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良回家的第三天夜里,父亲含恨离开了人世。临死前还在呼唤着得窝、得田和可心的名字。母子二人哭得声音嘶哑,泪水枯竭。
福运大爷、三叔、叔伯大哥等近亲抹着泪在商量父亲的后事。
半拉弯月哭丧着脸在云层中艰难地挪动着,一阵夜莺哀啼给这个苦涩的春夜平添出几分凄凉。
得良的爷爷奶奶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大伯、大娘也于三年前相继死亡。大伯一儿一女,按排行得良叫大哥大姐,大姐早已出嫁,大哥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哥的大儿子十八岁出外当兵至今生死不明;二儿子十多岁;小女儿七八岁。三叔有一个女儿,得良叫二姐,二姐已于五年前做了一户穷人家的童养媳。三叔、三婶生活更是艰辛。亲人们都在死亡线上挣扎,加上大饥荒,哪有钱给麦场买一口薄皮棺材。
一屋子人搓着手唉声叹气,得良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地说:“娘,要不我明天一早到城里俺姨家问问有钱没钱?”其实得良心里清楚,姨家也是籴吃买烧,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只不过得良用此话掩盖了他不愿告人的一个秘密。
天蒙蒙亮,得良向父亲的遗体磕了三个响头,辞别母亲上了村西大路。他回头不舍地望了一眼石牌坊,眼含热泪向临河县城大步走去。半路上得良顺手从路边拽了几根茅草。
一顿饭时,得良已来到临河县的集市上。
临河县城的集市在西夹后街西头火神庙前边的一大片空地上,南边是一座古朴典雅的明代戏楼,戏楼坐南朝北正对着火神庙的大门。火神庙西南角有一个清澈的大湖,面积二百余亩,俗名叫西湖坑。从西门进城往北拐第一条街叫城隍庙街,街的尽头有一条长约半里地的秀堤,把西湖坑分成一小一大两个湖。堤东的小湖叫月牙湖,面积有五十余亩,秀堤中间地段有一座用青石条修建的精致石拱桥,石拱桥一连三拱,人称滚龙桥。堤的北头衔接一条从城西北方向来赶集的小道。紧靠火神庙东边有一南北长约一里的老街,叫箭到口街。箭到口街往北尽头有一座面积五十余亩的土台,叫樊哙台。这就是西汉开国功臣樊哙的旧宅遗址。
太平年景,临河县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车拉着五谷杂粮、赶着猪羊、担着特产从四乡八保涌进集市上来。几口油馍锅、包子锅散发的浓香飘出临河县城几里地之外。天还没亮,集市上已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火神庙前面是一个三亩地大的庙台,庙台高约三尺,上面铺着溜光的青石条,这就是当时的人市。掂着扎鞭的是寻找主家扛长工的;扛着扁担是挑脚的;夹着瓦刀是修房盖屋的;背着锯、锛、斧子是做家具的;拿着镰刀、夹着锄头是打短工的。整个庙台上人头攒动,交易甚是火爆。
随着大饥荒的降临,往日的繁华景象早已荡然无存。粮市、猪羊市上空无一人,其他市上面黄肌瘦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无力地叫卖着很少有人问津的旧衣服、破被褥、旧嫁妆之类的东西。
不过,人市上近几年又兴起一个新的职业叫“卖壮丁”。庙院东侧的墙根下一溜儿蹲着六个人,头上都插着茅草,个个面黄肌瘦,痴呆的眼里含着泪花。
一个壮年因使了驴打滚债,被卖了十块银圆。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一阵,儿子跟着买主往城东关去了。
得良开价五斗杂粮和一口薄皮棺。几个买主议论着:“贵了贵了,光五斗杂粮眼下就十二块大洋,一口薄皮棺也得两三块钱。”说罢摇摇头便走开了。
挨到小晌午,集市上的人已渐渐散去,得良急得满头大汗,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嗒扑嗒地滚落下来。
正在此时,从箭到口过来一辆牛车,车上用秫秆箔卷裹着两条装了粮食的口袋,几道麻绳把秫秆箔缠得结结实实。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从车上跳下来,看了看头上插着茅草的得良,问道:“小伙子,你是卖壮丁的吧?”得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老汉接着说道:“俺是狄青乡丁庄村的,家里七口人,有五亩薄田,另租种了别人十五亩坡地。三个儿子,大儿子年龄和你差不多,为逃避壮丁自己剁了手指头;小儿子还小;二儿子虚岁十八,在县城树人中学读书。前天二儿子回家拿干粮,走到村头被保长抓了壮丁送进了师管区。二儿子聪明勤奋,学业优秀,是俺全家的希望,俺跪下给保长求情,保长说你只要买个壮丁顶替,我就能把你儿子换回来。这不没办法,俺拨拉拨拉了圈底,才凑了这五斗高粱。你若愿意,也算是帮了老叔的大忙。”
说罢又指了指赶车的小伙:“这是俺的大儿子。”大儿子抬起拿牛鞭的右手,右手食指少了两节。
得良相信老汉说的都是实话,就无奈地说道:“俺是城南牌坊张的,你能不能帮俺把粮食送到家?”
