这个信息应该是准确的。

因为父亲对李雪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害怕,交给爸爸。”

和以前每一次一样,交给爸爸。

把恐惧、无措、惊慌交给爸爸,把命运交给爸爸。

父亲从来没对李雪说过诸如“相信我,我会保护你,因为我爱你……”这一类煽情的语言。那不是父亲的风格。

发现女儿的腿骨没接好,一边对女儿微笑,一边下手把刚接上的断骨重新掰断,然后亲自为女儿接好腿骨,这是父亲的风格。

发现女儿嫁了一个人渣,又无法摆脱这个人渣,精心设计了方案,亲自下手彻底清除了那个人渣,甚至连女儿都不知道人渣葬身何处,这是父亲的风格。

发现人渣阴魂不散,又从地狱里冒出来制造新的危机,仍是不急不乱,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高的效率,再次亲手解决了新的危机,这是父亲的风格。

只要父亲对李雪说“别害怕,交给爸爸”,那就意味着,父亲会为李雪顶住即将坍塌的天空,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逃往机场的路上,父亲没再和李雪说话,但父女间曾有一次眼神的交汇。

是在离大桥很近的时候。父亲忽然将车靠边停下。

“豆豆,你和妈妈下车,陪妈妈去一下银行。”父亲用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李雪的女儿说,“外公和小段叔叔在机场等你们。”

豆豆有些惊讶,“去银行干什么?”

小段当然明白去银行干什么。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李雪的父亲要让李雪和女儿去银行。难道不应该是他和李雪一起去才对?

小段想解开安全带,挤出一个讪讪的笑,“还是我陪李总去吧。”

父亲看了小段一眼,淡淡一笑,“小伙子,人质有一个就差不多了。再说宁江就这么一个机场,她俩没翅膀,不去机场飞不了。”

听到“人质”这个词,小段多少还是有些尴尬,尤其是当着豆豆的面。

豆豆果然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个特殊的词汇。其实从上车开始,豆豆就凭一个九岁女孩的敏感,察觉了车上那种微妙的气氛。

“谁是人质呀?”豆豆看看外公,又看看小段叔叔,天真而不安。

父亲没理豆豆,盯着小段说:“护照给她。”

小段愣了一下,准备去解安全带的手急忙缩了回去,本能地捂住裤兜。

那里装着李雪的护照,也装着将属于小段的100万,小段无法不戒备。

豆豆看自己提出的问题没得到回答,从后排座位向前探身,拉了拉小段的袖子,继续追问:“小段哥哥,谁是人质呀?”

小段吓得一甩手,豆豆的手重重撞到椅背上,听上去都疼。

李雪急忙拉过豆豆的手查看,豆豆的脸因为疼痛涨红了,却强忍疼痛,使劲儿从李雪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藏到背后。

“是我自己撞的!”豆豆笑着说,“一点儿都不疼。”

这种孩子气的维护,连小段都无法漠视了。

小段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

一个贪婪的敲诈者,面对孩子的纯真,产生了片刻的软弱。这无疑是一个时机。

父亲准确地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

他探身靠近副驾驶座,迅速从小段裤兜里掏出李雪的护照,没回头,直接扔到后排座。

“没护照怎么到银行给你取钱?”

父亲对小段笑笑,眼睛却从后视镜里焦灼地搜索李雪的目光,直到与李雪的目光相遇。

李雪看着后视镜中父亲的眼神从焦灼变得轻松,然后又变成依依不舍。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两秒,但李雪相当确信,父亲的眼中明确写着依依不舍。

那意味着,父亲在用眼神和她告别。

李雪没有太多时间思索,迅速将父亲扔过来的护照牢牢抓在手中。几乎与此同时,父亲打开了车锁控制键。

李雪听到自动锁跳起的声音,立刻一手推开车门,一手拉起豆豆的胳膊,连拖带拽,拉着女儿下了车,并立刻关上了车门。

几乎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车辆快速启动。

隔着车窗,李雪能看见小段回头往外看,能看见小段在试图打开车门,能看见小段和父亲开始厮打……

事实上,都是李雪的想象。

父亲在一瞬间就将车开远了。李雪只看到她的车迅速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大桥上。

之后车上发生了什么?李雪不知道。

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前往日本东京的旅客请注意,护照名为高桥美雪的女士,您的父亲和朋友刚刚遭遇车祸,您的父亲在车祸中去世,您的朋友伤势严重,被送往人民医院急救……”

机场广播里响起这个通知时,李雪眼前浮现的是她下车前,从后视镜里看到的父亲那个眼神。

依依不舍的眼神。告别的眼神。

那一刻,父亲已经在脑海中设计好结局了吧?

