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二日(家信一)
现在离开了门司。人很疲倦,无心写信。已适应了船舱的生活,觉得很惬意,但脑子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船舱里非常暖和,简直想脱去外套。在大厅里漫不经心地写信之际,突然从门缝里吹来一股日本海的寒风,便咳嗽起来。感冒似乎还没彻底好,慌忙躲到风吹不到的地方,手里还握着笔。
今后请保存好我寄来的信,我会把旅途的感受都写进信里。我担心自己随身携带会丢失,所以编了号寄来,希望保存好。可现在什么都还没写,是因为我想把在船上的心理变化、自然的变迁以及自己的心情,日后进行一番对比思考。
昨夜听客舱事务长说,有七名从伦敦来日本的年轻男子,其中有一个男孩因为想念祖母独自回去了。说是非要一个人回去不可,伦敦家里人也拿他没办法,就这样独自回去了。以前还听说过这样的事,某一个日本女子,周游世界归来,船一驶进横滨港,便扑通一声投海自尽了。
没日没夜围绕着大海行驶,长时间地面对茫茫的大海,积累下来的痛苦,或许只好这样去解脱。我很好,没事。
我们一起就餐的有四人,高滨虚子和他女儿,轮机长上田纯一和我。
二月二十四日
上午九时半,抵达上海。刚踏上朋友今鹰家的楼梯,突然有人在下面大声叫喊,转身一看,是山本实彦。太意外了,本想下去说说话,但一想还没跟今鹰打招呼,就上了二楼,喝了杯茶后,去楼下的内山书店。书店里有鲁迅、实彦以及内山书店老板三人。鲁迅因为昨晚赶写《改造》的稿子,一直没睡,脸色苍白,胡须浓密,牙齿长得很整齐。他邀我一起上南京路新雅饭店吃午餐。
出发。疲劳,上海的事日后再说,日记就从香港开始写起吧。
客舱顶上映海涛,海涛声声伴午眠。
《定本虚子全集》《俳句五十年》《虚子俳话》等。
二月二十六日
清晨时分,传来东京发生暗杀事件的消息。船过台湾海峡之际,一群打甲板高尔夫球的年轻船客,把暗杀的消息带到了这个决出胜负的场地上来。大家“唉”的惊叹了一声,面带愁容,沉默了两分钟。接着,有人说:“来吧,接着玩吧。”于是大家又一下子咧着嘴笑了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拿起球杆开始击起球来。我在一旁看着,心想,原来是这么一些人。
二月二十八日
阴。早上八点抵达香港。港口的景色让我为之一振,这便是旅行的快乐。这一带已经下起春雨,浅水湾风急浪高,岛上开满了金黄的花朵——乘汽车环香港岛兜了一圈后,戴着口罩,漫步于大街。对我戴口罩,人们不断表现出诧异。小孩子追逐着来看,站着说话的人也打住话语,惊讶地张着嘴巴。接下去遇见的人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呢?
一路走去,在我面前闪过的表情,毫无例外的都是同样的表情。总之,香港的中国人要比上海人显得聪敏活泼。
春雨与乞丐,伴我赏海湾。
乘车绕岛一周的途中,车子出了故障,在山中停了一个多小时。
修车的时候,下车俯瞰港湾。树叶在强劲的风中翻卷着。脚下,正值阳光照耀在海波上,美极了。最后说是车修不好了,束手无策,便从路边的小贩那里买了橘子,站在那里,一边吃橘子,一边构思俳句。
一辆汽车急驶而去,一看,是高滨虚子和女儿,想叫住,已经为时已晚,无可奈何,只好再构思俳句。中国人将竹竿端头安上钩子,用钩子钩下树梢上的枯枝,用来当柴火。
枯枝坠落间,数船已起锚。
香港建设经历八十年,全岛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林。八十年前是光秃秃的山。通往山顶的石阶,呈现出建筑之美。据说香港的夜景为世界四大夜景之一,我却选择拍下白天的景观。
大风暴虐嫩叶,九龙涛声阵阵。
船左右摇晃着前行,脑袋变得晕晕乎乎的,无法继续写作。文章也是随着船的颠簸而改变,船向左倾斜时刚修改好的地方,船朝右倾斜时就觉得不妥了。脑袋真是很奇怪。
舱外,一望无际的大海。两尺高的窗门中央正好是海天交界的地平线,地平线在船窗玻璃上忽上忽下地起伏着。
在国内曾以为是有趣和优秀的东西,随船行进,便渐渐觉得索然有一位美国富豪搭乘这艘船,这位绅士将胳膊撑在甲板栏杆上,与长谷部少将进行交谈。他说,日本把贝加尔湖以东地区拿下来,别的国家是不会吭一声的,应该早点儿拿下来,只是干的时候别动静太大。
一个八九岁的英国男孩邀请我打高尔夫球。甲板上空无一人。
两人便开始挥杆,小家伙对别人要求很苛刻而对自己则很宽容,但他与母亲一起进餐时,他会给母亲把座。
船抵达香港的那个早晨,两位中国通英国记者来采访,彬彬有礼地对我提了不少问题之后,两人并排着站得笔直,一道致谢:
“Thank You.”
