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教会你爱与被爱的人
夏莹莹初次见到安东尼，是在一个夏末的傍晚。她背着大包小包从老家回到宿舍，饿得够呛，来不及把汗湿的T恤换下来就去了食堂。
她正大口大口地吃着滑蛋叉烧饭，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去明德楼怎么走。
她嘴里刚塞了一大勺饭，既没办法开口说话，又不好意思当着陌生男子的面大嚼大咽。
“不着急，你吃完之后带我去吧。”陌生男子倒不介意，搬了把椅子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觉得很尴尬，只好忍痛舍弃还剩一半的叉烧饭，陪他去明德楼。
这一年最关键的事情就是找工作，她的母亲希望她留下来工作，然后嫁给一个富有的本地男子，七年之后做香港永久居民，再把她也接过去。她的母亲说整个家族的未来到底是继续在鸡窝里待着还是跃上枝头做凤凰就全看她了。她的母亲是个好人，只是一生都为钱所困，从未真正幸福过。
她暑假里在酒楼、甜品店、杂志社一共打了三份工，赚钱买了体面的西装和高跟鞋。她的粤语已经讲得很流利，出去面试的时候妆容精致、举止得体，面试官点着头说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外省人。她没日没夜不管不顾拼命努力着，她不自怨自艾，不自暴自弃，她永远都咬紧牙关，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倒她。
她把电脑和教科书都拿出来，还有一本日记本，记着那些最著名的投资银行网上申请的截止日期。
安顿好之后，她穿着T恤拖鞋去食堂，点了滑蛋叉烧饭和冻奶茶。
她对他们的相遇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他很高，她陪他去明德楼的时候，他走在马路上，而她走在人行道上，却还是没有他高。
她和安东尼分别之后立刻收到了他发来的一个Facebook好友邀请，点进去就看到安东尼那竹竿般突兀的身材。她看到他个人介绍里写了“来自立陶宛”，顺手去查了一下世界地图，在一个她从未注意过的角落里发现了这个其实也不太小的国家。
安东尼的Facebook很有趣，会分享很多双关语的笑话，他很喜欢黑人的饶舌音乐，喜欢印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图案的T恤，喜欢做各种各样的鬼脸。她有的时候累得连喝完两大杯咖啡都睁不开眼睛，就进去看安东尼分享的笑话，总会精神一些。他也会给她留言，刚开始的时候问她哪里有好吃的，选课系统怎么用，哪里可以搭通宵巴士。慢慢地，也开始聊些兴趣爱好、人生理想、世界观和价值观。安东尼睡觉很晚，夜深人静，她写求职信写到烦躁的时候望着他头像下那个绿色光点，觉得有一丝慰藉。关在房间里工作了一整个周末的时候，她打电话给他，和他随便聊些时事新闻、教授八卦，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仿佛一下子放松了。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永远在那里，从来没有不回答她的问题，从来没有忽视她的短信，从来没有嫌她烦。
九月底的时候所有交流学生有去澳门的免费旅行，每个人还可以邀请一个同伴，大约是为了鼓励留学生和本地学生拍拖。安东尼也不多问，就把她的名字报上去了，等到船票和酒店入住单都下来了，他就走到她宿舍底下拿给她。
她记得那一天的秋色，空气里的潮湿逐渐褪去，树叶逐渐变黄，连带太阳的光芒也变成金黄色的了，照在她宿舍门口爬满紫藤花的墙壁上。在那么微扬的秋色里，他穿着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很自然地就把票递给她，也没多说什么。她也就默默接过了，然后转身离开，走到门口了，又停下来，倚着门框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有空儿，一定会跟你去？”她问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觉得有些委屈。凭什么你觉得这么简单就能约到我？
“你没有空儿吗？”他问道，突然语无伦次起来，“你看，我也不认识别的本地学生，那一天学生事务处一定要我们说一个名字，还要留电话，我就留了你的。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没关系，我……”
