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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让你于我,至关重要

献给一直鼓励我写作的母亲

书店,让脆弱的人性无所遁形。

——亨利·沃德·比奇

康妮所秉持的年轻人宗旨是:现实即一切,彼此无关联。

——D.H.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爱情,让吾知吾所需。

——亨利

知识改变命运,这是人人都坚信的命题。坐在头等舱中,一边阅读着《刀锋》,一边任思绪游荡在静谧的海岸;抑或是离婚后带一本《遮蔽的天空》独自远行,想着去看看在那乞力马扎罗山上的皑皑白雪下还残留着什么。你以为这能让你大受启发,很抱歉,事实却并非如此。在迪士尼乐园的一角,轻轻搅动手中的红茶,也不过如此。而且,蜻蜓旧书店中的旧书也未必就比阿波罗书籍音像店的新书更加富有智慧。虽然我们的书既老旧又便宜,但顾客还是源源不断。他们相信,是书籍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他们不断前来,向我讨要书籍聊以安慰失望的心灵,解脱被压抑的激情。但是,他们中没有人知道,改变我命运的并非书籍。

回首过去,很难找到当初一切开始的节点。我只能说,可能是在我被ArGoNet软件公司解雇的那天,也可能是在我第一次碰到雨果的那天,或者更遥远一点,是在我离开南卡罗来纳前往硅谷的那天。但我猜,一切都源于那个周五的午后。在硅谷中心的山景城里,有一家蜻蜓旧书店。书店的前窗旁边是唯一能放下两张椅子的地方,坐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到上帝和来来往往的人群。雨果坐在一把硬邦邦的扶手椅上,听着脚下的地板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突然,一位路人看到了雨果,这个人穿着件印有Google、Yahoo标志并别着Intuit集团徽章的T恤。这时的雨果光着额头,只在后脑勺扎了个长长的马尾辫,津津有味地读着威弗利作者[1]的第一本小说,书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而我就在他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着。已经34岁的我领着失业救济金,穿着前男友破洞的Rush牌T恤和一条紧身牛仔裤,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安定下来。

2001年的夏天,硅谷被一片死气沉沉的氛围笼罩着,到处是对行尸走肉般的网络公司的抱怨和不满。但是2009年的夏天,情况变了。公司不再以倒闭告终。他们开始裁减一半的员工,美其名曰为这些员工办理“非自愿离职”,从而让每个人都能获得“追求新机遇”的机会。而我,只是默默地躲在蜻蜓旧书店读着历史演义,等着下一件大事的发生。生活就是不可抗力,这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自从ArGoNet软件公司把我原来的工作转移到印度,我就逐渐放弃了足疗,渐渐地不再外出就餐,最后,连有线电视都成了奢侈品。雨果说,我正在聆听世界,等待着于我而言意想不到的奇遇,而我母亲则认为我是在游手好闲。

我正在读的是《逃狱惊魂》,这是那周刚从蜻蜓旧书店成堆的书里淘出来的。除此之外,我还找到了《肖申克的救赎》《强盗》《海盗女王的谎言》。这些书里没有一本是“鸡仔文学”,书的封面上从来没出现过鸡尾酒或高跟鞋。我就是想看有关侠盗的冒险作品,想象他们那富有阳刚之气的胸部紧紧地裹缚在紧身衣中。可能,我就是这样一个守旧的人吧。

那天早晨,我来到蜻蜓旧书店。前台的桌上放了一个装满书的纸箱,我从那箱书里翻出了《逃狱惊魂》。标签上写着“传奇小说,每包2美元”。封面是这样的:一位令人惊艳的红发女子,穿着一条伊丽莎白时代的长裙,丰满的乳房呼之欲出。远处,一位半裸着上身的男子,梳着1986年的邦乔维乐队发型,气势汹汹地凝视着那位女子。或者说是深情地望着那位女子?我发誓,真没看出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当然我也读其他类型的书,任何你所能想象到的风格我都读。但是,我最爱的还是传奇小说。仅仅从封面上就可以窥探整个故事是件令人欣慰的事。首先,一场政治阴谋让男女主角分离。接着,背叛的对方,变硬的心肠,还可能有一场因经济利益而被逼迫的婚姻,但事实上要与之结婚的这位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道德上都让主角厌恶。几次偶然的邂逅之后,最终男女主角在一场暴风雨之夜被困在同一个洞穴、同一个谷仓或者一个牧羊人的小屋里,之后撑起的短裤,粉嫩的胸脯,开始了跟爱一样古老的最原始的节奏。即使不是莎士比亚的作品,但也的确是切断与外界的联系,消磨下午时光的最好方式。

等我读到高潮部分的决斗时,我看见卡通商店的老板停在了蜻蜓旧书店的窗前。那个卡通商店离这儿有一个街区。她微笑地看着雨果,敲了敲玻璃,但雨果没什么反应。我推了他一下,他这才注意到卡通商店的女老板,他微笑着看着她,还给了她一个飞吻。

我问道:“她知道你今晚要为那个先她一步来的房地产商烹饪鱿鱼吗?”