就像他做过的每一台手术,无论时间宽裕还是匆忙,他一定会有条不紊地做好手术预案。有些写在纸上,有些刻在心里。

如此冰冷的消息,却暗藏着如此炽热的信息。

“别害怕,交给爸爸。”

父亲用生命为李雪创造了离开的机会。李雪必须克制悲痛,珍惜这个机会。这才是对父亲最大的尊重,最深沉的回报。

可惜,父亲没料到,李雪也没料到,他们同样深爱的豆豆,带给他们这样一个意外。

谁能想到,一个九岁小女孩会有这样一份感情?

李雪无法确定,女儿挣脱她的控制冲回安检口,究竟是为了外公还是她的“小段哥哥”。

但这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李雪经过短暂的迟疑后,仍然冒险追随女儿返回安检。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什么?”市局刑侦支队的一间办公室内,普克对着一屋子人自问自答,“意味着我们的机会。”

办公室就在李雪所待的会客室隔壁。除了三人小组、彭大勇和周到,还有3·20专案组的几位成员。相邻的另一个房间,两位女警正陪着伤心欲绝的九岁小女孩豆豆,其中一位女警恰好也有一个与豆豆同龄的女儿,那种折磨可想而知。

市局协调了一辆依维柯将李雪和女儿从机场带回市区。

应普克要求,三人小组和周到都在同一辆车上。对李雪的说法,是陪同她们母女前往医院。但很显然,相信这个说法的只有豆豆。李雪只在认出周到时,和身着警服的周到打了个招呼。

“你好,周警官,”李雪客气地对周到点点头,“穿上警服更帅了。”

周到简直不知如何应答。

之后李雪再没开口。她全程搂着女儿,眼睛望向车窗外,甚至并不安慰哭泣的豆豆。只在下车时,低头亲吻了一下女儿的脸颊,在豆豆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马一路距离她们最近,听见了李雪对女儿的这句悄悄话,并无玄机。

“宝贝不怕,”李雪对女儿轻声说,“妈妈在。”

这句话,是在安慰女儿,也在提醒自己吧?

因为自此后,李雪的状态明显发生了变化。

仍然很安静,很沉着,有礼有节……但每个人都能看出,如同一只面临强敌的刺猬,竖起全身利刺,不留任何死角,李雪从内到外做好了全面防范的准备。

没问警察为什么不带她们去医院,却到了公安局刑侦支队。

没问为什么把她带到会客室,女儿却带到另一间办公室。

甚至没问一句那个刚刚发生的、牵涉到两条生命的车祸。

李雪对于警察的一切安排都显得非常顺从。只是在会客室坐下后,才对带她进来的警察客客气气地说:“我是日本公民,麻烦你们通知日本驻华使领馆我在这里,而且我需要一位律师。”

说完这个合理合法的要求,李雪没忘了向警察道谢,然后看了看表,开始安静地等待。

“看得出来,律师没来之前,她是不打算说话了,”那位安顿李雪的警察如实讲述了李雪的所有反应,“也不打算投降。”

办公室陷入了沉默。一屋子老刑侦,都很清楚,必须满足李雪提出的要求。

只有刚从外行变成临时工协警的江小流还不太明白,悄悄问身边的马一路是什么意思。

“说白了,既不能审她,也不能扣她。”马一路轻声解释道。

“为什么?”

“她是外国人。”

“外国人在中国犯罪就能逍遥法外?”

彭大勇替马一路回答江小流:“当然不能。问题是,现在咱们手头拿不出任何能证明她涉嫌犯罪的证据,拘都不能拘,只能留置盘查和传唤,最多12小时。”

“案情特别重大复杂的,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应该可以到24小时吧?”马一路有些不甘心。

“没用!”专案组有人接话,“等通知了使领馆,律师一来,说不定立马就得放。”

彭大勇加强了语气说:“关键咱们只有怀疑,没有证据,一切都白搭!”

“能不能打个擦边球,趁律师还没来,和她打个心理战?”周到问。

彭大勇瞟他一眼,周到立刻读懂了彭大勇没说出的话,有些讪讪的。

“不过她那心理素质,刚才居然还若无其事地跟我搭讪……估计够呛!”

