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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D坂杀人案

(上)事实

那是九月上旬的一个闷热的傍晚,我正在D坂大街中段的一家名叫白梅轩的茶馆喝着冷咖啡。当时我刚从学校毕业,还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因此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寄宿的房间里看书,看累了就出去漫无目的地散步,找个这类比较便宜的茶馆消磨时光。这家白梅轩茶馆离我的住处最近,又位于我出去散步的必经之地,所以我来这里的次数最多。不过,我这个人有个怪毛病,一进茶馆,就会坐上好久。我本来吃得就少,囊中又羞涩,连一盘西餐也不点,只是两杯三杯地喝着廉价咖啡,不换地方地坐上一两个小时。我倒不是想招惹女招待,或是跟她们调什么情,只是觉得这地方毕竟比我的宿舍漂亮些,待着心情舒畅吧。这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样,要了杯冷咖啡,像往常那样占据了面对街道的窗边位子,一边慢悠悠地喝着咖啡,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

说到这白梅轩所在的D坂,从前是以制作菊花偶人[1]为世人所知的地方。原本狭窄的街道,由于近来市政改建,刚刚拓宽成几间[2]大道,马路两旁还有不少空地,比现在的街道要冷清多了。隔着大马路,在白梅轩正对面有一家旧书店,实际上,我一直在盯着这家旧书店。虽说这家旧书店很寒酸破旧,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色,但是我对它抱有特殊的兴趣。因为最近我在白梅轩新结识了一位奇特的男子,名叫明智小五郎,而且跟此人一聊,感觉他与众不同,头脑聪敏,我欣赏他喜欢侦探小说是一方面,但主要是因为前几天听他说,他青梅竹马的女友现在是这家旧书店的女主人。我曾在这家书店买过两三本书,在我印象里,女主人是个大美人,虽然说不出她怎么好看,但她给人感觉颇有风情,对男人有种吸引力。由于晚上都是她在书店里照看生意,所以我想今晚她必定也在店里,就朝店里张望。那小店的门脸只有四米多宽,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那个女人。我心想,她早晚会出现的,所以眼睛一直盯着对面。

然而,看了好久也不见那女人出现。我有些不耐烦了,正要看向旁边的钟表店时,忽然听见那个店面与里间之间的拉门吧嗒一声关闭了——专家称这拉门举世无双,一般应该糊纸的中间部分,是两个重叠格子窗,每个约五厘米宽,可以拉开、关合——旧书店是容易被人偷窃的,书店主人通过这个拉门的空隙就可以监视书店内部。可是关上那个拉门,让人觉得奇怪,如果是寒冷天气,就另当别论,可现在是九月,天气闷热,那拉门被关得那么严实就不正常。这样一想,那旧书店里面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起来。

说到旧书店女主人,我也曾经听茶馆的女招待们谈论过有关她的一些传闻。不外乎从浴池里遇到的婆娘或姑娘们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继续学舌而已。“旧书店的老板娘虽然漂亮,但是脱了衣服后,浑身都是伤呢!肯定是被人打的或是抓出来的。不过看他们夫妻俩挺好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别的女人也接过话茬儿说:“书店隔壁的旭屋炒面馆的女主人身上也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看样子肯定是被人打的。”……那么,这些传言说明了什么呢?当时我并未特别留意,觉得那不过是男主人过于粗暴罢了。但是,各位读者,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这件小事与我现在讲的故事有着很大的关联,读到后面自然会明白。

这个暂且不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书店看了大约三十分钟,大概是出于某种不祥的预感吧,我的眼睛一直没敢离开书店,仿佛只要一离开就会出什么事似的。就在这时,刚才我提到的那位明智小五郎,身着那件经常穿的黑粗条浴衣,晃悠着肩膀从窗前走过。他看到我在里面,向我点了点头,走进茶馆,要了杯冷咖啡,在我旁边和我一样面对窗户坐下来。他发觉我总是看着一个方向,便顺着我的视线向对面旧书店望去。奇怪的是,他似乎也对书店很感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

我们俩就这样不约而同地边瞧着同一个地方,边东拉西扯。当时我们都说了些什么,现在大多已经忘记,且与这个故事关系不大,故而略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谈话的内容是关于犯罪与侦探方面的。在此仅举一例。

小五郎说:“绝对有破不了的案子,是这样吗?我认为有这样的可能。例如,谷崎润一郎[3]的《途中》里的那类案子是绝对破不了的,即使小说中的侦探破了案,也是作者凭借非凡想象力创作出来的情节。”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现实问题姑且不谈,从理论上讲,没有侦探破不了的案。只不过现在的警察中,没有像《途中》所描写的那样高明的侦探。”

谈的大致是这些。但是,在某个瞬间,我们两人同时不说话了,因为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注意观察着对面旧书店里发生的奇怪的事情。

“你好像也注意到了?”我轻声问。

他立即答道:“是偷书的吧?奇怪啊,从我进了这里以后,一直看着呢,这已是第四个偷书的了。”

“你来这儿还不到三十分钟,三十分钟里就有四个人偷书,奇怪,怎么里边就没人出来看一看呢?在你来之前,我就一直盯着那个地方,差不多一个小时前吧,我看到那个拉门,就是那个带格子窗的拉门关上了。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盯着呢。”

“是不是那家的人出去了?”

