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酒馆角落里的桌旁落座。夜色在身后的窗外悄悄蔓延。四周嘈杂的喧响带来一种奇妙的安全感:男人们聊天的话语,玻璃杯碰撞的脆响,说笑话的声音,柴火燃烧的毕剥声,以及响亮的笑声。笑声在房间各处此起彼伏,就像孩子们在玩摸盲游戏时一般。他们真该感谢这些噪声帮他们免去了无言沉默之苦。二人看起来都有几分倦怠,但谁都不愿把这点说出口,因为在内心中,他们是欣喜的。更何况他们很珍惜这美妙的片刻沉默,因为如果一旦开口,话语的含混就又会把他们拽进庸常的尘世中去。
“我还是不敢相信,”她说,“居然会在这儿遇见你。”
德雷克咧嘴一笑。举起杯子尝了口杜鲁门酒,“老天,这可真不赖。”他说着抹了抹嘴上的泡沫。
“你出去见过世面了,弗雷迪。”
“没错。”
“而且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他又笑了,把那只止不住颤抖的手收在桌子底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昨天。”
“昨天?啊,怎么昨天才回来?”
“我也不知道。”
“可大部分军人去年就回来了。有一些还更早。”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伦敦。”
“你不能为我而回来吗?”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
“什么?为什么?”
“因为那时我听说巴黎咖啡馆被炸毁了,我以为你也出事了。我还以为我已经失去你了。”
蜜西沉默了。
“你告诉过我去那里找你。”德雷克说。
“我说过吗?”
“不记得了吗?”
“已经过去太久了,弗雷迪。”
“我知道。”
“久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
“是啊。”弗雷迪喝着啤酒。
“我猜你坠入爱河了,所以你没回来,对吗?”
德雷克笑了:“我没有。”
“我不信。”
“我要是坠入爱河,现在可就不会在这儿了。”
“可能你又失恋了。”
“对我来说还没有过,”他直视她的双眸,“我还没遇到过中意的女孩,蜜西,一个都没有。”
“那真可惜。你没有感觉好一些吗?”
“你认为呢?”
“我了解你。”
他笑了,因为他知道她并不了解。但是,突然被一个人说了解自己,被一个人关心的感觉还是很好的。这份温暖令他有一点自我膨胀。于是他松了松领带,卷起袖口,靠近蜜西,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脸颊。“你看上去好美。”他说。
“我?你疯了吗?”
“你根本没变。”
“真的?”
“当我在帕丁顿看见你时,我就在想,天哪,她可真漂亮。”
“‘她可真漂亮!’你今年多大了?十二岁吗?”
弗雷德笑了:“可你看上去确实很美。当时你从哪里回来?”
“牛津。”
“你去那儿干吗?”
“我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弗雷迪问。
“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我想的是哪种?”弗雷迪又咧嘴笑了。
“是这样,我在弗利特街一个办公室上班,每周工作三天。剩下的时间我接一些模特的活儿。”
“杂志模特?”
她笑了,说:“要做杂志模特我还得年轻十岁!那天我是在等一个喜欢以我为绘画模特的老家伙。而且他给的报酬也挺多。别那样看着我,弗雷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把这个想得太脏了,其实不是那样的。我是写生模特,这份工作值得尊重。那老人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他从没碰过我,只是给我画画而已。只有一次,他让我解开内衣。”
“你照做了?”
“是的。”
“然后呢?”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我披着睡衣,面前有个电灯,旁边有只虎斑猫,他还在我肩膀上盖了东西。”
弗雷迪笑了:“什么东西?”
“大部分时候是披着围巾,有次是裘皮披肩,什么东西都可以。而当我看到他的画时,我发现坐的那个房间彻底消失了,炉火、书架,一切都消失了。他描绘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画的是一个农舍,但画布上展现的却不是。他画的是个很遥远的地方,绵长的地平线,奇异的树木,到处都是红土,还有令人无法直视的日光。远处有一片碧蓝的海——他叫它‘海’,而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海水的味道,那就是他画作的力量。你懂吗?我也真的很喜欢画中的我,那个他所描绘的我。他给我戴上围巾,我素面朝天地正望着什么东西,但他没有画出来。你能想象吗,弗雷迪?那真的非常迷人。当他看着我时,我就能看到他的世界,那个他全心投入,从未想过走出来的世界。我想艺术就是一种秩序的排列。”
“排列?”
“是的,或者说是某种重新排列。他重新定义了生活的秩序,在他眼中,生命本应该是那样的。就像梦一样,用绘画来做梦。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毕加索一样的人物,他画画只是因为寂寞。所以我猜我就没法成为一个好画家,弗雷迪。”
蜜西喝完了她那半杯酒。“要不要再来点?”她问,“我请客。”然后她起身,扭动着穿过了酒馆里男人们的眼神汇成的海洋。
弗雷迪总能注意到那些盯着她看的男人。那晚,他看到有一群人在看着她,在找她是和谁一起来的。于是德雷克忙转头朝她微笑,以便那群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知道自己就像个傻瓜,但他没法控制自己。他现在感觉太棒了,而这种感觉又是如此罕见。
她回来时,他帮她挪了挪桌子以便她落座。他点起一根烟,对她露齿一笑。
“法国烟,”蜜西对他眨了眨眼,“在这里抽这个可有点奢侈啊。”
“来一根吗?”弗雷迪问。
“好啊。”
他为她递上打火机。她握住他的手,止住了那种颤抖。
“你有一双建筑工人的手。”她说。
“毕业后我去当了学徒,主要做木工。”
“哇,看来你以后不会挨饿了。毕竟人们总是需要桌子的。”
“是吗?”他笑了。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蜜西忽然显得有几分尴尬,“姐姐们后来怎么样?你们都到哪儿去了?”
“诺森布里亚,是在开战三年前搬过去的,他们买了一个小屋还有一些地。”
“只有这些吗?说完了?”蜜西问。
“恐怕就是这样了。”
“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可以说说吗?”
“没了,结束了。”
“不,我们的故事也已经结束,弗雷迪,他们重演了我们的故事,我们完了。”他们各自喝了一大口啤酒,相视而笑。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我也是。”他说。
蜜西灵光一闪,突然站了起来,在身后凝着水雾的玻璃窗上写道:
1947.10.31
弗雷迪回家了!
“现在你就算是正式回来了。”她转过头望着他说。
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门边有一张熟人的面孔。那是珍妮?她下意识地想要朝她走过去,可忽然又意识到她们已经不再是朋友了。珍妮很快地窜向洗手间,那是一个暗示吗?是表示她想用一下洗手间,还是说想离开这儿?
“你还好吗?”弗雷迪问她。
“好得不能再好了。”蜜西粗率地回答。
“可你的脸色看起来像幽灵一样惨白。”
“这儿到处都是幽灵,弗雷迪。”她迅速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低声诅咒自己为什么选这家酒馆见面。
当他们离开时,玻璃上写下的日期已被凝结的水珠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