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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深入地底

第一节 金蛋大开

在我内心深处,为了苏伦,可以丢弃一切浮名利禄,可以献出生命,也许正是因为前一阶段两人之间的误解,才更令我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

悬崖之下,氤氲的雾气正缓慢地变幻着形状,不时地有种种莫名其妙的怪声传入我的耳朵里。

“苏伦真的会在下面吗?”我长吸了一口气,俯身看准了五米外的一处落脚点,准备快速滑降下去。山腹之内,除了那些五角星芒通道里的毒虫怪蛇之外,随时随地都会危机猝现,我真的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崖壁上长满了深墨色的苔藓,半米之外,露水凝结成了大颗的水滴,每隔两秒钟便向崖底落下一次。在神秘莫测的大山腹地里,其实人也像露珠一样渺小,我只希望苏伦能够安然无恙地等到我的营救。

一想到最后一次分开时苏伦消瘦的下颌,我心里的自责就忍不住又深了一层。

“风先生,感觉怎么样?”卫叔守在崖边,弯腰向下望着。

老虎则是焦虑地走来走去,像是一只迷了路的蚂蚁。只有顾倾城仍然保持绝对的冷静,抱着胳膊站在那个巨大的金属蛋面前。

“风,稍等一下——”她蓦地叫起来,但她并没有回头看我,而是迅速从口袋里取出一柄小刀,蹲下身子,用力刮铲着金属蛋上的苔藓。

我已经坠下悬崖超过一米,视线正好与小刀刮过的位置持平。在锋锐的刀锋砍削下,包裹在蛋外面的那层极其厚重的黑色植被簌簌落下,露出青黑色的金属质地来。

圆形石屋里,忽然传出红小鬼的一声尖啸,似乎有了什么重大发现。我下意识地攥紧了绳子,暂时抑制住了即刻去谷底探寻的冲动。

浓雾之中,歌声早就停了,仿佛受了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惊吓,歌者第一时间逃遁而去。

那绝对是苏伦的歌声!我百分之百地肯定,唯一值得担心的是在某些复杂的岩石地形中,声音会发生难以想象的折射,音源的始发地与我们的判断难免谬以千里。

“卫叔,我想麻烦你,用‘佛门狮子吼’的劲力连续呼喊苏伦的名字,看看有没有什么反响?”

我的思想慢慢变得冷静,这种场合下,整个队伍需要的不是英勇陷阵的先锋,而是稳如泰山的主帅,只有稳定军心,才能理智谨慎地逐步向前探索。

卫叔皱了皱眉:“刚才大家不是已经尝试过了?”他手里握着另一捆绳子,正准备跟在我的后面下悬崖去。

“卫叔,照风先生的吩咐去做,在这里,他是唯一的领袖。”顾倾城站起身,向我投以探询的目光。只有她能够向卫叔下命令,现在这种特权已经移交给了我。

卫叔沉闷地答应了一声,丢下绳子,平扎马步,缓慢地大口吸气,他的胸膛、小腹立刻夸张地鼓了起来。

顾倾城嘴角微微一翘:“卫叔全力发功,声音能够震裂三层普通玻璃,还是小心一些吧。”她走向崖边,把右手伸给我,“先上来再说。”

我轻轻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不必了,如果下面有不寻常的动静,我会加速滑坠下去。”

苏伦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果她意识到援兵到了,肯定会发出明显的求救信号,而不是沉默地坐以待毙。

顾倾城嫣然一笑,举起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卫叔的双拳收拢在腰间,陡然振臂大喝:“苏——伦——”声音如夏夜里的沉雷霹雳,激荡起四面八方的嗡嗡回声。我伏在岩壁上仔细谛听,回声一直动荡碰撞着传向浓雾深处,似乎瞬间便将那些沸腾翻滚的雾霭撕穿了一个大口子。

“苏——伦,苏——伦——”卫叔又连叫了两声,震得我的耳膜火辣辣地痛。

老虎早就退向石屋那边,用力捂着耳朵,满脸都是不耐烦。

卫叔的回声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之多,顾倾城放开自己的耳朵,略显困惑地问:“风,有没有什么发现?”

浓雾厚重依旧,但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结果,从回声的振荡走向来判断,崖下的地形并不平坦,而是曲曲折折一路向西南深入下去。这种环境下,苏伦的声音到底来自何处,已经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未知数。

“下面的地形非常复杂……”我刚回答了半句话,忽然瞥见那个蛋与地面接触的位置,有一道微弱的光透射出来,不禁一愣,下面的话都咽掉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哦?那样的话,只怕短时间内无法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是否应该调集更多人手进来?”顾倾城是背对着蛋站立的,根本没有察觉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况。

那道光是金黄色的,与岩石发出的幽幽白光泾渭分明,我绝不会看错。

“风,你在看什么?”顾倾城发觉了我的心不在焉,随即旋身向后。

蛋的高度约为三米,体形酷似一个放大了几万倍的鸡蛋。金光出现的位置紧贴地面,站着的人很不容易发觉,幸好我有半个身子在悬崖下面,视线降低,才在第一时间看到。

“顾小姐,请蹲下身子,看那蛋的底下。”我提醒着她,敏锐地意识到它是“活”着的,而不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庞然大物。

“那是……什么?”顾倾城一蹲下来,肩头猛然一震,“咝”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蛋里会有什么?难道又是毒蛇?”不等我回答第一个问题,她的手便探向裤袋,“嗖”的一声拔枪在手,同时提气大叫:“卫叔、老虎,一级戒备,有情况!”

那一瞬间,似乎山风的呼啸声也陡然猛烈了十倍不止。

我飞身跃上平地,展开双臂挡在顾倾城面前,再向这个神秘的蛋扫了一眼,已然意识到圆形石屋里必定曾经发生过什么。

“是红小鬼那边——顾小姐,你退后,自己小心!”肩头一晃之际,我将她撞得连退几步,随即扑向石屋。

“啊哈哈哈……”红小鬼的怪叫声再次响起,并且夹杂着抑制不住的狂笑,犹如一个被点中笑腰穴的伤者。

变化发生时,距离石屋最近的是老虎,在我落地之前,他已经大喝一声,旋身飞踢,一招“虎尾脚”跺在那扇门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门扇纹丝不动,他的脚却随着“喀”的一声脆响,被震得脚踝、膝盖两处脱臼,随即跌倒在地。

顾倾城如影随形一样落在我身边,低声问:“风,要不要暴力炸开这道门,我怀疑红小鬼对咱们隐瞒了什么?”

风卷着她的头发,带着无以名状的暗香,但也给了我突如其来的警醒。以顾倾城的来历背景,似乎在整个探险过程中没必要如此多疑。我能看见她眼底深处那两点寒芒一样的冷光,像是酷寒深夜里的星星。

敏感、冷峻、多疑,这三点是属于国际间谍们才应该具有的专属特质,绝不该在顾倾城身上出现。假如她与顾知今真的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其本性也相差太远了。

一刹那,我对她的身份有了巨大的怀疑。

“风,干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她的确有足够的敏感,从我的眼神与面部表情中,飞快地探查着我的心事。

“没有。”我缓缓摇头,在脑海里把她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迅速回想了一遍。

她此行的目的是那架绝世古琴,真的吗?假的吗?在某些关键变化点上,我竟然能够把她与铁娜联系在一起——两个女孩子具有同一种来自骨子里的坚毅、果敢,只不过铁娜是异族人,性情外露,而顾倾城却是拥有东方古典气质的中国人,含蓄而内敛。

石屋里静了下来,老虎连续喘粗气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顾倾城掠了一下披垂的发,忽然一笑:“风,你多心了。”稍微停了停,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接下去,“你看,此刻我们身处的环境如此诡异,小心些,总是没错的,对不对?”

悬崖下面,乱云丛中,又有种种水声、风声、虫鸣声、鸟语声混杂交加着传上来,经过岩石的反射激荡,汇成一曲令人浑身发冷的音响。

“红小鬼是小燕的朋友,小燕是我的朋友。”我跟着笑了,不想让自己刚刚的疑虑暴露在顾倾城的目光里。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微微点头,向后退了一步,再次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问,“那么,石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卫叔“嗤”的一声拉开了背包上的拉链,取出一只黑黝黝的方形铁盒子。

“小姐,要不要——”盒盖弹开后,露出的是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美式软体炸药。毫无疑问,这些威力巨大的专业军火,能够瞬间撕裂那扇门,更能毫不费力地毁灭整个山腹通道。

“卫叔,听风先生指挥,不要妄动。”顾倾城轻咳了一声,举手阻止了摩拳擦掌的卫叔。

“老虎,你要不要紧?”我没有举手敲门,如果红小鬼是清醒的,刚刚老虎的“虎尾脚”已经代替了敲门声,他一定能够听到。

“没事,不过大家都小心点,有个来无踪去无影的敌人就在附近,随时都会出现。”老虎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停地左顾右盼。

我捏住他受伤的右脚,试探着一拉一顿,脚踝已经复位。

“还好,下次别太莽撞了——”我向前探了探身子,借着替他的膝盖关节复位之机,用唇语发问,“你在找什么?你知道什么?”

这种姿势下,顾倾城与卫叔只能看到我的后背,而“唇语”又是我跟老虎过去经常采用的交流方式,所以能够保持绝对的私密性。

“一个六只手臂的女人……风,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人’,轻功比闪电更快,是她攫走了小心……六只手臂……啊……”他大声呻吟着,借膝盖复位时的一次剧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惊骇的动作,即使内心对于“六只手臂的女人”这句话已经感到极度震撼、困惑。

老虎额头上渗出了大颗的汗珠,急速地说下去:“我敢断定,除了六只手臂之外,她的身体上有更多的秘密。在这个山谷里,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假如不是小心执意要来,我才不想踏入这里一步……那部《碧落黄泉经》上述说的都是荒诞之极的东西——算了,我只要找回小心,其他什么都与我无关。风,这一次你还得帮我……”

我只回了一句:“你说的都是实话?”

从老虎在开罗突然出现时开始,我已经对他此行的目的产生了怀疑,像他那样坚忍桀骜的江湖高手,是不会随意展开盲目行动的,而且对任何人都不会完全敞开心扉。

老虎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蛋的方向转了一下。

“老虎,我会帮你,唐心究竟怎么失踪的?”我直起身子,仍旧背对顾倾城。

直觉告诉我,他在唐心的指使下盗经、潜逃、进山这一系列的行动都是带有某种明确目的,那么最后的目标到底指向何处?与苏伦的失踪会不会有直接关系?

老虎眼珠转了几转,蓦地一声长叹,直接发声:“唉……我不知道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

卫叔猛然发出一阵冷笑:“风先生,你的朋友一直都在撒谎,他一定知道很多隐情,只是不愿意拿出来共享罢了!”

他也是老江湖,资历更是胜过老虎,当然精明到极点,不会放过老虎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个微小动作。

顾倾城附和着一声浅笑:“算了,每个人都有不肯吐露心声的苦衷,咱们还是齐心协力打开这扇门——”

她的话没说完,那扇门已经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大片金色的光挥洒出来,把我们四个全部笼罩在其中。

顾倾城一愕,双臂上扬,枪口指向门里。那是真正的“金光”,我们仿佛是站在一座巨大的金山前面,抑或是落进了一口黄金镶成的深井里,目光所及,无一不是金碧辉煌、金光闪闪,甚至包括那个略显迷惘地站在金光里的红小鬼。

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仰面向天,茫然自问:“什么叫做‘三十指联动’?怎么才能做到?”

老虎反应极快,弹跳起来冲向门里,扬声大叫:“小心!小心!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顾倾城“哦”了一声,肘尖碰了碰我的手臂:“风,老虎也很古怪,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她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笑容里满是掩抑不住的焦灼。

我明白,唐心的失踪一定与金光、金蛋有关,而不仅仅是被什么人攫走了。

红小鬼倏地回手,扣住了老虎的肩膀,电光石火间,两个人交手十几招,红小鬼的动作竟然加快了数倍,任老虎扭摆闪避,最终将他牢牢控制住,拖出门来。

“不要乱闯,里面没有人。”红小鬼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神仍然空洞无助。

在遍地金光之中,我粗略地分辨出那些屏幕上已经有了高速变换的影像,操作台上的所有指示灯也亮了,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只是急切之间分不清颜色。

“小心在哪里?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这个金蛋里?”老虎的嗓子变得嘶哑,指向那纹丝不动的蛋。

红小鬼不急于回答老虎的问题,蓦地转向我:“风,你能不能告诉我,如何才能做到‘三十指联动’?”他把自己的双手伸向我面前,叉开十指,困惑无比地盯着那些细长苍白的指头。

那是一个很生僻的“名词”,在我记忆里毫无印象。

我摇摇头:“红小鬼,你在里面到底做了什么?我觉得那只蛋正在裂开。”

这句话提醒了老虎,他已经折身奔向金蛋,迅速无比地绕着它转了几圈,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对,它正在裂开,因为我找到了破解这套系统的入口——不,不是我,其实是小燕……”一提到“小燕”这两个字,他的精神陡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卫星电话来。

我的判断没错,那只蛋慢慢地裂开了一条纵向长缝,随着金光的骤然宣泄,它被分成了左右对称的两半,只不过中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卫叔倒吸了一口寒气:“这是什么……风先生,这是什么?”

顾倾城默默地走向金蛋,这个曾经在李家那本古籍上出现过的东西,如今活生生地摆在我们面前了。

金蛋的内部空间足够容得下一个成年人,最先从我脑海里弹出的是“棺材”这个词汇。它的确像是土著人随意抠挖出来的木棺,只要能把人包住,外观是美是丑,毫无意义。

老虎、卫叔、顾倾城的六只手同时按在金蛋的边缘,表情却各不相同。卫叔满脸惊骇,老虎双眼目光焦灼,唯有顾倾城是绝对冷静的,似乎正在进行着复杂的思考。

“小燕,是你吗?”红小鬼拨通了电话,开口时嗓音微微发颤。

我听到了小燕懒洋洋的声音:“是我,在睡觉,有事快说,有那个快放!”

“我找到了传说中的超级计算机系统,也用‘普罗米修斯算法’打通了进入核心的通道,小燕,这件事,迄今为止,全球黑客中无人能及——”红小鬼的身体也一直在颤抖,奇怪地佝偻着,像一条无意中跃出水面的大虾。

“哈哈,恭喜你,‘普罗米修斯算法’针对的是来自地球外飞行器的密码防御系统,你能做到这一点,足以睥睨天下,视欧美黑客群为蝼蚁了。”小燕的声音干巴巴的,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奋。

“对,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但是小燕,我不明白什么是‘三十指联动’?算法与动作都是你发明的,告诉我,怎么才能使用‘三十指联动’?你发明这套算法的动机又是什么?”

红小鬼没有一点兴奋表情,脸色越来越晦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无法解脱的绝望。

我不想窥探他与小燕之间的秘密,迎着金光,慢慢踱向石屋的门口。

石屋里并没有堆满金锭,光芒是从所有的物体表面自然生出的,就像外面的岩壁能够自动产生微弱的白光一般。

石屋?操控室、操控台?它能控制那个金蛋?然后呢?金蛋又会产生什么变化?最重要的,在李家古籍上那个方眼武士走入了金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我回过身,老虎已经踏进金蛋里,如同一名视死如归的勇士。

同一时间,处于这个神秘山腹中的五个人,各怀心事、各有所想,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老虎,唐心是不是从金蛋里消失的?”我终于发现了怪事的起源端倪,心头豁然开朗,老虎肯定见过这金蛋裂开,才会毫不犹豫地站进去。

老虎迷惑地低头看着脚下,可想而知,他对接下来要做什么并不清楚,一切问题的答案全部都在唐心手里,而他只是一个马前小卒。

顾倾城与卫叔的手都隐藏在裤袋里,保持着随时可以拔枪射击的戒备姿势。我明白,天下没有白送上门来的午餐,他们之所以辛辛苦苦辗转进山,一定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小心——”经过了半分钟的沉默后,老虎再次扬声大叫。

“不要吵——不要吵——”红小鬼骤然大叫,左手在半空里用力挥舞着,“什么什么?你说我永远都学不会‘三十指联动’?永远都比不过你?”

他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无力地转向我:“风,小燕要你听电话。”

我迟疑了一下,伸手取过电话,目光与红小鬼碰在一起。

“我是最强的地球黑客,从今天起,会超过小燕,超过……”他的手指剧烈颤抖着,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善意地劝诫着:“兄弟别灰心,一切都会好的,一定会好!”

黑客界的等级非常森严,要想取得“地球最强黑客”的称号,必须得经过层层历练,击败所有对手,才可能艰难登顶。

红小鬼嘴唇上的淡淡茸毛还没有转黑,他仍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并不坚强,无论面对荣耀还是沮丧,都会濒临崩溃。

“风?”小燕的口气怪怪的,不带一丝温情,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形同陌路。

听筒里传来一阵澎湃激荡的水声,他所处的地点该是在海边,那是激浪拍打礁石的动静。

“是我,小燕,我们在这边的大山腹地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想必你会感兴趣,要不要我拍些图片传给你?”我用眼角余光扫视着石屋里的操作台,金光正在减弱,同样的,那金蛋发出的光芒也在慢慢消退。

“哈,不必。”小燕阴阳怪气地拒绝了我。以他的个性,对匪夷所思的东西最感兴趣的,譬如当时发掘寻福园别墅下的巨大水池时,他的兴奋程度胜过刚刚服食可卡因的瘾君子。

“怎么?难道你在枫割寺那边有更好玩的发现?”敏锐的第六感告诉我,小燕心里藏着秘密,而且是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小燕咳嗽了一声,伴着又一轮轰轰烈烈的惊涛拍岸声开口:“你们经历的,我都能看到……”

第二节 失去时间的世界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愕。小燕讲话,向来语出惊人,交往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

“风,有些事,假如你不能亲眼看见肯定是不会相信的,我在北海道等你,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普天之下,能和我的智慧水平相当的,只有你一个,哈哈,但是这一次,相信你也会被我吓到,绝对——”

小燕高一声低一声地笑起来,不知怎的,我后背上忽然生起了森森寒意。

“小燕——”我急促地叫了一声,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邀请他去北海道帮忙是出于我的主意,假如真的有怪事发生,令他涉险,将会让我终生感到愧疚而不能自拔。

“小燕,‘通灵之井’下面神秘莫测,你一个人千万不要自作主张搞出事来,多跟小萧商量。再有,我一找到苏伦就返回枫割寺去,等我回来。”远隔千里,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千叮咛万嘱咐了,虽然明知道小燕绝不会做老老实实的乖孩子。

“哈哈。”小燕短促地笑了一声,换了不可一世的傲慢口吻,“风,我是一名黑客,纵横天地之间,无人能挡。在我面前,所有的门户禁锢都只是一层窗纸,现在,覆盖在我十指之下的,是整个太阳系甚至全部宇宙……你绝对无法相信,我已经拥有了控制宇宙的力量……”

这一刻,我感觉到电话彼端已经不是那个我熟知的超级黑客,却换成了一个睥睨天下、野心勃勃的独裁者。

如果不是苏伦的突然失踪,此时我应该与小燕、萧可冷在一起,共同探索海底神墓的秘密,毕竟大哥留在海底甬道里的字句清晰表明他已经到过那里,或许就在神墓的中央。

我的脑子里有刹那间的迷乱:“小燕究竟知道些什么?”