“我会去的。”她冲他笑了一下，转身上去了。
夏莹莹并不太记得他们在澳门究竟干了什么，只记得有很多很多人。上巴士，下巴士，吃饭，吃小吃，排队上厕所，排队入场，买纪念品，拉着学校的横幅合影。虽说是度假，到了酒店的时候，大家都累得够呛。其他留学生商量着去当地最出名的夜店玩个通宵，陪他们一起来的本地学生扭扭捏捏但也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夏莹莹想起夜店只觉得头痛，她最讨厌里面闪烁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满屋子烟味儿，回去之后她要连洗三次头才能洗干净那些臭味，好在安东尼也不想去，想在周围走走看看澳门的夜景。
她带安东尼去了当地有名的大排档，吃濑尿虾、椒盐九肚鱼、蒜蓉扇贝、豉椒炒蛏子。他别别扭扭地剥着虾壳，汁水流得满身都是，他解释说因为在他的国家海鲜非常昂贵，他很少有机会吃到。海面上凉风习习，他们就着波涛声喝了几瓶啤酒，走回去的时候夏莹莹一个没站稳，差点儿崴了脚，安东尼飞快伸手护住她，帮助她站稳了，又把甩脱的高跟鞋捡回来，弯腰替她穿上。他太高，弯腰对他来说好像颇费一些力气，再加上他也喝了酒，动作不免有些踉跄。
她望着他蹲下去的身影，突然觉得又感动又甜蜜，心里像是有许许多多的蒿草在摇曳。
他们走到酒店里，她的房间在他的对面。
“晚安。”他冲她挥挥手，走进房间里。她站在走廊里望着他关上的房门，有种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啊？”她问自己。
在澳门玩了三天回来，她记事本上要做的事情已经堆成了山，好几家银行要填申请表格，又有几家邀请她去做笔试。她从图书馆早晨八点半开门一直待到图书馆午夜十一点关门，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将就吃点儿。
周日上午十点，她正在网上看高盛银行面试的资料，突然收到安东尼的短信。
他食物中毒上吐下泻不止，问她去附近哪家医院好。
她想也没想就说我陪你去，安东尼死活不肯让她陪，说怕耽误她的时间。
她一条短信接一条短信地追问他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去了医院，他发来一条“不要担心”之后就不再回复。她怅然若失地待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电脑、笔记本、英文字典和荧光笔散落在四周。金秋十月，窗外许多嬉戏的少年，湖边的散步径上散落着好几对情侣，麻雀在咖啡馆外面的桌子上起起落落，啄食客人剩下的蛋糕屑。世界静谧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她仿佛可以看到他穿着白衬衫，痛苦地扶着马桶呕吐的样子。她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烦躁，“砰”的一下把手里的圆珠笔扔出去，前后左右的人都对她侧目而视。
直到晚上十点多，安东尼才回复她，说他已经回到了宿舍，没什么大碍，让她不要担心。
她胡乱地把东西放进书包，飞奔去他的宿舍，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他住哪一间房，她就从一楼开始，仔仔细细地看每一间房的名牌，许多人都诧异地看着她，窃窃私语。直到一间房门突然开了，安东尼探出头来。
“进来。”他简明扼要地说。
“舍监刚才用内部广播通知我们有可疑女子闯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篮球背心，坐在床沿，脸色灰白，嘴唇雪白雪白的，但好像神志还清醒，“我一猜就知道是你，怎么不发短信问我？”
“怕你像下午一样不回。”夏莹莹说出口之后才体会到自己话语中小女生般的怨气。
“下午我手机没电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她站在门口，他坐在床沿，两个人沉默无言。他们好像也没有见过几次，更没有像现在这样独处于狭小昏暗的空间。
“你能帮我揉揉肚子吗，还是很痛。”安东尼突然说。
“好啊。”夏莹莹应道，有种柔软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安东尼就躺到床上去，夏莹莹坐在他身边，她伸出手，将手掌缓缓按在他的腹部，轻轻地揉了起来。
房间的窗帘拉得死死的，好几条浴巾凌乱地堆在地上，球鞋一只在门口，一只在桌子底下。空气里有种呕吐物的酸涩，床单湿冷湿冷的。