“可是,那个拉门一次也没有拉开过。如果出去的话,也是从后门吧……三十分钟都没有人看店,的确很奇怪啊!怎么样?要不去看看吧?”

“好吧。即使屋里没发生什么事,也许店主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吧。”

要是碰上一件犯罪的案子就有意思了,我边想边走出茶馆。小五郎一定也这样想,他显得很兴奋。

和一般旧书店一样,书店内没有铺地板,正对面及左右两侧墙壁排满了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书架半腰是便于摆放书籍的台子。房子中央像小岛似的,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也是为了摆放书籍用的。在正面书架的右边空出了约一米宽的通道,可以通往里间,通道上装有先前提到的那个拉门。书店老板或老板娘平常总是坐在拉门前半个榻榻米的地方,照看店里的买卖。

小五郎和我走近这个拉门,高声叫喊,却无人应声,好像里面没有人。我稍微拉开拉门,向房间里面窥视,屋里电灯关着,黑乎乎的,隐约看见房间角落里好像有个人躺着。我觉得奇怪,又叫了一声,依然没人应答。

“没关系,咱们进去看看吧。”

于是我俩就咚咚地登上了铺席,走进里间。小五郎打开电灯,就在这时,我俩同时啊地叫了一声,因为在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具女尸。

“这不是女主人吗?”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看样子是被人掐死的。”

小五郎走近尸体,观察起来。

“好像已经救不活了。必须赶快报告警察。这样吧,我去打公用电话,你在这儿守着,还是先不要告诉邻居,现场被破坏就麻烦了。”

他命令道,然后往五十米开外的公用电话亭奔去。

尽管平时谈论起犯罪和侦探来,我总是讲得头头是道,但还是头一次遇到真的案件。我不知该干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房间里面。

整个房间有六个榻榻米大小,再往里面去,右边的一间隔着一条窄小的走廊有个两平方米的小院和一个厕所,院墙是木板做的——因为是夏天,所有的房门都开着,所以能够一直看到后院。左半间是双扇门,里面是两个榻榻米大小的地板间,连接后门,可以看到狭小的厨房,后门的高腰拉门[4]关着。右侧是四张隔扇,隔扇里面可能是通向二层的楼梯和储物间。整个屋子是非常普通的简陋长屋[5]的布局。尸体靠近左侧墙壁,头朝着店内方向。为了尽可能保留犯罪现场,也因为气味难闻,我尽量不靠近尸体。然而,房间狭小,即使不想看那女人,眼睛也自然转向那个方向。女人身穿粗格浴衣,仰面躺着,但是浴衣下摆被卷到膝盖以上,腿部完全裸露着,没有一点儿抵抗的痕迹。脖子看不太清,但被掐过的地方已经变紫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人大声说着话,有人穿着木屐嘎嗒嘎嗒地走着路,还有人醉醺醺地边走边高声哼唱流行曲,一派太平之景。然而就在相隔一道拉门之内,一个女人惨遭杀害,横尸屋内,真是莫大的讽刺啊!我心情复杂,木然呆立。

“他们马上就到!”明智君回来了。

“噢,是吗?”我感觉说话都有些费力了。然后我俩一直四目相对,默然无语。

没过多久,一位穿制服的警官和一位穿西装的人赶到了。后来知道穿制服的警官是K警察署的司法主任,另一位从他的衣着和带来的东西也可以猜出来,他是该警察署的法医。我们向司法主任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发现尸体的过程。最后,我又补充道:

“这位明智君进茶馆时,我偶然看了一下钟表,刚好是八点半,所以这拉门关闭的时间应该是八点左右。我记得那时房间里还亮着灯,因此,可以说明至少在八点钟左右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人还活着。”

司法主任边听我们讲述,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此时,法医已检验完尸体,等着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

“看样子是被掐死的,用手掐的。请看这里,这变紫的地方有手指的痕迹。还有,这个血痕是指甲造成的。从拇指的痕迹在颈部右侧来看,是用右手掐的。估计死亡时间还没超过一小时吧,但是已经没有救活的希望了。”

“这么说是被人由上往下掐的了。”司法主任思索着说,“可是,死者又没有抵抗的迹象……大概是动作非常迅速吧,力量也特别大。”

说完,他转向我们,询问这家书店男主人在哪里。我们当然不知道。于是,小五郎很主动地出去叫来了隔壁钟表店的男主人。

司法主任与钟表店男主人的问答大致如下:

“这个店的男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儿的老板每晚都去摆夜摊,一般不到十二点是不会回来的。”

“去什么地方摆夜摊?”

“好像经常去上野的广小路那边,但今晚去什么地方了,我也说不好。”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

“这还不明白吗?就是这个女人被害时发出的叫喊声或者搏斗声……”

“好像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

谈话间,附近的居民听说了此事都跑来了,加上过路看热闹的,旧书店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位旧书店另一侧隔壁的袜子店女主人,也帮着钟表店男主人说话,说她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这期间,邻居们在一起商议之后,派了一个人去找旧书店男主人。

这时,马路上传来汽车停车的声音,随后一帮人鱼贯而入。他们是接到了警察的急报后,立即赶来的检察厅的人、K警察署署长以及当地的名侦探小林刑警——当然我是事后才知道他的身份的。我有一位做司法记者的朋友,与本案承办人小林刑警很有交情,所以,后来我从他那里了解到了许多关于本案的情况——先一步到达的司法主任向他们报告了到目前为止知道的所有情况,我和小五郎也不得不重复一遍刚才的陈述。

“关上大门!”