历代当权者最引以为傲的那两句话从我脑海里弹出来——“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剑”,只有能令天下万物弹指间灰飞烟灭的大人物,才会说出小燕方才那番话来。

“小燕,别太冲动,等我回去。”我冷静地按捺住满腔波涛汹涌的思绪,用最简明扼要的词句安抚他。萧可冷有固守基业、独当一面的能力,却不足以压服桀骜不羁的小燕,如他这样天马行空惯了的人物,绝不会把别人的劝诫当回事。

“哈,我当然要等你回来,只有你,才有资格见证我一飞冲天的辉煌时刻。风,我、等、你。”

小燕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最后三个字,又让我后背悚然生寒。

红小鬼一直牢牢地盯着我的脸,胸口急剧地起伏着,眼神仿如两只暗夜里的松油火把,带着把一切燃烧成烬的能量。

“风,等你回来,当然,这也许是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邀约,哈哈……”小燕的古怪笑声从话筒里清晰地传送出来,令红小鬼又一次变色。

“风,他有没有说如何做到‘三十指联动’?我需要知道,我需要……”红小鬼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但小燕已经收线,听筒里只剩下“嘀嘀、嘀嘀”的忙音。

我把电话交还给他,什么也不想说。

“风——”红小鬼反手捉住我的腕子,瞬间发力,五指如钢钩,“告诉我!这下面到底有什么?那个晶石坑在哪里?方眼怪人在哪里?”他的武功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速度加快了十倍不止,我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没能躲开。

这三个问题,都是永远无解的方程式,我无法回答,只能手腕一屈一扭,脱开了他的掌控。

越是在波诡云谲的环境里,我越要保持岿然不动的冷静,不会因某个人的古怪举止而失去对大局观的判断。

金蛋并没有产生进一步的动作,老虎、卫叔、顾倾城三人正陷在失落的迷惘之中。

“风,别走,跟我一起到石屋里来,我有东西给你看!”红小鬼冷静了一些,指向门里,他的眼底,有着两簇飞腾跃动的火光。

金光完全消失了,对着门口的几块显示屏上,正有五颜六色的箭头与球体不断变换着。操控台上,各种指示灯也井然有序地亮着,接通电源的石屋完全变成了一间现代化的操控室。

我踏进门里,他跟进来,随手揿下了门边的一个红色按钮,那扇门开始无声地滑动。

“不要关门。”我伸出手掌,止住了门扇的动作。

红小鬼耸了耸肩:“风,我没有恶意,只是不想外面那三个蠢人打断咱们的探讨。正如小燕所说,你是唯一一个能跟超级黑客们交流的天才,真的,咱们是同类,思维的高速运转早就超过了普通地球人——”他的鼻翼剧烈贲张着,像是一匹刚刚经历过一场狂奔的野马,兴奋之极。

我盯着他额角上的一颗发红的青春痘,无声地微笑着。

“风,看看这里的一切,根本不是地球人的手笔,我们两个站立的位置,昔日一定有某种更高等级的智慧生物存在过,是他们创造了这个曲折复杂的山腹空间。”他霍地指向那些闪动的屏幕,“看这里,记载着他们进入地球的行动轨迹——”

不必他解释,稍具天文知识的人就能看得出,一只粗阔的绿色箭头在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中穿梭着,正是代表某种航天器的行进路线。屏幕上的图形不断变换着,依次将土星、木星、金星、火星、冥王星的图片推送放大着。

红小鬼的咻咻喘息声充斥了整间石屋,在他转身面对着操作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按键时,我缓缓伸手按住了他颈后的大椎穴,掌心发出一股柔和的劲力,以便帮助他恢复冷静,可以跟我详细地交谈。

十几秒钟过后,红小鬼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猛地仰头向上发出一声长叹:“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收回了自己的手,提起转椅上那件古代铠甲,轻轻抖了抖。

“风,你能不能解释,这些设备、这间石屋还有外面那金蛋是什么生物建造的?”壮怀激烈的兴奋劲冷却过后,无法自圆其说的红小鬼终于重新面对现实。

“疑点太多,无法解释。”我只回答了八个字。现在不是无责任推理的时候,我们没有停下来歇气或者回顾的时间,只能向前。

门是半开着的,红小鬼回身看了一眼站在金蛋中央的老虎,莫名其妙地苦笑起来:“那是一只奇妙的蛋,可以把人传送到某个地方。唉,如果小燕在这里就好了,我对这套‘普罗米修斯算法’始终一知半解,无法参悟。”

他已经数次提到“普罗米修斯算法”这个名词,在开罗与小燕深谈时,我不止一次地听对方解释过,那是一种极为高深的程序编写与破解方式,目前只做航天应用。

“世间高手惺惺相惜,小燕之所以能够令我衷心佩服,完全在于他已经将人类智慧发挥到极限。风,你知道吗?当一个人的头脑超越了所有的地球人,他就不再是‘人’,而是凌驾于人类之上的高等生物,只能用‘天神’来称呼他……”

红小鬼沉浸在自怨自艾中,夹杂着无法与小燕比肩而立的沮丧。

“通过那只蛋能去到哪里?”我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去到一个——”他低头俯视着平铺在操控台上的一块屏幕,嘴唇翕动着,似乎那屏幕上显现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正弦波曲线是某种可以阅读的文字。

几秒钟后,他迟疑地抬头,脸上的苦笑更深:“一个厚重巨大的能量场,一个……吸取天地之精髓、不断淬炼升华的气阵。我知道这很难让人接受,但这份说明文字就是那么写的。”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伸手按住他的两肩。

“风,我没有信口开河。”他呻吟着,两腮慢慢泛起赤潮。

“你还知道什么?捕王还透露过什么?”我一直觉得,苏伦的失踪并非偶然,而是受一种必然性的引导。每一个到达这个神秘山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隐私,包括唐心、老虎,更包括顾倾城、卫叔和红小鬼乃至此前死了的、伤了的所有人。

“我所告诉你的已经是全部,风,帮我去那个世界,那种能量能帮助任何人打开心门,成为天神——”他挣脱我的双掌,指向操控台上的一排黑色按钮,“就是它们,同时按下去,将会令金蛋里的任何生物瞬间穿越,进入能量核心!”他腮上的赤色越来越浓重,逐渐变为酱紫色。

我明白,他想去的地方就是捕王描述过的“晶石坑”,一个辐射量超乎想象的环境。人类自身的体质已经注定了无法在过量辐射下生存,捕王的死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我不想你死,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无辜送死。”我摇摇头,望着站在金蛋里的老虎。

“肉身死了,但精神是永恒的,就像……‘飞花三侠’一样……风,你永远不懂摆脱了肉体羁绊之后的快乐,思想、脑电波能够上跃九天、下潜九地——”红小鬼的叙述越来越混乱。

我倏地挑起中指,在他左侧太阳穴上同时闪电般刺了一下,让他从极度亢奋中清醒下来,因为我听到了“飞花三侠”这四个字。

红小鬼发出一声怪叫,双臂卷上来,缠住我的腕子,势如疯虎。这是一次硬碰硬的交手,我不可能再让他继续疯魔下去,单臂一振,内力全部激发出去。

意料当中,红小鬼的两臂六个关节都会同时脱臼,无法继续做出任何动作,但我的内劲一发,他的手臂反应立刻产生,身子急速后缩,凌空倒翻出去,十指叉开,扑向那排黑色按钮。

“老虎,快出来——”我大叫一声,回声激荡,震得自己的耳朵也嗡嗡作响。

“哈哈……哈哈哈……”红小鬼的怪笑夹杂在我的回声里。

刀光一闪,红小鬼尖叫起来,几行鲜血同时从半空挥洒而下。他的手并没有能够摸到按钮,因为我袖子里发出了突如其来的一刀。

“风,你说什么?我得下去,去找小心。”如梦方醒的老虎仰天长啸,他们三人的目光一起转向石屋里面。

刀在我手,但我几乎是在毫无意识、毫无征兆的前提下发出那一刀的。

“好刀。”红小鬼跌落在一边,十指鲜血涔涔,但伤及的只是指尖上的皮肉,操控台上留下了十片半透明的指甲,和着血迹凌乱丢弃着。

“我无意伤你,但也不想再生其他变化。”我凝视着森冷的刀刃,回想着刚才这神来一刀,虽然称不上“眼到手到”的“逾距之刀”,却也近乎达到了刀法的极限。

“我只是想去那个世界,至于外面的人是生是死,毫无关系。下一次,我站在金蛋里,你来操控按钮怎么样?”红小鬼吮吸着指甲上的血,目光闪烁不定。

我慢慢地收刀,一字一句地问:“红小鬼,你说过有人‘肉身死了,精神永恒’,是指‘飞花三侠’里的哪一个?”

苏伦、萧可冷、燕逊合称“飞花三侠”,我不希望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会死。

红小鬼冷笑着反问:“什么?我说过吗?抱歉,我不记得了。”

“我不想问第二次。”我微微皱眉,那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任何事,只要与苏伦相关,我就有必要找到答案。

“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风,在这里,生、死、时间、呼吸都是没有意义的,你有没有想过,当我们经过山腹里的五角星芒大阵之后,已经有半只脚踏入了那个世界。”红小鬼的声音又开始变得飘忽不定,闪闪烁烁。

顾倾城举起了自己的左腕,走近石屋,冷静而清晰地插言:“他说得对,表已经停了,我想此刻停顿的并不仅仅是表针,而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我们几个进入了没有时间概念的环境。”

“那又怎样?小心呢?小心呢?”老虎焦躁地大叫着。

红小鬼唇角滴着血,阴阳怪气地回应着:“她在那个世界里,要不要我送你也过去?”他跨过我的身侧,走向门外。

我知道,每个人都隐瞒了自己经历过的某些事,所以传达给我的每一条信息都是不完整的,无法串联分析,不能融会贯通。我们这个看似团结协作、步调一致的队伍,实际只是临时拼凑的一盘散沙。

当红小鬼缓步走向金蛋时,我察觉到顾倾城脸上出现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顾小姐,你要的绝世古琴呢?会不会就在悬崖之下,抑或是通过金蛋能够到达的地方?”我记着她说过的话,这一刻内心深处忽然半是伤感半是庆幸。

“我不知道,或许‘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吧?”她轻挑着唇角,嫣然一笑。

“那你岂不是要失望而归,费了这么大的心力人力?”我看不出她的破绽,但能觉察到一条无形的鸿沟正在两人之间延展着。从感激她带队支援开始,到发现两人并不志同道合为止,数天时间里,我的心里总有莫名的悸动在潮起潮落着。

“机会多得是,即使不能名琴在手,此行我已经获益良多。风,难道你不明白‘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的名句?”

她在有意无意暗示着什么,但我的心境已如幽潭无波。下一步,是该进入那金蛋的时候了——那么多年过去,方眼怪人还会在里面吗?

我下意识地避开“大哥在不在”这样的疑问,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正如进入通灵之井下的甬道时那一瞬间的感受,狂喜之后得到的只是巨锤重击,从渴盼的巅峰一直跌入万丈深渊。

“我们对于地球的了解实在是太浅薄了,谁能猜到大山深处竟然藏着这么一间操控室?天梯天梯,那个金蛋就是通向天堂的阶梯吗?”

顾倾城自言自语着,但却谨慎地站在门边,绝不越雷池一步。

红小鬼走到金蛋旁边,仰脸看着老虎,傲慢地冷笑着:“出来吧,我替你去找心上人,不过我不能保证她是不是还活着。”

“风,你看他的背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顾倾城向我低语着。

的确,红小鬼的思想和身体都起了变化,当他向老虎发出命令时,犹如君临天下的王者在训诫自己的臣民。

“滚开!滚开!”老虎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吼起来,但接下来“滚开”的是他自己,挥动的手臂还没落下,已经被红小鬼擒住,反手把他那么庞大的身子掷了出去,跌向悬崖边的深谷。

卫叔距离金蛋最近,却冷漠地缩手旁观,绝没有出手援救的意思,更充分证明了大家的合作形同陌路、貌合神离。

我疾速冲出去,一个起落便将老虎接在臂弯里,在悬崖最边缘驻足。

“风,多谢你。”老虎终于从最初的狂躁中平静下来,低头凝视着悬崖下变幻莫测的云雾,蓦然长叹,“对不起,我隐瞒了一些东西。”

我放开他,不露任何失望的表情。

老虎曾有辉煌灿烂的过去,在遇到唐心之前,他是那么豁达、开朗、粗豪、洒脱,过着一掷千金、夜夜笙歌的快活日子。自从在手术刀的别墅里跟他重逢,看着他对唐心谨慎服侍的样子,任何人都会明白,过去的那个老虎已经彻底消失了。

起起落落的人生,潮来潮往的江湖,没有人可以洞悉过去并且预知未来。老虎是身在局中的人,局不破,终生无法脱开这具情感的枷锁。

“无论如何,我要去找小心。”这已经成了他心头执迷不悟的魔咒。

“唐心就是从那里消失的?那么,六只手臂的女人呢?又在哪里?”我意识到,他隐藏的内容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很多很多。

突然之间,空气中响起了尖锐的鸽哨,我在第一时间转头向着声音的来处,一个披着黑袍的人凌空而立,双臂向前平举,拳头指向金蛋。

“龙格女巫——”我能叫得出她其中一个身份。

“就是她,唐清!六只手臂的怪女人!”老虎嘶声狂叫。

卫叔只做了一件事,双手向背包里一伸,随即布屑纷飞,枪声大作。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两柄微型冲锋枪的射击速度更是快得惊人,并且他一边射击,一边向前飞扑,将原本大概不到十五米的距离迅速缩短为七八米。

当龙格女巫出现时,每个人的反应都是不同的,与卫叔开枪射击同时发生的还有两件事:红小鬼瞬间死亡;顾倾城跃向金蛋,露了一手极度高明的轻功,与我相比毫不逊色。

红小鬼站在金蛋中央,从头到脚忽然如一根被斧头劈中的木柴,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或许只在一秒钟之内,他的身体已经变为无数细条,足有七八十根的样子,四散倒伏下来。

我起初听到的并不是鸽哨,而是龙格女巫发出致命一击时劲力撕裂空气的呼啸声。

“她不是人……她不是人……”老虎喃喃低语着,声音一经发出,立刻被卫叔手中怒吼的冲锋枪弹雨掩盖住。

拥有六只手臂的女人自然不能称之为“人”,而且她发出的那一击如魔如魅,也已经超出了“武功、技击”的范围,凌空而立时使用的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轻功”。这一刻,她就像一场无所不在、涵盖一切的噩梦,把我们几个人紧紧地笼罩其中。

我并不畏惧死亡,只是不想面对这样一种结局,潜意识中,龙格女巫的任何一次出现都是一次寓意非凡的警示。

再满的弹夹总有射完的时候,枪声戛然停止,卫叔在悬崖边缘马步站立,依旧保持双臂平举的姿势。

风吹起龙格女巫的黑袍,鼓胀飘飞如一团诡异的蘑菇云,等她双臂平举,松开紧握的双拳时,几十颗黄澄澄的子弹无声地坠向深谷。空手接住子弹这种高难度的动作对她而言,胜似闲庭信步。

“喂,唐清,你把小心怎么样了?把她囚禁在哪里了?”老虎奋力打破了沉寂。

卫叔的手臂抖了抖,已经千疮百孔的背包跌落在地,一大把黄铜弹壳伴着呛鼻子的硝烟叮叮当当地弹跳出来。

第三节 镜幻深渊

“我说过,这个地方不是你们能来的。”龙格女巫锐声开口。她以极端诡异的出场方式现身,一照面便斩杀红小鬼,浑身都充满了动人心魄的力量。

“但我们已经来了——”距她最近的卫叔应声回答。

“来了,就会死。”龙格女巫的声音冷酷如刀。

“难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卫叔在拖延时间。他是背对我的,就在这句话说完以后,他的后脑骤然裂开了一条竖缝。

“手下留情!”我及时出声喝阻,却已经晚了,卫叔的身子被倏地劈成两半。

龙格女巫的手掌如同激光枪一般,扫到哪里就割到哪里,毫无阻碍,空气中只留下一股皮肉毛发烧焦了的煳味。在她手下,任何人的生命都成了晚秋的叶子,随时都会陨落。

顾倾城要比我想象的坚强。她亲眼目睹了卫叔的惨死,却只报以淡淡的冷笑。

“一定要死吗?”我看不穿龙格女巫遮住脸的黑色面纱。她在山外的营地里出手杀人时,采取的只是正常手法,大概所有人都错估了她的实力。

“这个世界,多死一个蠢人就能多挽救一个聪明人的生命,难道你不懂?”面纱后面,龙格女巫的眼睛里放射着湛湛的精光,“下一个,是——”她指向老虎,语气淡漠,仿佛老虎只是一棵草、一粒沙。

枪弹对她已经没有杀伤力,接下来,相应的死亡次序应该是老虎、顾倾城和我,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悬崖下的雾气翻涌而上,几秒钟内便弥漫到了龙格女巫的脚下,空气变得更加凝滞了,每一次呼吸都会感觉到越来越吃力。

“这不是你们应该来的世界,或者说,这不是人类应该进入的世界。我告诫过你——”龙格女巫的指尖上慢慢地泛起一道红光。

老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带着视死如归的豪情:“唐清,小心说过,你们两个曾经是蜀中唐门里最势均力敌的对手,修炼‘百死神功’后身体的受损程度一模一样。两个人都会死,相信从大功告成到将来气绝身亡的时间间隔也是完全一样的,所以大家才会不断地寻找克制‘百死神功’副作用的方法。现在,你失败了,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东西,而且多出四条手臂来,真是可笑之极,哈哈哈哈……”

龙格女巫陡然浑身一震,指尖上的光芒倏地一吐,延展成一米多长的红色光束。

“你失败了,但小心却凭着《碧落黄泉经》找到了正确的解决途径,很快就会练成不死金身。只有在外面的大千世界里,活着才有意义,相信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唐门之首,成为万众仰慕的江湖大人物。而你,只能躲在山洞里,孤独终老。这样的日子,就算像乌龟王八一样长生不老,又有什么幸福快乐可言?”

我的脑海中又一次浮起唐心狐裘飘飘的形象。修炼“百死神功”首先要求自身不惧死亡,但人的生命终归是有尽头的,当她体内积蓄了巨量的毒素之后,难免遭受“万毒反噬”的厄运。

“你对她……真的很好!”龙格女巫低声冷笑着。

“当然,等到小心破除掉‘百死神功’的禁制后,我们会牵手步入婚礼殿堂,从今往后,天下英雄只知道蜀中唐门的领导人是美人唐心,再没有人会记得昔日的‘落梅杀手’唐清……”

老虎的声音里忽然多了一丝伤感,谁都明白,现在唐心的生死尚在两可之间,谈及未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影。

“破除禁制?哼哼,有那么容易吗?你知道,进入那金蛋之后,等待她的又是什么?”龙格女巫终于说到了问题的核心。

顾倾城已经沉默了许久,像是一个谦虚谨慎的好学生一样,耐心听着龙格女巫与老虎的对答。卫叔的死并没有令她动容,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她已经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那个地方,经书上标注为‘镜幻深渊’。”老虎紧跟着回答了龙格女巫的问题。

“镜幻深渊?这种晦涩的文字并没有揭示出那里的怪异,世间一切语言都是蛊惑人心的骗术,只有死亡是最真实的。他们死了,你们也要死,甚至经过这道传送门户进入那地方的许多人都已经死了——”

红光骤然炽烈起来,在我袖子里的逾距之刀随意念挥出,刀和人、刀锋和思想已经融为一体,也可以说,我是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挡住了对方必杀的一击。

交手的一刹那,我能感受到那种红色光束的酷热,就像站在奔流的岩浆河旁边或是巨大的炼钢炉近旁一般。

无形之中,刀风带动了凝重滞涩的空气,仿佛在悬崖上空搅起了一个看不见的漩涡。这是大哥留下来的武器,当我与它无间融合时,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

“谁?是你吗?杨天?你又回来了?”冥冥之中,一连串急促的问讯响起来,就在我的耳边,忽而在左,忽而在右。

我长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睑,潜心追寻那些声音的来处。

“不会是他,此时他仍旧被禁锢着,无法脱身,那么你又是谁?在意念交锋、两强胶着的世界里添了你,福兮?祸兮?”

最后两个问句的用词非常怪异,只有古代人才会这样咬文嚼字。

“啊——噢——”龙格女巫突然发出两声刺耳的狂啸,黑袍一卷,两肋、后背上伸展出四只手臂,与肩膀上正常人的双臂同时上举,指向头顶的石壁穹隆。

老虎“咝”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风……你看、你看,她已经不是唐清,而是……另外一种生物。”

他的自控能力甚至不如顾倾城,指尖深深嵌进我的皮肉之下,隐隐作痛。

“当心,风,对手精神失控了,接下来或许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击!”顾倾城向前一跃,隐蔽在半个金蛋后面,掌心里出现了一只精巧的触摸屏。

此前在铁娜的电子记事簿里、在关宝铃的奇幻梦游中,都有关于“六臂怪人”的描述,但当一个活生生的身体上面骤然多出四条手臂时,仍旧让我感到气息一窒。

顾倾城、老虎在我身后,红小鬼、卫叔的尸体余温未散,这一刻,我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更何况,“盗墓之王”杨天的“逾距之刀”在手,我绝不能令它蒙羞。

“气沉丹田、心神入定、物我皆忘、不谙死生。你不是杨天,但却与他有着同样的伟大特质,记住我的话,这是一个凭意念定生死的世界,身体、武器都不重要……”

这一次,我豁然醒悟,那个声音来自我的内心。

“你又是谁?”我以“心声”发问,昔日邵家兄弟留在我体内的异能力量正在发挥作用。

“呵呵,名字重要吗?当身体和生命都成为累赘的时候,名字岂不也成了最无关紧要的浮云?在那个年代,最厉害的剑客、最战绩彪炳的将军、最气吞山河的君主都愿意以‘无名’两个字自称。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四句要表达的,就是‘大道无道,盛名无名’的道理。”

那声音在援引《道德经》上的字句解释我的问题,语调寂寥。

“你在哪里?”我再问,回答我的却是永远的沉默。

“她疯了!”老虎惊慌大叫着。如果不是我的“逾距之刀”,他已经与红小鬼和卫叔遭受相同的厄运。

“哧啦、哧啦”两声,龙格女巫身上的黑袍从中撕裂,露出里面的紧身黑衣。

“这是……你们死亡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从她齿缝里迸射出来的。来路上的狭长石隙里也传来不知名的野兽怪虫嗷嗷啾啾的怪叫声,汇集而成她说话时的和声。

找不到苏伦,我是不会轻易放弃希望的,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六条手臂的古怪女人。

“‘逾距之刀’能不能挡住龙格女巫的第二次进攻?在暗处发出声音的又是谁?”当情况进一步变得扑朔迷离之时,我必须得连续做着上达百会、下入丹田的深呼吸,才能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

“死亡……救赎……使命……”她振动着自己的六条手臂,像一只即将发怒的野兽,但喉咙里喃喃自语出来的,却又尽是些晦涩跳跃的词汇。

“风,我们还有一个机会。”顾倾城恢复了自信,右手食指在触摸屏上点了几下,那台电子记事簿发出“哔”的一声脆响。

“二十五个炸点的埋伏全部启动,半秒钟之内就能用一个心形爆炸圈困死敌人。再嚣张、再诡异的变形生物,仍旧是血肉之躯而已。风,要不要由你来操控引爆的最后一个步骤?”她躲在金蛋后面,略带疲惫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笑容。

卫叔死了,但之前他做了很多无名英雄式的工作,足以让顾倾城拥有了掌控一切的能力。美国人的爆炸系统以控制精确成名,无论是横向、纵向的粉碎能力,还是竖向、立体的气浪冲击力,都能严格界定,很少出现偏差。

很可惜,卫叔是看不到自己的行动成果了。

“不必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咱们还是不要动用炸药,请顾小姐牢记。”我只是不想这场战斗在此时打响,大爆炸只会让一切玉石俱焚,却不能炸出一个完美的答案来。

“你们……都要死……”龙格女巫又一次举起了双臂。

奔涌流荡的雾霭越来越浓重,渐渐笼罩了她悬空的双脚,陡然间,我感觉到一股强劲的旋风从悬崖下面冲上来,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

“大家小心!”我立即出声提醒。就在这时,龙格女巫如同一只俯冲的苍鹰急骤地掠下来,指尖上的红光暴涨如倚天长剑,切向我的头顶。

我猛地闭上了双眼,红光消失了,只有自己的听觉、嗅觉、心声仍然清醒地存在。光是无可抵御的,因为当攻击的招数快到一定程度时,人类的“视觉暂留”功能会帮倒忙,已经无法分辨对方利刃所指的方向。

“很好,如果不是早知道杨天的下落,我真的以为是他又回来了。年轻人,你的灵性不逊于他,可惜晚生了几百年,否则烽烟战火之中,世界还不一定会是谁的天下呢!”那个奇怪的男人声音又响起来。

我的思想、身体似乎正在分离,手中的“逾距之刀”自然而然地挥了出去。

飒飒的风声、炽烈的炙烤气息不停地冲击着我的耳朵、鼻翼,同时,我嗅到了另外一种不属于任何男人、女人的体味,类似于烧红的烙铁一下子贴在动物肌肤上发出的焦煳气。

她是龙格女巫、唐清?抑或是什么异化了的生物?或者,无论龙格女巫还是唐清,都已经死了,现在运动着的只是她们的躯壳,思想却变成了另外的东西。我该全力以赴杀了她——

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逾距之刀”,也不会刻意地思索正在施展什么刀法,刀已经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灵动地随着龙格女巫的进攻而转圜抵挡着。

“你不能杀她,她是一根杠杆,也是扭转一切的钥匙,来吧,我们应该谈谈。”

那个男人的声音响在我心里,我的思想里陡然有天光一闪:“你?方眼武士?”来自第六感的判断,根本不经过大脑详细思考,完全是脱口而出的。

“呵呵、呵呵……”那声音笑了,倍感苦涩。

我知道自己猜对了,但随即有更大的疑惑涌上来:“他真的在这里存活了两千年?从秦代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纪?”