安东尼皱着眉头躺在床上，他呼吸轻浅，脸颊有汗水不断流下。他随着她手指的移动而缓缓呻吟着。
她环顾四周，想找到电热水壶、一些容易下咽的食物，或者一条干净的毛巾，但他的房间非常简单，除去书和衣服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等她察觉有水滴流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了一脸眼泪。她觉得伤感，觉得悲哀，觉得孤独，她不由得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有许许多多的感情像决堤的洪水，在她的心中蔓延了一地。
“我爱你。”她轻轻却又清晰地说道。
夏莹莹照顾了安东尼三天，直到他不再把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不再在夜里打冷战，不再昏睡过去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才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进入了十一月，几家最顶尖的投资银行已经发布了最后一轮面试的名单，但是她都不在其中，即使是她自认为面试发挥很好的那几家。她不得不开始找一些不太出名的银行和基金公司。
她没有家叔世伯的推荐，也不是国外名校回来的，她很吃力地学英文和粤语，参加社团活动，去国外交流，培养国际视野，但依然改不了那一丝丝的福建口音。她叹了口气，想自己过去真的是太高看自己了。
班上坐在她前面的那个漂亮且拥有许多名牌手袋的女生张丹娜已经被摩根士丹利聘用了，一边微笑着接受众人的祝贺一边说晚上她请大家在兰桂坊的Dragon I饮酒。男生听得欢呼雀跃，她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突然收到安东尼的短信。他说请她吃饭，作为报答。
安东尼约她在一家烧烤店。她特意回宿舍换了一件绣有花朵图案的白色露背毛衣，套上一条紧身的牛仔裤，穿上一双大红色的高跟鞋，涂上大红色的口红。她在镜子面前来回照了好几次，把头发绑起来又放下，最后盘了个发髻。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扮，难道是要诱惑安东尼吗？
但安东尼也没有夸她性感，他只是点了许多好吃的，牛舌、牛肉、黑椒猪颈肉、盐烤鸡翅。他不停地烤，烤完就递给她。她不太吃，盘里的鸡翅都凉了，他就把鸡翅夹到自己碗里，然后把新烤好的鸡翅递给她。
从澳门回来之后，她就常常进入恍惚的状态，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她一直在奔跑，跑了很久很久，超过了她的中学同学，超过了她家乡的亲朋好友，超过了那个因为爸爸不见了而终日哭泣的女孩。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和过去的自己切断联系，想要变得强大，但她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要跑向哪里。直到安东尼出现，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变慢了，身体也疲倦了，她开始环顾四周陌生的风景，开始觉得迷茫，不知道身处何地，不知道将去往何处。
终于，安东尼把烤炉关了，放下铁钳和剪刀。
“我本来想等你吃完饭，去海边散步的时候再说的，但现在看来，好像不说的话你就不肯好好吃饭了。
“为了让你多吃一点儿，我决定还是现在说吧。
“我也爱你，我们在一起吧。”
“好的。”她说，在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轻轻转开了头，想要掩饰突然滑落下来的泪水。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别人，直到安东尼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
他看到她很晚还在Skype（一款即时通话软件）上，会发短信来叫她快点睡觉；他知道她喜欢那些双关语的笑话，每时每刻都准备着好几个，她一说闷，他就讲给她听；她忙着准备找工作没时间复习考试，他把她的教科书拿去了，看完之后把重点都画好，让她只要看他做记号的部分；她写不好英文简历，他替她修改了好几次，确保每一个标点都是完美的；还有那次在澳门，她走脱了奔向未来的红鞋子，他跪下来，重新帮她穿上。