突然,一个上穿羊驼呢外衣,下着白色西裤的貌似下层公务员的男人高声喊道,并随即关上大门。此人就是小林刑警。他就这样赶走了看热闹的人群,立即开始勘查。他行事起来旁若无人,检察官和警察署署长等人似乎都不在他眼里。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勘查,其他人好像是专门为了旁观他那敏捷的动作赶来似的。小林刑警首先检查了尸体,对脖颈周围看得特别仔细,看完后对检察官说:

“这个指痕没有什么特征。也就是说,除了说明是一般人用右手掐的之外,没有其他线索。”

随后,他说要对尸体进行裸体检查。于是,如同议会召开秘密会议一般,我们这些旁观者都被赶到了房间外的店面。所以,这期间他们又有了什么新发现,我不得而知。不过,据我的推测,他们一定发现了死者身上有许多新伤,就像茶馆女招待说的那样。

不久,这个秘密会议结束了,但我们有所顾忌,仍然没进入里间,只是从那个店面与里间之间的拉门空隙向里面张望。幸运的是,我们是案件的发现者,而且,回头他们还要取小五郎的指纹,所以我们一直待到最后,没有被赶走,或者说是被扣留下来了也许更准确。小林刑警的搜查并不限于里间,而是屋内屋外全面搜查。我们一动不动地待在一个地方,不可能看到他搜查的全过程,但幸运的是,检察官始终坐镇里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所以,小林刑警出出进进一一向检察官报告的搜查结果,我们都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检察官让书记员根据小林刑警的报告写出案情调查汇总。

小林刑警首先对死者所在的内室进行了搜查,但是好像没有发现任何罪犯的遗留物、足迹或其他值得侦探注意的东西,只有一个东西例外。

“电灯开关上有指纹。”向硬橡胶开关上撒了些白粉的小林侦探说,“从前后情况来看,关电灯的肯定是罪犯。你们二位是谁开的灯?”

小五郎说是他。

“是吗?好吧,回头让我们取一下你的指纹。把这个开关整个取下来带走,注意不要触摸。”

之后,小林刑警爬上了二楼,在上面待了好久才下来,下来后就说:“需要去查看一下后门的胡同。”说完,他就出去了。过了约十分钟,他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手中的手电筒一直亮着。这个男人约莫四十岁,浑身上下肮脏不堪,上身穿的是绉绸衫,下身穿的是草绿色的裤子。

“脚印没有查到。”小林刑警报告说,“后门的胡同可能因为日照差,路很泥泞,有很多木屐脚印,乱糟糟的,一点儿也不清晰。不过,这个人,”他指着带回来的男人说,“他的店开在后门胡同出口的拐角处,是个冰激凌店。这是个死胡同,所以,如果罪犯从后门逃走,必然会被这个人看到的。喂,请你再回答一遍我的提问。”

于是,冰激凌店主与小林刑警开始了一问一答。

“今晚八点前后,有人进出过这个胡同吗?”

“一个人也没有。天黑以后,就连猫仔都没见到一只。”冰激凌店主的回答很得要领,“我在这儿开店很久了,这条街的老板娘们,夜间很少从那儿走,因为那儿的路不好走,又特别昏暗。”

“来你店里的顾客,有没有人进胡同呢?”

“也没有。所有人都是在我面前吃完冰激凌后,就马上原路返回了。这是我敢肯定的。”

假如这个冰激凌店主的证词可以相信的话,那么,罪犯即使是从这家的后门逃走的,也没有从这个唯一的通道——胡同出去。可是,也没有人从书店正门出来啊,因为我们一直在白梅轩盯着这里,绝对不会有错。那么,罪犯到底是从哪儿逃走的呢?按照小林刑警的推理,罪犯逃走的方式有两种:潜入了前后门的邻居家中,或者罪犯就租住在隔壁。当然也有可能从二楼,沿着屋顶逃走,但是从对二楼的调查结果看,临街的窗户是关着的,没有动过的迹象,而后面的窗户,由于天气闷热,所有人家的二楼都开着窗户,有的人在露台上乘凉,所以从那儿逃走似乎是比较有难度的。

于是,所有勘查人员一起开了个短会,研究侦查方向,最后决定分组行动,挨家挨户搜查附近的住家。实际上,前后左右的住户总共只有十一家,搜查起来并不太费事。与此同时,小林刑警再次对旧书店进行了侦查,从房檐下面到天花板里面,彻底搜查了一遍。结果,不仅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反而把事情弄得愈加复杂了。原来,与旧书店一店之隔的点心店的男主人,从傍晚到刚才,一直在屋顶的露台上吹尺八[6],问题是他坐的位置正对着旧书店二楼的窗户,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各位读者,此案变得越发有趣了。罪犯到底是从哪里进去,又是从哪里逃走的呢?既不是后门,也不是二楼窗户,当然也不可能是前门。难道说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吗?抑或像烟一样无影无踪?不可思议的事还不止这些。小林刑警带到检察官面前的两个学生,说出的话更是奇妙。他俩是在这附近租房子住的某工业学校的学生,二人都不像是那种会说假话的人,可是他们的陈述使这个案子变得越发匪夷所思了。

对检察官的提问,他们大体是这么回答的:

“在八点钟左右,我就站在这家旧书店里,翻看那个台子上的杂志。这时听见里边响了一声,我就抬头看向那个拉门,虽然关着,但那个格子还开着,我透过格子的缝隙,看到里面站着一个男人。但是我看到那男人和他关上格子,几乎是在同时,所以自然没有看清楚,只是从他的腰带来看,肯定是个男人。”

“那么,除了可以判断是个男人以外,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什么?比如身高啦、衣服图案什么的?”