假如大山下面这个古怪的环境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可以把人类的“生、老”刨除,那么“病、伤、痛”呢?这三种折磨,任何一种都会把人类送入死亡的深渊,除非“他”不是人,而是异星来的怪客。

龙格女巫蓦地发出“嗷”的一声怪叫,急速后退。

我睁开眼睛,刀刃上已然染遍了鲜血,脚下的石板上,更是血迹斑斑。

“不要杀她,不要破坏了那种微妙的平衡!”那声音焦灼起来,紧跟着一声叹息。

“什么平衡?你知不知道苏伦——我的朋友去了哪里?”提及苏伦,我比他更着急,只是尽量隐忍克制着。不过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逼近所有怪异事件的核心。

风声骤然加剧了十几倍,雾气中央出现了一个直径约五米的垂直空洞。

龙格女巫戟张的手臂低垂下来,紧贴在肋下。她脸上的黑纱不知落到哪里去了,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毫无疑问,这张脸是属于唐门高手唐清的,我在很多警方机密档案里看到过她的真实照片。

“风,刚才你明明有机会杀了她,为什么不动手?”老虎气急败坏地低声叫着。

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看懂刚才的那场搏斗。我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来自于那个“他”,对方既然能进入我的内心世界,自然也能主导这场战斗的胜负。

“杀了她就能找回唐心吗?”我落寞地笑着摇头,激战过后,逾距之刀变得沉重了许多。

“至少能俘获她,问到小心的下落,而且你不也要追寻苏伦在哪里吗?她可能是揭开一切秘密的关键。唉,一旦给她逃走,事情又难办得多了!”老虎叫苦不迭,倏地向浓雾中心那个空洞一指,“那里应该是她的巢穴,你看,她要下去了——”

白皑皑的雾气绕着空洞逆时针旋转着,速度逐渐加快,瞬间构成了一个气势惊人的涡旋,不断地发出“嗖嗖嗖嗖”的恐怖怪响。

“唐清,赶快交出小心!交出苏伦!”老虎徒劳地大叫,奔向悬崖边。

唐清的身子慢慢陷入涡旋的中央,散乱的长发也肆意飞扬着。如果不是背后有那样四条恐怖的手臂,也许她算得上一个清丽秀美的女子,而且曾在江湖上闯下那么大的名气,曾是千百少年英雄的梦中情人。

世事难料,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诡秘莫测的悲剧遭际,才会令她面目全非。

“风,眼前的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要去哪里?那些奇怪的雾气又是来自哪里?”顾倾城冷静下来,靠近我身边,轻挽着我的左臂。不经意间,两个人的手碰触在一起,带着同样冰冷的温度。

“总会有答案的——”我低头凝视着刀刃上已经凝固的血迹,刀锋突然急颤了三下,发出“铮铮铮”三响,仿佛是某个囚徒在困境中的无奈长叹。

“天,天,杨天——”一个女子的声音猝然响起,凄厉哀怨,一下子震痛了我的耳鼓。

我霍地抬头,即将在雾气中没顶的龙格女巫突然向我挥手,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杨天,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十指努力叉开上举,等待着别人的搭救。

“我不是杨天,别走,别走!”我忍不住低声回应。

“什么?风,你在说什么?”顾倾城的笑脸从我眼前闪过,吐气如兰,她的手臂更紧地拉住我,阻止我向前腾跃出去。

“她在叫我,你听到了吗?她在叫我……”当然,她叫的是“盗墓之王”杨天,而不是我。只不过在我身上存有某种与大哥杨天极其相似的特质,所以她才会错认,就像那个来自心底的声音一样。

鼻翼传来一阵血腥气,我的视线触及沾着血迹的刀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大的寒噤:“她会是大哥的什么人?我不该伤她。看她呼唤‘杨天’这两个字时的神情,与大哥的交往必定极深,大哥不在这里吗?大哥会不会再次回来?”

我的思想起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她的那种绝望姿势让人迅速联想到生离死别时的难抑苦楚,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诀别的人,才能体会到,就像我知道苏伦失踪后的第一秒钟,当时整个人都被寒冰包围住了,不能思想,更无法动弹。

苏伦、苏伦、苏伦,你在哪里?她的叫声在我心里引起了巨大的共鸣,一阵尖锐的刺痛扎进胃里,马上波及全身。

“风,没有什么人在叫,那是你的幻觉,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顾倾城温柔地笑着,指尖掐住我的双手虎口,两股锐痛从手臂直传入脑部神经,令我瞬间清醒,只是心里的痛却像是留在指缝里的刺,不敢碰触。

她的微笑像是两束温暖的光,给漫无边际的灰白背景带来了一丝欢快气氛。

“在这里,许多人都会产生幻觉,你看,前边只有老虎一个人,龙格女巫已经消失了,不是吗?”她接过了我手里的刀,悠然长叹,“方才一战,你的精妙刀法已经超越了世间一切冷兵器,家兄曾说,你是很不平凡的一个人,我越来越相信这句话了。”

悬崖边,真的只有老虎还在,云翻浪滚的雾气已然沉落下去,龙格女巫也已经消失。

“那真的是幻觉?”我不能相信。

“当然,不相信可以问老虎,敌人是被你杀败后逃遁的,又怎么可能开口呼唤你?或许这一次你这一刀已经结束了她的性命。两强相逢勇者胜,大家都没有看错你——”她取出一块白丝手帕,仔细揩抹着刀上的鲜血。

我走向老虎,他正俯身向着崖下,惴惴不安地张望着,等我走近,讪笑着抬头:“风,你的功夫真是——”

悬崖下,只有渐渐消散的烟雾,但极目之处仍旧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轮廓清晰的物体。

“你隐瞒了很多东西。”我不看他的眼睛。世上还有什么比兄弟背叛更令人痛心的呢?在埃及沙漠里,我已经接连帮过他两次,即使知道他千里迢迢赶到沙漠就是为了那套《碧落黄泉经》。

“老虎,如果还当我是兄弟,就告诉我实情。唐心在哪里?你们进入五角星芒大阵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在这种环境下,老虎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任何不必要的逼迫都会令他的情绪发生崩溃。

老虎干笑起来,眉心上显露出十几条细碎的横纹。

“其实,以你的智慧也能猜到一些,经书里罗列的秘密远远多于世人的以讹传讹,只不过记录者使用的记录方式太晦涩了,只有小心那样聪慧如天人的女孩子,才能一行一行地解释出来。”一提及唐心,老虎的目光里忽然荡漾起满满的柔情。

“哦?那倒是未必。”顾倾城插了一句。

她是站在红小鬼、卫叔两个人的血泊里的,但冷静而自如,胜似闲庭信步。

“顾小姐,你不懂,小心不是平凡人,她担负着复兴蜀中唐门的大任,从小接受的特殊训练已经超越了唐门任何一代高手。唐门经过了数百年的沉默,其野心早就不是一统江湖那么简单了。风,你该知道青龙会这个组织吧?他们的领导人一直对小心青睐有加,几次亲临唐门,敦请小心加入青龙会——”

老虎脸上的苦笑越来越深,但口齿清晰,每说一句都令顾倾城的眉头紧皱一分。

第四节 对讲机里传来的惊呼

我平静地笑着:“我也相信唐心小姐是个不平凡的女孩子,关键是,咱们面临的困境已经超越了凡人世界。你也该明白,她现在有危险,这里不仅仅布满了毒蛇怪虫,更有某种奇怪的辐射源存在。老虎,为她好,也为了你自己,把所有的状况讲出来吧。”

每个人都会有私心,老虎必定也有他自己的苦衷,我希望他能跳出迷恋唐心的怪圈来,彻底看清眼前的形势。

“辐射源?”顾倾城凝视着脚下的血迹,忽然长叹,“所有人说过的怪事,你都相信?”

“所有人?我只相信正确的描述,任何事都有截然不同的两面,不是吗?”我笑着反问,“我们在这个诡谲的悬崖上停留太久了,下一步,无论进退都要有切实可行的手段,而不是互相猜忌,对不对?”

“对。”顾倾城笑了,“一切都听你的指挥。”

她的笑容依旧温柔妩媚,但美丽的表象下面到底掩藏着什么,谁又能知道?就像桀骜不驯的唐心那样,在老虎眼睛里是美艳不可方物的,真实情况又是如何?

“老虎——”我低声叫他。

“风,其实我并没有到达悬崖下的任何地方,也没有被囚禁在某个空间里。我说的一切,都只是小心由对讲机里传出来的。”他摊开双手,惭愧地耸了耸肩,避开我审度的目光,再次探头看着崖下。

“哦?什么?”顾倾城一愕,不过随即用浅笑掩饰过去。

“按照经书上的指引,我和小心一直到了五角星芒大阵的中央,她阻止我继续向前,要我作为后援。我说过,她的智慧高出我很多倍,许多时候,我是心甘情愿听她指挥的,所以我暂停下来,我们用对讲机保持联络。”

顾倾城向我望了一眼,脸上缓缓地浮起了一层苦笑。

我明白她的意思:“老虎那样的男人,应该是唐心身边亦步亦趋的护花使者,怎么可能临阵后撤,任自己的心上人单身冒险?”

“你们不明白我对她的信任,在我心里,她的自身能力已经超越了地球人的范畴。”我相信老虎并没有故弄玄虚,他的声音非常诚恳。

顾倾城又是一声长叹,想要插嘴,突然闭口。

“起初,她在对讲机里的叙述很正常,大约三十分钟后,发出了第一声惊呼——”

老虎的叙述只进行到这里就被顾倾城的惊呼打断了,她指向自己的脚下:“风,快看,血迹被石头吸收了……这里的石头竟然是能够吸血的?”

果然,她脚边的地面重新变回了灰白色,附着在上面的人血一滴都不见了。

顾倾城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色已经苍白无比,并且习惯性地垂手掏枪,惶急地向四周张望着。

死掉两个人的现场,流出的鲜血至少能够污染三四平方米的地面。龙格女巫那种古怪的杀人手法并没有造成鲜血四溅的场面,但在很短的时间里,死者的血是不会消失的,但那只是在常规情况下。这里,是个没有时间的世界,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寻常起来。

地上的血迹仍在不停地减少,顾倾城后退了一大步,取下自己右脚上的鞋子反转过来,观察着鞋底,“咝”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鲜血会消失?它们是被空气吸收掉的。”

她刚才明明站在血泊里,鞋底上肯定会沾到血迹,现在却变得干干净净的,连一丝红颜色都没有。

“这能说明什么?”老虎冷笑。

顾倾城平伸出左手,摊开掌心,仿佛要接一些空气在手心里,低声自言自语:“液体可以在特定条件下化为气体,这是地球上特有的物理规律。那么,在外界温度没有任何改变的情况下,血液怎么可能被空气吸收,化为乌有?这里……究竟存在什么样的力量?”

处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总是会变得越来越无知,说话时的问号成倍增加。

老虎突然焦躁起来:“先听我把话说完,小心在对讲机里说过的一些事很古怪,或许你们能参透点什么!”他急促地搓着双手,接连向崖下望着。

我的脑海里忽然灵机一动:“老虎,你以为唐心落入了悬崖下面?”自从龙格女巫消失,他一直站在悬崖边向下看,丝毫没有改变位置。

老虎用力挥了挥右臂:“不错,她的第一声惊呼拖得相当长,就像一个人从平地一直坠入到深井里时的呼叫声一模一样,越来越缥缈低微,足有十五秒的时间。任何人听到那种呼声,都会想象得到,她已经从某个地方失足坠了下去。”

我忍不住要摇头反驳他,蜀中唐门以“毒药、暗器、轻功”驰誉江湖,以唐心的武功,绝不至于冒冒失失地失足坠崖。如果真的那样,唐门的老一辈当家人也就不会选她出来领导局面了。

老虎毕竟是个聪明人,立即解释:“风,到达这里时,我也仔细观察过地形,以小心的轻功,失足而坠的可能性非常小,所以这就印证了我的另一个猜想——她是被人打下悬崖的。因为在第一声惊呼后,她紧跟着说的是‘唐清?龙格女巫竟然就是你?’。”

顾倾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道这里发生的事会跟唐门的旧日恩怨有关?唔,局面越来越复杂了。老虎,你说过,唐心需要化解自身修炼‘百死神功’带来的负面隐患,她是不是说过山腹内部有治病的良方?”

从层层疑点中敏锐地意识到“商机、利益”的存在,这有几分像她兄长顾知今的奸商本色了。

老虎挠了挠头:“经书上的内容太高深了,小心穷尽智慧才弄懂了一部分,但是‘百死神功’的毒患已经在她身上发作,我们只能把经书交付给宋九,然后星夜兼程赶来。她说过,这里是天地精华的汇集点,人类的潜能会被重新唤醒,就像互联网上的电脑一样,中毒之后,只需删除所有的文件,进行系统革新,然后一切烦人的问题就都不存在了。”

“在这里?删除文件?假如一个人的思想全部被删除的话,这个人还是原来的她吗?”顾倾城皱着眉反驳。

她不是个笨人,但要迅速理清老虎转述的话并不容易。

老虎也皱着眉:“你不会懂的,小心说过的话就是真理,除此之外,都是谬误。风,你怎么看?”

我一字一句地回答:“一切想法都只是过程,我们要的,是最终完成的结果。放心,她们一定还活着,而且会永远安安全全地活着。”

不管唐心遇到过什么或者目前正在经历什么,只要她还活着,就是老虎最大的幸福。同样道理,苏伦的存在,将是我披荆斩棘的最大动力。

我的话触动了老虎的心事,忽然之间,他的眼底深处隐隐有泪光闪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动情时。唐心在他心中早已情根深种,从在手术刀的十三号别墅里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能感受到。

“我下去,你们两个留守。”我再次下了命令,准备借助绳索到悬崖下面去。不出意外的话,几小时内我就能找到某种答案。

顾倾城举起手来:“风,我有个想法,先抛一些东西下去,看看有什么反应。我真的担心,下面会是一大片毒蛇阵,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她并不避讳某些不吉利的话,只是用最简洁的语言分析现场的情况。

“会吗?或许是山明水秀、花香鸟语的世外桃源也未可知呢!”我希望用玩笑话冲淡笼罩着我们三个人的紧张空气。

顾倾城扬了扬眉:“风,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但上帝的运气不会总是眷顾在同一个人身上。这里,不是埃及沙漠,也没有勇武果敢的女将军可以帮忙。”她的语气里带着丝丝缕缕微酸的味道。

她的思想的确与我有共通之处,刚刚看到血迹莫名其妙消失的时候,我也想起了发生在埃及沙漠里的那些诡谲事件。在这里,空气、石头能够吸收血迹,而在土裂汗金字塔外部,石壁却是能够吞吃子弹的。这些都是令地球物理学家们想破脑袋都解释不了的怪异现象。

想到人身鳄鱼头的土裂汗大神和他的宇宙航行飞行器,往事如昨,但站在我身边的人,却由苏伦换成了顾倾城,我心里没有红袖添香的旖旎,只有涌不完的苦涩。

苏伦于我,已然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只有找回她,才能弥补心底的巨大缺憾。

“在想什么?”顾倾城轻轻喟叹着。

老虎大步跨过来,俯身提起卫叔的半边躯体,大声问:“就丢这个下去行不行?”

他的做法十分荒唐,毕竟中国人秉持“死者为大”的观念,不能对尸体无礼。

顾倾城猝然举手:“放下他,你要干什么?”

“啊?”老虎来不及起身,已经惊叫起来,五指一松,丢开了那块尸体,“腾”的一声向后跳开,瞪圆了眼睛向着我,“风,有些不对!他的身子……他的身子变得好轻,像是……一具塑胶模型……”

顾倾城不满地冷笑:“你在说什么?对死人不敬,必将祸及三代,你真的不怕?”

她缓步走向尸体,并没有对老虎的惊呼做出应有的敏锐反应。

“不对,风,那尸体的重量绝不超过十公斤,一定是又有什么怪事发生了,你来掂量一下试试?”老虎又惊又疑地咬着嘴唇,把自己的右掌使劲在衣服上蹭着。

我疾步从顾倾城身边掠过,挥手阻止她:“顾小姐,小心,情况不对。”

半空之中起了旋风,将顾倾城的长发吹得狂舞起来,她的脸陡然变得苍白,立刻停步。就在三步之外,卫叔的躯体在旋风里霍地一翻,犹如深秋落地的枯叶。

风虽大,但却绝不能够吹得尸体翻动,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那尸体变轻了,重量约等于一块同体积的纸板。

“风,我真的……我真的无法想象,也无法解释了。”顾倾城挽住了我的小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住身体的战栗。

她的手很凉,也很滑,或许此刻我该做的是握着它们,给它们以最炽热的温暖,但我却缓缓挣脱了那双美丽而充满诱惑的手:“不必惊骇,尸体变成这样,与江湖上久已失传的‘吸星大法’倒是颇有几分相像。”

此刻,我心里只有苏伦,仿佛冥冥之中她在前面灼灼地望着我,不允许我心里有任何的绮念遐思。

“对对,你说得没错,就是‘吸星大法’,可以吸尽武林高手的皮肤、血液、内力、骨骼,直到把对方变为一张薄纸——”老虎明白过来,仍旧心有余悸,“可是,明末清初时期,‘吸星大法’的最后一代传人就在陕北九龙沟被八大派围歼毙命了,怎么可能还有新的邪派高手懂这种武功?”