当安东尼轻轻吻去她的眼泪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又哭了。
每周五下课后，她都会去他宿舍和他一起过周末。他是交流生，本来不用修很多学分，但他自告奋勇替教授做实验。他们坐在同一张书桌上，她找工作，他查资料，有的时候，他会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如果有空，也会给他一个温柔绵长的吻。
留学生住的是学校最新的楼，按照英国风格来建造，窗户都修得很大，窗外一排整齐的梧桐树，因为是冬天，所以阳光特别好，透过幢幢树影照射进来。他们在阳光最温暖的午后一起睡一个午觉。有的时候做爱，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睡在他的臂弯中。他们讲起各自的童年，她的水乡，他的原野，她陷于考试和分数中的童年，他自由自在奔跑和骑马的童年。他们还会说起喜欢的作家、喜欢的音乐、年少时候的梦想、班里面奇怪的同学，在半梦半醒的蒙眬里，他们谈论除了未来以外所有的话题，一直到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干燥温暖的吻：“我的睡美人，该起来工作了。”
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系里面有快一半的人都找到了工作，而夏莹莹还是什么都没有。她想着要不要放弃找银行和基金的工作了，去会计师事务所，或者去公司里面当会计。
“天哪，他们竟然没有请你！”她收到法国巴黎银行的婉拒信的时候正在上高级会计课，坐在她旁边的王安迪伸过头来看到了，咋咋呼呼地叫了出来，“你可是我们系唯一的全A生啊！”
“哪一家？法国巴黎银行？”张丹娜伸过头来看，然后转头问王安迪，“这不就是你爸爸在里面做董事的那一家吗？”
“什么？”夏莹莹忍不住抬头看王安迪，他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但说话喜欢夹杂英文和法文，头发永远用发胶抹得一丝不苟，即使只是普通的导修课，也穿衬衫、打领带、系袖扣。他很聪明，上课永远滔滔不绝，哪怕是完全没有准备过也可以侃侃而谈一节课，大多数教授都喜欢他，而她只觉得他浮夸。但，什么？他的爸爸是法国巴黎银行的董事？
“是啊，难道你不知道？他爸爸曾经被派驻法国多年，现在回来担任大中华区的董事。所以安迪才说得一口这么流利的法文。”张丹娜拍拍安迪的头，“他三年前就开始在银行实习啦，今年一毕业就会进去做分析员，根本连面试都不用。”
“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你妈妈是摩根士丹利的大客户，你可是想进哪个部门就进哪个部门。”安迪做出夸张的表情。
“彼此彼此啦。”张丹娜冲他挤挤眼睛。
夏莹莹“啪”的一下合上书本，快步走出了教室。
安东尼来开门的时候系着一条完全不合身的粉蓝色格子围裙，手臂上还沾着菜叶。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在给她做饭，牛肉千层面和三文鱼牛油果沙拉，是他们在一家颇贵的意大利餐馆吃到的，她当时把盘子都舔得干干净净的。“等我赚到了钱我要天天来这里吃。”
餐桌上的沙拉已经颇具雏形，千层面已经放进了公用厨房的烤箱，因为没有榨汁机，他正用手挤柠檬汁给她做薄荷柠檬苏打水。
“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哪知道你早下课。”他看起来有些沮丧，眉心打了一个结。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总是冷静的，他说好便是好，说不好便是不好，也没有撒娇任性的机会。倒是随着春天的渐渐来临，他的面具裂开了一道口子，偶尔泄露出些许孩童般的欢欣或者沮丧。
“谢谢你。”她去拉他的手，突然发现他手上的一个小伤口因为挤柠檬汁又裂开了，红红的口子露出里面粉色的嫩肉。
“没事的。”他立刻把手藏到背后。
夏莹莹叹了一口气，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她和他在一起不过数月，却好像已经交往了数年，在光阴里生出安然与舒坦来。
“工作找得如何？”安东尼问她，“你上周去面试的那两家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夏莹莹放开他，“都被拒了。”