江小流转脸看普克。普克仍在低头思索。

“真没办法了?”江小流轻声说,“证据链明明在那儿,可我想了半天,真没一个能锁死她的证据。”

普克抬头看看江小流,又转脸看马一路,忽然开口,却有些答非所问。

“在机场时你为什么支持我?”普克说,“我是说,车祸里死的明明是教练,我建议在通知里对李雪撒谎,说死的是她父亲。”

马一路一愣,不明白普克为什么此时问这个问题。

“排除你对我的信任,一定还有某个原因,你再想想为什么?”

马一路努力想了想,果然找到了自己支持普克的原因。他指指旁边的周到。

“当时听周师傅说了那些情况,我就感觉车祸肯定和健身教练有关系。”马一路说,“毕竟前两天李雪刚和教练翻了脸。”

“也就是说,你认为李雪和她父亲的关系是亲密无间的?”普克继续问。

“我没来得及多想,但……应该是这样。”

“肯定是这样。不管是按之前的线索和推断,还是后来从日本了解的情况,都说明了这一点。”普克说,“但如果真是这样,李雪听到广播说父亲死了,教练没死,她应该不敢回来才对。根据周到的描述,车祸发生的最大可能性是,李雪父亲为让女儿离开清除障碍,故意带教练一起冲下大桥。由此反推,教练活着,会成为李雪的危机。”

“就算是这样,现在讨论这个……有用吗?”周到忍不住插话。

马一路还没完全跟上普克的思路,努力思索。江小流调动了自己的记忆并做出判断。

“当时在机场,广播了好多次,李雪根本没打算出来。”江小流说,“是她女儿闯关回来了,她没办法才追出来的。”

普克顾不上回应周到的担忧,继续他的思路。

“也就是说,本来不管是父亲死了,还是教练死了,李雪都不会回来……”

“但她确实回来了。”江小流说,“因为她……”

“她女儿!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马一路嚷起来。

“李雪是为女儿回来的。”江小流说。

“我明白普克的思路了!咱们带李雪回来,李雪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可下车的时候,她对女儿悄悄说,宝贝不怕,妈妈在……”马一路表现出少有的自信,“咱们想跟李雪打心理战,必须从她女儿入手!”

普克对马一路赞许地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在机场时情况紧急,其实任何一个选择可能都改变不了结果。但我们运气不错。李雪已经下决心离开,却还是回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普克从容笃定地说出了他的方案,“意味着我们的机会。我同意小马的观点。”

攻破李雪,唯一的入口就是她女儿。

16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处在极度煎熬的心境中,才能真正理解“一分一秒”的含义。

李雪第三次“心平气和”地询问警察,是否与日本驻华使领馆取得联系时,得到了令她暗松一口气的回答。

“已经联系上了,”警察对李雪的态度无可挑剔,算是给予“国际友人”的以礼相待,“领馆人员表示将尽快为你安排律师。”

李雪报以真诚的微笑,“谢谢。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三人小组在这样的氛围中走进会客室,迎着李雪真诚的笑容。

除了江小流,普克和马一路也对李雪点头微笑,仿佛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宾主相见。

那位陪同李雪的警察离开了会客室,只留下李雪和普克他们三人。

普克对李雪伸出右手,面带笑容,“你好,我叫普克,是个生病的警察,刚从精神康复中心出来。”

李雪微微一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开场。她盯着普克伸出的右手,迟疑片刻,还是伸手和普克握手,随即迅速返回她的御敌状态。

“他们告诉我,领馆正为我安排律师。”李雪看上去不卑不亢,语气不紧不松,“很抱歉,律师到场之前,我只能不礼貌地保持沉默了。”

普克笑笑说:“完全理解。”

接着普克对马一路、江小流示意,三人按之前的安排,以李雪为中心,各自找位置错落有致地就座。

这样的“阵型”,令李雪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目光下意识地追随三个人的动作,直到与江小流的目光相遇。

江小流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雪。她的表情冷淡,却又有种隐隐的熟悉。

李雪情不自禁地盯着江小流看。

马一路和普克交换一个眼神,明白李雪已注意到江小流的存在。普克用眼神示意江小流可以开始了。

毫无预兆,李雪面前的江小流忽然变成一个惊慌哭泣的孩子。

“小段哥哥,小段哥哥在哪儿?”

“外公,我要去看外公!”