我摇摇头,其实自己只是打了个比方,能够吸收人类能量的并不仅仅是“吸星大法”,在汉唐时期的某些帮派秘密典籍上,早有关于“吸食同类骨血来增加自身功力”的练功方式,大部分的精妙之处要超过“吸星大法”。

这里发生的事,已经超越了武功的范畴,我只能粗略地判断,有股奇特的力量操控着一切,它能无孔不入地吸收四周的能量,所采用的途径超乎我们的想象。

等我再次抓住卫叔的躯体时,手里感受到的重量只有一瓶饮料那么多,大约在半公斤上下。它横在我的掌心里,的确如一个仅有躯壳的塑胶模特。

老虎凄切地大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我敢确信,假如变得轻如鸿毛的是唐心,他早就疯狂崩溃了。

“这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们还活着,探险的工作就绝不会停止。”我冷静地回答他。在接连不断的变数之中,顽强地保持心态的平衡才是关键,我相信自己能做得到,也一定会再和苏伦会面。

“你这句话,跟家兄转述过的盗墓之王杨天常说的那句话极为相近呢!”顾倾城露出慧黠的笑容。

“是吗?”我走向金蛋,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红小鬼的死是个很糟糕的意外,这个分开的金蛋到底能带给我们什么,永远都无从知晓了。

“你说话的口吻,跟杨天很相似,而且,你的到来似乎正在改变能量场的平衡,对吗?”思想深处,那个男人的“心声”又响起来,与顾倾城的话如出一辙。

“你在哪里?我要见你。”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以,相信以你的定力,不会因为我的怪异外形而惊诧。”他苦涩地“笑”了起来。

我长吸了一口气:“不会。”

“好吧,进入那金蛋,我会操控一切的。你的朋友虽然擅长解码,却缺乏必要的密码推演词典,所以只入侵了我们的阿尔法系统第一层,距离核心程序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他的遣词造句非常流畅,并且使用的是略带川陕口音的国语,发音基本标准。

刹那间,我对“他”身份的判定发生了巨大的动摇:“他到底是什么人?地球上是不会出现方眼人类的,除非他是变异生物或是地外生物,但这种语言能力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学得透彻的。”

我一步跨入那个金蛋,踩在脚下的是一块半米见方的金属板。

“风,别乱来,那金蛋很古怪,我怀疑它的作用像是大森林里的食人树,包一个人进去很快就化为汁水,被植物吸收了。”老虎越发焦躁了,按照他的想法,大概崖下才是揭开一切谜题的关键节点。

如果它真的是食人树就好了,至少凭我的力量和这柄“逾距之刀”能劈开任何阻力,破阵而出,但现在面对的却是一个无可估量的世界。

“你们或许没注意,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心声’,召唤我通过金蛋去会晤他。”我用右手食指轻点着自己的胸口,让他和顾倾城能迅速明白这一点。

“传心术?风,对方是谁?”顾倾城莫名地兴奋起来。

“现在还不能确定,大概是方眼武士,就是李家典籍里画着的那个——”面对老虎惊骇的目光,我只能抱歉地给予微笑。

“这么说,在这座古老的山腹里,的确有一位生着一对方形眼睛的怪客?来自不知名的外星球或者是史前地球?风,这一次我们的发现将会震动全世界,比胡夫金字塔拖拖沓沓的破解发掘更激动人心。”顾倾城的眼睛亮起来。

我重新审视她的脸,希望能透视到她内心的某些秘密。

“我的意思是说——”她要试着解释,却被我轻轻摇头阻止了。

“老虎,如果我出了什么问题,好好照料顾小姐,立即退出大山。”脚下的金属板正在微微抖动着,像是一架即将启动的简易电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在埃及沙漠营地里时,大家每天乘坐着进入隧道的,也是简陋到极点的电梯,一瞬间,满心里百感交集,只想早一分钟进入对方的神秘世界,早一秒钟见到苏伦。

“风,我有预感,你不会有事的。”顾倾城笑了,取出手枪和弹夹,作势要抛给我。

我笑着拒绝她:“不用了,隐藏在大山深处的人,已经超越了枪械所能伤及的界限。”这是实情,龙格女巫可以轻易地抓住速射机枪子弹而毫发无损,只怕那个以“心声”传话的神秘人物更是绝顶高手,深不可测。

老虎满脸无奈地轻轻击掌:“风,找到小心,带她回来,拜托了。”

他很明智,在这种环境里逞一时之勇是最没有意义的,只有不断地隐忍,将耐心压缩到极限,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金蛋的内壁并不算光滑,是由未经打磨的金属板构成。金色的光芒已经消失,看上去这个蛋更像是一只造型古怪的行李箱,裂开的边缘部分也非常粗糙,很难想象它当初是如何紧密地扣合在一起的。

“我准备好前来拜访你了。”我调整呼吸,沉默地发出“心声”。

“一秒钟,你就会看到我。”他喟叹着,语气里带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说不出是喜是悲。

金蛋缓慢向上合拢,这一幕的确有点让人恐惧,因为我看到顾倾城和老虎都紧闭着嘴唇,面色苍白无比。

“风,等一等——”顾倾城向前飞掠过来,伸手抓住蛋壳边缘,“你一定要回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或者,你不一定非要去,世界上存在千百种有意义的事情,这次冒险值不值得?”

她有点语无伦次,眼光中交织着惶惑与迷茫,像极了关宝铃第一次在寻福园别墅前出现时的表情。

金蛋正在缓慢而坚决地合拢,虽然看不到它的动力源在何处,我却能感觉到一股庞大无比的力量充斥在自己的周身。

我只报以淡淡的一笑,救出苏伦才是所有未来的始发点,历经沧海,过尽千帆,只有她才是我心里无法放下的牵挂。

“那里——太危险了!过量的辐射会导致什么后果,你我都很清楚,红小鬼转述自‘捕王’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对吗?”她皱着眉,右掌伸向我,做了个要把我拉拽出去的动作。

“你到底要说什么?到底知道什么?”我宽容温和地凝视着她。从前,我也曾这样望着关宝铃,把偶尔飘过窗前的云当作了生命里的全部。

顾倾城惨然一笑:“那些都不重要,活着、活下去才是人生的真谛。记得‘盗墓之王’杨天吗?辉煌生前事,寂寂身后名。那样的大人物都会随时间烟消云散,何况是你我?风,出来吧,等金蛋合拢,说什么都晚了。”

我挺了挺身子:“顾小姐,大侠杨天仍旧活着,在这个广袤的江湖里,真正的伟大人物是永远不死的。”

获得“逾距之刀”后,每次感觉到刀锋上的寒芒正在暗流涌动,我就会一次比一次强烈地意识到,它是充满生命力的。神兵通灵,它活着,它的主人就一定活着,我一定会找到大哥。

顾倾城还要再说什么,金蛋倏地加快了并拢速度,头顶一暗,它已经完全闭合,将我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我感受到了瞬间的窒息,随即意识到,金蛋里存在着排除空气的“人造真空”系统。顾倾城的脸牢牢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带着一种凄凉的美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么她是为何而来呢?为什么对于卫叔的死能够毫不动容?任何人都明白“做大事不拘小节”的道理,她心里一定是藏着非常庞大的计划,才会对实施计划的过程中死去的人马绝不顾惜。

第五节 晶石坑里的方眼怪人

缺氧的滋味并不好受,我闭上双眼,放慢了呼吸速度,脉搏跳动的频率也骤然减缓。这种情况下,我确信自己能够坚持三分钟以上。

“你在哪里?”我问对方,依旧使用“心声”。

“这里。”他立即回答,声音却响在我耳边,已经不再是用“心声”交流。

“以你的智慧程度,大概知道地球人在缺乏氧气的状况下是不可能生存太久的,是不是?”我听到了风声、鸟鸣声,遥远处还有山溪跌落深潭时飞溅起的水声。

“当然,假如空气中缺失了氧气,那可真的就是地球人的灾难了。不过,有千万分之一的地球人属于特例,他们自身带有某种奇特的变异基因,能够获取水中或者固体中的氧元素,在水为鱼,在天为鹰。人类的身体构造非常非常科学,当所有的潜能得以发挥时,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一万个团队才能做到的工作。”

他侃侃而谈,偶尔夹杂着感叹。

窒息的感觉消失了,我用力提气,准备睁开眼睛。

“等等,你确信看到我不会惊骇失色?”他又在叹气。

“方眼人形?我猜你不会比埃及沙漠里的狮身人面像更古怪吧?况且,我已经在一部古籍里看到过你的样子,还曾在幻觉里接触过你——”我睁开眼,突然发现到处都是亮晶晶的闪光点,立刻又闭上眼,防止自己的眼睛因“雪盲”而受损。

“狮身人面像?哈,那是外星来客留下的自塑像,怎么能跟我比?我不得不对见面的每一个人解释自己是地球人,是他们的同类,但极少有人肯相信,希望你会是第二个。”他在自嘲,语气极尽苦涩。

“第二个?第一个是谁?‘盗墓之王’杨天?”我敏锐地意识到,在对方心目中,大哥杨天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呵呵,不错,想当年秦皇汉武都无法理解的事,他却只听一遍就能洞察其中的来龙去脉。我只能说,他是地球人中的绝顶族类,在我们的年代,把那种人物称为‘天人’,就像古代皇帝自称为‘天子’一样。”

我举手捂住双眼,从微微张开的指缝里向外望着,靠近北极圈的雪域猎人们就是靠这样的小技巧来细致地保护自己的眼睛。

对面是一堵紫晶石垒成的墙,墙是完全透明的,我的视线可以直接穿透过去,看到大片大片的水草,女巫的头发一样飘荡摇曳着。左右两侧也是墙体,分别由黄晶石、红晶石构成,所以外面的水草也相应地变为黄色和红色。

我迅速回头,不见什么裂开的金蛋,却是一堵黑色的晶石墙,成色优异到极点。与之相比,市面上流通的天价晶石,只能算作瑕疵遍身的次品。现在,这些无价之宝却只是用来砌墙,简直是暴殄天物。

炫目的晶石夺走了我的注意力,再次回头时,前面二十步之外,一个身穿古代铠甲的武士背靠墙壁沉默地注视着我。他脸上戴着一张金色面具,眼睛部位裁成古代人最推崇的丹凤眼样式,眼角斜飞向上,英挺而洒脱。

“你好。”我点头致意。

“唔,你好。”他举了举左手,向我回应着,但彼此之间浓重的戒心让场面变得极度紧张。

他是一个“人”,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拥有一个健康而挺拔的身体,四肢健全,扬起的那只手与我们人类一样,也长着五根手指。

“我没有恶意的,你放心。”他离开墙壁,大步向我走过来。

我冷静地丁字步站着,摆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太极门户,嘴角浮着浅浅的微笑。

走到距离我还有五步远时,他停下脚步,歪着头,上下打量着我:“因为你的到来,能量场突然起了异常变化,所以我才传声请你下来。可是,现在看来,你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甚至不如已经修仙悟道、登堂入室的唐心,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我的感应能力出现了偏差?”

我已经看清了他的眼睛,也有着乌黑的瞳仁和正常人的眼白,如果没有“方眼武士”那种先入为主的印象,任何人都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同类。

“唐心在哪里?我的朋友苏伦呢?”我笑着,绷紧小臂上的肌肉,那柄隐藏的短刀随时都可以铿然出鞘。

“她们都很好,不会有事,你随时都可以跟她们见面——如果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的话。”他摩挲着腰间的那条灰色牛皮腰带,抬了抬下巴,灼灼的眼光盯在我脸上。

他身上的牛皮软甲与圆形石屋里的那件如出一辙,前心上扣着黄铜锻造的护心镜,两臂和肩头部分嵌满了花生米一般大的铜钉。古代军服代代不同,我能辨认出这是属于秦朝时特有的骑兵软甲,也就是被后人推崇演练为“铁甲连环马”的最早雏形。

“一个秦代的骑兵一直躲在大山下面?抑或是什么人故弄玄虚,伪造出这种咄咄怪事?”我的目光落在他脚下的牛皮战靴上,非常新,只有很小的一点磨损痕迹,绝不是已经历经千年的古物。

“什么问题?”我止住心头猛烈翻滚着的几百个问号,只放眼当下。

“地球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年代,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方形的,但能够同样合理地接收到视觉信号,不分贵贱高低,一片喜气洋洋?”他举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毫无疑问,这个动作是地球上的成年人最常做的,属于思考时的肢体自然反应。

我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

“你可以仔细想想——我的意思,运用你的超能力思维方式,而不是简单地提取脑部的知识库。不必急着回答我,在这个空间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既不存在过去,也不会有什么未来。我们站在这里,完全是游离于地球自转与公转之外的,所以,你考虑一百年回答与下一秒钟回答,都是没有区别的。”他的话高深莫测,犹如面前渺无尽头的晶石墙壁。

此时的情形,让我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与关宝铃一起困在海底玻璃盒子里的那个时候。唯一不同的是,那是在海底,现在却是在山腹里。

“我确信没有,地球人的生理构造自始至终就是如此,甚至可以从最远古的原始人算起,无一不是椭圆形眼睛。另外还有一个佐证,那就是地球上所有鸟类、动物、昆虫的眼睛也如人类一样,绝对不会是方形的。”

我思索了几秒钟,仍旧给出了上面的答案。

对面的紫色晶石墙外,一条蜿蜒游动的水蛇正在急促地掠过,奔向右下方更深处。我的视线尾随向下,脚下的地面也是由晶石构成,隐隐约约地透露出点点星光。

“这会是在哪里呢?悬崖下吗?或许是在游离于时空之外的某个空间?”有了玻璃盒子的诡异经历之后,我对眼前的情景并不感到惊骇,而是缓缓抬头,望向头顶。这个晶石构成的空间是没有顶的,在极遥远的地方,我看到了蓝天和白云。

“你不怕?”他笑起来。

“怕什么?”我变得心如止水,因为对方看起来像一个标准的地球人,无论体形相貌还是言行举止。

“怕我、怕这个世界、怕永远都回不到地球表面去?”他抱着胳膊,环顾着四面的晶石墙,下巴微微扬起,像是九五之尊的君王在俯瞰着自己的疆域领土。

“找到我的朋友,自然就能够回去;找不到她们,回去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怕,并不代表苏伦也不怕,她毕竟是个女孩子。

“这一瞬间,你怕了,因为你身体内的能量核心发生了量变,哈哈……所以,你与杨天是完全相同的一种人,强大无比但却无法弥补自身漏洞,注定了会令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虽然不清楚你、你们存在的目的,却能猜到一点,你们不是地球人,至少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地球人。”

他骄傲地挺直了身子,仿佛已经毫不客气地揭穿了我的伪饰身份。

“‘盗墓之王’杨天,他也在这里?”我保持冷静,因为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我和这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

他的肩膀忽然一沉,有些沮丧地降低了声调:“我不知道,唉……”

所有晶石墙的光泽随着黯淡下来,墙外的世界也渐渐模糊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感觉到刀锋在颤动,与我的心跳应和着,假如需要动用武力解决某些事,我已经准备好了,战斗状态早就一触即发。

“地球人。”面具之后,他谨慎地眨了眨眼睛。

这是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答案,至少在我和顾倾城心里,早就把“方眼武士”界定为一个外星来客。

“和我们一样的地球人?”我反问。

他摇摇头:“你领会错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地球人,而你和杨天不是,至于外面的十几亿、几十亿浑浑噩噩活着的,也是地球人。”

突然之间,左侧的墙上出现了一幅清晰的图画,犹如一台高清晰数字电视屏幕一般,一个披着白色狐裘的女孩子背靠着一株参天大树,双手合拢在袖子里,正在闭目沉思。画面的比例与真实世界相同,骤眼看去,仿佛那是一扇透明的玻璃窗,人和树就在窗外。

我不是老虎,但脑子里也有两个字瞬间轰响起来:“唐、心——”

青草碧绿,挡住了她的双脚,那应该是一片广袤的原野,除了她和仅有的一株三个人合抱的大树,再没有任何建筑物。

“那是我的朋友,地球人。”我希望一直把这个哑谜打下去,直到对方露出本来面目。

“对,她是地球人,无论毒素入侵的程度有多严重,却不能改变她的生理本质。活着,是地球人,死了,是地球鬼,肉体灭亡,灵魂不息,永远地存在于地球,却绝不会变成另外的某种东西。”他的语气,像是要开玩笑,却失去了幽默的味道。

“那好,我要带走她。”我记着老虎的叮咛,看到唐心,就要把她带回去。

“随时可以,但要经过她自己的同意。”他莫测高深地笑起来,“看那株树的叶子,我想在叶子落尽之前,她是不会离去的。”

天空里蓦地有几千片叶子撒落下来,犹如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叶子都已经枯黄,飘到近处的几片,叶脉筋络全部漆黑。

唐心缓缓睁开眼睛,向头顶望了几秒钟,然后换了个姿势,又闭着双眼靠在树干上。我看不到树顶,只能从树干的挺拔程度推测,树龄必定在数百年以上。

“她在借助树木的生命力排除身体内的毒素,其实这种解毒方法,在几百年前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带她回去,仍旧能够帮她解毒。”我辨别得出那是一株极其珍贵的成年降龙木,属于地球上的稀缺物种。

“对,她在解毒,但你不明白,‘百死神功’的威力是随着中毒的深浅程度而不同的。中毒越深,功力越厚,毒性一解,她费尽心思、拼着受苦所修炼而成的武功也就消失了。你帮她解毒,只怕会令她恨你一辈子……”

他挥了挥手,那图像便消失了,墙壁仍是墙壁,单调而冷硬。

“在这里,解毒过后,她的武功仍旧存在,当时间不再是唯一的直线计量单位后,她可以尝试任何事,也可以在起点和终点之间来回游走,而不必承受过程发生时的艰辛,就像一个情节离奇的梦,一旦醒来,所有的痛苦烟消云散。”

从老虎的只字片语里,我猜测到唐心盗取《碧落黄泉经》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到这片大山里来,蜀中唐门的高手脑子里所想的东西与平常人不同,根本无从揣摩。

“苏伦呢?那个女孩子在哪里?”我的心弦又是一震,如果苏伦也能像刚才一样出现在墙壁上,肯定会让我大喜过望。

“你很关心她?”他在紧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杨天心里,也在想着一个人那样,对吗?”

我不喜欢他提到大哥杨天的语气,仿佛是科学家提到外星人、太空怪客一样。

“你很喜欢探测别人的内心活动?好吧,我很关心她,不过‘盗墓之王’杨天是我最崇敬的前辈,最好不要胡乱臆测他的心理世界。”我渴望在这里见到大哥,但潜意识里却明白,那是绝不可能的。

“她在一个我们无法到达的地方,很近,却又很远。那个地方,在很多地球传说中,被称作‘亚洲齿轮’,是一个理论上存在而事实上谁都不清楚的空间。”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世界揽入怀中一般。

“亚洲齿轮”是苏伦的师父冠南五郎大师毕生追寻的目标,也是苏伦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孤身进入大山、搜寻“第二座阿房宫”的原因。

我不想再追问下去,因为对方脑子里也不会有任何标准答案。

突如其来的冷场,让刚刚见面的两个人产生了巨大的隔阂,陌生感陡然拉伸了许多。

“我们回去吧,或许唐心能告诉你一些有用的消息。”他尴尬地笑着。

脚下的晶石地面正在缓慢上升,墙外的水中世界也变得清晰起来,许多种常见的淡水鱼悠闲地游来游去,足以证明,我们正在从深水区向水面提升。

头顶的正方形出口越来越近,等我们升上地面时,面对的是一个空旷的巨大山洞。洞顶开凿着一个同样尺寸的方孔,一直延伸向上,从那里才能看到真正的蓝天白云。

我们站在一个三十米见方的水池中央,碧波荡漾,水质清澈,不断地有小鱼顽皮地吐着水泡。

“欢迎回到真实的地球,虽然我不明白你来自哪里,但只要能够站在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上,就是地球人的朋友。”他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不动声色地回握过去,这里的光线要比方才所处的位置明亮得多,恰好给了我仔细看清他的机会。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几乎同时发力,五指瞬间收拢。

“喀喀喀喀喀”五声过后,我的指骨力量已然发挥到极限,像一柄钢钩一样牢牢锁住对方虎口到尾指的部分。

“还有一只手!”他笑着,左腕一翻,扣住了我刚刚提起的左手。

我用的是小擒拿手,他用的则是擒龙手,一种在西岳华山一带非常流行的武功,双方的力量对比不相伯仲,顿时相持不下。

“你是地球人,何必戴着黄金面具装神弄鬼?”隔得这么近,我能看到他脸上的粗大毛孔、刚刚长出的短须、下巴侧面的雀斑甚至还有生完粉刺后留下的疤痕,这些完全都是地球人共有的特征。

“我当然是地球人——”他中计了,自己开口时正是我内力骤然提升施展“兵解大法”的关头,双臂急震,将他的身子直抛出去,划过水面向岸边后退。我的“逾距之刀”就在此刻出手,刀锋的寒光无声无息地映亮了这个巨大的池塘。

“啪、啪”两声,裂成两半的黄金面具落在水面上,溅起两串亮晶晶的水花,水波粼粼,惊散了顽皮的小鱼。

我紧随着追出去,收刀、捡起面具、登岸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正是“踏雪无痕、登萍渡水”的绝顶轻功。很多时候,智慧才是解决战斗的制胜法宝,他以为四臂僵持时自己会稳操胜券,正是导致失败的开始。

“杨天的刀?又是这一招?我果然没有猜错。”他的左臂横在眼前,挡住半边脸,黯然长叹。

拿在手里的面具沉甸甸的,是十足赤金锻造而成,似乎还带着他脸上的温度。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问题都出自他的眼睛上:“请拿开手臂吧,假如你的眼睛真的与地球人不同,那又有什么好惭愧的?天生万物,各有不同。”

“你以为自己胜利了吗?”他转过身,凝视着右侧那条弯曲幽长的隧道,“我只不过是想证实一下,你与杨天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必然的联系。跟我来吧,我会指引你看一个另外的神奇世界。”

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是以他飞掠水面的身手来看,武功肯定高明之极。

“去哪里?”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战靴足不沾地一样向前大步迈进,耳朵里只听到汩汩的水声,除此之外,四周一片沉寂。由金蛋进入那个四面晶石的水下深井,只不过是一闭眼又一睁眼的瞬间,像一个白驹过隙般短暂的梦。

“去一个很多人都想登堂入室的巨大宫殿,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到它吗?”他头也不回,古式发髻上斜插的金簪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你错了,找回苏伦才是最重要的,告诉我,亚洲齿轮在哪里?”我不在意他语气中的冷傲,重申着自己的目标。假如他说的“宫殿”就是指深埋地下的阿房宫的话,那个被全球考古学家们奉为至宝的古建筑群,比起苏伦来仍然轻如鸿毛。

两侧山洞越来越窄,光线也黯淡了下来。

“她对你的重要性,是否相当于水蓝对于杨天?”他摇了摇头。

我又听到了“水蓝”的名字,一个美丽而陌生的代号,也许永远不知道她是谁,就像在追寻大哥的路上越走越远,越向前越复杂艰辛。

“对于杨天,你知道多少?”我避开他的问题,旁敲侧击,希望了解到更多关于大哥的情况。

“一部分而已,比如方才你削开面具的那一刀,他也曾经用过。知道吗?‘逾距之刀’最危险的地方并不是它的锋锐与犀利,真想杀人的话,宝刀与屠刀并没有任何区别,只要能够切断人的喉管就足够了——这柄刀,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刀,如果你可以参悟前人把它锻造出来的深意,也就能千秋万代天下无敌了。”

他举手指向左侧岩壁:“看那里——”

“哔”的一声,岩壁亮起来,原来那是一块两尺见方的屏幕。图像出现之前,我先看到一道绚烂的白光充斥着整幅画面,耀眼之极,如同几千杆电焊枪同时点亮一般。

“熟悉吗?那就是‘逾距之刀’释放出来的刀气,当你能达到刀人合一的境界时,它就会发光,智慧之光,沛然无匹。”他停下来,仍旧侧对着我,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眼睛。

画面上,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正在追击着另一个人,脚尖刚刚触及明晃晃的波面便更加迅疾地飞腾起来。他手里握着的正是“逾距之刀”,刀尖上贲张的杀气凝成了一股两米长的白光,气势非常惊人。

被追杀的正是我面前的古代武士,他的身子正在倒飞撤退之中。

第六节 来自外星的地球人?