“玛吉,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你就会发现无知是一种自由。”说完,他又继续沉溺于沃尔特·司各特的戏剧。雨果身材微胖,吃了顿午餐后,把腰带松了松。他总是穿着牛仔裤和棉质衬衫,衬衫的袖子还总要卷起来,我从没见他穿过其他衣服。雨果50多岁,总喜欢戴一副黑边老花镜,看起来就像偏远地区寄宿学校的校长。在很多小说里,孩子们总是被送到这样的学校。

我继续读着《逃狱惊魂》。蜻蜓旧书店满足了我对传奇小说的所有狂热,就连店主放有1961年出版的《勇士》和《密宗性爱》之间的缝隙里,我都能找到传奇小说。前台的桌子下面有个木质的收据盒子,雨果在里面放了许多索引卡,卡上记录了客户买卖旧书的账目。在格伦德尔所画的《山崩》的背面写着:蜻蜓书店里的猫并没有像之前一样从书架上穿过。蜻蜓旧书店的书堆就像一个“L”形的迷宫,头尾两端相连,好像小时候我在卡罗来纳的海滩上不断寻找的那种贝壳。在这里,你可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时间,才能找到你一直寻找的那本书。因此,直接带走你发现的那本书,通常比尝试去发现你想要的那本书,要容易很多。

一整天的时间,我可以看完两三本这样的传奇小说。读到只有一半字的最后一页时,我会有一种打了兴奋剂的感觉,这种像得到圣杯的感觉也是每个软件编码员想让他们的用户体验的感觉,就像《吉他英雄》里用“突然死亡”战胜对方,或者在开心农场得到了草莓牛的那种心情。最后,你内心的那个自己会说:“我做到了!现在,我可以停下来了,我要去解决全球的饥饿问题。”但,其实你并没有成功。还有很多的假吉他在弹奏,还有很多闪烁着霓虹灯的鸡舍等着别人来购买,甚至还有一个强盗会被诱惑,但真实的世界里又有什么可以与之匹敌呢?

我的生活习惯让我的最后一个男友布莱恩也几近疯狂。布莱恩是IOS系统的编程员,他写了一个条形码图像处理程序库,这种程序可以上传食品中各种营养成分的数据。布莱恩把这个程序库卖给了一家食品应用软件商并从中赚了一大笔。对于他来说,传奇小说存在的意义就如同游戏机对于蜂鸟的意义一样。他常对我说:“你必须从你的日常习惯中获取成功。”“现在,你的新工作就是去找一份工作。”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很难告诉他我正从我的“新工作”里旷工,其实我每天都在蜻蜓旧书店里看书。索性我什么都没说,回家后我们就做爱。如果两个人正在跳台滑雪,男人根本顾不上指出你在时间管理方面的不足。我和他在一起已经两年了。几个月前,他搬到了奥斯丁,但却没有让我和他同去。从那之后,我们就分手了。他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事实上,世界上有很多帅气小伙,但没有一个愿意到硅谷寻找爱情。

正当我继续品读着书中的高潮时,有人踢了一下我的椅背。我回过头,发现杰森穿着一件印有《巴比伦五号》电影图案的T恤,宽大的袖子在他那细如竹竿的胳膊上搭着,好像巨浪在大海上不断翻腾;他手里拿着本平装书,封面上画的是未来英雄;他就站在那儿,瘦弱的他占据的空间顶多就和一捆干草差不多。在我看来,杰森毫无活力——头发又黑又硬,皮肤就像鲇鱼的下腹一样干瘪,就连他的头看上去都像被老虎钳夹过一样。杰森只有5英尺高,还有点跛足,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凸了出来,让他的身体看上去就像被脱缰的马车碾轧了一半。

“看完了吗?”杰森问道。

“什么?”

“椅子,你还要用椅子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好让我清楚地知道他是在嘲笑我。蜻蜓旧书店只有两把椅子——一把就是我现在坐着的淡绿色的旧椅子,扶手处已经有点磨损了;还有一把雨果坐着,那是把蓝色的安乐椅,里面的填充物星星点点散落在地,和地毯已融为一体。

“这章还有三页就看完了。”我转过头,继续看书。

杰森绕到椅子前面,弓着腰看着我,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滴水罐。

“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天了。”

我绕过杰森朝雨果看去,他头也不抬地专心地看着自己的书,假装和我们不在一个房间。

“我是顾客。”我对杰森说。

“胡说!你得买了东西才能说自己是顾客。”

但雨果可不这样想,雨果同意我在蜻蜓旧书店待上一整天,而且也不指望我会买任何东西。而且我的房东,和我一起住在离蜻蜓旧书店几个街区远的复式公寓里,本来是很有必要担心我因为痴迷传奇小说而不去找工作,毕竟房租不会自己从裤子口袋里跑出来,但他却从来不提这茬儿。当然,如果我所剩无几的存款不能维持生活,或者本周加利福尼亚最新的失业调查结果又没及时公布的话,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再看一分钟。”我一边看着书一边对杰森说。我非常喜欢书中的高潮部分,况且还是免费的。

杰森猛地把书从我手上抽走,狠狠地跺着脚朝前台走去,然后把书给了一个女人。她正在那堆每包2美元的书中不断翻找着。

“格洛丽亚,要这本吗?”杰森问。

格洛丽亚穿着一件印有小猫贴花图案的运动衫,抱着刚刚找到的几本书,认真地看着那本书的封面。

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在栏杆边走来走去,就像那个站在桅顶的喋血船长一样,心急如焚。

“你不会想要读这本书的,”我走过去对格洛丽亚说,“说真的,女主角满脸粉刺,男主角是个小矮个儿,里面的反派角色也是让人很不爽。总之,这本书真不值得读。我帮你找几本好的,有一本书写一个爱尔兰式的革命者,为了给他父亲报仇雪恨,他不得不拒绝仇人的美丽女儿的爱意。”