“叔叔,带我去医院吧,求求你了,叔叔……”

“让我走!我要去医院!我要去找小段哥哥!”

“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妈妈,快来救我……”

江小流还原豆豆的第一声哭泣时,李雪就认出女儿的语气和神态了。

那种震惊和迷惑可想而知。

江小流仿佛一个长大版的豆豆,绕着李雪,向每一个在场的人哭泣、求告,那种孩子气的悲切和绝望,像一把螺丝刀,将李雪的五脏六腑扎扎实实绞成一团。

江小流绕了一圈来到李雪面前,看着李雪,哭叫“妈妈快来救我”时,李雪听见的是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

李雪猛地站起来,伸手抓住江小流的肩膀,“不许碰我女儿!”

声音之尖锐,令会客室门外的彭大勇、周到都浑身一紧。

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李雪的声音,像一头母兽的嘶吼,穿透耳膜,令人心惊。

江小流挣脱李雪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瞬间就脱离了豆豆的状态,回到了她自己。

普克和马一路交换一个眼神。马一路明白了,什么叫“关心则乱”。

就像湖面的冰层,看上去都一样冷硬结实,总有那么一些地方,一碰就碎。

开场顺利。

普克再次用眼神示意江小流继续。

李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想收复失地,江小流又开始另一段记忆的回放。

头两句李雪还没反应过来。

“你丈夫叫卢继平,我见过他。”

“你是……不好意思,卢……我丈夫……已经去世了。”

“可我两个小时前还见过他,就在楼梯过道。”

听到这一句,李雪脑子里轰的一声。那个一直困扰她的谜团瞬间解开。

卢继平借女儿生日之名再次出现在李雪面前的那一天,另一个人也注意到卢继平的存在,并在淋浴间对李雪指出了这个事实。糟糕的是,事后无论李雪如何努力,也想不出那个年轻的声音究竟来自哪位熟人。

看上去像一个不起眼的偶然,曾令李雪深陷不安。

李雪瞒着自己的员工,悄悄删除了馆内所有的临近监控记录,又经过数日的风平浪静,不安才逐渐退去,被李雪真正认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偶然。

直到现在。

李雪看着面前的江小流,终于发现她们并非第一次见面。

李雪慢慢坐回原位,凝神思索。记忆的发条开始疯狂转动。

“怎么可能呢?他去世一年多了。你肯定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人的,我……”

“你慢慢洗,我洗好了,我先走了。”

记忆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有时以为已经彻底遗忘的记忆,会被某些看上去并不相关的细节触发,重新浮现。

比如此刻,这段淋浴间里发生的片段,就触发了李雪更早的记忆,甚至抢先江小流一步,回忆起好几年前的那一天。

“我是她老公。卢继平,继续的继,平安的平……”

只听到这一句,哪怕声音并不相同,也足以令李雪浑身冒汗,胃开始痉挛。

太像了。几乎就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眼前这个小姑娘,会重现那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甚至具体到每一个细节?

“我和朋友一起谈点儿事情……”

如果李雪闭上眼睛听,会以为自己灵魂出窍,在听另一个自己说话。

“你看我这记性,正好和朋友在这里吃饭,偏偏忘了带卡……”

哪怕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碎了,彻底消失了……仍然为他那些下作的伎俩感到恶心和不耻。

“是我和雪儿在日本的老朋友松岛先生,当初雪儿入日本籍多亏他帮忙……”

停!停下!别再继续了,再往下,又要重新经历面对那人时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赤裸裸的敲诈,不得已的退让,为了生活能够重新开始,委曲求全,向那个人渣交出自己的尊严,因为……就因为他手里握着自己的底牌?

李雪根本没意识到,激烈的思绪中,她情不自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脑海中自动补齐了江小流因为距离而遗漏的那些细节。

“你过来一下。”

他像一个体贴温顺的丈夫一样,跟随她走出那对父女的视线。

她尽量克制自己的羞耻和愤怒,压低了声音,简明扼要地问:“要多少?”

他咧开嘴笑的样子,真令她有种随便抓起什么锐器扎向他的冲动。

“你现在是大老板了,给多少看你心情喽。”

她在心里拼命提醒自己,花钱消灾吧,就当生病吃药好了。掏出钱包,还没来得及留下这顿饭的预算,就被他伸手抢过钱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走了里面所有的现金。

“人家是我的客户!我没你那么不要脸,我得请人家吃饭!”她试图给自己留一寸焦土。新生活刚刚开始,需要她付出努力,“你让我拿什么买单?”