“那就是‘盗墓之王’杨天,大哥——”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那完全是来自内心的直觉。长久以来,大哥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种有神而无形的意念,永远都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老去。

“同样一柄刀,在他手里能够发挥出更庞大的威力,当时的情形,现在想起来都会令我恐怖窒息。不过,‘逾距之刀’只能突破空间上的距离,却无法越过时间,那一刻,他看到的不过是我留在历史长河里的影子,就算斩中了目标,也于我毫发无损。”

刀光消失之后,黄金面具分裂落水,大哥接下来的动作竟然与我一模一样,俯身抄起面具,飘然登岸。

“山洞里安装着监控设备?”我不动声色地问。

那段影像出现了定格,大哥留给我的只是一个略带疲惫的后影。

“对,我们的举手投足都会被保留下来,所有的数据显示,你与他的思想轨迹重合率误差不超过万分之一。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概念,因为即使是同一个地球人在面临第二次相同的困境时,他所做出的反应重合率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我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你能吗?”

他不安地弹了弹指甲,这又是地球人特有的肢体语言。

“他在哪里?”我长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冷静。

“他突破了所有的阿尔法级防线,进入了阿房宫的内部,很遗憾,以我的智慧只能布阵而不能破阵,无法继续追踪到他。现在,他消失了,就在前面——”从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三百步之外似乎有一个明亮的洞口。

“那是什么地方?”我不动声色地问,越是接近谜题的核心,自己越要保持绝对的谨慎。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那里,就是古代文人笔下讴歌激赏了千年的阿房宫,全球考古学家们奉之如天阙的地方。只不过,它现在只是一座孤立于时空之外的古代建筑,再也不会暴露在阳光下了。”他木然向那边凝视着,这种姿势,与秦皇陵里的兵马俑极其相似。

我希望此时苏伦就在身边,因为她对于“第二座阿房宫”的考古命题深信不疑,应该很渴望看到传说中的秦王古殿。

“你不想走过去看看?”他低声问,声调不胜唏嘘。

“想,但是我来的目的,绝不是为它。”岩壁上的屏幕变得昏暗了,大哥的背影有如一幅被水浸泡过的泼墨山水,不复明晰。

“我很希望帮你,只是在能量场与能量场的搏杀中,没有人是绝对的控制者。强与弱、明与昧、黑白进退、虚实腾挪,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犬牙交错的地步。也许你的加入,会令胜负的天平发生倾斜,就像从前杨天到达这里时一样。”

他的双手向前一起挥动,两边的岩壁骤然亮起,上面竟然排放着无数块相同的屏幕,每一块上都有花花绿绿的影像在播放着。

“不过我必须得提醒你,考古学家眼里只有秦砖汉瓦、古玉铜鼎,根本没有人明白古建筑里的任何一处曲径、转角、栏杆、亭台都是依照风水、阴阳、俯仰、暗合构造而成。走到那个洞口,你将看到的是一座原封未动的古建筑,其中蕴藏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玄秘灵力,我不希望你也会消失,就像从前的‘盗墓之王’杨天一样。”

他用力皱着眉,牵动额角、太阳穴上的肌肉,显得心事重重。

“我会小心,多谢。”我从他的背后跨过去,大步走向那个光明的洞口。

“风先生,请稍等。”一个女孩子柔声叫起来,就在我的身后,随即有一阵香风暖暖地飘过来,充盈了我的鼻翼。

可惜我不是老虎,否则能听到她的声音,必定会欣喜若狂地大叫出“唐心”两个字来。

我霍然转身,唐心从山洞的另一侧通道里飘然而来,双手依旧抄在白色狐裘的袖子里。

“埃及一别,好久不见。”她的纤腰随风摇摆着,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不再是从前那个冰雪美人一样的唐心了。

在这种诡异的环境里见到一个熟人,应该是可喜可贺的好事,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没有人能预料“百死神功”练到极致之处会产生什么副作用。从前的唐心已经遍身是毒,再经过方眼怪人脱离时间控制的解毒之后,无法想象会有何种形式的异变。

“唐小姐,老虎在外面等你出去,他很担心你。”我提高了声音,并且做好了应对一切突然变化的准备。

唐心雪白的面颊上陡然飞起两团绯红的云霞,向方眼武士的侧影望了一眼,降低了声调:“风先生,不好意思,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请不要在我面前提故人的名字。”

我不禁一愕:“唐小姐,你听错了吗?是老虎在等你。”

老虎为她盗经重伤,情根深种,到现在为止还在圆形石屋前苦苦守候,她却告诉我“不必再提”,这种变化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昨日之我,已然非我。今日之我,方是我真启迪。”她引用了佛经上的两句话来回答我的问题,目光流转,每次落在方眼武士肩上,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羞涩的微笑来。

我明白了,她并没忘记老虎,只是情感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带他去看看阿房宫吧。注意东南风、东北风的变化,我感觉到,正有许多高手暗地里潜伏进来,只怕会起什么风浪。”方眼武士冷冷地吩咐她,像是师父在支派门下弟子一样。

唐心无声地走过来,伸手做了个“请跟我来”的动作,率先向前走。

“别太大意,年轻人,冲动是毁灭一切的魔鬼,明白吗?”方眼武士变得老气横秋,只是他再没有转过身来,让我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

其实对我而言,方眼、圆眼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能得到与大哥、苏伦有关的消息我就很满足了。

唐心的脚步轻盈得如一只踮着脚尖的小猫,眼角眉梢一直带着笑意,但我明白,那些笑容已经与老虎无关。

“唐小姐,那个人到底是谁?来自异星的天外来客吗?”我的目光扫过两侧的屏幕,许多古装的武士在演出一幕幕生死搏斗的血腥场面,几乎每个画面里,都有一名戴着黄金面具的武士。

唐心忽然露出了一丝迷惘:“风先生,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我。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把对方做自我介绍时的那部分话原封不动地背给你听。”她扬起雪白的双手拢了拢头发,顺势向前一指,“这条路很长,我们差不多要走半个小时,正好把我知道的说给你听。”

以下就是唐心的背诵,原话的主人自然就是那个方眼武士——

我的名字是阿尔法一九七一零二一八,这是一个编号。在我们的年代,繁杂冗长的户籍制度早就消失在历史的卷宗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挨一串的数字。

你可能会奇怪,我的眼睛怎么是方形的?为什么不是与地球人一模一样的椭圆形?

其实我也同样奇怪,为什么你们的眼睛会是椭圆形的,而不是正方形?

之所以产生这种歧义的焦点问题,是因为你我都说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而我们脚下踏着的这个星球,也毫无疑义就是宇宙银河系里的唯一一颗蓝色球状天体。我发誓,我是地球人,而在我说的那个地球环境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方的,因为这非常有利于医学上的新旧替换。

我的身份是一名宇宙航行科学家,上一次离开地球是为了执行一项绝密的毁灭计划,要去炸毁某个星球,防止发生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惨剧。这一点能明白吗?把大块的陨石或者登记在册的小行星炸毁,它们就会化为宇宙尘埃消失,即使坠落在地球上,也只会造成局部灾难,而不至于令地球彻底毁灭。

关于我存在的年代,不但你会感到疑惑,我自己也是万分迷惘,因为在地球的统一历法里,我是活在二〇〇七年的。

今天,我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航天器的任务设置出现了一些问题,它的自动导航系统会在到达目的地时自动将我叫醒,在此前执行过的二百多次任务中,从来没出过错,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与你们的科学发展方向相同,我们的宇宙航行过程中,所有的宇航员也是用深度睡眠来度过漫漫长夜的,一万光年、一亿光年的路程都简化为入梦和醒来两个最简单的过程。这一次,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椭圆形的,但他们的体形与思维模式却跟我完全相同。

这里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地球,分析过它的自身元素构成与天体运行规律后,我得出了明确无误的结论,它跟我生活过的星球一模一样。

我明白了,飞行器在航行过程中遇到了无法想象的路线紊乱,突破时空规律,突然回到了几千年前。那是秦始皇统率金戈铁马,荡六国、平天下的年代,而我从一个地球历公元二〇〇七年的科学家,忽然变成了所有人眼里的方眼天神。

唐心的叙述越来越快,所采用的词汇也越来越模棱两可,像一篇低年级学生涂鸦出来的流水账散文。

“他从大秦国都咸阳城迁徙到这里,与世隔绝,孤零零地一个人打发日子,一直活到现在。”唐心用长叹结束了那段冗长的叙述,鼻尖上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修炼的‘百死神功’已经全部消散了?”我关心地问。

她已经不再畏寒怕冷,由此可见,“百死神功”带来的负面作用已经不复存在了。

“神功还在,消失的只是四肢百骸中游走的毒气,不过,武功于我早就没什么意义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比争霸天下、一统江湖更有意思。他说过,要带我离开这里,去一个永无烦恼的天堂。”

她掠开额前散落的黑发,乌亮的眼珠一转,一个心满意足的浅笑从嘴角渐渐浮起来。

我替老虎感到惋惜,毕竟他那种日日红楼、夜夜笙歌的江湖浪子是不太容易定下性来安心喜欢一个女孩子的。爱上唐心,根本就错得一去千里,不知道这盘残局会让他怎样黯然神伤。

“世间真的有天堂吗?”我淡淡地笑着问了一句。老虎毕竟是我的好朋友,他遭到如此巨大的打击,势必也会让我感到不安。

“有,在他身边,随处都是天堂。”唐心低声回答。

她从孤高冷傲的蜀中唐门准当家人突然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变化落差之大,真的很难叫人适应。

“唐小姐,如果你肯用这样的温柔态度对待老虎一天,就算要他的人头,他也绝不会有丝毫的推辞。”我并非想为老虎抱不平,只是无法理解唐心的突然转变。

她忽然笑起来:“风先生,有句古话叫做‘女人心,海底针’,一个女孩子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旁人又怎能看透?老虎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的缘分只能是好朋友,而他完全不同。当我从悬崖上坠落下来,落在他的怀里,看到那张黄金面具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个怀抱是我的心终生安然栖息的地方。”

我缓缓地点头,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风先生,你看这里——”她停下来指向一张屏幕。

有一名浑身黑衣的清瘦男人身体急速旋转着向前猛扑,同时身体的头、手、臂、腿、脚五处飞射出无数件古怪暗器。他的后背突兀地显现在屏幕上,两侧肩胛骨下的位置各绣着一只七彩八脚蜘蛛,颜色至为艳丽。

这段影像是不断循环重复的,估计长度约有三分钟,只是画面上除了怪石嶙峋、犬牙交错的山洞岩壁,就只剩他自己了。

“‘幻蛛’唐妄?据说是蜀中唐门里能在一瞬间发射暗器最多的高手?”我只看了一眼,便辨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身份。

右侧相邻的一块屏幕上,一个矮小精悍的男人十指间夹着八支耀眼的钢针,跃下一片断崖,以雷霆万钧、不死不休之势向前急冲。

“这一个,风先生也该认识吧?‘死针’唐破,曾经在蜀中唐门‘名人堂’里排行第三十五位,与我的九爷爷唐妄向来是形影不离,同阵对敌。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长眠在前面了,江湖上只留下关于他们的无稽传说。”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这些片断记录下来的都应该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蜀中唐门的高手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为了传说中的宝藏?”

唐心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轻轻摇头:“风先生,你知不知道历朝历代的唐门领袖为什么总是梦想着要一统江湖、横行天下?人生在世,最热衷的是名、利、钱、权四个字,他们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金钱,再向高处发展,就只能是寻求执掌天下的重权。我亲眼看见,唐门的地下藏宝库里堆积着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就算唐门弟子个个穷奢极欲、疯狂挥霍一百年也足够支付了。我的先辈们要的,是脚下的整个世界。”

近五百年的武林历史舞台上,蜀中唐门作为旗帜鲜明、野心不灭的主角之一,时时挥舞着试剑天下的大旗粉墨登场,所以江湖前辈们时常感叹,没有唐门的江湖绝不是一个完整的武林世界。

“唐小姐,蜀中唐门的善恶好坏还不到盖棺论定的时候,我更关心的是这两位唐门高手正在与什么人对敌?”

越过这两块屏幕后,我有了更惊人的发现,左上方的屏幕上展示着的是一个身材黝黑颀长的印度人,脖颈上挂着十几个五颜六色的竹哨,双目灼灼地凝视着前方。当我站在那块屏幕前面时,目光正好可以与他对视。

“蛇王昆蒂沙?”一想到他的名字,我的后背上倏地一寒,立即有一层鸡皮疙瘩暴跳起来。

昆蒂沙属于印度北方的无冕之王,擅长巫蛊、驭蛇、下毒、行咒,不仅仅是普通民众顶礼膜拜的对象,连几个势力庞大的土王都对他非常忌惮,甘心每年虔诚进贡给他。如果屏幕足够高的话,我猜一定能看到他身子下面蠕动纠结的眼镜蛇,因为那是他的招牌形象,每次盘膝打坐,总是驱使几百条眼镜蛇结成蒲团,铺在地面上。

唐心跟上来,向昆蒂沙合掌行礼。

我敢断定,屏幕上所演示的全部都是高手对敌的场面,但把这些片断挂在岩壁上,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风先生,我们向前去吧,能够有机会见识古人杜牧《阿房宫赋》里的壮观场面,总是一件幸事。”

看得出,唐心对这里的一切并不了解,她盯着那些屏幕时的迷惘表情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一路向前,屏幕上显示出的画面越来越诡异,因为我发现所有的高手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武功都是以“毒”见长,其中也包括来自墨西哥、埃及、南非、澳洲、冰岛等地的怪异门派。

这么多擅长用毒的高手集中在一起,到底要做什么?或者说?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他们面对的敌人又是谁?自始至终,我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每一块屏幕上只有一个人在凶猛地向前进攻。

“风先生,有一件事我该向您道歉的,作为致歉的礼物,我会把那一套《碧落黄泉经》奉上,反正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唐心脸上浅笑嫣然,比起跟老虎在一起的时候,她仿佛完全变了。

五十步外就是那个明亮的洞口,再过一分钟我就可以看到传说中的阿房宫,心情难免有些激荡不安。她说的“道歉”,一定是指在埃及沙漠里时无端挑起的“盗经”事件,搞得营地里当时就一团混乱。

“经书在宋九手里,我把他留在开罗的老城,地点是在三区五十二号街的鸵鸟酒吧里。你是他平生第一个感到钦佩的人物,相信你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好。风先生,经书里还有许多深邃久远的史前宝藏,足够你钻研玩味一辈子,这能不能表示出我的诚意?”

我轻叹了一声:“多谢,不过经书应该留给老虎才是,毕竟是他从日本人的凌厉埋伏下拼着性命抢回来的。”

如果唐心就此消失,经书将是老虎唯一的慰藉,我不想连他这点权利也剥夺掉。

“天下宝藏,德者居之。风先生,如果把经书给老虎,恰恰是害了他,只有你这样的绝代高手,才会正确地处置那些资料。”

唐心转头凝视着我,目光变得冷峻而沉静。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好,我接受你的歉意,多谢。”

再向前走了约十步,一股急劲的山风兜头而来,鼓动唐心的狐裘,扑啦啦直响。风里夹杂着一阵浓郁的山茶花香,闻之沁人心脾。

我按捺不住,急速抢上几步,还没到洞口,视平线以下蓦地出现了一座高耸的灰色飞檐,铁马铜铃铮铮铮铮地在风里振响着,不绝于耳。

“风先生,慢慢来,不要走出洞口去!”唐心大声告诫,只说了几个字,我就已经站在了洞口上,眼前豁然开朗。几百步外,布置着一座占地广阔的古代建筑,白墙灰瓦之间透着说不出的工整严谨。

洞口是开在半山腰上的,石壁上凿开了一条之字形回旋的狭窄阶梯,可以一直走到下面的空地上去。

站在这里俯瞰宫殿,只能看到靠近石壁的前半部分,后面的许多亭台楼阁仿佛都淹没在一片轻纱薄雾之中。

建筑物的红色大门是紧闭着的,静悄悄的毫无人影。

“这就是阿房宫,风先生。”唐心向下面指着,进一步阻止我沿阶梯下去。

我略微沉了沉身子,猛然间气发丹田,向着对面纵声大叫:“苏伦、苏伦,我来了,我们来了——”回声激荡之中,极遥远处的薄雾里倏地出现了一条纤细的影子,转眼间停在屋顶飞檐之上。

“对面来的是谁?”我压低了嗓音。无论如何,那不会是苏伦,因为她的轻功还没有如此高明。

“什么?哪里有人?”唐心惊讶地反问,抬手遮在眉骨上,向前眺望着。

我们的头顶并非是蓝天白云,而是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仿佛到了冬天的“雾都”伦敦一般。

对面的人在雾气里若隐若现,任凭山风劲吹,牢牢地立足在古建筑的最高处。

“我看不到人影,风先生,你看花眼了吗?据他说,这个世界里,除了我们之外,只有唐清。如果真的是她,马上就要有一场生死大战了——”唐心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几秒钟,最终松了口气,缓缓摇头,“还好,她并没有来,大概是你的幻觉罢了。”

第七节 我是谁?

我绝不会看错,而且当那个人跃升起来变换站立方位的时候,我便进一步确认了她的身份:龙格女巫,也就是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唐门高手唐清。

“是唐清,就在左前方最高的一层飞檐上,她在观察我们,难道你看不到?”我转脸向着唐心。她骇然退了一步:“风先生,你的眼睛在冒绿光,有什么问题吗?”

从她的两颗乌黑眼眸里,我真真实实地看到了自己双眼里正有两个绿色的斑点在闪闪发光,那是因为巨蛇蛇胆的功效被长久保留了下来,我拥有了高于常人的敏锐洞察力。

“没有问题,但我想下去看看。”我指着古建筑前的大片平整空地。

关于大哥杨天与苏伦的下落,或许无所不能的唐清可以给我一些提示,几次或长或短的见面交手,我都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行,他说过,这片地方属于两个能量团交汇战斗的死亡之地,随意冒进,只会成为能量之战的牺牲品。”唐心扣住我的胳膊,不肯放手。

山岩下面的空地约有三十米见方,用切削得平平展展的青石块铺砌,左右两侧一直延伸到石壁脚下,并没有任何可以离去的路径。表面上看来,那么广阔的一群建筑物竟然没有一条可供车马行走的大路。

宫殿的可见部分长有五十米,宽度则超过七十米,楼阁层层叠叠,不可尽数。

“我一定要下去,有人还在等着我搭救——”我要挣脱她,唐清正在雾气里向我缓缓招手。

“风先生,不要冲动,这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这里有更玄妙的生存法则!”唐清十指上的力量瞬间加强,“百死神功”的潜力迅速发挥出来,紧紧地锁住我的右臂。

“她在向我招手,你能看到吗?”我向雾气中指着,唐清的影子犹如飘忽不定的鬼魅,不断地更换着站立的位置。

唐心越发困惑:“我看不到,那里只有雾气。”

我仰面向上看,一片昏朦之中,隐约有琴声跌宕而来,韵律古雅之极。

“那么,你听到琴声了吗?”我再问。

唐心又摇了摇头:“风先生,一定是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我回身向着隧道望去,两侧岩壁上的屏幕正在次第熄灭,满眼里只有石头表面发出微弱的白光。从金蛋到达这里,其间场景的每一个变换都快得让我无法定下神来思索,当脚下突然出现阿房宫的古建筑群时,千头万绪更是紊乱到了极点。

我曾在幻觉里见到方眼武士,他呢?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思想经历?知不知道这一点?唐心复述过的那些话,是真的?假的?抑或是真真假假?拥有绝顶轻功、弹指间杀人于无形的唐清身上又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异变?

宇宙航行这项伟大的工作是从美国人的“登月计划”开始的,人类遨游太空的梦想正在一步一步实现,并且对于航天器的研发成就也在呈几何速度提升。最新的美国权威航天杂志《明天》曾有一个著名的讨论专题,核心内容就是关于“时间逆变”的困惑。

当航天器的前进速度达到一个理论数据时,大约在等同于光速到五倍于光速之间,则栖身于航天器里的地球人将会在广义的时间概念上与自己的同类脱节。简单来说,他们会游离于时间之外,不再与我们的地球有任何关系。

我猜想方眼武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驾驶的航天器发生了某种异变,速度突然提升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才会在“时间逆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错误的轨道,目标转移,直接回到了出发的原点。

唯一不同的是,空间没变,时间却错乱了几千年,从二〇〇七年的世界进入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年代。

这种假设存在很多人类物理学上无法解释的“谬误”,但却真实地发生了,所以才有山腹下面这个诡异浩渺的世界。

“风先生,他说过,现在的唐清已然迷失了自我,身体被另外的一种思想占据,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如果不是她的突然袭击,我也不会由悬崖上面直跌下来,笔直下降的高度至少有几百米——”

我忍不住打断她:“唐小姐,你有没有到过崖下?”

悬崖下的雾气里曾经传来歌声,有歌声必定有人存在。假如那唱歌的人就是苏伦,她又是如何从山外的失踪地点突然之间转移到那里去的呢?