格洛丽亚眨巴着眼睛望着我,就在这时,杰森一下子从我旁边冲过去,扑通一声坐在那把椅子上。顾不得这把椅子了,我立马转头去看格洛丽亚,发现那本《逃狱惊魂》已经被她和其他书一起放进了那个大大的NPR托特包中,包里的书多得都装不下了。她把2美元的硬币放在柜台上,然后拖着厚重的包,蹒跚地走出了蜻蜓旧书店。

这时,雨果慢慢地从椅子里坐起来,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我。他径直朝柜台走去,把格洛丽亚的书钱放进了抽屉里。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被箱子里的一本打折的《恶魔之心》吸引住了,我抓起书,迅速地坐在了雨果那把才空出来的椅子上。

大概读了50多页的样子,我的手机响起了“末日来临!罪人忏悔!”的铃声,我急忙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着迪奇的图像,图像上方的署名是“上帝”。唉,我总是忘记迪奇不在的时候,给手机加密。

“我可什么都没说。”雨果说道。椅子被我“抢”了,他只好去整理那天早晨一个顾客拿来卖的一箱惊险小说。

“你没说政府在窃听我手机的事情,和说了有什么差别。”我把手机调成睡眠模式,迪奇的电话被转到了语音信箱。

“是啊,”雨果说道,“我原本打算说脑癌的事情。”

“末日来临!罪人忏悔!”手机又响了起来,迪奇还真是讨厌。杰森受不了,他指了指一张标签,上面写着:

你那邪恶的手机会吃了你的脑子!把它关掉,专心阅读!

那是杰森自己写的标签,把它贴在了柜台上方。

就在这几行字下面,雨果用大写字母写道:

合十礼——祝蜻蜓旧书店的朋友平安喜乐。

我来到人行道上,接电话前先对自己咆哮了一番。

“你在家,对吧?正在找工作吗?”迪奇问道。

这时,一个男生正踩着滑板径直朝旁边一家叫“咖啡乔”的咖啡店滑去。随后,他把滑板弹起来,用手一把接住,加入了围坐在人行道旁桌子的那群人。他们是奥弗利文身社成员,一个个都布满文身,就连耳洞都打了好几个。

“是啊,”我回答道,“还在坚持不懈地找工作呢。”

“喜欢华夫饼的鼻涕虫。”

“和水桶一样圆润的猫。”

迪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在南卡罗来纳长大。他出生在一个养猪户家里,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子,上面还有四个哥哥。迪奇是同性恋,但也是个数学天才。而我则是家里的独生女,我的妈妈非常美丽,像童话故事里的皇后一样,但我却胖胖的,脸上长满了雀斑。我和迪奇一样,有很多无奈但又别无选择。

“根据福斯科[2]的记录,你两个小时前进了蜻蜓旧书店,还以为你是蜻蜓旧书店的店长呢。”他说道,“看马路对面,小甜心。”

我把目光转向阿波罗书籍音像店外面的咖啡厅,看到迪奇正坐在那里,手机贴着耳朵,端着酒杯朝我示意。迪奇把头发染成了红色,蓬松地搭在肩膀上,看上去就像个消防栓。我身高5.6英尺,迪奇比我矮一点,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的真实身高。今天,他穿了一件长长的工装短裤——裤腿垂到他那又短又粗的小腿处——上身是一件印有Red Elvises的T恤。迪奇坐在一张轮盘大小的桌子边,桌上放着一个高高的咖啡杯,他向我指了指那杯咖啡。

“那最好是一杯浓缩的拿铁。”我说道。

“还加了很多奶泡。”他朝着手机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泡泡声。

卡斯特大街车流涌动,我只好等了一会儿才冲到马路对面和迪奇坐在一起。曾几何时,这个用墨西哥瓷砖装饰的庭院还是一个电影院。现如今,电影院已被废弃,这里成了连锁书店旁边的咖啡厅。阿波罗想要把废弃的电影院改造成连锁书店之前,镇上有很多反对意见。但是,当书店宽敞明亮的长廊呈现在众人面前时,一切不满和牢骚都销声匿迹了。在这条长廊里,人们穿着连锁书店统一的Polo衫,查阅着存货单,而长廊就像穿着制服的仆役一样,护送着你到想要的书那里,就好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雨果总是幻想着蜻蜓旧书店是在和阿波罗书籍音像店竞争,但我不确定阿波罗书籍音像店是否知道蜻蜓旧书店的存在。蜻蜓旧书店从来不发任何广告,也没有任何展示,甚至连个像样的标语都没有。诚实点说,蜻蜓旧书店就是一大堆书,外加一个收银台。但是,雨果却坚持认为对于处于灾难之中却毫无危险意识的芸芸众生来说,蜻蜓旧书店的出现就是拯救灵魂的灵丹妙药。所以,我们这些蜻蜓旧书店的老主顾一般是不会主动踏入阿波罗书籍音像店的,除非真的碰到了紧急情况,如水管堵塞或者有个朋友已经买了杯拿铁在那里等着。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阿波罗的品位毫无免疫力。从印有书店名字的包包和马克杯上,我感受到了一种大公司的文化。我曾经在多家公司工作过,那些公司经常生产一些并不实用的产品,然后卖给那些完全无法承受其价格的人们,阿波罗书籍音像店在这点上倒是与那些公司全然不同。