“哦，宝贝，不用你一定是他们的损失。”他反过来把她揽入怀中。她呼吸着他的味道，那是洗衣粉、须后水和古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温暖得像他的双臂一样。她多么希望世界就像他的臂弯一样小，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但世界上却仍然有那么多的不尽如人意。她的母亲刚才打电话来问她找到工作没有，她说高中时候一直不如她的女生唐宁，已经在上海的花旗银行找到了工作。
“你有没有什么亲戚在投资银行工作？”她突然问道。
“啊？”安东尼正在轻吻她的额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你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在投资银行工作，张丹娜、王安迪他们都是靠家里的关系才进去的，我拿了那么多奖学金，面试官都说我厉害啊，说我聪明啊，但最后还是请了那些有关系的人。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就是努力必定有回报，哪知道……”她伏在他肩头，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帮我吗？”
“我当然可以帮你，但为什么一定要进投资银行？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之前不是在杂志社做过兼职的美术编辑吗？继续做那个，不好吗？”安东尼放开了她，望着她的眼睛，他看起来非常疑惑。
“因为我需要钱，只有进了投资银行才有钱买车买房，把我妈妈接过来住，只有进了投资银行才能让我妈妈觉得骄傲。”夏莹莹说。她的生父是个烂人，她的继父虽然待他好，但是穷，她小的时候一直被同学嘲笑是没人要的孩子，一直到她竞赛拿奖，拿奖学金，考来香港，才摇身一变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他们家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这种早早把家族命运拴在身上的感觉，安东尼又怎么会懂。
偏偏安东尼还执意要问：“有钱会令你快乐吗？”他的眼神真挚，仿佛快乐对她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似的。
“但是没钱令我不快乐。”她回答。
他识趣地没有再问，他只说：“我原以为你所追求的是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他去厨房拿来千层面，他们静静地分吃着。安东尼又下楼去买了一瓶啤酒，一个人喝完，然后倚在床上看电视。她脱去了外套和裙子，只穿着内衣，也上了床，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他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
那之后的很多个周末，夏莹莹都在为找工作做最后的挣扎。越临近毕业，她越浮躁，有一次她发狂地把所有的面试材料都撕得粉碎，她哭着捶打墙壁，安东尼立刻从背后死死抱住她。
她最后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像无数个她晚睡的夜晚那样，安东尼去厨房煮一碗餐肉蛋面条，泡一杯咖啡，然后用罩子罩起来，放在她手边。安东尼还用透明胶带把她撕碎的面试材料一点点粘好，放在字典下压平。
复活节假期前，王安迪宣布要开派对庆祝大家即将步入人生的新阶段。她还是没有得到银行的聘书，虽然也有几家小的会计师事务所愿意请她。她早早去教室，独自坐在晨光里，瞪着眼前的书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她也没办法再和安东尼抱怨了，安东尼只会搂住她，说你在我心目中是最聪明的，说你应该去追求梦想，说我爱你。
“怎么来这么早？”她被惊醒，抬头看见王安迪斜倚在她的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像是刚运动完，头发湿漉漉的，衬衫的前三颗纽扣也没有扣上，汗味和古龙水味混杂在一起。
“想在上课前再查一下哪些银行还招人。”她也懒得隐瞒。
“那你还不如来我的派对呢，我父亲的许多朋友都会来，他们都是银行或者基金的董事，你到时候直接问他们岂不更好？他们看到你这么美丽又聪明，肯定争着请你。”
