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参观了金字塔,人面狮身像,以及博物馆里无数的古代出土文物。可我对此兴趣不大。在这里随处都是出土文物,任何文物都是五六千年前的物品。要都是这个样子,我们无法通过知性来理解,反而会觉得兴味索然、令人扫兴。耐人寻味的是,有位英国伯爵在发掘了图特安哈门的墓地后,很快便发狂而死。这里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谁掘了法老的陵墓谁就会发疯死去。古代法老在注重修建陵墓之余,还可能会用某种古代特有的药物处理木乃伊。在这一点上今不如昔,现代科学还不能证明它,但却不能断言没有这种东西。如果要问及何以如此,那是因为当古代文明展现在眼前时,第一个感觉便是,毋庸置疑,这里有着另类的智慧,这些丰硕的智慧与支配我们现代文化最根本的智慧有着天壤之别。说到底,他们拥有不同性质的法则。来到此地,最有趣的是,我们这些现代人的头脑意外地变得简单了。
大概埃及近代国王不断眺望着高耸的金字塔,是想延续古埃及法老的繁荣才迁都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吧。国王的梦想一定想要把开罗装饰得空前绝后的壮观华丽。然而,无论睡下还是醒来,金字塔的图特安哈门,古埃及第十八王朝国王。
蔑视、耻笑却无休无止,承受这种蔑视便是近代埃及国王的痛苦吧。
埃及国王之梦想,现斯芬克司辉煌。
三月二十四日
晴。船右方,希腊克里特岛绵延伸展。船是两天前驶入地中海的。夏装又换成了冬装。克里特岛的山顶白雪皑皑、云雾缭绕,不知何故,总让人觉得是日本春天的景致。历史上数百次的战争曾发生在这一带。
赏雪克里特,变季换冬衣。
原以为进了地中海,一定会有一种兴奋感,可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激动。大海就是大海。实际上,行至地中海,我一直期盼着自己能沉浸在少年般的梦幻遐想之中。埃及之行的疲劳尚未消散,看着地图,没有考虑别的,只想着地中海,要是在红海之前就见到了马赛,那会觉得无比兴奋和快乐,真是遗憾不已。想高兴的时候却高兴不起来,那这高兴还顶什么用,这就好比迟来的恋人。
进入地中海以来,旅客的心理活动无论怎么掩饰,也会变得复杂起来。之前,英语娴熟的人处处如鱼得水,很受欢迎,可从这儿开始,精通法语的人开始渐渐受到尊重,势单力薄的法语,奇妙地变得大行其道起来。在一般人心目中,英语和法语之争就如这地中海的情形一样。然而,这么奇妙的变化,之前就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但在我们的心里不经意地开始有这样的思索,“哼,什么是地中海?”
这种思考无法抑制,就像门缝里吹进的寒风不知从何冒出来。
当人的心理蠢蠢欲动之时,旅行日记的写作就难以太平了。从今之后,说不一定有很多徒劳的争斗就会相继发生。真是苦恼之事。
三月二十五日
阴。第一次见到欧洲的城市。船行进在临近意大利前沿的墨西拿海峡,左岸是西西里岛的墨西拿,右岸是雷焦卡拉布里亚,其间距相当于日本的门司到下关的距离。海峡水面旋涡急剧旋转,海流异常湍急。穿行海峡时披上了大衣,一过海峡,气温就又回暖了。就在两三天前,大家穿着夏装还直嚷好热好热,但转眼间电风扇歇息,自今日起,舱房里开始供暖气了。
雷焦卡拉布里亚的街市很像伊豆的热海,是一个海军基地,却给人的感觉像旧金山。海岸台地上有橄榄树林,红色屋顶的屋子,满是白色沙砾的河川。右岸的墨西拿,埃特纳火山横卧其中,本应该能目睹其雄姿,今天却害羞得藏在云雾里了。
晚上九点,在海上能看到五英里外的斯特龙博利火山正在喷发。不时喷出的火焰,把山顶照得通体透亮,宛如日本的樱岛一般,樱岛是一座形态酷似富士山的火山。可惜这条船不经由那不勒斯。后天将抵达马赛,大家都忙着做上岸的准备。
三月二十六日晴。傍晚。右侧是科西嘉岛,左侧是撒丁岛,两岛像是连成一体没有间隔似的,船在其间擦肩而过。科西嘉岛夕阳西照,撒丁岛波涛汹涌,崎岖陡峭的地貌犹如延绵起伏的妙义山。撒丁岛曾诞生过一位加里波第,科西嘉岛曾降生一位拿破仑,在两岛间的海峡上,夕阳就像无用的陪衬。
三月二十七日
马赛——映入眼帘的是苍翠树木像苔藓一样吸附在灰白色的陆地上。由于石灰岩地质,风浪侵蚀之下,地貌逸宕成趣。上岸直接就是海关。我们这群船客中一位最年长者被征了税,他的行李被翻了个底朝天,惨不忍睹。然后,海关人员还说了这样一番话。
“瞧,你是这里最年长的,所以让你代替大家接受严格检查,请别介意。这之后还要过许多国境,带这么多无用的土特产是不行的,怎么样,就请你一个人把税金付了算了。”
由于有这么一番话,轮到我检查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看。其他人也一样。在这里我们见识了法国人的自由。
我们在马赛的市区转了一圈。街上的行道树全都是清一色的大树,房屋因年代久远而呈灰白色。登上圣母教堂的最高处,我的腿肌肉僵硬,一条腿动弹不得。坐上汽车又在市区内兜了一圈。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马赛人竟没一个面带笑容的。觉得挺奇怪,便拜托同行者,要是发现有笑着的人告诉我一声。
快到下午五点,人们成群结队挤满了大街,他们看上去身体疲惫,脸色苍白,闷闷不乐,绷着脸一言不发。夕阳的余晖洒在大街上,这就是欧洲吗?——这儿远远超出想象,简直就是地狱。殖民地崛起繁荣了,却抑制本国经济和人民,这正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现实。