“当然没有,他在半空之中救了我,轻功高明有如飞鸟一般。”一提到“他”,她便浅浅地笑起来。

“那悬崖有多深,他提到过吗?”我继续追问。

“那是他从没到过的地方,仪器探测表明,下面存在一个无法估计的巨大磁场,甚至比南极上空臭氧缺口里的能量更大。”

我长吁了一口气,隐隐地有些失望。假如方眼武士也无法探究崖下的话,这件事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唐心一直凝神向前望着,忽然叹了口气,放松下来:“风先生,那边并没有人。”

一阵风吹来,她的长发与狐裘同时飞扬,让我记起了在手术刀的别墅时,老虎为了她的畏寒,竟然请主人重新铺设了地毯。那份细致轻柔至极的呵护,让任何人看了,心底都会有一层偷偷的感动。

“父亲说过,我的心是冰做的,不会为任何人所动。”她按住飘飞的衣襟,清秀的眉渐渐挺拔昂扬起来,“我一直以为,老虎是暖化那块冰的人,但他倾尽所能,却只融掉了整座冰山上的一滴水。”

我很想告诉她,老虎为了追随在她身边,曾经决然推掉了文莱公主的求婚、拒绝了新加坡最年轻女富豪的橄榄枝。如果老虎没有遇到她,未来的人生将是临风快意、洒脱不羁的——但我什么都没说,或许是上天的故意捉弄吧,让他们相遇,然后同行,最后却只剩下一个无法挽留的结局。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唐心低声吟诵着前人的诗句,一刹那间,她脸上的神情充满了无法拆解的矛盾。

“我会劝慰老虎,他是豁达放浪的江湖游侠,什么事都很容易想开的。”我不忍心看她的悒郁,那会令我想起发生在北海道枫割寺里的一切。

她忽然摇头,眼眸里划过一丝无言的恐惧:“风先生,我想这一次所有人都没办法逃过命运的劫难了,解释和劝慰已经没有意义。”

“哦?你的意思是——”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啸蓦地从薄雾深处传来,那层雾气一下子散尽了。就在楼台飞檐的最高处,黑衣的唐清独自当风孤立着,像是一面紧紧绑缚着的旗帜。

“我做过一个梦,阿房宫就是我的归宿,爱和生命将在这里同时死亡……”唐心急促地回答。

尖啸声再起,唐清腾身而起,六条手臂一起展开,如同一只瘦削的蜻蜓向前飞掠着,停在古建筑的入口门楼之上。

“这就是那个梦的一部分,她只是傀儡,真正拥有毁灭性力量的那个人永远都藏在黑暗里。”唐心放开了我的手臂,双腕一颤,“嚓”的一声,掌心里弹出一张精巧如书本的超薄弩匣。

洞口高出地面约三十米,所以唐清必须仰视才能看到我们,但她始终垂着头,只是不停地振动着自己的手臂,在灰色的瓦垄背景里,透着令人窒息的诡异。

薄雾散尽后,我才清晰地看到了阿房宫的全貌,宫墙、楼阁一直向前延伸着,至少有两千米远。比起《阿房宫赋》里的叙述,眼前的这个建筑群可以被称为“微缩了的阿房宫”,只是我并不清楚有人在山腹下面把它搭建出来有什么意义。

“我要下去了。”唐心退开一步。

“你不是说过,下面是能量场交汇之处,极度危险?”我转述她的话,如果唐清真的向我们发动进攻,该出手抵御的将会是我。

“对,但这是一场死约会,我们两人之间只能留下一个,不是她死就是我死。唐门弟子之中,本来的命运构成就是两两相克,只有这样,才能优胜劣汰,将最优秀的血统传递下去。”

弩匣上的寒光映亮了她的脸,此时的她,才算是真正令天下人胆寒的唐门准当家人唐心。

“为我祈祷吧——”她高昂着头,沿那道石阶缓步向下,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恐惧。

我紧随在她身后,刚刚走下两行阶梯,方眼武士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不必担心,唐清只是傀儡,生死操控在别人手里,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威胁。你去,只会令局势更混乱,要知道,蜀中唐门的武功深不可测,她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

他的出现永远是悄无声息的,连我的第六感都侦测不到。

“那么,这场战斗还有什么意义?”我冷冷地反问,并不回头,一直关注着前进中的唐心。即使她永远不可能成为老虎的爱人,我也不想看她如红小鬼、卫叔一样血洒当场。

石阶的总数超过百级,唐心下行三十级后,已经与唐清处于同一平面,中间相距约三十米,双方冷冷对峙着。

“意义?”方眼武士冷笑起来,“这个问题远不如‘我是谁’有意思,你说呢?”

“你是谁?”我已经听过了唐心的叙述,但更想从他嘴里得到最终的证实。

“你可以叫我阿尔法,或者干脆如第一天走出飞行器时遇到的农夫一样,称我为‘阿房’。名字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反正只有我一个人活在这个荒谬的年代。”他在洞口的一角坐下来,脸上重新扣上了一张黄金面具,只露出精光闪闪的双眼,向阿房宫的尽头眺望着。

唐清的头慢慢抬起来,战斗也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她的双手上骤然泛起十道红光,暴长出半米多长,与唐心一样,同时向前猛扑。“喀喀、喀喀喀喀”连续六声机簧扳动的动静传来,唐心操控的弩匣在极近的距离内连续发射,弩箭刺破空气的声音尖锐地呼啸着,直刺我的耳膜。

蜀中唐门以毒药、暗器成名于天下,从宋末元初时开始逐渐重视武技与兵器,并且与他们最擅长的暗器结合,已经发展成了淬炼集合众家之长的独门武功。唐清、唐心都是唐门弟子中的佼佼者,这一轮交手势均力敌,堪称经典之战。

“这不是两个人的战斗,永远都不是,你听,风声里还有什么?”阿尔法沉声提醒我。

“风声,还有大雪飘落的声音。我还感觉到凛冽澎湃的杀气,正勇猛无匹地从古建筑群的各个角落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当然,还有杀气,仿佛能够将整个世界撕成碎片的巨大杀气——”

我有足够敏锐的第六感,可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那种杀气来自正东方向的无穷远处,仿佛有一头深藏在地底的怪兽正骤然勃发,以期撞破地面上的一切障碍,怒张扑出。

“那是什么?怨念如此深重?”我低声问。

他笑了,昂着头不置一词。

自从走入那金蛋开始,我的问题实在已经太多了,而这个古怪的方眼武士却始终闪烁其词,并没有给我以真正的明示答案。

唐心和唐清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属于蜀中唐门两代人中独占鳌头的精英,所以同根相煎的这一战,几乎可以看作是唐门武功的最完美展示。

唐清的整个人都是黑色的,出击的手法更是贯穿了“阴损、诡诈、毒辣、险恶”这八个字,并且无所不用其极。唐心则是白色的,以苍茫雪地为背景,如沙鸥掠过海面般轻盈,又好像是敦煌壁画中的飞天,正在满座佛唱中翩翩起舞。

“她不是她的对手。”他冷笑着。

我明白两个“她”各指的是谁,落在下风的是长一辈的唐清,因为八个回合之内,唐心已经获得了三次近距离射杀她的良机。

“她的智慧,超越同时代的女孩子十倍以上,脑部结构以及思维运作方式更是先进,有几次我甚至怀疑她不是完全的地球人——”他对唐心发表赞语的时候,态度也是高高在上的。

“那么,你完全明白唐心就算有机会也不射杀敌人的原因吧?”我试探着。

他果决地挥手:“我当然明白,但绝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曹子建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诗句,放在这里并不适用!”

我刚刚的确是想到了这两句诗,心思一转便被他看破了。

第十个回合,两人擦身而过时,唐心明明可以顺势以“犀牛望月、翻身露肘”的手法射击唐清的后背,但她却没动手发难。

“去——吧!”他低声自语,抱着的胳膊陡然向外一分,一股劲风从洞口冲了出去,把飘扬的雪花吹得纷纷翻滚起来。

激战中的两个人身法一变,退向建筑群的顶上,半空之中仍旧交手不止。

唐清手指上的红光渐渐地被唐心控制,剑芒越来越短,只怕很快就要消失,每次腾跃时落在楼顶上的步法也极为散乱。很多江湖上的实例证明,武功也是会过时的,她是唐心的长辈,与外面的世界脱节十五年,当然会错过很多进步的机会。

这一战,唐心明显占据了上风。

“唐心的弩箭已经射光了。”我的心猛然一沉,因为在机簧扳动声里突然出现了“嘎巴”一声,正是弩匣里的十几根机簧同时自动复位的动静。

这是两人在半空交手的第三十五个回合,唐心的弩匣中共发射出了二百九十支短箭,只是无一射中目标,全部落空。她们都没有机会使用唐门最擅长的毒药,否则战斗早就干净利落地结束了,一死一伤或者干脆是同归于尽的局面。

战斗骤然中止,唐心停留在门楼上,而唐清则在石阶上落足。

“我说过,这不是两个人的战斗,双方的终极目标根本不是杀生,而是要深度同化对方。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战争的最高境界。”很多时候,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在意我这个观众能不能听懂。

“地球上的水蒸发为气,气遇冷而凝霜,霜郁结而化雪,当雪片飘举的动力小于地心引力时,便会自然而然地降落下来。春天过了会热,秋天尽了会冷……几千年了,我明明站在地球上,却偏偏没有回家的感觉,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喃喃地低语着。

我无法回答,其实在漫长的求学过程中,自己也曾在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过同样的谜题。手术刀对我的关照已经是无微不至,但我的内心却从来都是孤单寂寞的。

“你也是没有家的人吗?”他的话响在我耳边,如一块石子落入冰湖,荡起涟漪无限。

“我要去‘亚洲齿轮’,希望你可以帮我。”我凝神涤荡着脑子里突然涌出的胡思乱想,集中注意力,望着纠缠激战的两个人。

“我帮不了你,没有谁是可以通达天地的神,我与你一样,都只是活在二〇〇七年的地球人。”他涩声苦笑着。

他反复提到自己的航天器出状况之前,是活在地球的二〇〇七年,从宏观宇宙论调上来看,在时间错乱的过程中可能发生任何事,几乎有成百上千种可能。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正是地球历的公元二〇〇七年,我们活在现在,也无法摆脱现在,不管他原来的身份是什么,目前只能被动地将自己定义为“二〇〇七、地球人”。

“那个年代,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方形的?没有例外?”

我们虽然在对话,但双方的心思都在话题之外。建筑群深处,又开始起雾了,也许我该跃下去,先看清那里面的一切。

“没有例外,人、生物以及进化之前、进化之后的任何物种,全部长着方形的眼睛。我始终怀疑,自己会不会是进入了冰河纪之前的另一个时代?”他说出的答案,正是我想象中的,只可惜无法证实。

当唐清背对我的时候,身上多出来的四条手臂怵目惊心地出现在我视线里。

“你能感觉到吗?一股强大的力量始终缠绕着她,像是春天的蚕,吐丝结茧,把自己包裹起来。如果能够撕开这只茧,或许也就找到了破解幕后黑手的办法。”

我的确有了某种感受,唐清绝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出现的,她在高速运动时身体上暴露出来的破绽,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保护起来,所以即使是近在咫尺的强劲弩箭都没射伤她。

“那是什么力量?”阿尔法在自言自语着。

我提气大叫:“龙格女巫,告诉我,苏伦在哪里?”

他做不到的事,别的人不一定做不到,我亲眼见识过她鬼魅一般的移动方式,那么在她身后的主使者岂不更是神鬼莫测?

“她不会告诉你的,现在的她是完全没有思想。”阿尔法摇着头轻叹。

我并不承认这一点,至少她曾把我当成大哥杨天,几次提到他的名字。不等她们的第二次交锋开始,我一跃而下,手掌在石壁上轻轻一拍,身子便停在唐清身边。石阶的宽度不到一米,根本不能容两个人相对站立。

她迟缓地转过身子,眼神空洞地盯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从正面望过去,毫无奇异之处,这是一张人类的标准脸型、人类的标准身体。

“你知不知道苏伦的下落?”我一字一句地再次重复。

围绕着她的那股力量霍地一卷,把我也圈在其中。

“苏伦、杨天?这两个人现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我看到她的眼珠缓缓转动起来,不超过一秒钟的时间,她的嘴角忽然有了笑意。

“他们?在一扇门的后面,你想去吗?”不知怎的,她的笑容看起来诡谲而邪恶,令我连打了两个寒噤。

“门在哪里?”我别无选择,一路追问下去。

“就在——”她抬了抬下巴,向阿房宫点了一下。

过去的幻觉之中,我曾看见过嵌在墙里的那扇怪异的门,只是我该相信唐清吗?

她的脸很白,眉心、两颊泛着淡淡的青光,如同质地绝佳的冻玉,笑容则像是玉石上刻出来的纹路,冷漠而虚假。

第八节 布阵封印

“来吗?”她向我倾了倾身子,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张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们就在门后面,安安静静地等你来开门。”

我没有闪避,只是提聚内力以纯阳罡气护住要害,随时准备反击她的突袭。

“你是谁?”我淡淡地问,同样的话也问过阿尔法,但只得到一个简单的代号,阿尔法。

“我是……我是……”她眯起眼睛盯着我。

“要我去,至少得告诉我,你自己是谁?”我紧盯着她的两肩,袖子中的短刀蓄势待发。

“我是谁呢?”她喃喃自问,举手摸向额头,门户破绽尽开,正是我发动攻击的最佳时机。

“杀她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会无谓地延长扫荡对方巢穴的时间。当年,杨天的‘逾距之刀’没有杀她,你似乎也不该这么做。”阿尔法在高处出声提醒。

我也明白,杀生无助于解开谜题,刀锋嗡嗡颤动了几声,终于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真的有什么人在一扇门后面吗?”我没有转头去看他,只是想确认自己幻觉里见到的一切景物。

“那是一扇打不开的门,我试过很多次了,不可能有人在里面,除非是死人跟骸骨。”他在冷笑。

“我是——龙、格、女、巫。”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亮光,“山林之神,龙格女巫,不敬我者,暴尸荒野。”

在我的感觉里,当她叫出自己的名字时,整个人突然“活”了起来,不再是刚才那个行尸走肉一般的六臂怪物。

方眼武士急促地叫起来:“喂,继续跟她交谈,不要停下来!”

“呼”的一声,他掠过我的头顶,如一朵冉冉飘落的云,飞向唐心那边。

“在这片大山里,龙格女巫是万能的,请告诉我,杨天、苏伦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我渴望知道答案,所有的山里人都知道,龙格女巫是大山的主宰,只有依附她、相信她,才能平安地活下去。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我刚刚进入大山、在溪边石屋里谒见龙格女巫时的情景。在经历那么多诡异事件之前,我会相信那些愚昧的山里人说过的话,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我说过,他们就在门的后面,他们拥有撼天动地的力量,他们来自一个烈焰飞腾的世界……”她渐渐语无伦次起来,但我迅速把握住了这些呓语的核心。

门后面?是谁?六臂天神?幻象魔?我的思想宛如黄昏时江面上的阳光,不断地摇荡跳跃着,将一系列神秘事件里的要点全部联系起来。

“幻象魔”是埃及人对于那种六臂怪物的称谓,就连来自宇宙深处的土星人都被他们追击得无处藏身,被迫遁入地下。

“那里,就在那里……他们找到了齿轮,他们一直清楚,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架顶天立地的齿轮上……齿轮越转越快,没有人明白为什么。自然的力量无法抗拒外来的神力,因为他们都是来自天上的,任何一个能够接近齿轮的都不会是凡人,而是天神……天神……”

她的眼睛里焕发出七彩的眩光,一直不停地絮絮叨叨说下去,反复提到“齿轮、天神”这两个词。

“你不是龙格女巫,你是唐清。”我捕捉着她的眼神变化。

“唐清……”她的嘴唇颤抖着,忽然闭起双眼,两道黛青色的眉也微微震颤着。

“还记得杨天吗?‘盗墓之王’杨天、逾距之刀——”我猜在她与大哥之间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希望唤醒她的记忆。她的状态如同一个精神深度紊乱的病人,几重思想、几个不同身份纠缠在一起,根本分辨不清自己是谁。

“杨……他在哪里?我又是在哪里?”她慌乱地伸出手来摸索着自己的脸。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正常人才有的明亮清澈。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阿尔法正急速掠向建筑群深处,只是他的行进路线非常曲折,不断地在屋顶上起落转换。唐心紧跟在他后面,轻功也已经发挥到极致。

“你在山腹下面,记起来了吗?”我只能如此回答,关于大哥杨天的下落,谁都没有准确的答案。

她的右手伸向左肩,试图去抚摸多出来的那四只手臂,但我及时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动,你的脑部似乎受了损伤——”她的手腕炙热得厉害,至少在摄氏七十度以上,迫得我迅速放开她。

那种温度,足以把鸡蛋煎熟了,真是不敢相信她怎么能安然无恙?

“我困在这里太久了,五年?抑或是十年?有时候我想这是一个做不完的梦,醒了,一切就会回到从前。”她仰面向上,头顶依旧昏朦不见天日。

假如将她的思想设定为双重人格的话,现在应该属于最清醒、最人性化的一面,回溯到十几年前的话,仍是名震江湖的唐门高手。

“你是谁?哪一派的门下弟子?怎么会有胆量深入镜幻深渊里来?”她转头向洞口方向眺望着。

“我是风,无门无派,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找回我的朋友。”其实我希望她明白,现在是公元二〇〇七年,距离她从江湖上消失的年代已经差了十几年,而且江湖、武林这样的词汇也正在慢慢退出人类的常用词典。

“这里不是寻常人能来的,你也参详过《碧落黄泉经》吗?也能看懂上面那些晦涩高深的文字?”她的思维正在慢慢理顺,越过我,一直走向洞口。

此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动作有多危险,至少我认为她已经清醒了,现在是高手唐清,而不是龙格女巫或是什么妖魂附体的怪物。

我们站着的地方距离洞口约有七米,她蹒跚向上,后背上的四只手臂垂落下来,紧贴在两肋后方。

“你要去哪里?”我盯着她的背影。

“‘镜幻深渊’能够化解‘百死神功’的剧毒,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洗清毒素,重出江湖。风,你还年轻,不懂得江湖多风雨,只有不断地令自己变得强大,才能够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快乐地生存下去。”

她的话让我进一步产生了错觉,只有身在江湖的人才会说出上面那段感触良多的话。我希望她保持清醒,继而恢复与大哥杨天相关的记忆。

我转身搜索远处的阿尔法和唐心,他们已经在雾气里变成了两条模模糊糊的影子。

建筑群是随着石壁的延展而连绵修造的,这三面垂直的石壁拔地而起,伸向云雾,根本无法估量其高度。我怀疑建筑群的尽头也会是同样的石壁,那么这第二座阿房宫所在的位置,大致可以看作是一口由天然石壁围成的深井。

它的存在,会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至少秦始皇在骊山修建阿房宫时,是用来分派给自己的皇后嫔妃们居住,以求日夜相守嬉戏,尽享帝王后宫之乐。建造房子的最直接目的是供人入住,修建在这里的话,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

“我来了……‘镜幻深渊’,我来了……你是我的……”唐清的声调陡然变了,一种不祥之兆立即从我脑海里弹了出来。

那是她的第二重人格在说话,立即由江湖游侠变为幽栖山林的女巫。我转身看她,四条张牙舞爪挥动的手臂随即映入了我的眼帘。

“停下,不要上去!”我提气大喝,虽然还不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从那种邪恶的笑声里已经猜到了大半。山洞和晶石坑是属于方眼武士阿尔法的,他和异变之后的唐清很明显是一种敌对关系。

“你在对我说话?”她转过身子,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距离洞口只有五步之遥。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寄居在唐清的身体里想干什么?”那些舞动的手臂让我联想起墨西哥丛林里的超大蜘蛛,牙藏剧毒而且极富攻击性。

她阴森森地冷笑起来:“干什么?这是我们的世界,任何能量源都该属于我们支配。你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地球人,趁早滚开——”

我屈膝一跃,越过她的头顶,轻飘飘地落在洞口,拦住了她的去路。那个五彩斑斓神秘晶石坑是我进入这个世界的门户,我宁愿由阿尔法来控制它,而不是眼前这个随时都会失去理智的怪人。

“是不是所有的地球人都那么愚昧?”她向前迈了一步,眉宇间凝聚的杀机喷薄欲出,十指的指尖也瞬间变为赤红色。

这一刻,我想起了在土裂汗金字塔内部决战幻象魔的影子时那一幕,化身为手术刀的邪恶力量也是这样有恃无恐地逼近,自以为胜券在握。人类的思想真是奇怪,明明已经大敌当前,恶战一触即发,偏偏能神游千里之外,想起很多不相干的往事。

突如其来的炽烈红光暴烈无比地映亮了我眼前的一切,仿佛那些在薄雾中沉寂的灰色屋脊也变得亮丽起来。

“死吧……”她的笑声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我的耳鼓,十指红光交错成一道割裂一切的剑网,飞扑上来。

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破绽,总共十九处,而且根本没有那股暗藏的神秘力量护佑,清楚地暴露在我的视线里。目光所到之处,刀光也如影随形一般到了,就在她的左肋下撕裂开一道血泉,“嗤”的一声,顿时血溅如雾。

刀人合一,刀即是我,我即是刀,于是我的目光也变成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刃。

“杨天……你是杨天!”她又一次叫着大哥的名字,想必“逾距之刀”给她的思想里留下了深刻之极的烙印,所以每次看到这种惊才绝艳的刀法,便会记起大哥。

“我不是杨天,但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你。”十九处破绽,至少有一半以上在致命的地方,我只是不想过早杀生而已。

“不,你是杨天,除了你,谁还能掌控‘逾距之刀’?你快走,快离开这里,天神就要从烈焰中复活了,等他打开那扇门,整个世界都会毁灭……我不要你可怜我,快走,快走……”

她的眼神中交替闪现着善良的焦虑与邪恶的阴笑,双重人格正在激烈交战。

毫无疑问,那扇门后面禁锢着的是一个被称作“天神”的超级怪物,拥有毁灭地球的力量,或许那就是用意念操控唐清的终极敌人。未来的某一个时间,他会破门而出,成为祸乱世界的恶魔。

“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复活?告诉我,有个叫‘苏伦’的女孩子是不是也在这里?是不是在‘亚洲齿轮’的旁边,那齿轮又是藏在哪里?”我用更高的叫声盖过她的歇斯底里,如果真的需要逃生,不找回苏伦,我是不会一个人离去的。

红光再次闪现,逼得我后退了一大步,此刻她的思想重新被邪恶的一面所控制,这一次出手的目的却是阻止我的追击,迅速飘飞后退,落向石壁下面。

“不要走,我带你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希望能善待一切爱上大哥的女人,即使明知道他们是无缘的,但是面对已经发生变异的唐清,就算把她带回到外面的平凡世界里又能怎样?