“我一直都在找工作,现在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我边说边在迪奇的胳膊上捶了一下。迪奇每周都要工作80多个小时。他喜欢开发开源软件,尝试着让自己的汽车依靠动物油脂获取动力,还为一群认为自己发现了彗星的天文学专业的巴西学生提供技术支持。对于迪奇来说,时间的投入是为了产出。软件工程师的主要工作就是用更少的资源让事情发展得更快。因此,如果不能有效地利用时间,人生便失去了意义。

“但你今天早上还在找工作呢,你看到马丁·王在领英网给你写了封推荐信吗?他刚刚入职了一家网讯公司。”

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时间看,我一早就忙着看一本有关棕色皮肤的少女和阳刚十足的少年之间的故事。马丁是ArGoNet软件公司的销售代表,去年我只在那家公司工作过两秒的时间,他对我能有什么评价呢?

我打开手机上领英网APP的时候,迪奇正在翻找一个阿波罗书籍音像店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技术类书籍,书籍的封面上都是动物的铅笔画:HTML5那本书封面上是一只幼年麋鹿,IOS系统书的封面上是一只狐狸。我还在《权威可视化指南》上看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图片。有一次,在ArGoNet软件公司的会议上,迪奇花了20分钟的时间在屏幕上向大家展示《拯救大兵瑞恩》,以示对团队成员的激励。“滩头堡!”他尖叫道,“我们需要滩头堡!”然而,在座的其他成员却只是把头深埋在双膝之间,以防呕吐。迪奇却说那是他们最成功的一次季度会议。

令我意外的是,迪奇竟然从那一包书中掏出来一本小说。那是一本平装书,看上去朴实无华,但书角整齐,书脊也非常牢固。我坐在那里,甚至已经闻到了从新书中飘散出的松树皮的清香。指尖轻轻划过书面,阵阵悸动随之而来,感受着那毫无瑕疵的书衣。那是一件小而精的东西,是一只刚刚孕育而出的雏鸟。和蜻蜓旧书店的旧书不同,这本书还未曾和那些旧书在拥挤不堪的书包中“摩肩接踵”,也从未受过任何晨间咖啡的“洗礼”,就连还处在磨牙期的小狗都不曾与之有任何的“邂逅”,书名叫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你之前看过这本书,对吧?”迪奇问道,“我是说,只有读了D.H.劳伦斯的大作,你才能拿到英语学位,是这样吧?”

“是的,我读过这本书。那时候我上大一,学的是“英国文学综述”。当时,我们还在一个班呢。”

“好吧,谁还有心情去记住这些事情。听着,现在有件大好事找上门了,我们最近正从Wander Fish公司那里筹得一笔新的资金,你还记得艾薇·纳拉杨吗?”

“当然。”其实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了。不过,假装记得好像更简单。

“她现在为这本书开办了一个读书俱乐部,想让我们俩也加入。”迪奇说着,手里拿起另一本一样的书,“俱乐部的会员都会拥有同一版的书。”

“可我从来不参加任何读书俱乐部,我妈妈倒是一个读书俱乐部的会员。”

“是的,咱俩一样。但现在的这个读书俱乐部可不一样,这可是硅谷那些高学历的拉拉们举办的读书俱乐部。”

“蠢货,我们又不是拉拉。”

“我把她们的博客网址发给你看看。”

什么情况!我妈妈那个读书俱乐部的会员甚至为了在一杯冰茶里应该放多少糖而吵得人仰马翻,这个俱乐部居然还有自己的博客?我打开短信,点开网址,网页上方赫然写着:硅谷女强人联盟读书会。缩写是SVWEABC,她们竟然还专门设计了一个Logo。

“那个,迪奇,可你不是女人啊。”

“当然,我知道。她们正在扩展,只是还没来得及重新命名。我可是俱乐部里的第一位男性成员。”

“你是第一个?”

“是啊,不敢相信吧,我可帮了她一个大忙。今天我在她办公室,看到她桌子上放着这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好像以为我很感兴趣,就跟我讲了这个读书俱乐部的事情,还说其中有两名会员已经退出了,现在只剩下18个人了,所以呢,我就接手这事了。我还跟她提到了你,说你是英语文学这个热门专业的高才生,她还想邀请你去参加聚会,聚会地点一般在伍德赛德,艾薇的家就在那里。也许我们需要找个夏尔巴人带我们去那里,她们每个月聚一次,从来不谈现代的事,只讲那些已经过世的作家。”

“过世的?”

“嗯,那是她们的标准。她们觉得,死去的人不会跳出来跟你理论,省得招人烦。”

“那我为什么要去做这个?”