“我看到的只是腰部以下,所以不知道身高多高,但衣服是黑色的,也可能有细条或碎花,我觉得是黑乎乎的。”

“我刚才也和他一起在这儿看书,”另一个学生说,“而且同样听到了声音,看到格子被关闭,但是,我记得那个男人穿的肯定是白衣服,是没有条纹或图案的白衣服。”

“这可就怪了,你们俩必有一个人看错了。”

“我绝对没有看错。”

“我也从来不说谎。”

这两个学生互反的证词意味着什么?敏感的读者或许意识到了什么吧,实际上我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检察官和警察们似乎对这一点没有深加考虑。

不久,死者的丈夫,旧书店店主接到通知后返回家中。这是个瘦削的年轻男人,看上去不像个开旧书店的。他一见到妻子的尸首,眼泪就扑簌簌地淌下来,只是并没有哭出声,可见是个懦弱的人。小林刑警等他平静一些后,开始了提问,检察官有时也从旁插话。可是结果令他们失望,因为店主说他根本想不出谁有可能是罪犯。他说:“我们一向本分,从来不与人结怨啊!”说完,又流泪不止。而且,他一一查看了家里的东西,确认不是盗贼所为。对店主和店主妻子也进行了各种调查,都不存在值得怀疑的地方,此事与此故事关系不大,略去不提。最后,小林刑警对死者身上的许多新伤提出了询问,店主踌躇很久,终于回答是他自己弄出来的。然而,问到为什么这么做,尽管反复询问,仍没有得到清楚的回答。不过,由于他当天夜里一直在外面摆夜摊,即使这是虐待的伤痕,也不能怀疑他就是凶手。小林刑警或许也是这样考虑的,因而未予深究。

如上所述,当晚的调查告一段落。他们记下了我和小五郎的住址、姓名等,还提取了小五郎的指纹。我们回家时,已是深夜一点多了。

如果警方的侦查没有遗漏,证人们也没有说谎的话,这的确是个匪夷所思的案子。据我事后所知,小林刑警在第二天进行的一系列调查也全都一无所获,还是案件发生当夜的那些线索,侦查无丝毫进展。证人们都是可以信赖的人,十一栋房子里的居民也没有可疑之处,对被害者的家乡也进行了调查,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至少小林刑警——如前面交代过的,是个被人们称为名侦探的人——对这个案子所进行的竭尽全力的侦查,只能得出根本无法解释的结论。这也是我事后听说的,小林刑警让人带走的唯一物证电灯开关上,除了小五郎的手印,找不出其他人的。也许是由于小五郎当时手忙脚乱吧,开关上留下了许多指纹,但全部是小五郎一个人的。小林刑警判断,或许是小五郎的指纹把罪犯的指纹覆盖了的缘故。

各位读者,看到这里,你就会联想到爱伦·坡[7]的《莫格街谋杀案》或柯南·道尔[8]的《斑点带子》吧。也就是说,本案的杀人犯并不是人类,而是猩猩或印度毒蛇之类的动物吧。其实我就这样想过。然而,东京D坂一带不可能有此类物种,再说,有证人从格子的缝隙里看到了男人的身影,即使是猿类也不可能不留下足迹,不被人看到。还有,死人脖子上的指痕无疑也是人留下的,即使是毒蛇缠死的,也不会是那样的痕迹。

且说我和小五郎那天夜里在回家的途中,非常兴奋,聊了很多,不妨举出一例。

“你大概也知道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或卡斯顿·勒鲁[9]的《黄色的房间》等小说中描写的发生在法国巴黎的Rose Defacourt案吧?即使在过了一百年后的今天,那件杀人案仍然是个谜。今晚的案子,罪犯也没有留下逃走的足迹,从这一点来看,不是与那个案子很相似吗?”小五郎说。

“是啊,真是不可思议啊!经常听人说,在日式的房子里,不可能发生外国侦探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离奇的案件,我认为并非如此,眼下不就发生了这样的奇案吗?我倒是有兴趣挑战一下这个案子,尽管能不能破案我没有多大把握。”我说。

我们在一条小路上分了手。看着小五郎晃悠着肩膀,拐过小巷,快步走远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穿着的漂亮的黑粗条浴衣,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清晰,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下)推理

且说杀人案件发生十天以后,我去小五郎的住处拜访他。在这十天里,关于这个案子,小五郎和我都做了什么?思考了些什么?又得出了什么结论呢?读者可以从我和他今天的谈话中充分地了解这些情况。