他却连这一寸焦土都不肯还她,嬉皮笑脸地说:“当我傻呀?好几张银行卡呢……”

似乎被自己提醒了,他收回正准备还她的钱包,又翻看了一下,敏锐地找到一张现金购物卡,喜笑颜开地抽出来,这才把钱包往她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她往前追了一步。其实她并不指望追回他拿走的钱,只想狠狠地冲他的后脑勺来一下。

他似乎用后脑勺读懂了她的心理活动,回头撇撇嘴,用下巴指着那对父女的方向,笑着提醒她:“小姑娘盯着看呢,还想表演一个打情骂俏?”

他太了解她了。知道这句话一出,足以令她停止冲动,恢复冷静。

忍一忍,忍一忍。

等生活真正重建后,等自己积蓄足够的力量后,等……总有一天,会抹去过去所有的错误,清除未来所有的障碍。

事实证明,她做到了。与父亲一起,完成了那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眼前这个女孩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小流,不要管大人的闲事……李总别介意,这孩子从小记忆力太好,过耳不忘,说话又没遮拦,不用理她……”

明白了。这是一个记忆的天才。看样子,这女孩儿似乎能记住经历过的一切。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女儿有什么关系?和刚才那些警察有什么关系?和这房间里另外两个没穿警服的警察有什么关系?

李雪感觉头脑中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她努力深呼吸,试图用以往有效的方式唤醒自己,找回理智,强迫自己慢慢坐回座位。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不要紧张,不要开口,耐心等候律师的到来。

他们没证据的。如果有,早在机场就直接给她戴上手铐了。

只要咬牙熬过这一刻,只要等来律师,就能立刻带着女儿登上飞往日本的飞机,永远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个曾经的祖国,飞往她现在的“祖国”。

虽然现在的“祖国”也没想象中那么美好,同样藏污纳垢……至少她还有女儿,还有自由,还有未来。

但这个名叫江小流的记忆天才,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她居然开始说起日语了?

那么长一段日语,一口气说完,然后又换成另一个人,用中文翻译了一遍。

“她说,前年年底,冬天的时候,保险公司来找过她,希望作为外甥监护人的她能够同意采集外甥的DNA与高桥俊男做一个亲子鉴定,保险公司愿意支付相当高的报酬,她拒绝了。差不多的时候,又有一个陌生人来找她,却是希望她拒绝保险公司的要求,不要同意采集外甥的DNA样本,愿意支付更高的报酬,她也同样拒绝了,并且没告诉对方她已经拒绝了保险公司。”

“请问她,后来那个陌生人有没有说出是谁委托的?”

“她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把外甥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她永远也不想让这个孩子再经历姐姐所经历过的苦难。”

坐在椅子上的李雪,早就忘了深呼吸。

事实上,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并且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这些人……去过日本了?

去日本调查我?

调查我的过去?

他们查到了什么?查到了多少?

难道……

像是为了回答李雪内心这些狂乱奔涌的问题,江小流又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李雪曾经非常熟悉、非常亲近的朋友。李雪在孤独异乡时唯一的“闺蜜”

“是李雪出事儿了,还是那个人渣出事儿了?”

“最好别是李雪。”

“你们真不能告诉我到底谁出事儿了?”

“说实话,我觉得我宁可不知道……”

李雪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完全忘了仪态,往前走了两步,直勾勾地瞪着江小流。

江小流就像舞台上一个全情投入的演员,根本不为台下的观众所动,继续她的演出。

“结婚前,李雪被迷得够呛,以为遇到了真爱。

“李雪特别聪明,可那时候她好像真是晕了。

“你们想知道她晕到什么程度?有一天上班她给我看她脖子上的项链,我一看,吓了一跳。那项链上挂的就是个真空小瓶子,里面装着那个人渣的血。

“她说有一个电影叫《天生杀人狂》,里面一对男女天生很坏,但他们很相爱,于是把自己的手掌割开,让他们的血流在一起……”

“白痴!”李雪终于忘了周遭,忘了一切,对江小流嚷起来,“她是个白痴!”