“玛吉,暂时我想把ArGoNet继续做下去,况且又有新的资金注入,我们的机会来啦。而且艾薇现在是董事会成员,她可以让你回来继续工作。”

记得10年前也是这种情况。那年,我和迪奇放弃参加学校的毕业典礼,直接坐着他那辆86CRX,一路从哥伦比亚开到了帕洛阿尔托。那还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迪奇一心想要进入互联网行业捞上一把,而我只是想和迪奇在一起。一拿到学位证书——迪奇学的是计算机科学,我学的是文学,我们就整理行囊,直奔硅谷。我原本想着先找个咖啡店打工,然后慢慢找个和文学有关的工作。但是,迪奇却让我在他的创业公司做行政人员,那是他第一次创业,工资还出奇地高,是我做图书管理员的两倍。而且,在所有的创业公司里,都是一个人顶10个人用。后来,我就变成了公司服务的主管。我虽然不会写编码,但知道怎么把信息整合在一起最合适,也知道如何去完善这些信息。这些IT精英们之所以喜欢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总能让他们对自己产生好感,而能够赢得高管们的好感则得益于我总能把复杂的信息技术说得像《毛绒兔》这样的童话小说一样易懂。我感觉自己就像连环漫画里的孤儿,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些古怪的行为其实是潜在的超能力的表现,是正义的化身。再后来,互联网泡沫破灭,“9·11”事件爆发,一切的一切都跌至谷底。迪奇和我也因此遭受了创业的打击,但我们并未就此一蹶不振,相反,我们应聘到了当时唯一一家还招人的公司,一干就是几年,从未抱怨过。终于等来了一波新浪潮——社交媒体。风险投资在硅谷再一次风靡,就好像弹球一样,给旧金山半岛上每一个小公司都带来了希望之光。迪奇在一个叫Meetup的创业者联谊会上筹得一笔资金,随后创办了现在的ArGoNet软件公司。

ArGoNet可以说与脸书(Facebook)和推特(Twitter)是一类的,不过ArGoNet软件主要针对的是公司内联网。我们希望能够为公司内部提供一个安全可靠的主机环境,在这种环境中员工之间可以彼此交流与联络,公司能够将内部的交流情况传递给每一位员工,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非常安全、不受外界干扰的环境下进行的。我和迪奇把全部家底都投了进去,雇了一位斯坦福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出任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接着还在卡斯特大街的街区里租了一间600平方英尺的办公室,房间没有窗户,楼下是一家中国人开的旅行社。四年的时间,我们先后聘用了600多名员工,3位CEO,进行了5次裁员,董事会还曾把我派去了印度。电视里,人们在离职的时候,总是眼泪汪汪,一一和同事相拥话别,手里托着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小盆栽,绿色的叶子隐露一角。而现实却是:一大早当你兴致勃勃地来到办公室时,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两周的工资单,上面是你的名字,不过通常名字会有拼写错误;门口还站着一个保安,在你出门的时候还要对你的钱包做一番详细的检查,方能放行。

“你是认真的吗?真的要我回去工作?”我问迪奇。

“艾尔温·隆美尔将军是‘沙漠之狐’吗?”迪奇反问道。

我不知道那个隆美尔将军是不是什么“沙漠之狐”,但迪奇问我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我就知道他的回答是肯定的。通常情况下,迪奇说话不看对方的时候,就说明他是认真的。当然,我也有担忧,我们正在一片未知的海洋中航行,很清楚在ArGoNet应该做什么,应该坐在哪里,也知道需要某些东西的时候应该和谁说。我看得懂迪奇和他的团队编写的那些代码,就好像我翻过很多遍的书。每当我把书放在桌子上时,封面被风轻轻吹起,我能够理解其中有逻辑和没有逻辑的部分,看透了那些既让我感到挫败又让我莫名兴奋的古怪行为,甚至能够发现一些做事情的变通方法,这些方法可能连迪奇都不知道。

“你可以的。”迪奇鼓励我说,“你的穿着打扮,你展现给大家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你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你应该回来。”

“读书俱乐部什么时候聚会?”我问道。

“明天下午。”

我真想把所有的脏话都喷一遍。

“没事的。”迪奇说,“只要你想,你能把墙纸上的花朵说得栩栩如生。”

此时,我脑海中浮现了一幅画面:我那本《逃狱惊魂》躺在格洛丽亚的台面上,旁边放着一盒脱脂饼干,再旁边还放了本《红皮书》杂志,封面上画的是终身社交网络。我想我可能要永久失去《逃狱惊魂》了。

“等等,明天你不是要和那个苹果公司的工程师一起去纳帕吗?”

“哦,我和他已经分手了,就在前天晚上,在库比蒂诺一家寿司店。你难道没看到我在Yelp上的评论吗?”

迪奇在Yelp上的评论就相当于他的个人日记。他曾经写过影评,还对一些餐馆做过评价,甚至连他在亚马逊上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也要评头论足一番。而且迪奇不仅仅是说出自己对某些东西的看法,还会就在该地点发生的其他事情,或者有关某样东西的故事以及发生的原因和主角进行一番长篇大论。曾经,我也非常喜欢读迪奇的评论,有时候还会回复些自己的想法。当然,我都是装成不认识他,而且非常厌恶他的评论。然后,我和他就会假装互相指责对方。但是,无论我们两个处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总会有人站出来维护我们,就好像小孩子在激烈地玩着碰碰车。后来,我很久都没有看过迪奇的评论。因为分享他评论的那些东西都需要钱,我没有钱,不能分享,也就不好玩了。

迪奇看上去有些惆怅,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玻璃杯推开一点,静静地看着其中的虚无:“真难喝啊!”说完,迪奇一把抱住我的头,亲吻着我的头发,“我得走了,我一会儿要去芬尼根守灵夜和几个程序员喝上几杯。你来吗?我请客。”