在此以前,我与小五郎一直是在茶馆见面。去他的宿舍拜访,这还是第一次。以前我曾听他说过住在这个地方,所以没费什么周折就打听到了。我走进一家烟店,向女主人询问小五郎在不在家。

“啊,在呢。请等一下,我马上去叫他。”

说着,她走到楼梯口,高声叫喊小五郎。小五郎就借住在这家的二楼上,所以只听到他发出奇怪的声音,随后吱呀吱呀地踩着楼梯走下楼来,看到是我,吃了一惊,说:“哎呀,快请上楼!”我跟在他身后走上二楼。可是,当我踏进他的房间时,却吓了一大跳。因为这房间里的景象实在太特别了。虽然并非不知道小五郎是个古怪的人,却没想到会怪到这种程度。

一句话,在四叠半的榻榻米上,全都堆满了书籍,只露出了正中央一小块榻榻米。沿着房间的墙壁和隔扇,几乎摆了一圈的书,四个方向的一摞摞书宛如一座座书山,由宽到窄一直堆到天花板。除了书之外,房间里什么生活用具也没有,不禁让人感到困惑,他在这间房子里究竟是怎么睡觉的?主客二人甚至无处落座。一不小心,身体一动弹,说不定就会把这书山碰倒,被埋在里面。

“不好意思,地方实在太小了。而且没有坐垫,抱歉,请找本软些的书坐吧!”

我从书山穿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落座的地方,然而由于太过惊讶,以至坐下之后,我依然吃惊地打量着四周的书。

在此,我有必要向诸位介绍一下这个奇特房间的主人明智小五郎。我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所以,他有过什么样的经历,靠什么生活,人生目标是什么……我一概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他是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游民,勉强可以说是个学究吧。就算他是个学究,也是个特立独行的学究。他曾经说过“我在研究人呢”,当时我还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他对犯罪案件和侦探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和令人吃惊的丰富知识。

他年龄与我差不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属于比较精瘦的人。如先前所说,他走路时有晃肩膀的毛病。不过他这个走路姿势跟英雄豪杰式的甩膀子不一样。要说像什么人的话,可能这个比方有点儿那个,就是看他的走路姿势,往往会让人想起那位一只手残疾的说评弹的神田伯龙。从脸型到声音,小五郎都与这位伯龙一模一样——没见过伯龙的读者,也可以想象一位自己认识的人里面,虽不是美男子,但招人喜爱,而且是聪明绝顶的男人——不过,小五郎的头发更长,更茂密而蓬乱,而且他有个毛病,在和人说话时喜欢不停地挠头发,好像要把头发搞得更乱似的。他一向不讲究衣着,老是穿着棉布和服,扎一条皱皱巴巴的腰带。

“欢迎,欢迎!从那以后,咱们一直没再见面,D坂的那件案子现在怎样了?警方好像还没有找到罪犯的线索,是吧?”

小五郎像往常一样揉搓着头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其实,我今天到你这儿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件事。”我一边想着该从何说起,一边开了口,“从那以后,我对此案做了很多可能性的思考,不仅是思考,我还像侦探那样进行了现场勘查,并且已经得出了初步的结论。我今天来是想跟你汇报一下……”

“噢?那可不简单啊!我可要仔细听一听了。”

我捕捉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轻蔑与安心的神色,仿佛在说“你能明白什么”似的。这神色激励了我有些犹豫的心情,便自信满满地讲了起来:

“我的朋友中有一位新闻记者,他与负责本案的小林刑警是好友。因此,我通过新闻记者了解到许多警察方面的详情。不过,警察一直找不到侦查方向。虽然做了种种努力,他们也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你还记得那个电灯开关吧?那东西对他们也没有丝毫用处,因为他们发现那上面只有你的指纹。警方认为,大概是你的指纹把罪犯的指纹覆盖了。由于我了解到他们因此而困惑,所以我就更努力地进行自己的调查了。那么你猜猜看,我最后得出的是什么结论?而且,去报告警察之前,我为什么要先到你这儿来呢?

“这个先放一边,其实在案发当天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吧,那两个学生在描述嫌疑人的衣服颜色时,完全相反,对吧?一个说是黑色的,一个说是白色的。即使人的眼睛不是绝对可信,但是把完全相反的黑白两色搞错,不是很奇怪吗?我不知道警方对此是怎么理解的,我认为这两人的陈述都没错。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罪犯穿的是黑白相间的衣服啊——就是那种粗黑条浴衣,就像出租房里常出租的那种浴衣——那么,为什么一个人看成黑的,一个人看成白的呢?因为他们是从拉门的格子缝隙中看到的,所以在那一瞬间,一个人的眼睛恰好处于缝隙与衣服白色部分相重叠的位置,而另一个人的眼睛处于缝隙与衣服黑色部分相重叠的位置。也许这是难得的巧合,但巧合绝非不可能,而且在本案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可能。

“那么,知道了罪犯的衣服是条纹状之后,仅仅是缩小了侦查的范围,还不是确凿的证据。于是,我通过我的新闻记者朋友要求小林刑警对指纹——就是你的指纹——进行了仔细检查,其结果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对了,你有砚台的话,我想借用一下。”

