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忙碌和浮躁的时代,您打开这样一本书,看到这一页,我就应当向您表示敬意。读文学著作的人越来越少了,读诗的人更少。而其实,无论我们在怎样生活着,音乐、诗歌、梦想和其他许多美好的事物,对于我们有一个尽可能美好的人生,都是必须的。
你是谁,一百年后读着我的诗歌的读者?
我无法从这春天的富丽里送你一朵花,从那边的云彩里送你一道金。
打开你的门,放眼四望吧。
从你鲜花盛开的花园里,采集一百年前消失的花朵的芬芳记忆。
在你的心之欢乐里,愿你感到那活的欢乐,它歌唱着一个春日之晨,穿越一百年传送着它快乐的声音。
这是泰戈尔《园丁集》的最后一首诗。诗人虽是一个谦卑的人,却也自信自己的作品会流传下去。确实,近一百年来,泰戈尔在全世界的影响力经久不衰。而且可以说,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他是拥有最广泛的读者的诗人之一,也是中国读者最喜爱的一位外国诗人。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861年5月7日出生于孟加拉加尔各答市一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他在世时孟加拉还是印度的一个省,因此他一直被认为是印度诗人。
诗人兄弟姐妹十五人,他排行第十四。一个大家庭。他出生时已家道中落,生活并不富裕。但他的童年受到了良好的人文和艺术熏陶,他的兄姊中有近一半成就非凡,他本人则13岁便能创作长诗和颂歌体诗集。
泰戈尔没有好好读过书,因为不能忍受学校的呆板沉闷,14岁就退学;几年后在伦敦大学也只读了几个月便不得不回国,从此以文学创作为业,开始他的艺术人生之旅。20世纪20年代初,他创办了国际大学,其目的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给各国艺术家、哲学家和科学家提供一个交流场所。为此诗人捐出了许多财产。在他的一生中,印度都是英国的殖民地,而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参加了非暴力运动,为印度的独立奔走呼吁,被英王室裭夺了勋爵头衔。值得一提的是,1932年9月圣雄甘地开始绝食时,写信希望泰戈尔支持他,泰戈尔立刻回信并动身去监狱;甘地绝食行动胜利时,诗人在他的身边。
作为著名的诗人、作家、艺术家和社会活动家,他虽然享有盛名,一生丰富多采,却也经历了许多坎坷。他幼年丧母,壮年丧妻,妻亡后又有一双儿女夭折。而他的另外几个子女也都相继离开他身边,他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在社会活动中,他也经常遭受挫折,被人误解。他的中国之行,虽然受到中国各界众多名人的热烈欢迎,但当时真正理解他的人不多,并且遭到不少误解和抨击。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他的诗作在自己的国家很少得到赞扬,多受批评和攻讦。
一切化为美的旋律,从他心中流淌出来,洋溢在字里行间,使他成为一代“诗圣”。在他的约五十部诗集中,有八部由他本人从孟加拉文译成了英文,它们是:《吉檀迦利》、《新月集》、《园丁集》、《飞鸟集》、《采果集》、《情人的礼物》(即《爱者之贻》)、《去彼岸》(即《岐路》或《渡口》)和《游思集》。应该说,这是他最得意的八部作品。其中,《吉檀迦利》和《新月集》为他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新月集》则成了印度大、中、小学的必读教材。
诗人多才多艺,除诗歌外,他还创作了大量的小说和剧本,撰写了许多文学、哲学和政治方面的论著,而且作画谱曲不计其数。
泰戈尔的诗自成一派,特色极其鲜明。首先是诗中的景物:大地、树、花、绿草、河、海、山、渡口、船、牛、牛棚、阳台、摇篮、篱笆、屋檐、风、云、雨、雷电、太阳、群星、月亮、灯、火、黑夜、白昼、光、影、黎明、黄昏、梦、睡眠、仙境……都有一种独特的风情,也许是印度的风情,但又不全是印度的风情。应该说它们就是诗人的心境,广袤无边,容纳着他的祖国同时又容纳着世界。这也许就是诗人之伟大所在,诗人之魅力所在。
再者是诗中的人物:神、“我”、旅人、母亲、孩子、少女、妇人、牧人、船夫、商人、小贩、君王……以及所有的景物,因为这些景物常常是拟人化的。而出现得最多的是神、“我”、母亲、爱人和孩子。每一个诗人的诗中都有“我”,诗中不能无“我”,否则诗人便丧失了自我,不成其为诗人。而泰戈尔的“我”所倾诉的,是爱、悲悯、感恩、谦卑和无畏,以及对强权、金钱和暴力的轻蔑。