迪奇总是埋单的那一个,这是他作为领导最好的一面。

芬尼根守灵夜是一家山寨的爱尔兰酒吧,奥森·斯科特·卡德和《红矮星号》的追逐者们总是聚在这里。其实在这之前,每天工作了14个小时后,我总喜欢和同事们成群结队地到这家小酒吧小酌几杯。吃点墨西哥胡椒口味的爆米花,喝上几杯吉尼斯黑啤,晃晃悠悠地沿着街道回到住处,倒头睡上几个小时,第二天起床工作,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这里曾是我庆祝胜利的地方,是我努力将那些咆哮怒骂的顾客安抚成乖巧的绒毛兔后犒劳自己的地方。如果说现在的一切仍和去年今日相同,那我将是大家争相祝酒和聊天的那一位。但如今物是人非,今晚的我不过是老板的一个失业朋友罢了。

“那这本书就当作业啦!”我说着,拿起了那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我回到蜻蜓旧书店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时候,雨果说道:“我看到你拿了本新书。”

“别紧张,听我解释。”于是我把那个读书俱乐部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雨果,边说边把那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放进我的皮包中,拉上拉链。皮包上面还印有ArGoNet软件公司的Logo。一同放进去的还有没读完的《恶魔之心》《淘金者》《游戏的女儿》,这几本都想带回去看看,权当消遣。

“我敢肯定我这儿也有本一样的。”雨果说道,然后急急忙忙地朝着那些书堆跑去,“我记得前几天看到过一本。”

说实话,蜻蜓旧书店的整洁度绝对可以和被龙卷风肆虐后的停车场媲美。真要等雨果把那本他“记得”的书找出来的话,我可能要夜不归宿了。

“在体育和休闲区有这本书,我记得我在那里见到过!”杰森在雨果身后喊道。而这时,旁边一位正在找书的女士瞪了杰森一眼,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怎么了?这里是书店,不是图书馆。”

“雨果!”我叫道,“我想我们读的是同一个版本的,你别找了。”

说完,我就朝外走去,刚出门的时候听到雨果在后面吼了声:“法西斯!”

如果把你的手想成一个半岛,那么旧金山就在你中指指尖,圣荷西就是手腕,山景城则在手掌的中心位置。和旧金山不同的是,山景城几乎看不到那些戴着金框眼镜、穿着从翻新的仓库中淘来的高领毛衣的时髦人士。而且,尽管后来谷歌入驻这里,山景城也没能像帕洛阿尔托或者门罗帕克那样被打上优质地界的烙印。如果充斥着整个硅谷的是地毯业或者造纸业,而不是计算机行业,也许山景城能成为所有一线员工及其中层领导的首选,但这只是如果。其实,在山景城,就光那些20世纪50年代之后建的,安装着太阳能电池板、电线布局讲究的,占地达1500平方英尺的房子就已经超过了100万户。

虽然山景城的生活消费水平不低,但我还是对这里的许多事物充满热情,比如说那林立在街道两旁的老式吊灯。这些吊灯经常出现在狄更斯的小说里,在这些老式吊灯的陪伴和照耀下,我才得以在回家的路上享受阅读的快感。通常情况下,从蜻蜓旧书店回家的路上,我就可以读上七八页。如果是从蜻蜓旧书店到咖啡乔去喝杯摩卡的话,还可以再多读两页;而从蜻蜓旧书店去街角那家廉价的中国餐馆点一份木须肉外卖的话,则可再多读三四页。回家的途中,我无须为了一把椅子和杰森吵得不可开交,可以静静享受不被打扰的阅读时光。一路上,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街道两旁家家户户中传出的夜晚生活的声音:水槽里碟子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一遍遍练习《老斯莫基山顶上》钢琴曲时漏掉的音符,还有那一听就是从被呵痒的小孩儿嘴里发出的咯咯的笑声。

在咖啡乔,我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才决定去读《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读这本书之前,我打算先把《恶魔之心》看完。的确,在我离开咖啡厅的时候,《恶魔之心》已经看完,还看了60页的《淘金者》。好吧,这次《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又只能先搁置一旁了。

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20美元,想着这个周末要怎么过。路过一家卖亚洲物品的杂货店时,我走进去买了几包速食汤,还顺便买了张彩票。再往前走几个街区,就是我和雨果共住的复式公寓。后院飘来阵阵烧烤的香味,引诱着我的胃发出一声声“咕噜噜”的叫喊。雨果的那个晚餐聚会现在好像变成了派对。我甚至可以听见从公寓后面传来了用吉他弹奏的弗利吾麦克乐队的歌曲,中间还夹杂着不时发出的朗朗笑声。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过四级台阶,来到门廊。门廊的一头是我的房间,另一头则是雨果的房间。我看见房间的纱门半掩着,纱门和前门之间还夹了一个纸盘,纸盘上盖了一张锡纸,最上方还贴了张小纸条。上面写道:

意大利熏火腿卷芦笋。还有,那本书我给你找到了。快来加入我们的派对吧。

谨启

雨果

我又低头看了看纱门后的角落,那里确实有一个可以被称作书的东西,但和迪奇给我的那本不太一样。雨果的这本书看上去就好像已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然后又被活生生地拽出来一样。书脊上的封面已经没有了,书页张角清晰可见,就连上面已经干了的胶水都赤裸裸地露了出来。封页看上去苍白无力,书角也都被磨损得不堪入目,整本书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僵硬变形,上面还沾满了点点滴滴的水渍。翻开泛黄的书页,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在控诉着它们老朽的“身体状况”。这本书的年代估计和迪奇高中时候开的那辆1962年的Rambler一样久远,我记得当时自己出于生命安全的考虑拒绝乘坐那辆车。如果这本书也像那辆车一样喷出黑色的尾气,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我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拿进房间,想着如果能够给它来点热牛奶,再有张床让它休息休息,我会非常乐意的。