阿尔法和唐心已经返回,与急速离去的唐清交错而过,却并没有出手拦截她。

“幸好敌人在分心旁顾,来不及全力操控唐清,否则你就很危险了。记住,她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是一颗带刺的铁球。”

阿尔法的所有表情都隐藏在面具之后,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我从那种悒郁的声调里推测出,一定是遭遇到了新的重大挫折。

“风先生,就要下雪了。”唐心低声提醒。

雪幕是从远处一路铺散过来的,当她跟唐清激战时,我其实就已经听到了雪落的声音。鹅毛一样的雪片扑簌簌地跌落下来,十几分钟之后,便令所有的屋顶都罩上了一层白衣。我在洞口伸出双手,接住了十几片雪花,转瞬便在掌心里化成水滴,凉意直透心底。

这是真正的雪,不是若有若无的幻觉,但在这个山腹底下的奇异世界里,又怎么能接收到来自外面天空的雪花?

“唐心,你该去化毒疗伤了。”阿尔法漠然做了吩咐。

唐心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向我点点头,一路走进洞去。他们之间的关系犹如师徒,阿尔法每说一句话,唐心都会用心听着,并且立即去做,就像之前老虎对待她的态度。

“有新的力量加入了?”等唐心的背影消失,我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你能感觉到?”他反问,又在洞口坐下来,战靴伸在洞外,承接着羽毛般轻柔的雪片。

他没有告诉我刚刚追击到建筑群深处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我已经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鼓声,并不是经由耳朵“听”到,而是直接有了心灵感应。喑哑单调的鼓声敲击着永恒不变的迟缓节奏,仿佛是非洲大陆那些荒漠世界里几千年来一直代代相传的生活模式,随尼罗河水一起沉浮流转着。

“我们之间,没有必然的利益冲突,所以,也许能够成为朋友?”我做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前所未有的困境里,以和为贵、与人为善才是最根本的生存法则。

“朋友?你能接受一个面目怪异的异族人吗?几千年了,我一直不相信会跟别人成为朋友,也从没有这种奢望。”他举手弹落靴尖上的雪花。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一直标榜自己是真正的地球人?”我并不特别渴望看到他的眼睛,但隔着面具交谈,心里总像是扎着一根刺,无法踏实下来。实际上即使是在李家古籍上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也没有过分地惊骇过。

他坚决地摇摇头:“不必了,我们不是朋友,我不会有朋友。在这个星球上,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雪幕越来越密,视野里那些灰色的瓦垄全部消失了,只有高高挑起的古式飞檐上还露着原来的颜色,像是一张巨幅白纸上的几个墨点。

“七星、天狼、入破、三叠?”我忽然看懂了楼阁的分布规律,竟然暗含着十几个复杂的阴阳阵式,大中套小,环环相扣。以楼阁、花径、池塘、门户结成高明阵法,只有属于鬼谷子一派的嫡系传人才能做到,而眼前这一个,所有阴阳俯仰对准的焦点是在建筑群的最后方正中位置。

“下面这个真的是微缩了的阿房宫吗?还是其他鱼目混珠之作?”我极目远眺,希望发现更多的怪异之处。世人一提及阿房宫,最先想到的是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傲岸风采以及楚人一炬后的悲凉废墟,极少有人会以为它背负着某种特殊使命。

“以七星为守、天狼为狩、入破为迷、三叠为惑,四种布阵手法,以及将鬼谷子一派的阴阳五行术发挥到极致,犹如一张七弦绷紧的古琴,每一次拂过产生的都是音域的最高峰。只不过,危楼百尺,可撑一时而不能一世。”我所说的,是那个连环阵势的致命缺陷所在。

“你真的看懂了吗?布阵破阵的诀窍并不只是简单的空间排列,而是时、势、地、气的繁复组合。”他自负地笑起来,仿佛拥有这样的宫殿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而自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统御者。

雪一直在下,当起初的几百道飞檐被遮盖住大半,只剩最高处的十几处时,阵势的缺憾越发明显了。

我指向右前方:“你看,那个位置,是牵动全局的致命伤,只要敌人突破一点,大阵就会瞬间崩溃。”

透过雪幕,那道飞扬突兀的灰色檐角像是俯卧的怪兽露出的狰狞獠牙,把它所在的小楼连根炸毁,被封印者一定能突围出来,反客为主。

阿尔法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你说得没错,但除了唐清之外,没有人会故意要去毁坏这座古建筑。以她的智慧,却又无法发现那个缺口——”

我感觉到了他的窘迫,自然转换了话题:“那后面,究竟封印着什么?”

阿尔法却不理会我的善意,伸出食指,在地上迅速画了几道,石屑翻飞中,一个梯形布局的建筑俯视图立刻出现了。

“看,这就是阿房宫的蓝图,只有在几百米的高空俯瞰,才会发现阵势的不完整之处。这一次,如果不是突来的一场大雪,你怎么会有机会分辨清楚?”

他说得没错,整个建筑群里设置了近千个相同弧度、相同颜色的飞檐,假如不把其他杂乱而毫无意义的部分盖住,仅仅凭借人的眼力是不太容易做到迅速去芜存菁的。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你有没有听到鼓声?”他抬起左脚,轻易地抹去了地面上的深刻划痕,坚硬的青石地面在他的手指、脚底之下变得脆弱如浮沙。

我当然听到了,鼓声来自地下,一直保持着单调缓慢的节奏,没有丝毫的紊乱。那是非洲人的狩猎鼓,但这里是亚洲,岂不是最矛盾的地方?同样的鼓声,我在土裂汗金字塔前不止一次地听到过。

“就在阿房宫的最中心点下面,我知道,那个位置是能量防御的缝隙,假如有什么力量要入侵进来,必须走那个通道。”

他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如同一只领地遭到侵袭的野兽。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最初建造阿房宫的作用,只是为了封印某种东西吗?事件的关键焦点,就在前方的杀气交汇之处。没猜错的话,打开那扇被无数人提到过的门,将会有更为石破天惊的事件爆发。”

我凝视着阿房宫的核心,那是一个低陷的天井,约有一百米见方,空荡荡的,连个最普通的小亭都没有,只是一片用青砖墙围起来的空地。那么厚的雪,已经把天井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白纸。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在空气中,“嘀嗒”一声,一粒血珠从阿尔法的脖颈上跌落下来,在青石地面上飞溅成一朵灿烂的红花。

“你流血了?”我冷静地问,如果能有一架高倍显微镜和电子分析仪,一定可以从一滴血的元素构成里获得他的真实资料。

“有战斗就一定会有流血,那不是蜀中唐门弟子间的生死格斗,而是属于我和一个被禁锢住的敌人之间纠缠了千年的战争。”更多的血从他的喉结位置渗出来,地上的血花变成了斑斑驳驳的花丛。

“让我来帮你——”我举起手,稍一犹豫,并不清楚封锁穴道的武功能不能替他止血。古代医学高手历经几百年的潜心研究,才发现了人体经纬脉络的存在,所谓的“打穴、点穴”只对我们人类有效。

“我是地球人,血脉骨骼跟你认识的一切地球人相同。”他看出了我的困惑。

“那好,我用暂停血脉流转的方式帮你止血。”在他释然的笑容里,我豁然明白,他在地下生存了那么久,见识过那么多江湖高手的武功,当然会看得懂我的救治手法。况且,他的武功也非常高明,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点中了他双肩、胸口、肩胛、耳下的十几处穴道,血立刻被止住了。

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是,那些血花转眼就被岩石吸收了,不留一丝一毫。

第九节 土裂汗大神重现?

“谢谢你,其实我如果不是太心急的话,也不至于受伤。我们的敌人是被禁锢在那扇五百吨重的金属门后面,除非是借助外星球传导过来的宇宙能,否则永远都不会脱困,但他分布在门外的能量陷阱,还是在我身上撕了好几道口子。现在最担心的已经不是来自他的威胁,而是一颗崭新的能量球正在逼近——”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再将这个坏消息说得更清楚一些。

鼓声起了回音,传来的地点更加明确无误,就在那个空旷天井里。

“如果你能把情况说得更详细一些,或许我可以帮上忙,至少我明白发出那种鼓声的是什么人,甚至跟他们还有一些交情。”

“真的?”他的嘴角抽搐着,应该是在尽力抑制着自己即将发出的大笑。

在他眼里,所有决定命运的战争都将在大人物之间发生,而不是我这种贸然闯入的年轻人所能掌控的。

“尼罗河流域的土著人剥下鳄鱼皮制鼓,又用鳄鱼的上颚骨琢磨成鼓槌,所发出的声音极其喑哑艰涩,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民族乐器都不能够模仿的。这种完全手工制造的乐器,出产极少,规范性极差,所以迄今为止,世界上根本找不到两只音色绝对一致的鳄鱼鼓。我听过同样的声音,也明白声音的主人是谁——”

我试图向他解释,仅差一步就要说出土裂汗大神、萨罕长老、幽莲的名字,但他已经无法自控地截断了我的话:“你的思维方式太荒谬了,我敢肯定即将破土而出的不会是地球人,只能是科技高度发达的外星人——是外星人,你懂不懂?他们的宇宙航行技术超过地球文明几万倍,对于能量的运用更是超乎地球人的思维极限……”

他不断地踱来踱去,一只手在空中挥来挥去,情绪非常激动。

骤然之间,雪片下落的密度增加了十倍,几乎阻隔住了我的视线。我再次伸出手,只有一秒钟时间,雪片便覆盖了我的手掌,人体的温度根本来不及将它们融化掉。

“这是不可能的……这不像是下雪,而是雪崩——”我忍不住低声叫起来。

自然降雪的密度是永远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的,等我收回双手,掌心里满满一捧白羽,泛着刺骨的寒意。

阿尔法靠着石壁停下来,凝视着厚重的雪幕,喉结不断地起伏着,细线一样的伤口处又有殷红的血流下来。再过了几分钟,视线完全被雪阻隔,满眼都是一片银白,仿如面对着一张崭新的白色幕布。

在我的游历生涯中,只有阿尔卑斯山的一次意外雪崩能与此相比。唯一的不同之处,雪崩时伴随着恐怖欲绝的呼啸风声,而此刻天地一片静穆,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有令人绝望的纯白。

“世界的尽头到了……我感觉到他要冲破禁锢,撕碎一切封印的藩篱……地球人的力量始终无法对抗来自外星生物的冲击。我尽力了……我尽力了……”阿尔法发出了低沉的呓语。

洞口之外,果然传来了隐约的撞击声,像是一柄千斤重锤狠狠地砸在一扇铁门上的动静。一瞬间,鳄鱼皮鼓声也轰响起来,成了铁锤挥动时的伴音。

我暂且不去管属于土裂汗大神的鼓声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只想先行解决目前的困境再说。

“不要试图抵御那鼓声的力量,他们不是敌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被封印者挣脱出来。”之所以能下这样的定论,完全是思想深处的灵光一闪,那是我毕生信赖的第六感。在此前历经的无数次困境中,正是依靠它的帮助,才能一步步化险为夷。

阿尔法的伤口里喷出一大团血雾,精神振作了一下,外面那雪幕就减淡了许多。

“不是敌人?所有针对‘亚洲齿轮’出现的势力,都是敌人……都是地球人的敌人……”血雾飘散之后,他的精神再度萎靡下来,雪幕也紧跟着越发肆虐。

我倏地转身,去抓他的双手。目前的情形,他在用一种类似于“天魔解体大法”的手段发挥着身体的最大潜能,以对抗雪幕后面那种无影无形的力量。

“你要干什么?”他的眼睛里陡然放出愤怒的火焰,同时双腕翻转,瞬间施展了十几种不同的擒拿功夫拆解我的一抓之势,但那完全是徒劳的。当我领悟到了“逾距之刀”的玄妙之后,空间距离已经不复存在了,只要我“想”和“看”,就能完成目标动作。

“别动。”我的十指搭上了他的双手,立即收紧,阻止了他的进一步挣扎。

他的手指很冷,宛如存放在冷柜里的冰棒,我提聚自身内力,万马奔腾一般注入他的掌心里去。

“别动,同在一条船上,至少咱们可以联手御敌。”我发出“心声”,凝视着面具后面的那双眼。正常人的眼珠表面会形成一个标准的凸透镜影像,而他的眼睛却纯粹是一个平面,反映出的只是我脸部的一小部分,相当于两面普普通通的小镜子。

他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不再挣扎,主动放弃身体的防御力量,任由我掌心上的热流长驱直人。

“你看到了我的世界——”那是他的“心声”。

“那不仅仅是你的世界,也是所有地球人的世界,毫无秘密可言。”我立刻作答。

当两个人的思想相通、能量相融、意识相近之后,内心世界几乎处于“共享”的状态。我能感受到他从前生存过的环境,有山水、风雨、都市、人声,跟我经历的没有任何不同。

他的手指渐渐变得温暖,而在无声进行的能量转换中,我感受到了来自第三方的强大攻势,汹涌、彪悍、肃杀、狂野,完完全全地控制了洞口外的一切。

“那是谁?六臂天神?人类世界的共同敌人?”三个问题,我早有隐隐约约的答案,只是想进一步从阿尔法这里重新得到证实而已。迅速衡量了彼此势力对比后,我得出了令人有些沮丧的结论:“对方太强大了,我跟阿尔法联手也毫无胜算。”

阿尔法挣脱了自己的手:“所有的资料表明,他来自火星,采用的飞行器属于‘多级联动型’,只是进入地球大气层时发生了意外碰撞,瞬间肢解,失事坠落。如果不是遭到了如此重创的话,从前的我,也不可能将他封印在这里——”他向洞口指了指,“看,雪一停止,他的力量又暂时收敛起来了。”

在我的思维体系里,那些无故降落的密雪应该是代表了两种势力交锋的结果,我和阿尔法联手,能量对比立刻发生了巨大变化,逼得对方收势,暂且避让。

“你身体内蕴藏着的能量非常惊人,但很可惜,你似乎并不懂得善用。这一点,比起杨天来,实在是有天壤之别。”他显得略微有些失望。

“他也曾帮过你吧?”我探索到了阿尔法的内心世界,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样获取了我的秘密。

“是,十五年前,当我感觉到自己的能量即将耗尽难以为继的时候,他出现了,打退了火星人的进攻,并且传递了相当丰富的能量给我。我原以为可以凭借他的帮助,最终将敌人斩草除根,彻底消除来自异星生物的威胁,但却没能抓住机会,白白放他走了。”当他开始回忆历史的时候,双眼变得黯淡无光,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很显然在为错失良机而后悔。

“真的是这样吗?”我感觉到了他刻意回避的一些东西,急切间却抓不住真相。

童蒙古书《三字经》里的开篇就说“人之初,性本善”,其实从很多例子来看,应该改为“人之初,性本恶”才对。譬如撒谎,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我敏锐地察觉到他那双平面呆板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一个更为阴暗的谜团。

“当然,作为地球人,我不想看到任何外来力量毁灭自己的家园。虽然银河系里至少有四万颗星球可供人类生存繁衍,但我宁愿生于地球、死于地球,把灵魂和肉体都安葬在这里。你大概不曾有宇宙航行的经验吧?每一次从外太空返回时,看到大片大片幽暗的天体空间中闪出这颗蓝色的星球,我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他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回忆里,只是在我看来,一个穿着秦代铠甲的人滔滔不绝地解说宇宙航行的奇妙,真的是一件古怪到极点的事。

“这一次呢?没有回家的感觉?”我不想虚耗时间,希望能到阿房宫里去看一看,从那阵诡异的鼓声中,我似乎又一次感应到了来自土裂汗大神的召唤。

埃及沙漠的那段经历并非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女将军铁娜在仕途上春风得意,土裂汗金字塔的骤然消失,大概也令她受了不少惊吓。关键问题是,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并没有毁灭,而是暂时隐忍,最终仍会停留在地球上。

“他真的会到这里来?”我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地球人的盟友,至少在挽救地球二〇〇七“大七数”这个危机问题上,我们面临同样的灭顶之灾,需要共同抵抗大灾难的降临。

阿尔法长叹:“这不是我的家,现在不是,再推后两千年仍然不是。”

他的这种表现,在医学领域里会被归纳为重度失忆症,只能生活在现在,越是回忆便越痛苦。

“阿尔法,我要下去,那个天井里有点古怪。如你所说,第三方力量从那里出现的话,巨大的震动会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颠覆性的毁灭?”

我很清楚土裂汗金字塔边长的尺寸,并且那个庞然大物就是土星人乘坐的飞行器,就算是只放一个塔尖进来,也会把阿房宫搅得一塌糊涂。在没找到苏伦并且使她绝对安全之前,我不希望再有任何变故发生。

“这个空间迟早都会毁灭,比起第三方力量来,我更担心那扇封印怪物的门够不够结实。”在面具的遮掩下,他随时都可以撒谎,把真实想法掩盖起来。

石壁下面满是积雪,概略估算的话,厚度会超过半米。

我走向石阶,谨慎地一步步踢开厚厚的积雪。四周更加寂静了,雪块跌落下去时发出簌簌啦啦的动静,异常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里。

“你要小心,在这里,随时都会起变化,任何地方都不安全。还有,你最好不要陷入奇门阵式里,以我现在的能量,只能自保,救不了你。”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己身已经处于弱势,一遇到骤变,肯定先求自保。

我很怀疑唐心依附于他之后,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恐怕只有越来越凝重并且一触即发的危险。

“知道了。”我背对着他扬扬手,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积雪刚刚没过膝盖,我从雪面上轻飘飘地滑过去,落在阿房宫的门前台阶上。面前的两扇门是上等的柏木打造而成,左右的青铜门环大如海碗,散发着幽幽的寒光,门扇上镶嵌着的几百颗铜钉,直径也超过普通的小酒杯,历经岁月,丝毫没有生锈的迹象。

刨除四周这个诡异的大环境之后,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古建筑,这种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历史名城都能够看到。

我仰面看看,不见天日,只有半灰不白的一层雾气悬浮笼罩着。左右陡峭的石壁犹如刀削斧凿过一样,笔直向上,表面干净平滑,连个可供攀缘落脚的石隙裂缝都找不到。

“第二座阿房宫?苏伦深入蛮荒边陲的最重要目标?”我不禁淡淡地苦笑起来,心里更希望此刻苏伦是站在我身边的,可以当先推门进去,作为这座远古宫殿的第一个美女访客。

门口两侧各竖着一头石狮,两人多高,瞪着青色的双眼,虎视眈眈地向着我身后的石壁。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阿房宫的辉煌瑰丽,只是从古人的文字记载里摘抄出一些断言片章,可信性并不高。

我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门环,轻轻敲了两下。在山外的大千世界里养成的良好习惯,到了这里可算是毫无用处了,毕竟这座空旷的院子里渺无一人,是绝不会有丫环或老奴替我开门的。

这么看来,蒋家兄弟对于阿房宫的叙述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包括李尊耳的记录在内,都是毫无来由的无知臆测。如果有人真的到过眼前这座古建筑的话,流传于世的描绘版本肯定不同。

迟疑之间,我突然有了不祥之兆,仿佛被怪兽窥视下的猎人,会产生自然而然的身体反应。杀气来自前、左、右、下四面,只有上和后两面暂时是安全的。我平展双臂,以“平沙落雁式”倏地向后弹起来,飘然落在雪地上。

大门纹丝不动,石狮居高临下的诡异眼神直瞪着我,恰好是在杀气涌动的宣泄口位置。刹那间的错觉,我甚至以为它们是清醒地活着的,只不过是暂时受了某种人为的禁锢而默不作声。

阴阳五行阵式,必定是以气度为主、以幻象为辅、以地域纵横为骨、以风水流转为神。我现在完全相信,阿房宫就是方眼武士阿尔法布下的一座恢弘大阵,极尽诡谲之变化。在阵势杀气之外,还有一种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庞大力量,正潜伏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随时都会猛烈爆发。

或许只有外面那道连绵不绝的厚重山脉才能挡住如此浓烈的杀气,不被科考学家们发觉,得以沉寂地深埋于地下,一过便是千年。

“怎么还不进去?”阿尔法在看着我,同时出声提醒。

“我会进去,但不是现在。”我没有回头,但嘴角已经有了微笑。

因为我已经体察到了他的良苦用心,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了冲锋陷阵的枪头或者干脆是试探敌人的诱饵。一个存在了几千年的“人”,他经历过的、头脑中考虑的要比普通人高明得多,绝不会轻易接纳别人,即使我刚刚帮助他打退了敌人的层层进逼。

历史学家们早就下过结论,私有制是社会进步的动力。任何人的本身第一特性都是“自私”,当这种特性发展到极致,便是“大权在手、天下我有”的帝王逻辑,将同类视为工具、视为蝼蚁,死得再多、死法再惨烈都不是他所关心的——这种人只要结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阿尔法无疑就是这样一种人,在我探索他的思想时,曾经得到了另外一条更重要的讯息——他的目标并非是消灭敌人,而是要借用对方的能量,制造出更为先进的飞行器,离开这个陌生的地球。

“此刻进去,在‘中央戊己土’方位是安全的,你可以看到那扇门。要知道,当年‘盗墓之王’杨天对它也曾大加赞叹过,或许你会比较感兴趣。”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大概与敌人比拼能量所受的重创正在恢复。

我所处的位置是安全的,至少身后、头顶没有危险,但却无法看清阿房宫的全貌。稍一沉吟之后,我飞跃而起,落向门楼顶上,这里是大阵的正西入口,属于“西方庚辛金”方位,向左是“北方壬癸水”,向右是“南方丙丁火”,所有局势停留在一个微妙的平衡层面上。

向前望去,一条笔直的青砖大道把楼阁分为两个部分,左边的全部是方形高楼,右边的无一例外都是灰色的八角小楼,一眼望去,几乎将它们错认成一片寺院里的骨灰塔林。如果不是有白雪的衬托,整个院落都会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深灰色,没有一点生机。

“我说过,现在进去是绝对安全的。”他的语气已经变得不耐烦了。

大道直通那个空着的院子,我极目远眺,看到了中间断开的一段院墙,原来那院子根本没有门户,只有一个刻意留下的缺口,像一张怪异的嘴巴横在雪地上。

“土位当然安全,再向后去呢?‘东方甲乙木’的位置也还安全吗?”现在虽然不是讨论阴阳五行阵法的时候,但他很明显在隐瞒着什么,一遍遍地提醒我前面绝对安全,实际上,任何一个阵法上的破绽都会把我陷人万劫不复之地。

“安全。”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转过身,遥望着他站立的洞口:“既然五方位置都很安全,敌人的突破点又在哪里?你说的话岂不是自相矛盾?”