“是吗？”原来一切竟然可以这么简单？夏莹莹再望向王安迪，他非常得体地冲她笑着，坚定地点点头。她觉得原本已经死去的希望又被点燃了。他邀请她共进早餐，她推开书本，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为了安迪的派对特意花了一个周末上街买晚礼服，大牌的都要成千上万块，她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店买到一件二手的，又拿去找裁缝改。裁缝是个老奶奶，看她没钱，收费很便宜，但活儿却不马虎。她拿到的时候，肩膀被垫宽了，腰身收细，裙摆上损毁的部分缝上了两朵缎带质地的玫瑰花，熨烫得又平整又熨帖，她穿上之后，竟然莫名地高贵典雅起来。
安迪家的浴室比她家的客厅还大，房间多得像迷宫一样。晚饭是在他家可以望到大海的顶楼烧烤，戴着白手套的侍应穿梭着送上烤得肥嫩鲜美的牛排和羊鞍，但几乎没有人吃东西，他们都喝酒。她始终不敢喝，生怕遇到银行董事的时候醉醺醺地留不下好印象。后来终于上来几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她拼命朝王安迪使眼色希望他可以介绍自己，但王安迪和张丹娜喝得正兴起。她深呼吸一口气，拿过一杯香槟酒，自告奋勇走上前去，但还没开口，有个胖乎乎的外国人已经先打了招呼。
“你一定是安迪的同学吧？”
“哦，我是，我叫……”
她话还没说完，另外几个人已经开始争相夸她性感。他们谈论她的裙子，谈论她的妆容，谈论她的大眼睛，又叫侍应开一瓶好些的酒过来，那个胖乎乎的外国人很自然把手搭到了她肩膀上。他们邀请她等下派对完了去兰桂坊喝酒，又问她平常喜欢去哪个酒吧。
她拼命想推销自己，她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说起自己获得过的奖学金，修过的课程，考过的证书，那几个人有些错愕地互相望了一眼。
“嗯，真是太棒了。”胖乎乎的外国人说道，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放了下来。
他们立刻说着“再见”走开了。
安迪正好走过来邀请她去跳舞，她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任由他握住了她的手。舞池很大，灯光一会儿蓝一会儿紫一会儿绿一会儿白，音乐震耳欲聋，好多人已经High了，男生们早就把领带脱掉，衬衫的口子解开，有些干脆将上衣脱去拿在手中旗帜般挥舞。明明还有许多空间，但大伙儿都靠得很近，肌肤相亲，四肢相触，别人的汗水流到她身上，她觉得安迪慢慢地开始揽过她的腰，她觉得很别扭，顺势拿过他手上的酒再次一饮而尽。
周围越来越嘈杂，安迪搂她搂得越来越紧，许多人许多事，许多只手在她周围，但她觉得越来越孤单，越来越寂寞。她忽然非常想念安东尼，想念他安静的样子，想念他那抱着她的双手，想念他说如果去不了银行干脆就去杂志社画画吧，想念他在她穿着高跟鞋面试回来之后为她按摩脚趾。
她突然觉得很恶心，去洗手间吐了很久，然后打车回了学校。
安东尼还没有睡，看到她来也不惊讶，去微波炉里拿出一饭盒——他自己做的烤翅和烤肋排。她站起来要去拿刀叉，却被他一把拉住。他把肋排都撕开了，递给她一根，自己拿着一根开始啃起来。
“我就知道这样的派对肯定没什么吃的。”他说。
她常常一天当两天用，两天当四天用，一周要做完一个月的事情，一年要完成许多年的成长。她迫不及待要变得强大，要出人头地，要赚很多钱，要供养家里，时间像鞭子一样抽着她，她像陀螺一样被动地盲目地转动着，每天都觉得疲累，不开心。遇到安东尼之后，她越发想停下来，休息一下，偷懒一下，一下就好。
想着想着，她干脆放下了鸡翅，搂着他，伏在他肩膀上，缓缓地亲吻着他。他愣了一下，也开始回应，他的抚摸恰到好处地抚慰了她，他们在床上缠绵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两个人都累得动不了了。
她指着胡乱扔在地板上的那件蓝色礼服问他：“你觉得我穿这个好看吗？”
他摇摇头：“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眼中什么时候最美？”
“我们遇见的时候，你穿着一件白色T恤，一条红色短裙，一双夹脚拖鞋。你从宿舍走出去食堂，一路上，逗弄逗弄白猫，闻一闻野花，采一片树叶放在手心里。你自顾自地吃着叉烧饭，随意地晃荡着双腿，跟着耳机里的音乐摇头晃脑，你天真烂漫，活得潇洒恣意，对细小的事物都充满爱和关怀，你真的不知道当时的你有多么美丽吗？”
“那一天，你不是……”
“不是，我不是迷路了才去问你的，我们认识这么久，难道你不知道我的方向感很好的吗？我是被你的纯真开朗给吸引住了，根本移不开眼光，不知不觉就跟了你一路。”