爱是诗歌永恒的主题,欢乐、痛苦和忧伤也是。泰戈尔的诗也是如此,但他还有一个主题:生命和死亡。生命和死亡是他诗中经常出现的词。主要是对于生与死的思索,也有悼念爱人(亡妻?)和朋友的。他把死亡写得那么湉淡、那么美:“我已经获准离去。向我道别吧,我的兄弟们!我向你们大家鞠个躬便启程。”(《吉檀利》第93首)“但群星仍将在黑夜里守望,晨曦会照样升起,时辰将依然像海浪一样起伏着,激荡起痛苦和欢乐。”(《吉檀利》第92首)在原也不奇怪,泰戈尔写那些诗时,已经年过半百,在当时的印度已经算是一个人的晚年了。但诗人一直纯真犹如孩童。“伟人是一个天生的孩子;他死去时把他的伟大童年留给了世界。”(《飞鸟集》第125首),他写下这首小诗的时候,大概没有意识到把自己也说了进去。1941年诗人以八十高龄辞世后,他的一颗童心连同大量美丽的诗作永远地留给了这个世界。
泰戈尔诗作的另一个特点是将哲思融入诗中,这是读者喜爱他的原因之一。有人认为,哲学和诗歌是互相排斥的,我曾举过一个反例,那就是威廉·布莱克。在《布莱克诗集》译序中,我曾经说过,布莱克的作品中,宗教、哲学和诗歌三位一体。另一个反例就是泰戈尔了。他的作品也是宗教、哲学和诗歌三位一体。布莱克也是个纯真如孩童的诗人。两位伟大的诗人已经有了两个共同之处。他们的第三个共同之处就是诗歌的音乐性,泰戈尔曾经撰文赞赏布莱克诗歌的音乐性,他自己的诗歌中同样回荡着音乐的旋律。
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我只译过两位诗人的诗集:布莱克和泰戈尔。这是一个巧合?
印度是诗歌之国,正如印度人能歌善舞一样,印度人喜爱吟唱诗歌,且多有能作诗者。也许正因为如此,泰戈尔的诗有不少表达了对诗歌本身的爱和赞美。他在诗中常说把他的歌献给神,而我们知道,他把诗歌献给了人类,献给了我们——一百年后读着他的诗歌的读者。
泰戈尔一生同情和热爱中国,1924年泰戈尔访问中国之后,他的作品开始被译成中文,并开始在中国拥有大量的读者和崇拜者。他的朋友、知音、译者、崇拜者还有反对者中,包括许多名家名人,如梁启超、蔡元培、林语堂、胡适、陈独秀、梅兰芳、徐悲鸿、刘半农、冰心、郭沫若、徐志摩、陈西滢、林徽因、王统照、郑振铎等。其中,徐志摩是他最相知最亲密的朋友,郑振铎(西谛)是他最忠实的译者。此后,读一读泰戈尔几乎成了中国文学爱好者的传统。时至今日仍然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文学爱好者都读过他,并且喜爱他。
陈独秀是泰戈尔在中国的第一个译者(1915年,《赞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后来成了泰戈尔最激烈的反对者。其他我们熟悉的早期译者中,包括赵景深、郑振铎、梁宗岱、徐志摩、李金发、伍蠡甫等。其中郑振铎先生的译作较具规模,且流传至今。后期的译者则有冰心、汤永宽、吴岩、石真、白开元等。
而在读者方面,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文学爱好者都读过,并且都喜爱泰戈尔的诗。因此,再来把泰戈尔的诗重译一遍,必须有勇气或者说斗胆,更必须格外多花些力气。对诗进行翻译原本就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如果没有翻译,那么不懂原文、或者懂原文但达不到一定程度的读者,便无法读。从某种程度上说,译诗也是对诗的破坏,所以必须格外小心;译泰戈尔这样的大诗人的作品就必须更加小心,更何况是重译。
当初幸蒙诗人徐鲁先生邀约,后又承蒙长江文艺出版社和诗人沉河先生赏识,2003年以来,拙译得以第三次增加内容,再又蒙多家出版社青睐,陆续付梓各种版本十多个;迄今为止,已收入全部的《吉檀迦利》、《新月集》和《飞鸟集》,并选译了《园丁集》、《采果集》、《情人的礼物》和《游思集》的精华部分。近年来又有几家出版社要求我将后面几个集子译全,可惜碍于杂事缠身,暂未能履约。
我本人感觉,《吉檀迦利》的翻译过程中对前人译本里的错误改正最多,《新月集》的翻译最令我感到满意也最出彩。希望读者有兴趣和机会时,对照泰戈尔作品的其他译本,甚至对照原文,对我选译的这个集子提出批评。在译事上,我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当然我知道,距离完美永远有很长的距离,但您的批评将帮助我从这距离中减去一小段。
张炽恒
2016年4月6日于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