雨果的房间就在墙的那一头,有两个卧室,就像一个小皇宫。而我的房间和他的房间完全不一样,房间里仅有的一张床都是后来加进去的,思前想后,才下定决心加了一个小小的早餐吧台,将厨房和卧室分隔开来。而卧室则小到只能容得下一把心形的座椅、一把帕帕森椅、一台47英寸的平板电视,还有五个从宜家买回来的书架,书架上满当当的都是书,是我这么多年生活的见证和记录。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时候遭到了佩玻博士的一顿怒骂,读《傲慢与偏见》的时候居然脸朝下摔进了水坑,到现在还留有疤痕。而妈妈送给我的唯一一本书是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写的童话小说,由B.Dalton书店出版,封面上印有小美人鱼的图像,棕黄色的书页摸起来就像一片片薯片,脆脆的,但也易碎,上面已经有了些许磨损。

我非常喜欢那本童话书中的恐怖故事,整个暑假我都在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当我的小伙伴们还沉浸在对德拉库拉、弗兰肯斯坦和甜蜜高谷的童年幻想中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探索那些童话故事里被中途摧毁的人生,以及那一个个不幸的结局。书中有个关于美人鱼的故事是这样的:美人鱼公主为了心爱的王子,以自己美妙的嗓音为代价,换上了人类的双腿。她来到了王子门前的台阶,每上一个台阶,美人鱼的双脚就好像被刀子生生割开了一样,但她还是坚持着来到了王子面前。只要王子提出邀请,美人鱼再痛都心甘情愿地为他翩翩起舞。但是,故事的结局却是:王子和另外一位女子结成连理,而小美人鱼则最终在大海中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这个故事后来翻拍成了电影,我妈妈比较喜欢电影里那只会唱歌的螃蟹还有那些会跳舞的鱼儿,而我则一直钟情于故事中的那条美人鱼。

有些母亲总是喜欢给女儿买各种各样的书,而我总是期望自己就是那个女孩。我想象着妈妈轻轻抚摩着我的头,给我写了一张空白支票,这样我就可以在学校订阅《读者周刊》了;我想象着房间的墙壁上从上到下都是书架,满满当当的书架还配了一把带轮子的梯子,这样我就可以随意在书架上爬上爬下,随心所欲地停留在我认为最能完美契合当天心情的奇幻世界里。事实上,我家的确有很多很多书,从《故事重述》到《太阳照常升起》,这些从未被触及的哈佛经典丛书就像一位位百夫长一样驻扎在妈妈的卧室中。而那些常常放在咖啡桌上的休闲读物——有关南部农田或者南卡罗来纳足球的虔诚照片——也总是被擦得光亮如新,不沾染一丝指纹。厨房里则放置着很多烹饪的书籍,这些书干净得就好像妈妈从南方生活小店里的纸箱中刚刚翻出来时一样。但是,像《雪地黄金犬》《金银岛》《狮子、女巫和魔衣橱》这样的书家里是没有的,我只能自己去图书馆看。

在我8岁的时候,我告诉妈妈自己想当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一脸惊恐地看着我。透过她的表情,我看到了她对我未来人生的遐想:一个穿着舒适的鞋子,头发梳成发髻盘起来的家庭主妇般的女子,透过一副厚重的眼镜看着那些因延期还书而罚款的人们,她满脸尽是鄙夷和阴沉。然而,无论我怎么说,也没法让她相信未来的我一定不是她想的那样。我心中的图书管理员是数据界的超级英雄,就好像旧世界里的探索者一样,他们在未知的信息海洋中航行,他们自己画着地图,可以把任何人送到任何地方。他们还是守望者,守护着被人们遗忘的东西,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然后一片片拼接起来。

上了高中,我就开始在小镇上的图书馆做志愿者。那是一座小小的黄颜色的房子,就在广场附近。其实,我父母的家里也有大大的房间,非常安静,小孩子独自一人完全可以躲藏在一本本图书之间,不被人发现。但是,图书馆的安静更能启迪人生,特别是对那些不断追求的人们,而我就是那个能够为他们提供帮助的人。我推着一车又一车的书,在过道之间畅游,车轮因书的重压而发出吱吱的声音。在那些到期未还的借书卡上,我敲上到期的印章,然后把借书卡放进书上纸质的口袋中。等其他志愿者来接班后,我就在远处参考书库的角落里,蹲在踢踏凳上,读着妈妈绝对不会让我带回家看的书——朱迪·布鲁姆的《永远》《所罗门之歌》,还有很多很多历史演义小说。小说的封面上身着紧身胸衣的女主人公,凌乱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再后来,我成了南卡罗来纳大学的学生。从学校图书管理员那里,我懂得了如何去了解人们的所求,如何去引导他们找到他们的所需。在图书馆,我学会了如何建立目录管理系统及绘制相应界面,而所有的这些技能,最终都被我运用到了网络创业中。我知道每一堆信息都有相应的处理模式,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穿在其中,只要轻轻一拉,一切就能归位。“知识把一个模式强加于人,然后欺骗人。”T.S.艾略特曾在《四个四重奏》中这样写道,“因为模式在每一瞬间都是新的。”