老汉脸上掠过一丝喜悦,连忙说道:“孩子,咱都是苦命人,你不要说是牌坊张的,就是棠溪街的我也帮你送到家。”
母亲、福运大爷及近亲在家里正急得团团转,日近中午,得良领着牛车进了祠堂院。母亲一见急忙迎上去,握住得良的手说道:“儿啊!你在你姨家打住饥荒啦?”
得良顺势跪在母亲面前,哽咽着说:“我卖了壮丁了。”
顿时又是哭声一片。福运大爷老泪纵横,哆嗦着嘴唇说道:“咱张家有这样大孝的后代,以后不愁没出头的日子。”
又转身对秀婵说:“老二家的,俗话说顾生不顾死。这几斗粮食还要顾你的命,我看麦场就用箔卷着埋了吧?将来孩子出息了,再给他换个好棺材。”众人也哭着劝秀婵,秀婵眼里含着泪无奈地点了点头。
在一旁的丁老汉被这一幕感动得热泪满面,哽咽着说:“大叔,俺也留下来帮你们殡人吧?”福运大伯感激得握住了丁老汉的双手,随后领丁家父子回家吃饭去了,众人也都各自回家。
匆匆吃过午饭,众人把麦场抬出来放在丁老汉带来的秫秆箔上,没衣服可换,秀婵只好用棉花蘸着清水给丈夫洗了洗脸。
三叔、大哥几个人用灵箔把麦场的尸体卷了三圈,用麻绳捆紧,抬到牛车上。三婶从家里找出三尺白粗布,扯了两条四指宽的孝布,给秀婵母子勒在头上。又撕了一些布条,系在每人胸前的扣子上。丁老汉又把一根白布条拴在牛角上。
得良摔碎了用和面瓦盆做的“老盆”,在一片凄凉的哭声中送张货郎上路了。跪拜了石牌坊,来到墓地,不费多少力气把张麦场埋在了他父母的脚头处。张货郎到死也没实现有房、有田、有粮的梦想。
埋殡已毕,得良泪别了母亲及众族亲,一步三回首地跟丁老汉进城去了。洪滚河哗哗的流水声像永远也淌不完的眼泪,依然呜咽不息。
张得良逃出十三军三师二团前后不到八天时间,又自卖自身被送进十三军一师三团二营当了伙夫。
三团驻防洛阳东偃师县,团长姓马,安徽人,很有经商头脑,没和黄河对岸的日寇打过一仗,反而与日伪军偷偷地做起了桐油等生意。
民国三十三年日寇发动河南战役,汤恩伯三十六天丢了三十七座县城,跑得比兔子还快,到黔湘桂任边区司令去了。部队里几乎清一色都是抓来的壮丁,人人无心打仗,得良趁机逃回了家乡。
此时临河县已被日寇占领,得良无奈又到棠溪源蜘蛛山东坡龙门沟村扛起了长工。这一带是豫中抗日根据地,得良目睹耳闻了新四军虎头山阻击战、拔除鹁鸽峰日军炮楼、围歼日伪汉奸等多次抗日壮举,心里隐隐感到一束亮光在不远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