江小流充耳不闻。

“……那天我给李雪处理伤口,因为太疼,她喝了一整瓶梅子酒,跟我说了好多话。她说她最想的是爸爸,她爸爸是个骨科医生,从小不管遇到什么麻烦,爸爸总是对她说:别害怕,交给爸爸……”

李雪的心被重重锤了一下,一阵剧痛,疼得她捂住胸口,缩着身子,直不起腰来。

别害怕,交给爸爸……连这句话,他们都知道了。

眼前这三个人,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

马一路看着李雪,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痛苦,连他这个旁观者也不好受。他又悄悄看一眼普克。按普克的计划,第一步,关心则乱,第二步,四面楚歌,第三步……

“停下……请你停下……”李雪有气无力地恳求江小流,“我不想看了……停下好吗?求你了……”

任何人面对这样的恳求,都会心软吧?

可江小流?她可是成功隔离了所有情感的人,没有喜怒悲欢的人。

江小流冷漠地置李雪的恳求于不顾,继续她的回放。

“李雪喝多了梅子酒的那次,就是第一次被打伤那次,对我说过一个秘密,我想也许她自己都忘了,否则以她的要强,后来根本不会再来找我。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想世上应该不会有哪个女人会拿这种事情撒谎……”

李雪意识到江小流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了,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比冬天里第一场薄雪落在枯萎的草地上还要白。

“别说了……”

“李雪说她刚刚嫁的那个男人,把她‘卖’给一个什么俱乐部……”

“别说了!”

“不是真的卖,是那种‘卖’……”

“别说了!别说了!我让你别说了!”李雪一声比一声高。

“我也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哪种‘卖’,反正当时李雪说完这事儿,又说了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

马一路在李雪冲到江小流面前试图伸手捂住江小流的嘴之前,抓住了李雪的手腕。

“李雪说,迟早有一天,她会杀了那个人渣。”

江小流终于结束了她的回放,这才转向李雪,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雪已经迷乱的眼睛。

江小流说:“你终于成功了。”

李雪张口结舌,火山就要爆发了。但……仍有一丝残存的理性,把守最后的关口。

江小流等了两秒钟,看见李雪眼中的火苗并没有就此喷发,看来还需要一滴助燃剂。

江小流瞬间又变身为另一个“小姑娘”。悲伤、迷茫、绝望,清清楚楚写在她脸上。可怜兮兮的声音,让人一听就想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她,保护她,满足她的一切渴望。

“警察叔叔,能不能带我去医院?”小姑娘豆豆恳求办公室里那些她不认识的警察,最初的激动已经退去,找回了平时的良好教养,真诚而恳切,“我想去看我外公,还有小段叔叔……我听见机场广播里说,他们在医院,让我去医院好不好?”

李雪刚才惨白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

连她身边的马一路都担忧起来,感觉李雪紧绷的皮肤下,那些热血随时可能冲破束缚,喷薄而出;又感觉李雪如同一头愤怒的母豹,准备扑倒江小流,咬破江小流的喉咙,因为江小流可能会伤害她的豆豆。

而江小流仍然无动于衷,继续重现半小时前隔壁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一幕。

“好的,叔叔可以带你去医院,但你要告诉叔叔,你们去机场的路上,外公和小段叔叔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当时说这话的,是专案组一位穿着警服的年轻警察。豆豆恳求他,也许正因为他穿着警服。而他能够冷静地回答豆豆,也许正因为他还年轻,没尝过当父亲的滋味,不明白那种心痛。

为了尽快赶去医院,豆豆尽了一个九岁女孩的最大能力,忍住哭泣,努力回忆。

“外公要送我和妈妈去机场,小段哥哥也要送我们……可大家都不高兴,谁也不说话……外公停车,让我跟妈妈去银行,小段哥哥也要下车,外公不让……外公说有一个人质就可以了,让小段哥哥把护照给妈妈……”

助燃剂终于起效了,它成功点燃了李雪身体里的火苗。

李雪甩开马一路,冲到江小流面前,并没有把她扑倒,咬破她的喉咙,而是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江小流,紧紧抱在怀里。

“宝贝不怕,宝贝不怕,妈妈在……”李雪抚摸着江小流的头发,轻声安慰她,“妈妈在,谁也别想伤害你……”

普克直到此时才走上前,在李雪和“豆豆”面前停下。

“高桥俊男曾拍下他和前妻的儿子的裸照,卖给松岛洋介,”普克轻声问李雪,“他是不是也曾试图这样伤害你们的女儿?”