于是,我给小五郎做了个实验。首先我从砚台里用右手拇指稍稍蘸了一点儿墨汁,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在纸上按了个指印。等指纹晾干后,再次用同一个手指蘸上墨汁,在原来的指纹上,将手指换个方向,仔细摁在上面,于是,纸上清楚地显现出了相互交叠的双重指纹。

“警方以为你的指纹压在罪犯的指纹上,覆盖了罪犯的指纹。可是从刚才这个实验也可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无论你后来怎样用力摁电灯开关,既然指纹是由线条构成的,线与线之间必然会留下先前的指纹痕迹。假如前后指纹完全相同,就连摁的方法也分毫不差的话,由于指纹的每条线都完全一致,或许后按的指纹可以掩盖先按的指纹吧,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如果是罪犯关掉的电灯,那么,他必然会在开关上留下指纹。我设想说不定是警察忽略了在你指纹的线与线之间残留的罪犯的指纹,就自己进行了勘查,可是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也就是说,在那个开关上,前前后后都只留下了你一个人的指纹——为什么没有留下书店夫妻的指纹,这还没弄清楚,也可能那个房间的电灯一直开着,一次也没有关过吧。[10]

“你想想看,以上的事实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我是这样推测的:一个身穿粗黑条纹衣服的男人——这男人大概是死者的青梅竹马,因失恋的怨恨而杀人,这样的动机也有可能吧——他知道旧书店男主人每夜出摊,于是,趁他不在家,袭击了那个女人。由于没有喊叫,也没有抵抗的痕迹,说明死者非常熟悉那个男人。那男人实施了犯罪之后,为了延迟人们发现尸体的时间,他熄了灯后逃走了。但是,他犯了一个大错误,那就是他不知道那道拉门的格子窗没关上,所以在惊慌之中关闭时,被偶然站在店内的两个学生看到了。之后,他逃了出去,但猛然想起熄灯时开关上一定留下了自己的指纹。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消除那指纹,但是用同样的方法再次进入房间太危险。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妙计,就是假装自己就是杀人事件的发现人。这样不仅可以很自然地自己开灯,消除留下的指纹,免于遭到警方怀疑,而且没有人会怀疑发现者就是罪犯吧,可谓一举两得。就这样,他若无其事地看着警察在现场勘查,还大胆地做了证词,而且结果也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因为五天以后,十天以后,没有任何人来逮捕他。”

各位以为明智小五郎是以怎样的表情听我说这番话的呢?我预计他听到一半的时候会脸色大变或是打断我的话。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虽然平日里他就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的他也太无动于衷了。他的手一直揉搓着头发,默默地听着。我心里一边想这家伙还真是厚颜无耻啊,同时说出了我的结论。

“你一定会反问,罪犯是从什么地方进去,又是从什么地方逃走的呢?的确,这个问题不搞清楚的话,其他一切即便搞清楚也没有意义。遗憾的是,这难题也被我侦查出来了。当晚侦查的结果,全然没有发现罪犯逃走的痕迹。但是,既然是杀人案,罪犯就不可能不进出,所以,只能说明,警察的搜查在什么地方有漏洞。虽说警察对此也大费周章,然而不幸的是,他们还不及我这个青年人的推理能力。

“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由于警察已进行了严密的调查,因此至少可以不必去怀疑街坊四邻。假如是街坊干的,那么他一定是使用了即使被人看到也不会认为他是罪犯的方法逃走的。也就是说,他利用了人的注意力盲点——正如我们的眼睛有盲点一样,注意力也有盲点——就像魔术师当着观众的面,很轻易地把一大件物品藏起来一般,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因此,我所注意的,是与旧书店一店之隔的旭屋炒面馆。”

因为旧书店右边是钟表店、点心店,左边是袜子店、炒面馆。

“我曾去炒面馆打听过,案发当晚八点,有没有男人去借用他们的厕所。你大概也知道,那个旭屋炒面馆,从店堂穿过土间可以一直走到后门,紧挨着后门有个厕所,所以,罪犯谎称上厕所,从后门出去,然后再从后门回来是轻而易举的事——冰激凌店开在胡同入口的拐角处,店主当然不会看到罪犯——还有,对方开的是炒面馆,罪犯借用厕所是极其自然的事。我问过了,那天晚上,炒面馆女主人不在家,只有店老板一人在店里,所以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说,这是不是个绝妙的主意?

“经过调查,果然就在那个时段,有一位顾客借用了厕所。遗憾的是,旭屋店的老板一点儿也记不起那个顾客的相貌或衣服图案了——我立即将这个发现通过我的那位朋友告诉了小林刑警。小林刑警好像亲自到炒面馆去调查了,但还是没有进一步的发现……”

我稍稍停顿一下,给小五郎一个发言的空当。以他的立场,此时不会不说一句什么的。然而,他还是搓着头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于是,我只得改变到目前为止,为了尊敬他而使用的间接表达方式,采取直接表达了。

“我说,明智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些确凿的证据是指向你的呀。说心里话,我内心里实在不想怀疑你,然而,有这么多证据的话,我也只能这样想了……我曾劳心费力地在附近居民中寻找穿粗黑条浴衣的人,却一个人也没找到。这是自然的。因为即使同样是条纹浴衣,也很少有人穿与那格子缝隙完全重叠的那么漂亮的浴衣。而且,无论是消除指纹还是借用厕所的手段都极为巧妙,除了像你这样的探案学者,谁能有这样的本事呢?并且,最让人怀疑的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和死者是青梅竹马,可是当晚调查死者身份时,你就站在旁边听着,不是一句也没有提及此事吗?