再去上高级会计课的时候，她惯常坐的桌子上放着一大束百合花，外面包着金箔纸，系着缎带，插着精致的小卡片，开得非常浮夸。周围的人都看着她，连教授走进来的时候都望了她好几眼，神色里有责备之意，但念在她是用功的好学生，所以没有多说。卡片里清清楚楚写着：莹：招待不周，聊表歉意。祝春安。安迪。
安迪看到她看卡片，忍不住转头望着她，连带着半个教室的人都望过来，教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下课铃一响，安迪立刻就走过来。她也没有搭理他，收拾好了书本就准备走。他立刻跟在她后面。
“你去哪里？”
“图书馆。”
“正好我也去那里。”
他跟在她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说四年里都没有意识到她原来这么性感美丽，说照顾不周深表歉意，说下次单独邀请她去，让厨师给她做好吃的，带她出海兜风。她没搭理他。
“大美女，人家都说你清高，但总有办法博美人一笑的吧？”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那么，就介绍银行的工作给我吧。”她头也不回。
“好的。”他一口答应。
她突然回头冲他嫣然一笑：“谢谢你。”她的笑容像是通了电，让他一瞬间浑身发热。
她趁机快走几步，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右拐去了明德楼。她走到门口才发现还拿着那束花，立刻连花带卡片丢到垃圾桶里。
大约是她的冷淡刺激到了安迪，或者他临近毕业又找到了工作所以特别闲，或者富二代就是这样的捉摸不透，总之，安迪突然开始热烈追求她。她开始收到硕大的心形的气球，一大捧的玫瑰花，城中最著名甜品店的每日限量版巧克力，粉嫩粉嫩的香水和唇彩套装，他庞大的笑脸出现在那些礼物的旁边。他一有空就坐在她身边，跟她说投资银行的种种趣事，说可以去兰桂坊最隐蔽的私人会所，可以坐头等舱满世界飞，说他认识的谁谁谁，一下子做成了一个上亿的交易，光佣金就有千万。
她微笑着听，听完之后总不免问一句：“那可以介绍我和他认识吗？”
“当然可以。”他也从没有犹豫地回答。
安东尼的研究课题突然忙了起来，需要收集几百个研究样本。她对申请工作的兴趣一下子寡淡了，每天陪他上街派发问卷。他一只手拿着一大叠问卷，一只手牵着她，她的怀里抱着非常廉价的动物图案的圆珠笔，作为回答问题的礼物。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大多数人都目不斜视，匆匆赶路，看到他们走上前，便戒备地将手提包夹得更紧些。但也有些人愿意停下来听他们说话，他说英文，她帮他翻译，他拿出问卷，她把圆珠笔递过去。
“好幸福啊。”两个背着毛毛熊书包穿着格子校服的女孩突然说。
他们派几个小时就停下来歇一歇，在路边小摊叫一份芒果刨冰，他很自然地拿着勺子喂她。有的时候去吃煎酿三宝，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抢着吃。
夕阳西下的黄昏里，世界突然慢了下来，她看着麻雀从梧桐树冠上振翅飞起，看着行人们一个个超过了他们，但她不想前行了，不想奔跑，不想有未来，只想有此刻。
夏莹莹又去了安迪家在浅水湾的别墅。她母亲知道后，兴奋得一个晚上打了三个电话来，她不停地问她什么时候能把她接来香港，问是让她住在安迪的别墅里，还是单独给她买一栋房子，她已经称呼安迪为“我的准女婿”了。
她从公车站走去沿海的别墅区，一路上阳光毒辣辣地照着，原来不知不觉已是五月。
安迪笑容满面地在门口迎接她，像法国人那样在她脸颊左右两侧分别亲了一下。
“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你身材真好。”他退后一步打量着她，她穿白色衬衫和牛仔短裤，衬衫的两襟在肚脐上方打了个结，“我从没见过有人把白衬衫穿得这么迷人。”
她来是因为他说他的父亲已经答应给她安排一个职位，但要先亲自面试她，她包里还装着她为面试做的笔记，但他却仿佛忘记了这件事，请她去他的起居室里喝下午茶。
“浑蛋，你不是说只是玩玩她吗，难道要来真的？”
她才刚刚坐定，门就“砰”的一声被推开，张丹娜闯了进来，她显然是慌慌张张出的门，假睫毛都没有粘好，挂在她的眼角边。
“是啊，只是玩玩而已，想看年级里最聪明的夏莹莹的笑话罢了。”安迪突然从沙发上弹起来立刻蹿到离她最远的角落。
“什么啊，你自己有没有看到你望向她的眼神，分明是爱她！”张丹娜的话语中已经有了哭腔。