李雪的身子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尽可能张开身体,用尽全力包裹住江小流,仿佛一只面临鹰隼进攻的母鸡,将她的孩子深藏在翅膀下。江小流被李雪死死地抱着,几乎透不过气,下意识地挣扎。

马一路眼疾手快,使劲儿把江小流从李雪的怀抱中强行拉出来。

这一拉,抽走了李雪最后一丝理智。

所有的记忆一齐翻涌,所有的恐惧、痛苦、悲伤,模糊了眼前的现实。

“你们什么都知道!那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个人渣?不!他根本就不是人,是魔鬼!他连自己的老婆都要卖!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卖!这样的魔鬼应该待在地狱!十八层地狱!”李雪愤怒无比,迷乱的眼神却透出一丝笑意,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是的,我办到了!我把他送回地狱了!这个世界安全了!我的豆豆安全了!就算死我也甘心!”

马一路觉得胸腔无比憋闷。他低头看看,才发现江小流在他怀里,他死死地搂着江小流,而江小流则靠在他胸前。马一路只能看见她头顶的发丝,根根发丝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空气的流动,还是身体的传导。

马一路晕头涨脑地看向普克。

普克看上去仍是那么心平气和,令马一路怀疑,他也和江小流一样,失去了感知人类情绪的能力。否则,面对李雪如此真切的悲痛,他怎么还能再上前一步,靠近李雪,轻声提出下一个问题。

“你爸爸也和你一样,为了保护心爱的女儿,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吧?”

有一刻,马一路以为李雪真的变成了雪人,凝固在原地。隔着两米远,也能感受到她身体里透出的森森寒气。

接着,雪人化了。眼睁睁地融化成水,融化成泪。

李雪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软软地跪倒在地。

她低下头,身体一动不动,像是不能呼吸,也不再需要呼吸。

她面前的地砖上,忽然一颗一颗地落下很多水滴。

隔了很久,他们才听到李雪的声音。

“是啊,爸爸为我付出了一切,可你们……”李雪开始哭泣,“你们为什么要毁了他的付出?而且是为了那样一个魔鬼……”

“袁丽丽呢?她和你一样,也是卢继平的受害者,”普克轻声说,“还是一个母亲。”

会客室的门被推开,彭大勇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到普克面前,对他轻声耳语几句。

普克听完,在李雪面前蹲下,与跪在地上哭泣的李雪保持在同一水平线。

不是一个警察面对嫌疑人,而是对李雪的痛苦感同身受的普通人。

“日本领事馆为你安排的律师已经到了。”普克对李雪说,“另外要和你道个歉,机场广播我们撒了谎,你父亲还活着,但……刚接到医院电话,他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沉默。

马一路屏住呼吸,看见李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普克也站起来,和李雪面对面。李雪站在原地,惨白的脸,像个游魂,空洞地思索。

普克耐心地等着。

“我要见他。”

“律师还是你父亲?”

李雪闭上眼睛,泪水汩汩而下。

“爸爸。我要见……我爸爸。”

17

李雪见到了父亲。

到达急诊室的时候,她的父亲刚刚在一分钟前停止呼吸。

李雪握着父亲的手,感受着那只手逐渐冷去,最后冷得像冰。

再也不会听到那句话了。

“别害怕,交给爸爸。”

爸爸走了,带走所有的爱和恨,以及那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18

从日本回来之后,马一路主动回家住了几天。

这几天里,马一路对父母可以用千依百顺来形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指东绝不打西。

母亲给他新买的一条奇丑(在他眼里)的裤子,他二话没说就穿上了,还任由母亲给他拍照发朋友圈,获取众多亲朋点赞。

开始父母很高兴。很快母亲先感觉不对,接着父亲也开始不安。

马一路一直算是个听话的儿子,某些人口中的“妈宝”。但他工作以后,时不时总有些试图争取独立自由的小动作,如此依顺父母,到了任凭揉捏的程度,显然也很反常。

吃饭不停地给父母夹菜,再难吃的菜也赞不绝口。吃过饭,主动拉父母一同散步。过马路时左手拉父亲、右手拉母亲,像带着两个幼儿园的小朋友。

母亲背后和父亲嘀咕,猜测导致儿子巨变的原因。

不外乎:失恋了,单位挨领导批了,前女友又找麻烦了,单身久了思春了……

向马一路求证,马一路一概否认但态度极好,对父母的无端猜疑毫无不耐烦的意思。

父母更担忧了。

在家住到第四天,马一路所里加班回得迟,没能陪父母吃饭散步,到家时父母已经准备睡了。

马一路烧了一大壶热水,提出给父母泡脚,说泡脚是最好的养生保健。

泡脚还不算,发现母亲脚趾甲长了,居然找来指甲刀给母亲剪脚趾甲。

他把母亲的脚抱在怀里,低着头开始剪,眼泪就下来了。

母亲的眼泪也下来了,抽回脚,差点儿把泡脚桶打翻。

母亲不管,光脚站地上,抱住马一路哭。

“不怕,不怕,有爸妈呢……”