要是新闻记者都不注重礼仪,那这个国家的文化就绝对好不到哪去。让老百姓害怕的新闻记者增多之时就是文化的堕落之日。
船上的故事。这是前伦敦总领事米泽亲口对我说的故事。伦敦有个英国妓女,专做日本人的生意,其间攒下了八十英镑。到老了,却没个孩子。她老念叨:“我有八十英镑,这全是赚日本人的钱而攒下的,到我死的时候,把它全部捐给日本人的俱乐部,请他们用于有益的事情。”她把这话写进了遗嘱,并时常把这张遗嘱揣在怀里。
香港,二十九日清晨七点离港。寒冷。据说再朝西便是穿夏装的天气了,可我却想穿大衣。从这儿到南洋,气温将不断变化吧。
这一带岛屿很多,像少年时代读过的冒险故事的岛一样。听说海盗的大本营也就在这一带。我想,这种形状的岛屿一多,人便自然想去做海盗了。
三月一日
昨天还有人身着大衣,今天天气异常炎热。现在正是入梅季节,船行驶在印度支那洋面上。离开上海后,几乎没见到过太阳,阴云笼罩,低垂浓密。大海浩瀚无际,云层广阔无垠。接下来的日子,如果航行在如此茫茫的大海上,不会有旅行感触的。在波澜不惊的大海上,没有跌宕起伏的冒险,便感受不到生命的真正价值。据说平稳大船上的船员要比小船上的船员容易晕船,这是因为不常经历剧烈摇晃的缘故。大厅里的桃花渐渐地吐蕊。
船中巡游二三日,唯有桃枝吐花蕊。
欧洲航程,终至马赛,这一行程的船上生活被人们称为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乐园。也许确实如此,但是这一行程又是极为枯燥无味的。虽然我与船客、船员们都成了朋友,但在船上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我绞尽脑汁,究其本质还是内心孤独。人们的内心无限度地滋生着这样的孤独。
三月二日
晴天。头一回见到太阳。印度支那高耸的山脉,四英里之外都能看到。船上,人们已换上夏装,马上就要接近赤道了,不过,还相对凉爽,我仍穿着夹衣。有一个好笑的故事,一支演习舰队在靠近赤道时,士官将望远镜递给一位下士,说:“怎么样,那边红色的线看到了吧?那就是赤道。”下士回答说:“是的,看到了。”现在船距水天相交的地平线还有六英里,虽然听说马六甲海峡有种种神秘离奇的事,但还是想快点见到海峡。佐藤次郎跳海的地方如果真是马六甲海峡的话,说不定当时那艘船也就是现在这艘船。
夏里亚宾也乘坐过这艘船。事务长告诉我,船上还有夏里亚宾寄存的上等伏特加酒,便拿来给我倒了一杯,一沾嘴唇,有一股兽类的腥味。
欧洲航线的船客,就像是某个学校开学一样。我们将第二次再走这条航线有经验的船客称为前辈。不分老弱贵贱,初次上船的新生带着好奇与激动,仔细倾听前辈的意见。很多人对各位前辈的经验之谈饶有兴味,并当作绝对可靠的经验加以采纳。一旦被这些经验之谈所诱导,最后也就没有戒备之心了。就连一对一对的夫妇船客也不自觉地被诱导而最后妥协。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注入笔端,其丰富之极,无以复加。
上次去上海是1928年,这次是相隔八年之行。上次去时,白俄罗斯人几乎都沦为了乞丐和妓女,过了八年,他们已在法租界的一角建起了堂皇的街市,那些房屋都是自食其力,甚至是靠自己妻儿卖春所得的钱来建造的。
猎户星座高悬在头顶上。这星座要是出现在正上方的话,便是已抵达赤道的标志。明天是三月三日女儿节。