三月二十八日
晴。从马赛出发,去巴黎。
列车风驰电掣,扑面而来的是广袤的田园风光。我眺望窗外,尽力掩饰内心的感动,然而,真是美不胜收,春天绽放的桃花杏花,还有那柔嫩的树芽,连绵起伏的牧场,点缀在各处的雅致农舍,杏花掩映着的塞纳河那潺潺流水——望着这般美景,脑子却恍惚起来,突然我意识到,自己仍在思考着殖民地的繁荣之事。
傍晚六时,抵达巴黎。
四月四日
雨。到达巴黎,今天已经一周了。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但我却无心把这里的见闻写下来。想早点儿回去,这地方不是人居住的地方。有人争着要在这里长久居住下来,真是愚不可及。
对于巴黎,很多人已经讲述或写了许多的见闻。然而,他们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情,如果没有人告诉的话,他们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副什么模样。
四月六日
晴。来巴黎后的第一个晴天。可我的大脑好像卷入了是非的旋涡中,冲突、崩溃、彼此纠缠,不断地持续着变化。独自回到房间,深夜之时,浮现在脑子里的景致居然是穿越过的阿拉伯沙漠。
人的资本便是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还是到了巴黎后才明白。我们很难把资本认同为金钱。文明的最高程度就是极为透明。在这里,洞察事物属于棘手的事,因为不实用,经济上很不合算。这地方,什么都得让对方一目了然。就好像在一座玻璃造的房子里,人的心灵该置于什么地方,人们迷失了,不知所措。或许道德也跟我们想象的差之千里吧。
自由至上这一说法,确实和我们所想象的有很大的差别。自由便是在制度规则上纵横捭阖,在严格的法则的运用上投机取巧。但是,即使在井然有序极为讲究仪态的餐桌上,绅士、淑女们以无懈可击的典雅姿态使用着刀叉,却冷不防用手去抓面包,唯独面包是例外。
如此繁多的规矩依然还在支撑着欧洲的文化,这种文化或许只是把手抓面包的举止给除掉了吧。然而,在我们所不知道的遥远时代,日本也曾有过这样的不规范吧。
人们老在提及何时与德国交战,然而,这场战争将致使人类引以为自豪的和睦传统灰飞烟灭。对此,任何一个国家的思想家都无从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还会萌生鄙视殖民地的思想,真是像梦魇一般。梦魇中,我却发现一处奇异的城郭,城郭中,人类的思想在驰骋,独特随意,驻足在完美的体系上。我相信人类思想善的力量。
书 信 1
来巴黎已有一周,这还是头一回拿起笔。刚到的两三天里,因文化的差异而感到眼花缭乱,但现在已经厌腻了,慢慢地开始做起回国的准备来。今天下雨,很寒冷。这封信是在附近一处圆顶咖啡馆里写的,这地方是外国艺术家们聚集之地。桌子正对面,有一妇人不断地在向他人絮叨着什么,这正是让藤田嗣治大出其名的那类女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但穿的上装花布料,竟像日本能剧的戏装一样惊艳绝伦。我称赞了那位妇人的上衣很美,她马上便把出售这种布料的店址告诉了我。在巴黎的圣日耳曼,出售这种传统布料的店铺仅此一家,这家店没有熟人介绍是不能进入的。这位老妇人每天都来圆顶咖啡馆,谈兴甚浓,对男性不屑一顾。可一见日本人,却格外的亲近。
巴黎该看的,这个星期都已看过了,所以没什么地方想看的了。
对一个男人说来,令他神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呢?那就是没有人见识过的东西。询问孩子们的健康状况,相距万里自然不会马上有回音。这之后打算回国,所以得当心身体。七叶树尚未绽放,想买的物品虽不多,可近日还是零零星星地在买。
观赏城市美景时,就不太想买东西了。城市不管哪一个地方,都像一幅画。我想画家在这里会像跳蚤一样遍布各地,但我却很快对这些景物腻味了。
怎么回事呢?待在巴黎的话,就没法去日本乡间泡温泉了,然而,与巴黎相比东京实在是没什么魅力可言。
书 信 2
在这里,给日本寄信非得星期一或星期四才行。要取日本来的信也是如此,除了星期一星期四,其他日子是收不到信的。天天都是下雨的消息,昨天和今天也下雨。今天(四月二十二日),以为是七叶树花开散落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雪。因为下雪,出租车都停工,街上十分宁静。去看了毕加索、马蒂斯的画,这些画好像都不好卖,画商神情沮丧,不断走来走去。可毕加索的画远比照片上所看到的要好得多。此时,终于行进在街头,用相机的镜头捕捉景物,甚至连人们行走时的身影也被镜头记录下来。最难办的是吃饭,肚子饿了,可一拿起叉子就没了食欲。就这样,不吃,肚子马上又会饿,只得一个劲儿喝咖啡,这种状况真是有些令人不安。
早上醒来,想想今天去哪,因为没有什么格外值得去的地方而感到烦闷。想起了你每天要为午饭做什么而费心劳神,会是很苦恼的事。一定非常厌烦吧?此时此刻,我感同身受,真的心疼起你来了。
各种场合都有日本人招待吃饭,但与不相识的人共进餐食,就像身上贴了膏药似的浑身僵硬,很难让我潇洒自如。
大概此时日本樱花也已谢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