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良的爷爷叫张黑牤,十七岁那年,爹娘因病相继去世。黑牤长得黑不溜秋、膀大腰圆,五尺多高的个头儿,力壮如牛,上千斤平放的石磙他用屁股轻轻一撅就竖了起来,两桩子三百多斤重的粮食夹起来健步如飞。只是饭量大得惊人,一顿饭能吃下半筐子蒸馍,方圆十里八村的财主嫌他吃得多都不敢雇他。牌坊张往南二三里,洪滚河上有一个埠口,长年累月两岸百姓赶集串亲,埠口两头的大堤成了深约三丈的古路沟。不知何年何人,在河西岸的古路沟旁,依沟沿挖了一座砖瓦窑,后来窑越建越多,成为一处砖瓦集散地,人们就把这条沟叫作窑沟。久而久之,这里形成一个卖牛羊、卖山货、籴粮卖菜的集镇,叫窑沟集。
摔坯子、打泥垛,可是壮汉子都害怕的力气活。张黑牤经亲戚作保,来到砖瓦窑打工。张黑牤勤快又不惜力,以前,两盘轮子做瓦用两个泥垛工,他来后就一个人包了。洇窑时,担起二百多斤重的水桶“噌噌噌”一气就是二三十趟。窑主喜欢得合不拢嘴,除经常给他加饭加菜外,年底还偷偷塞给他一个红包。
张黑牤在窑场干了十一年,用挣来的血汗钱买了一亩六分薄地。有了土地就代表着人尊贵,也就有了站到人前的本钱。随后,一位好心人把寺山下黄湾村二十三岁的老姑娘黄大脚介绍给了张黑牤。封建社会人们对女性审美的头条标准就是三寸金莲,张黑牤二十多年没敢做过娶媳妇梦,如今喜从天降,哪还敢挑脚大脚小,就瞎子牵驴——不敢撒手啦。随后一辆牛车把媳妇娶了回来。媳妇除了脚大些,无论身段、长相都不错,和气开朗的性格和牌坊张老老少少都搁合得很好,两口子恩恩爱爱。除扒拉那一亩六分薄田外,张黑牤还隔三岔五地从窑沟集贩些山柴火到县城去卖,媳妇在家纺花织布,小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只是到麦秋收获季节就犯了难,自家地离村远没法造场,又没打场农具,收获的庄稼不能及时脱粒入圈,啥时候能有石磙、麦场、耢子,成为小两口的梦。一年半后,大儿子出生,就起名“石磙”;两三年后,“麦场”“耢子”又相继降生在张家。
十五年后,磙、场、耢三兄弟都长成了大小伙儿,一亩六分薄田自然填不饱五口人的肚子。张黑牤就让老大、老三外出做了长工。老二心眼比较活泛,就给他置办了一副货郎挑儿,麦场就担着货郎挑儿、手中摇着用狗皮做的拨浪鼓,走村串乡做起了找头发换针、换糖豆、换洋火的小生意。
又过了几年,先是老大石磙娶鸡山下龙潭沟罗佃户家的女儿为妻;紧接着货郎张麦场也迎来他人生中的合卺之喜;随后从西北路逃荒到临河县的要饭妮儿给老三耢子做了媳妇。
说到货郎张麦场的婚姻,颇有几分传奇。六七年来,一个货郎挑儿伴随着张麦场跑遍了大浪河以南所有的村庄。张麦场忠厚和气嘴又甜,加上他经营的各色染布颜料、扣子、顶针、七彩丝线、墨锭、毛笔等都是农村离不了的日用品,所以他进村的拨浪鼓一响,老的少的都跑出来,或买东西或托他给亲戚朋友带话。
这年九月,张麦场来到城东南的花炮郭村,卖了一些针头线脑,正准备离去,一位三十出头的小媳妇说道:“张货郎,你慢走,我给你说句话。”
“大嫂,你说。”张麦场放下了货郎挑儿。
年轻女子走近了说道:“俺已打听了,你还没娶媳妇,俺把孩儿他姑给你撮合撮合咋样?”
张麦场问道:“恁孩儿他姑叫啥?”
“叫郭秀婵,二十三啦!”年轻女子答道。
张麦场心里一阵窃喜。他多次来花炮郭村,也多次和秀婵姑娘打过照面,模样齐整的秀婵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因为自己家穷从来不敢痴心妄想。几天前他来花炮郭村时还见过秀婵,只是秀婵在三年前的一次花炮爆炸中脸上留下了两块如铜钱那样大的紫红伤疤。在别人看来秀婵白净脸上的伤疤犹如荷花溅了污泥一般,而在麦场眼里,就像梨花上点了朱红更加楚楚动人。何况秀婵是方圆几个村庄出了名的聪慧、温柔又勤快的好姑娘,麦场连声说道:“中!中!中!……明天就叫俺爹托人来提亲。”
不到三年娶了三房媳妇,村上人无不羡慕地对黄大脚说:“王宝钏当娘娘,恁可熬出头啦!”可张黑牤老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大家子吃喝不说,光住这一项就愁死人。老三耢子成亲时,没办法,他和老伴只好暂时住到隔院叔伯兄弟家的磨屋里。但借住别人家也不是常法,张黑牤就找来福运大哥商量。
在福运大伯的主持下,一家人没争没吵分了家。老大已有了儿子,需要照看,老两口就跟了石磙;一亩六分地作为养老田暂时由老大耕种,二老下世后三兄弟再均分;三间草房,老两口、老大、老三各住一间。
福运大伯又对耢子说:“我给你凑几串钱,你在窑沟集做个小生意。”又对老二说:“你有货郎挑儿,可以糊口。靠牌坊的祠堂闲着,明天我帮你们拾掇拾掇,恁小两口就先将就着住吧。”
临了,福运大伯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们,不要怪恁老头儿没本事,咱穷苦人活在世上真不容易呀!恁要学会过这种日子,要咬着牙过这种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