天空上方猎户星,明日上巳女儿节。
给日本发了一封电报。邮轮只要不进港,不管往哪里发电报,电报费一律为八角。今天收到回电,家里平安无事。我开始穿上夏装,是本船最后一个换上夏装的船客。
故里报平安,更衣换夏服。
这艘名为箱根丸的邮轮,轮机长上畑纯一常见诸报端。这位受邮轮上三分之二船员拥戴的人,和我共用一张餐桌,他的俳号为楠窗,是虚子的弟子。他的谈话很呆板,但听着听着,会慢慢地感受到他那刻板之中的有趣和深奥。他航行去欧洲已是第二十六次了,经常告诉我从横滨到马赛这段航程中的心理变化。他计算过,离开东京时应酬送别积下的疲劳,要一直延续到新加坡,所以我身体一直还没恢复到正常。桃枝上的嫩芽见长。
桃枝嫩芽长,淡忘桃花节。
从上海到新加坡觉得格外漫长,这其间经过的几乎都是些蛮荒之地。一想到还将经过三倍于这段路程才能到达马赛,便感慨这片未开垦的土地如此辽阔,猜想这里将来极有可能发生战争,因为谁会对这样的地方漠然弃置呢。
三月三日
女儿节。举行海上俳句会。题目为偶人与更衣。我有三首俳句被虚子选中。
故里报平安,更衣换夏服。
遥看金兰湾半岛,已着淡黄色季衣。
更衣换季时分,遥望椰林斜影。
这个夜晚,我感冒了。
三月四日
清晨八时,抵达新加坡。乍一看,港湾的风貌平淡无奇,与想象的相差甚远,连下船逛街的兴致也没了。可是,一下船,热带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刺激着所有的感官。
花儿烂漫得醉人,芳香四溢如交响,文化多元交融,植物富足丰饶。当地的新加坡人说,像今天这样暑热的天气近期还没有遇见过。
今天是马来人过新年,故而放假。土著居民身着新衣,五颜六色。问街头树叫什么,说叫雨树。
雨树下,红花衣。
问那红色的花叫什么,回答说是扶桑花。
水牛车没入,扶桑花丛中。
大红花儿、黄色花朵装点着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沿着这条道路向柔佛王宫进发。椰树在这里就像日本的松树,据说有八十个种类,每一种都不一样。日本国内见到的叫蕨之类的植物这里到处都是,这儿的植物有火焰般的花蕊,被称作火焰树,还有雨势骤晴的椰子林。
椰树骚动不安,宛如骤雨突至。
参拜伊斯兰的清真寺,顺便去参观橡胶园,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走了三四十分钟,道路两侧全是橡胶林。似乎是红叶季节,胶林好似枫叶。突然,一阵阵芬芳从林中飘来,像檀香的香气。
士乃大道匆匆行,胶林阵阵芳香溢。
抵达士乃,奥田经营的橡胶园(奥田是船上结识的朋友)。椰树、橡胶林中的一幢房子便是他的事务所。大家在这里歇息。园中有鳄鱼,皮肤好似干涸的石垣,看门人在花丛下,用木棍敲打鳄鱼。
下有鳄鱼恼怒,上有红花翠蔓。
饮椰子酒。椰子酒就是剖开椰子顶梢的花芽,从那里边出来的汁液。色和味都酷似“卡露皮斯”苏丹王妃墓,玫瑰花飘香。
穿过新加坡闹市,在郊外的玉川园吃午饭。栽种椰子的田地连接着退潮的海滩。各国的服装中,中国女人的服装最漂亮。我现在才意识到,无季节变化的地方,好像文言文,最为经济实用。
云峰疾速起,聚雨落芒草。
槟榔屿红花,映衬客红唇。