因为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潜在危险的大规模迫近,所以有理由怀疑,真正的危险就在那个空院后面,也就是自西向东的闯入者穿过大阵核心之后所要面对的空间。

“我会证明给你看,咱们一起入阵好不好?”他陡然向前俯冲过来,像一架轻巧的纸鸢,毫不费力地驭风而行,瞬间便落在我身边。

我不想多说什么,挥手做了个“先请”的动作。他再次跃起,飞向右侧的第一座小楼,只在飞檐上一点,翻身奔向第二座、第三座,动作之轻捷比丛林间高空穿梭跳跃的长臂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干地支之中,甲主乾天,乙主坤地,所以任何阴阳阵式,都会把“东方甲乙木”作为重中之重的控制点。反观阿尔法以宫殿楼阁布阵,西高东低、南北齐平,是以那个空院为核心,用南、西、北、中四个方位接连成一种高耸的压迫之势,杀奔东方,这一点能够清晰表明,他的思想当中,是把东方划为与敌人胜负决杀的主战场。

“这个阵式已经失去了控制,他只不过是勉力维持而已。”这是我的结论,也就是说,东方已经失控,他才被迫在西方筑起防线,以应对敌人的反扑。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很明白,要想有真正的大发现,就一定会在正东方向的尽头。

我跟在阿尔法后面,在楼阁顶上跳跃了二十五次之后,终于到达了空院近前的楼顶。

那座院子并不仅仅有一个缺口,而是拥有东西南北四个缺口,每一个的宽度足有七米。东西向的大道穿过空院后仍旧直线延伸出去,与另外一条南北向的大道在空院中央交叉成十字。

“‘十字星杀阵’?当年你的能量要比敌人强盛百倍以上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按照阿尔法说的,他在秦代布阵,距今两千多年,彼时能够布成这种“至强胜至弱、开阖扫荡、拨云见日”的“十字星杀阵”,可见对敌人的战斗力抱有足够的蔑视。两千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让两方势力对比突然逆转过来了呢?

大道交叉的核心位置,有一个深陷的圆圈,直径为十米,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显得分外醒目。

“对,强盛一千倍都不止,布阵之初,我甚至可以把他封印在‘阵眼’里,那个圆圈的位置有一口天然深井,向下直接贯穿进入地脉,永远没有尽头,作为‘阵眼’再合适不过了。”

阿尔法不停地长叹,纵身下楼,缓步踏进空院的缺口,一直走向那个圆圈。

第十节 亚洲齿轮就在那里

每个人都会有如意算盘落空的时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八个字适用于一切人类活动,自古至今,绝无例外。

他在雪地上行走的背影略显踯躅仓皇,仿佛一个失势的君王正在凭吊已成废墟的故土。事实上,能量对比逆转之后,这个“十字星杀阵”便失去了任何作用,只能是无用的摆设,弄不好还会被敌人利用,大举反攻。

我也进了空院,这里的雪要比外面薄一些,只能没过小腿。

虽然是古井,却没有常见的井栏、井台,只是平地上出现的一个圆洞,四周铺砌的青砖呈逆时针方向排列,形成了一个动感极强的漩涡。井的确很深,向下看的时候,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感觉,视线所及之处,岩石泛着淡淡的青光,沉寂而冷峻。

“你该知道什么是地脉吧?”他探身向井里望着。

我的谨慎被他误认为胆怯,但这一点并不需要澄清:“知道一些。”

“由这里,可以通向无穷远处。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能被称为地脉的洞穴不足十个,这是规模最大的一条,你听,来自地心的声音——”他侧着身子,做出潜心谛听的样子。

“地脉是不分规模大小的,因为没有人能探究它们的终点。”我冷静地纠正他。

地脉这个名词,自古以来就在物理学、考古学、生物学、地理学上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可以将它比作是人类身体里的血管,贯穿全身,却又是被深藏在血肉骨骼组成的框架内部。

近代航天学的研究成果表明,宇宙中曾经存在着无数颗能够孕育生命的星球,其发展过程与地球相似,但这些星球上的“地脉”断裂破损,直接导致了星球生物链的七零八落状态。当生物链毁灭时,整颗星球也遭受了灭顶之灾,失去生命力,最终分崩离析在宇宙星空里,直到化为陨石或者粉尘。

“不,那个理论是错误的,就像人类验证了‘地心说’的错误,然后以‘日心说’取而代之一样——这条地脉能够通向‘亚洲齿轮’,是地球存在的基础。假如有人丧心病狂地企图毁灭地球的话,破坏地脉,然后炸毁亚洲齿轮是最快捷的方法。”

他又一次提到了“亚洲齿轮”,而且有意无意地在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不再轻易上当,任他自说自话。经由地脉进入地球上的某一个位置,理论上可行,但实际上却永远无法做到,因为它本身的物理性质如同一个“黑洞”或者“虫洞”,一旦陷落进去,立刻就会被同化,然后传送到无法预料的地方,与初始目标永远都是南辕北辙的。

“前面,通向哪里?”我岔开话题,抬手指向正东缺口。

“是那扇门,封印之门。”他从谛听的状态恢复了正常。

“我想过去看看——”不等他表态,我已经绕过井口,踏着积雪前进。

“停停,停一停,你听,那鼓声又响了,第三种力量就在……就在下面……”他大叫起来。

单调的非洲鼓声比他的叫喊更早一秒传入我耳朵里来,我迅速转身,正看到他疾步后撤,踢得脚边的雪块漫天飞舞。

声音确确实实来源于井下,敲击声与回声一高一低、一短一长地呼应着,有时候很切近,有时候又很邈远。我猛地跨近一步,俯身望着井下,视野中仍旧一片昏暗,凹凸不平的井壁有如磨牙吮血的妖怪偷偷张开的巨口。

由于井壁对于声音起了阻挡、反射、衍射的作用,所以没办法对声源的方位进行确定,只能概略地估计为五十到二百米深度之间。如果来的果真是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它应该很快就能冲破地面。

“你看地上的雪——”他再次大叫。

我们两个的反应灵敏程度大致相当,在叫声出口的同时,我注意到井口附近的雪正缓缓向前滑动,无声地落进井里。

“井下产生了吸力?”真可惜手边没有强力探照灯之类的工具,否则至少能看清一百米深度内发生了什么异常。

阿尔法已经退到十步之外,微屈着身子,双脚牢牢抓住地面,做着“千斤坠”的架势。

“你不是第一次遇到吸力?”我不动声色地问。既然他抢先采取这样的防御姿势,必定吃过这口井的苦头,生怕自己被第二次吸进去。

吸力正在增强,我的裤脚被一次次拉动,向前飞扬着,好像站在一架缓慢启动的巨型排气扇前面一样。

“那吸力会越来越强,直到把这个院子中的一切全部吸光,无论是人还是积雪……”他苦笑着,双拳横在腰间,膝盖弯曲得更厉害,扎成“四平八稳”的长桥马步。

我环顾着空旷的院子,现在能够隐约明白为什么在建筑群的中央会留着这么奇怪的一大片空地了。吸力再次增大,脚下的雪正随着井沿上青砖的逆时针走向旋转着,渐渐形成一条声势庞大的雪柱,直上直下地滑向井里。

“我们暂时退出去吧?”阿尔法不等我做出回答,已经急步转身后退。

骤然间,吸力提升了数倍,把他脸上的黄金面具一下子吹落,在空中翻滚着。任何一个人在此刻会做的第一反应就是跃起来去抓,当他旋身举手之时,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略显苍白的“人”脸,挺直的鼻梁、元宝形的唇、浓黑的眉、宽广的额头——一张可以算得上是“英俊”的男人的脸。

他的动作敏捷轻盈,弹跳起来,把面具抓在手上,不过随即接触到了我的目光。

“我……我的眼睛……”他举手遮住眉际。

“方形双眼,果然跟李家古籍上画着的一模一样。”我在心底里骇然长叹,但表情仍旧装得若无其事。

“我说过,自己是地球人中间的异类,不管怎么辩白,都没有人会相信我们是同类。”他重新戴上面具,从眼部的两个空洞里望着我。

那双眼带给我的震撼像是漆黑的雨夜里突然炸出的闪电,只是白驹过隙般的一闪,却永远刻印在脑海里。他的眼眶是椭圆形的,正方形的眼珠牢牢地嵌在里面,像我们所有人的眼睛一般黑白分明。

“我明白他们的感受,换了我,也绝不会以为咱们是同类。”吸力造成的汹涌旋风已经不足以分散我的注意力,甚至我也忘记了先退出院子暂避一时,脑子里只回想着这么两句话:他是不是地球人?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所以,我习惯了不辩白、不解释、不沟通,你们是你们,我是我。先退出去吧,被吸进地脉里去,一切就都晚了。”

他开始向后退,双手用力按住面具,免得再次被风吹掉。

我并没有听他的话绕过井口,退向西边的院墙缺口,而是转身向着正东走下去,努力在迎面飞扬而来的雪块中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当分支干扰太多的时候,我宁愿抛开一切,直奔主题,也就是那扇封印怪物的铁门。

“你去哪里?你去哪里?”他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大叫。

我头也不回:“去阵势的最薄弱处。”

这个世界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再按部就班地困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必须得另外闯出一条新路来。阿尔法的极度保守已经让我无法忍受了,他心里有很多秘密,也洞悉这个世界里的所有危险,但却全部封闭在心里,一点都不向外透露。

“就是这里了……我们已经到了……”冥冥之中,有人慨然长叹,仿佛历尽无光黑夜的人终于站在了黎明的晨曦里,那种如释重负般的喜悦就在这两句话里表露无遗。

说话的不是阿尔法、不是唐心更不会是老虎或者顾倾城,而是一个苍老而颓然的男人声音。

“是谁?谁在说话?”以我的听力,竟然分辨不清那声音是从哪个方位传来的。接下来,那个老男人说出的话转化成了吱吱咯咯的无线电信号,明明知道是他在说话,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我连续转动身体,目光扫向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却毫无发现。

“能量……”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加进来,但只有这两个字是能够听懂的,其余的都是快速而扭曲的电子串号噪声。

“能量……”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也响起来,并且他们三个的交谈中,“能量”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并且是纯粹的国语发音。可以想象,他们谈论的核心就是“能量”这件事,而且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欣喜。

阿尔法远在百步之外的院墙缺口处,在飞雪呼啸的困扰下,根本不可能听到我的叫喊,所以我干脆放弃了要跟他交流的愿望。

“声音来自地脉吗?”我抑制住想要自己进入那口深井探个究竟的强烈冲动,大步走出院子,那声音随之消失了,我的耳朵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这边的楼阁分为三种,三角形、正方形和五边形错杂共存,高度仅有十五米左右,恰好等于三层楼的建筑规模。当然,建筑材料仍旧是青砖和灰瓦,也被脚下的大道分为左右两个部分。

阿尔法所布下的这个奇门阵式非常晦涩,在我看来,他想做的并非简简单单的“封印”,而是故意在封闭的同时,留下了非常多的直线通道,在封印者和被封印者之间搭接成了无数条可以沟通的暗道。

被封印者肯定是敌人,他跟敌人之间还有什么沟通的必要?这种“欲说还休、后患无穷”的布局几乎是所有的风水术士必然摒弃的,偏偏在他手下出现,到底预示着什么?

最令我疑惑的一点是,晶石具有辟邪、镇煞、驱魔、除妖的神秘力量,他拥有数以万计的晶石,甚至都能砌石成井了,却不肯调拨一部分,作为奇门阵式的辅助力量,这也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风先生,你要去哪里?我来陪你。”唐心从左面的楼顶飘然降落下来,手里捧着一只装满晶石的水晶瓶子。

她的脸上带着灿烂而温柔的笑,又是老虎奢望已久却永远无法看到的那种表情。由一个高贵、冷傲、孤绝、寂寥的冰雪仙子变为巧笑嫣然、温顺可人的小家碧玉,她似乎毫不费力地便完成了角色的转换,把从前那个唐心连根抛开,不留丝毫痕迹。

“我想去这条路的尽头。”我微笑着点头致谢,把脑子里的杂念扫除,心思转回到眼前的困境中来。老虎得不到唐心是可悲的,但我如果陷落在这里,耽误了救援苏伦的时机,结局会比老虎更可悲一千倍。

失去时间的世界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担心天黑,不必为“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而忧心忡忡。我加快了脚步,从一排排三角形、正方形、五边形的林立楼阁间穿过,心无旁骛,只有不断向前。

“风先生,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假如苏伦小姐真的进入了‘亚洲齿轮’的话,谁都救不了她,我们无法进入那里,原先存在的路已经被彻底堵死了。”唐心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主动开口。

“哦?”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脚步稍微放缓。

眼前的路变成了明显的下坡,两边的楼阁基础随着地势降低而拔高,与其他的楼层顶面高度维持水平。灰色的楼阁、纯白的雪地、昏黄的天空,让我的心情也变得沉甸甸的。

唐心一声长叹:“这条路就是通向‘亚洲齿轮’的,直线距离为九公里,把轻功发挥到极限的话,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到达那里。据他说,那里就是地球的核心,齿轮运转产生的动力传达到地面上去,维持着地球人存在的根本要素。风先生,人类生存最需要的一点是什么?”

我眺望着路的尽头,稍作思考,立即做出回答:“你说的是重力或者‘地心引力’吗?”

按照美国著名航天学家卡兰蒂多所著的《地心说》那本书上的理论,“氧气对人最重要”这一论点已经严重过实,地心引力才是地球人甚至地球本身存在的关键。作为美国宇航局内部的绝对技术权威,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容全球科学家们不深思。

唐心笑了,两腮上旋起动人的酒窝:“是,风先生博览群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否则老虎也不会对你推崇备至。”

从埃及沙漠的土裂汗金字塔到北海道枫割寺的海底神墓,我已经成熟了很多,心里有任何疑虑的时候并不急于求解,也不再盲目地第一时间向别人询问。

亚洲齿轮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如苏伦的老师冠南五郎他们所说,是维持亚洲地区和平的要素——很明显,这个答案太偏重于唯心主义,或许只能供星相学研究家们探讨,然后获得理论上的支持。

它在路的尽头吗?我下意识地转身,望着在视线里已经模糊的那个空院。

阿尔法没有再次出现,但我希望是由他来亲口解释“亚洲齿轮”的事,而不仅仅是唐心的转述。

“风先生,你在找什么?他说过,大家会有机会坐下来谈的,只是现在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不得不把一些无关紧要的繁琐细节推后。我们继续向前,先看到那扇封印之门再说吧?”唐心始终谨慎地捧着那水晶瓶子,笑容渐渐隐没。

她的神情祥和而淡定,甚至透露着一丝顿悟一切后的悲哀。

“唐小姐,阿尔法对你说过什么?”我担心的是她被方眼武士洗脑,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怪事来。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他小心隐瞒着的那些秘密未必都是造福于地球人的好事。

“说?为什么要‘说’呢?就像他用‘心声’通知你一样,所有的思想沟通只需要一秒钟、半秒钟就完成了。我知道他所想的,他也看懂了我内心的一切。”唐心答非所问,脸上再次浮出甜蜜满足的浅笑。

她的头发里、衣服上不再有任何毒虫,完完全全地变了一个人,这种变化,是江湖上任何人都不敢想象的。

我无声地笑了笑,表示理解,感情的事是谁也说不清楚的,真正有缘的人往往在一瞥之间便注定三生。

前进一千米左右,地势已经降落了近二十米,两边的灰色楼阁拔地而起,给人造成了巨大的压迫感,我们仿佛穿行在仰望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从高处俯瞰阿房宫与真正进入建筑内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走到这个位置,我已经发觉到了阿尔法布下这个阵势的高明之处。

以高楼代替“东方甲乙木”的“木”,砖瓦建筑是没有生命力的,可以永世长存下去。况且三种不同造型的小楼错杂排列,毫无规律,很容易就让人迷惑其中,找不到去路。

视线里陡然出现了一大片青色的岩壁,突兀地横截住了去路。

“风先生,那里就是‘亚洲齿轮’的唯一入口。”唐心指着岩壁下的一个并不起眼的方形入口。远远望去,那只是一个长宽各有两米的小洞,这条大道到达岩壁前的时候,突然变窄,直伸入洞里去。

我长吸了一口气,拔地而起,飘然踏雪疾行。

“风先生,等等我,封印之门就在洞口内部,小心危险——”唐心关切地叫着,紧跟在后面。

两分钟之后,我已经站在黑魃魃的洞口前。岩壁非常平滑,在上面开凿出的洞口也是异常精准,如同高手匠人细心雕琢而成的,平滑程度不亚于混凝土浇铸的成品模型。

“是阿尔法借助这个奇怪的洞封印住了敌人?敌人对‘亚洲齿轮’很感兴趣,所以才上了这个当?那么,苏伦又是循着什么途径到达彼端的?难道是茅山道士的‘穿墙术’?”我抚摸着冰冷的石壁,脑子里越来越多地冒出乱七八糟的奇思妙想来,但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把它们保留在自己心里。

“向前一百步,就是封印之门。”唐心无奈地苦笑着。

我只问了一个看似与眼前的困境相去甚远的问题:“唐小姐,与从前相比,阿尔法的能量还剩下多少?”

在阴阳玄学里,封印者的能量大于敌人时,可以予取予求,对手下败将做任何形式、任何时间段的封印和囚禁,并且,他是可以随时解除那些封印的,比如他觉得敌人已经崩溃,没必要再继续禁锢对方的时候。

假如在一次封印之后,施术者的能量骤然受损,下降幅度到了相当巨大的程度,则他便再没有揭开封印的能力了,只能等待被封印者自身能量提高,冲破禁制。

我在怀疑,阿尔法封印对方后,能量受损,失去了对封印之门的控制,更谈不上随时消灭对方了。从他说过的话里,我能判断出他很有可能已经失去了对阿房宫的控制,被逼得只能牢牢退守岩壁上的洞口。

“千分之一吧,那是最乐观的估计,你猜得没错,封印的局势的确已经失控。之所以发生这样奇怪的变化,是有人改变了地球的运行规律,加快了五倍到二十倍。在与这种加速力抗衡的过程中,他的自身能量系统消耗巨大,直到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崩溃。那些晶石,正是他努力采集能量的源泉,只不过收效甚微。”

唐心的表情充满困惑,她无法明白“地球自转加快”是怎么回事,但我已经隐约想通了。

在埃及沙漠时,土裂汗大神曾经提到过,他的飞行器降落之后,为了迅速将时间推移到二〇〇七年“大七数”发生的年代,他主动耗费自身能量,加快了地球的转动。

现在,他从前做过的工作与阿尔法的论断重叠在一起,也就解释通了后者能量消失的怪事。

“我进去,你暂时守在这里吧。”我低头向洞里走。

如果前面有未知的危险,我希望自己独力承担。不管唐心会不会爱上老虎,毕竟他们曾经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不行,我必须得跟你在一起,他说过。”唐心毫不犹豫地跟进来,举高了水晶瓶子,晶石的光芒透射出来,剔透闪亮,完全代替了平时使用的强力手电。

这个洞口虽然开凿在岩壁下面,洞壁的框架构成却很像是混凝土行家打造出来的,表面平滑干净,不带丝毫毛碴儿和褶皱。

我有些怀疑:如果说阿尔法自我封闭的年代是在秦朝,难道后来一砖一瓦的所有建筑是他亲手完成的吗?否则干活的工匠一走出山谷,隐居的他便再没有秘密可言了,因为世界上存在着很多无聊透顶的人,恨不得发掘出几个有价值的秘密,然后满世界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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