“不，他不爱我。”说话的却是夏莹莹，“他想要占有我，但占有并不是爱情，玫瑰花、巧克力和香水也不是爱情。我知道他从没有真心想帮我介绍工作，只是想要看我求他，想要看我的笑话。他想要炫耀，想要打败我，想要在我面前觉得高人一等，真正的爱情绝不是如此肤浅。”
她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承认我一开始真的很想进投资银行，我也想过，只要安迪可以帮到我，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安东尼偷偷整理了我的美术作品，帮我投稿，又鼓励我去面试，现在，我要去《先锋》杂志做美术编辑了。”
“《先锋》杂志？”安迪吃惊地问道，这是在整个香港都很出名的艺术类杂志。
“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张丹娜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一万五。”夏莹莹背起包，走到门边，打开门，“我知道还不够你们吃一顿饭，但这个是我真心实意想要做的，能让我快乐起来的事。”
夏莹莹推开王家大宅厚重的红木大门，安东尼在阳光下等着她，她立刻飞奔出去。
“都解决了？”
“是啊。”
“他以后不会再骚扰你了？”
“应该不会了。”
夏莹莹顺手把背包递给安东尼，却突然愣住了。
“你怎么哭了？”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他蓝色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暴风雨中的大海，他无声地哭泣着，喉咙口发出压抑的声音，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捉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因为我也会害怕，会害怕你选择他，会害怕你选择去投资银行，害怕你觉得我不够好，不够有钱。我一直都没说什么，从看到他送你百合花开始，就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我想要你自己做出选择，想要你快乐，我告诉我自己，只要你快乐，我也快乐。”他摇摇头，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但是我做不到，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希望你的笑容都是因为我。”
“对不起。”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肩膀，“我爱你。”
又是夏末的一天，知了在窗外叫个不停。
夏莹莹看着已经办好登机手续的安东尼，露出自己最灿烂的笑容说：“那么就再见了。”
“再见了。”安东尼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迈向了海关，她有点儿失落，觉得他起码应该依依不舍地回一下头啊。
转眼，她就看到安东尼拨开了人群，又跑了回来。
“我明年九月份再来。”他说。他和她一起派的那么多调查问卷得到了非常有用的结果，他的实验论文被发表了，而他也被提早录取成了香港中文大学的研究生。只是他不得不先回到立陶宛，完成他本科第四年的学习。
“嗯。”她点点头，“我会等你的。”
“不，我跑来就是为了和你说，不要等我。”安东尼捧住她的脸，非常郑重地对她说，“如果你遇到的人比我更爱你，遇到的人让你更快乐，那么，就请选择他吧。你是这么聪明这么努力的女孩，你应该得到全世界最好的男生的照顾和体贴，如果有人比我更好，请毫不犹豫地选择他吧。”
“那……我……你……”夏莹莹的眼泪一下子决堤，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但是我对我的爱有信心，就像我可以帮你找到你人生的道路一样。我只是让你不要等我，不要被动地等待着，我希望你还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认识有趣的人，尝试新鲜的旅程。希望你去生活、去爱。然后，嗖的一下，一年就过去了，我就又回到你身边了。别忘了，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就是让你妈妈喜欢上我。”
虽然广播已经在催促登机，但她还是忍不住任性地拉住他，温柔又激烈地吻住了他干燥又柔软的嘴唇，吻住了这个教会她爱与被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