每天晚上8点到夜里12点,我都要在大学图书馆里将每本书按照国会图书馆的编号系统进行整理。这是一项适合沉思的工作,我只需要扫描每本书的书脊,然后在书架上找到对应的位置放书就可以了。每天晚上,我推着一车车的书在书架中间穿梭,将那些被借出去的书放回原位,有时会无意中发现一对情侣,他们只是相拥着靠着墙,或读书,或打盹。而有时,在书架的另一边,我能感受到一对夫妇在激情中挣扎,而这是那些没有自己房间的人才能够想象的。晚上的时候,一堆堆书就好像《仲夏夜之梦》里的丛林,树荫中透着丝丝的顽皮和热情。

我把雨果的那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放在早餐吧台上,翻到扉页,上面有人写着“1961年4月”。我又看了看其他地方,看到了一些原本不该出现在上面的内容。整个扉页简直是由各种手稿拼凑而成的。

我把吧台上方的台灯打开,想看得更仔细一点。这书稿看上去像是一个男人的手稿,手写体和印刷体都有,功利中透着一种优雅。所有的字母“t”在最后都是粗体弯曲,而字母“i”则是用短短的向上的破折号作为最后的一点,就好像蜡烛上摇曳的烛光。

爱情,让吾知吾所需。

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短一点儿的,是另外一种字体。字母与字母之间连成一线,字体饱满而流畅,有一种女性的娇柔,让我联想起夏日的青草,还有旋转时的裙摆。

而我在这里找到了你。

我把书拿起来,紧紧地握在手中,好让这么残破不堪的书不至于散架。可能是我拿得实在太紧了,整本书竟然一下子散落在了吧台上,书页撒得到处都是。我把它们一张张收好,不知道心中是有多爱雨果。他是怎么做到的,能想到让我明天带这本书去读书俱乐部,我实在太爱他了。雨果让我想起了我伯祖母特鲁迪,她总是喜欢在手提袋里放半个葡萄柚,而且永远不能明白为什么大家不想和她一起分享。

我大口嚼着芦笋,在窗边的帕帕森椅上坐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开迪奇给我的那本毫无瑕疵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都会好的,我已下定决心要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翻开扉页,一片空白。而我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早餐吧台上那一堆散架的书页。

爱情,让吾知吾所需。

目光重新回到手中的书上——第一页,第一章节。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计划在今晚把这本书看完。明天去读书俱乐部前,袜子只能丢进滚筒洗衣机,再用烘干机烘干了。读到第二页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欲望向我袭来,突然好想喝一杯健怡可乐,再来些海盗的战利品(一种零食)。

几分钟后,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一份撒满芝士的爆米花被我解决了。而我忍不住再次将目光转向雨果给我的那本书上。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些标注。我把书放在灯光下,看到第一章节的开头处这样写道:

你好,我叫亨利。你是谁?

你好,亨利。我是凯瑟琳。

凯瑟琳,非常感谢你能回复我。我现在越发地好奇了。——亨利

我也是。为什么选择《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什么原因让你开始在书上写下这些?——凯瑟琳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当看到这本破旧的书时,我非常难过。我想我应该陪伴着它,我一直都很喜欢看小说,这本书的原名叫《柔情》,你知道吗?我非常喜欢主人公的那种爱情,尤其是在结尾处,梅勒斯写的那封信。“如果可以拥你入怀,就不必费这些笔墨了。”——亨利

我就这样坐在那里——手里的零食已放在嘴边——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我又从那堆书页中随手挑了一张——第156页。

凯瑟琳——

你萦绕在我的心尖,引诱着我,刺痛了我的感官。我想把你吸入口中,渗入心中,让你和我融为一体。我想让你知道,每当我用双手抚摩着你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当我说出你名字的时候又是一种什么感觉。——亨利

看着散落在整个厨房的片片书页,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中闪现,而其中最想知道的问题是:到底发生了什么?“非常感谢你的回复”和“让你和我融为一体”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那些散下来的页面推向一旁,试图从后往前找到提示。第389页,没有;第335页,也没有;又开始翻看到第300页以内的文字,依然没有任何对应的线索。最终,总算在第249页发现了点什么:

本周日是今年夏日的第一天。我希望那天中午你能来先锋公园见我。——亨利

看到这儿,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在某次旅行回家的途中,从失物招领处把别人的箱子带回了家。看着散落在面前的书页,我仿佛看见了亨利和凯瑟琳写下的那些文字正在不断变化着,时大时小,那是我花一整天时间在蜻蜓旧书店看的传奇小说中总出现的词——“拥抱、欲望、渴望”。这些词都来自书本,不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会使用的词。这些词本应是蘸满墨水的鹅毛笔在羊皮纸上留下的印记,然后亲手用蜡封好后,让人快马加鞭地连夜寄出。但现在它们就在这里,一个个字母紧紧相连,用圆珠笔写下,出现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页边。

我把散落的书页收好,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按照原来的顺序放好。无论亨利和凯瑟琳到底是谁,他们都已成为我心头的一份挂念。我已记不清楚自己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把那些书页重新排好,只记得雨果派对上的各种声响不断透过关紧的窗子传进来,就好像隔壁房间里的那对情人发出的声响一样,而我则努力忽视着这些。

这是一本有关情欲的书。她褪下外衣,在欲望中重生。

——凯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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