花名多得写不完。在新加坡没了鲜花的话,那份旅途疲惫简直就像下地狱。从国内来访者似乎只对鲜花感到新奇,觉得这里就是人生的乐园。但是,对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鲜花却什么也代替不了。据说马来有流放地的意思。
在新加坡的日本人是一个集合体,抑或是被父母逐出家门,抑或是失恋而聚集在这里的。大家都知道,马来文化是以橡胶为产业中心发展起来的,但是,正是因为这种产业,无形中增加了土著人的痛苦。土著人原本利用自然物资,并无衣食住行之忧,外来文化入侵后,鞋子、衣服、帽子等都得靠购买。可是,近来橡胶价格不断下跌,而文化却不会因价格的下跌而跌落。在生活能量不断扩大之时,可供使用的自然资源却仍旧只有这么一点,土著人的确会感到痛苦,而物质上的痛苦自然会对精神上产生影响。这里土著人的最大理想,是去麦加对于衣食住行毫无忧虑,生活在蛮荒之地的土著人来说,取得无欲的证明,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攒下前往麦加朝圣的费用即可。
用攒下的钱去换取无欲的证明,朝圣回来后,以无欲作为毕生的荣誉而终其一生,其人生简单之极。可是,外来文化的入侵,随之带来了鞋子、帽子,即便前去麦加朝圣,他们现在也离不开鞋和帽。买一双英国制造的鞋子的费用,足以能购买日本制造的鞋子、帽子以及衣服。这便出现了一种现象,即日本产品开始刺激他们的物质消费欲望,这欲望支撑着外来文化。
据说英国政府对货币制度进行新的改革时,无一例外,最初都要在印度进行应用和实验。这是因为在蛮荒之地土著人那里进行试验,反应最为明显。当今英国最出色的经济学家们,都曾经在印度任过职。
晚上,俳句诗会。出席者均为虚子在新加坡的弟子,有二十人,我也掺和其中。我的俳句得十二分,名列第四。虚子从我的俳句中挑选出下面两句。
水牛车没入,扶桑花丛中。
下有鳄鱼恼怒,上有红花翠蔓。
得分最高者是轮机长上畑楠窗。诗会十一点结束。《日日新闻》
特派员柳重德驾驶自己的汽车送我回船上。柳君有几分醉意,驾驶汽车有点疯狂,但他是一位让人有好感的青年人,我便有意将生命托付给他。明月升上天空,好不清凉爽快。椰树高大成行,汽车奔驰在连绵不断的椰林间。
三月五日
中午,船驶离新加坡,进入马六甲海峡。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佐藤次郎蹈海之事成了酒吧的热门话题,因为恰好这个时辰正是佐藤投海的时间。船长讲述了当时的黯然神伤、悲凉的心情。听男侍者说,当时在场的一位英国乘客现在也正在这条船上。
据说是后面驶来的一艘英国船发现了佐藤浮着的遗体。我虽未曾与佐藤次郎交谈过,但在资生堂,他静默无语地坐着,我曾坐在他旁边桌子的座位上,那还是他出发之前好几天的事。据说他是身上缠着船上的两个重达37.5公斤的金属物件跳海自杀的,其原因谁也不知道。这一带至明天所要经过的这段海峡,有魔鬼海域之称,据说蹈海者最多。海面平静如镜。闷热,夜半,我独自站在佐藤次郎蹈海的地方,向下俯视。只有这儿没有栏杆,看着看着自己的双脚好像马上就要掉入海里似的,一阵目眩。原来如此。
三月六日清早,晴。终于进入了魔鬼海域。波澜不惊。此时,一群海豚出现在船舷侧,有的左右跳跃,有的向后翻越,跃出水面,旋转身子,一拨跟着一拨接踵而至地跳起,飞向空中,其间浮现出巨大的鲨鱼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