马一路本来只是悄悄淌泪,一下子憋不住,呜呜咽咽哭出了声。

这一来,别说母亲,连父亲都觉得大事不妙。

但到底是男人,就算灾祸临头,也得有一家之长的样子。

“哭什么哭?有病治病,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什么病治不好?你别怕,就算砸锅卖铁卖房子,爸妈也能帮你把病治好!”父亲的呵斥其实就是安慰。

本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马一路一愣,抽噎着问:“病?什么病?”

原来这些天马一路“没由来”的千依百顺,最终被父母认定了“原因”。

这孩子肯定是得了绝症,自认为时日无多,所以一下子对父母变得如此依恋。

话说穿了,自然是悲喜交加,马一路凭空挨了父母好一顿教训。

总归是喜剧收尾。

无论父母如何追问,马一路也没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到底是什么让他一下子回到了珍惜并需要父母的童年?

马一路并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自己也没想明白。

马一路也尝试分析过,觉得这个怪现象肯定不是基因突变,应该和李雪的案子有关。

李雪的父亲、退休骨科医生李方正为了女儿的未来(其实也包括女儿的过去),一手策划并成功实施了干掉人渣女婿卢继平的计划。

卢继平与弟弟卢继安及弟妹袁丽丽合谋制造车祸骗保,卢继安死后,袁丽丽为情为钱想找回卢继平,成为新的威胁,李方正再次策划并实施了对袁丽丽的谋杀。

健身教练小段是李雪生命中最后一个威胁,按李方正的观点,也算一个人渣,新生代的人渣,必须干掉。

最终李方正用生命的代价,为女儿和外孙女清除了奔向新生活的所有障碍。

可惜……

医院急诊室里,李雪没能和临终的父亲道一声永别。

对他们父女来说,也许都是一件好事吧。

但马一路看着医院那一幕时,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哪怕是作为一名警察。

哪怕在这起系列凶杀案中,马一路从始至终参与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句评语,是省厅赵政委的原话。

李雪什么都说了。当然这是她对警方的说法。

李雪承认,是她在小段教练的协助下,将死而复生的卢继平带上她的车,控制并运送到她的别墅,拘押在地下室中;

是她清理了地下室的不知名血迹;

是她删除了健身馆的监控纪录;

是她给了父亲那条装有卢继平血液的项链;

是她欺骗了袁丽丽,说卢继平仍然活着。

李雪还特别补充,是她杀了那只擅闯地下室、名叫警花的猫,并为此再三忏悔。

其余所有的环节,李雪称,她都不清楚,因为都是父亲李方正计划、安排并实现的。

“别害怕,”每一次父亲都这样对李雪说,“交给爸爸。”

所以李雪把命运交给了父亲。

3·20专案组预感到,未来对李雪的检控和审判将面临巨大的难题,结果暂时不可知。

调查过程中,专案组意外得知了一个插曲。

李方正并非李雪的生父。

李雪的母亲年轻时遭遇一场失败的恋爱,初恋男友在她怀孕后劈腿,被揭穿后从人间蒸发。

李雪母亲怀着悲愤跳楼,人没死,摔断了椎骨。

刚当上骨科医生的李方正路过现场,冷静救援,不仅治好了李雪母亲的椎骨,还竭尽全力保住了她腹中的胎儿。

李雪母亲康复后,与李方正结婚,很快生下了李雪,过了几年才为李方正生下属于他的儿子。

之所以翻出这段往事,李雪母亲是想以此证明,李方正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杀人。

“当年我想打掉那个人渣的种他都不让,说那是一条命,生命是无辜的……”李雪母亲哭着对警察说,“这辈子他做了无数的手术,救了那么多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动手杀人?”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也许将和李方正带走的那些秘密一样,彻底消失在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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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玻璃唇

    玻璃唇

    孙频,女,1983年出生于山西交城,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任杂志编辑。至今在各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同屋记》、《醉长安》、《玻璃唇》、《隐形的女人》、《凌波渡》、《菩提阱》、《铅笔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