“如此一来,你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不在现场的证明。然而这也不可能了。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回家途中,我曾问你到白梅轩之前,你在什么地方,你告诉我,你在附近散步了大约一个小时。即使有人见到你在散步,你也有可能在散步途中借用炒面馆的厕所吧。明智君,我说的有什么错吗?可能的话,我想听听你的辩解。”

各位读者也许会想,在我询问时,怪人明智小五郎在做什么,是不是以为他会低下头,无颜面对呢?大错特错。万万想不到,他出人意料的表现让我心惊胆战。这是因为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失敬,失敬!我绝对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不过,你也太实在了。”小五郎辩解似的说道,“你的想法很有趣啊!交了你这么个朋友,我真的很高兴。只可惜啊,你的推理过于注重表面,而且过于注重物质方面。譬如说,对于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究竟我们俩是怎样的青梅竹马,你有没有从心理方面进行过了解呢?以前我与她是否谈过恋爱,我现在是否恨她,你难道连这些都没有加以思考吗?那天晚上,为什么我没有说我与她相识?理由非常简单,因为我不知道任何具有参考价值的事情……因为还没上小学,我就与她分手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么,指纹该怎么解释呢?”

“你以为从那以后我什么都没做吗?其实,我也做了不少调查呢。我每天都到D坂转悠,特别是旧书店,常常去光顾。我还询问了店老板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告诉他,我认识他妻子,这样反而便于我向他了解情况——就像你通过新闻记者了解到警察的许多情况一样,我也从旧书店老板那儿了解到很多情况。刚才提到的指纹问题,我也很快弄明白了。因为我也觉得很奇怪,所以做了调查,哈哈哈……结果呢,真是个笑话。原来灯丝断了,根本没有人关灯。你们以为是我按了开关电灯才亮的,其实是个误会。当时,由于慌忙动了灯泡,一度断了的灯丝恰巧又连接上了[11],因此,开关上自然只留下我的指纹。你说那晚你从拉门缝隙中看到电灯亮着,倘若如此,灯丝断了就在那之后。灯泡太旧了,所以有时候也会自动断线。下面说到罪犯衣服的颜色,这个与其由我说,不如……”

他说着,从身边的书堆里翻来翻去地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本破旧的西洋书。

“你读过这本书吗?是贝尔菲[12]的《心理学与犯罪》,请你看看《错觉》这章的开头十行。”

听着他充满自信的陈述,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便顺从地接过书读了起来,内容大致如下:

曾经发生过一起汽车犯罪案,在法庭上,举手宣誓所述均是事实的证人之一说案发时道路非常干燥,尘土飞扬。另一个证人说案发时刚下完雨,道路泥泞不堪。一个人说涉案的汽车开得很慢,另一个人说从未见过开得那样快的车。还有,前者说村庄道路上只有两三个人,后者做证说行人很多,男女老幼都有。这两位证人都是受人尊敬的绅士,歪曲事实对他们毫无意义。

待我看完之后,小五郎又一边翻着书一边说:

“这是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情。在《证人的记忆》这一章的中间部分,写着一个预先计划,并进行了实验的例子,恰好谈到了关于服装颜色的问题,所以,虽然有些麻烦,还是请你读一下吧。”

这部分记载的是下面这样的内容:

(前略)举一个例子,前年(此书出版于1911年)在哥廷根召开了由法学家、心理学家以及物理学家参加的学术讨论会。就是说,与会者皆是习惯于缜密观察的人。此时,该城市里适逢狂欢节,热闹非常。就在学者们正在开会时,突然大门被打开,一个身穿怪异服装的丑角发疯似的冲了进来,后面有一个黑人拿着手枪追赶他。在大厅中央,两人轮番用凶狠的语言咒骂对方。不一会儿,那个丑角突然躺倒在地,黑人跳到了他身上,紧接着叭的一声枪响。然后二人立刻离开了大厅,消失不见了。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二十秒钟。众人当然是大惊失色。除了大会主席外,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些语言、表演都是事先排练好的,并且该现场还被拍了照片。大会主席说,由于在法庭上经常遇到此类问题,请各位会员写出自己正确的记忆。主席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于黑人头上戴的是什么,四十人中只有四人写对了,其他人有的写礼帽,有的写高筒礼帽。关于服装的颜色,有的说是红色的,有的说是茶色的,有的说是咖啡色的,其他人还想出了五花八门的色彩搭配。可是实际上,黑人下穿白色裤子,上穿黑色西装,系着一条红色的大领带……

“正如智慧的贝尔菲在该书里一语道破的那样,”小五郎开始说明,“人的观察和记忆实际上是不可靠的。就像这个例子,连学者们也说不清衣服的颜色。我认为那天晚上的两个学生也是如此,他们关于服装的记忆有误也是有道理的。也许他们的确看到了某个东西,但是那个人根本没穿什么粗黑条纹浴衣,所以罪犯当然不是我。你的这个想象非常有意思,不过,未免太牵强了吧?至少说明了,你宁愿相信那种偶然的巧合,也不愿相信我的清白,对吧?说到最后一点,你认为罪犯是通过借用炒面馆厕所的方式逃走的,关于这一点,我与你的看法相同。我认为,确实,除了旭屋之外,罪犯没有别的出路。因此,我便去那个店调查情况了,结果很遗憾,得出了与你完全相反的结论。其实根本不存在借用厕所的男人。”

读者恐怕已经注意到了,明智小五郎就这样既否定了证人的证词,又否定了罪犯的指纹,甚至否定了罪犯的出路,以此证明自己无罪。可是,这不就等于否定了犯罪这个事实本身吗?我完全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那么,你找到罪犯的线索了吗?”

“找到了。”他搓着头发说,“我的方法与你有所不同。由于物质的证据可以因解释的方法不同而得出多种结论,我认为最好的侦探方法,应该是从心理角度看透人的内心深处。不过,这有赖于侦探本人的能力啦。不管怎么说,这次我是以探究心理为重点进行调查的。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旧书店老板娘身上的那些新伤痕,其后不久,我又听说炒面馆老板娘身上也有同样的新伤,但无论是旧书店还是炒面馆,两位男主人看样子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所以我不由得怀疑起这里面有什么奥秘。于是,我先找到旧书店的老板,想从他口中探听这个秘密。由于我与他死去的妻子以前相识,因此,他也就消除了戒心,事情办得比较顺利。这就是说我打听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情况。接下来我打算探访炒面馆老板,但看他的外表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所以,对他的调查颇费了些功夫。不过,我采取了一种方法,结果,大功告成。

“你也知道心理学上的联想诊断法,目前已开始用于犯罪侦查方面了吧。联想诊断法就是对嫌疑人说出许多简单易懂的刺激性语言,来测试嫌疑人对该词语的概念联想的速度快慢的方法。但是,这个方法正如心理学家所说,并不局限于‘狗’‘家’‘河’之类简单的刺激语,也没有必要经常借助于天文计时器。对于领悟到联想诊断技巧的人来说,那些形式并不重要。过去被称为名判官或名侦探的那些人不就是明证吗?那时候心理学并不像今天这样发达,他们只是依靠其天赋的才能,于不知不觉中采用了这种心理学的方法,大冈越前守[13]就是其中之一。在小说中,福尔摩斯[14]也是如此,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使用了联想诊断法。闲话不提,回到这个案子上来,我跟炒面馆老板聊了很久,都是些无聊的家常话,通过这样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来探究他的心理反应。不过这是个非常微妙的心理问题,而且相当复杂,所以,有关细节方面以后有时间再慢慢给你说明,总之,最后我得出了肯定的结论。也就是说,我找到了罪犯。

“但是我并没有一件物证,因此,还不能向警察报告。即使报告了警察,他们也不会理睬的。我明明知道谁是罪犯,却袖手旁观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这次的犯罪是完全没有恶意的。这么说未免让人费解,但这次的杀人事件,确实是在杀人者与被害者相互同意的情况下进行的,甚至可以说,是为了满足被害者的要求而施行的。”

我设想了多种可能,还是不能理解他的话。我全神贯注地倾听他这番莫名其妙的推理,以至忘记了为自己的失败而惭愧。

“直接说一下我的结论吧,杀人者就是旭屋的老板!他为了逃避罪责,说有个男人借用厕所。但这并不是他的发明,而是我们的错误。因为你和我都曾去问过他是否有人来借用过厕所,这就等于给了他启发,而且他也误以为我们是刑警。那么,他为什么犯了杀人罪呢?从这个案子里,我清楚地目睹了,在表面极其平静的人生背后,竟然隐藏着让人难以想象的十分凄惨的秘密。因为那是只有在噩梦的世界里才能够看到的景象!

“那位旭屋老板,其实是一个承袭了萨德侯爵[15]之流的强烈虐待倾向的虐待狂,这可真是命运捉弄啊,他居然发现一店相隔的旧书店老板娘是个受虐狂。旧书店老板娘其实是个不亚于他的受虐狂。于是,他们以变态者所特有的巧妙方式,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着通奸——你现在明白我刚才所说的两相情愿的杀人的含义了吧——他们俩直到最近为止,一直强迫各自不解其变态嗜好的丈夫和妻子来满足他们的病态欲望。两个女人身上的新伤就是证据。但是,他们当然不可能只靠夫妻生活得到性满足。因此,当他们发现近在咫尺的邻居中,竟然有他们所渴求的人时,他们之间便极其迅速地相互达成了默契,这一点并不难想象。然而,最终命运的恶作剧做过了头。由于被动和主动之力的合成,他们的疯狂性欲日益加倍。终于在那天夜里,发生了这件他们绝对不希望发生的杀人事件……”

听着明智君令人瞠目结舌的奇妙结论,我不觉一阵战栗,这是一件多么非同寻常的案子啊!

这时,楼下的烟铺老板娘送来晚报。明智君接过报纸,翻到社会版看起来,不一会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看来他终于忍受不住,去自首了。真是奇妙的巧合啊!恰好在咱们谈论这个案子时,看到了这个报道。”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一条小标题,约莫十行字的报道,刊出了炒面馆老板自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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