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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声音

[到薄荷的家时里面传来类似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薄荷牵着一个男孩儿的手低头冲出来,看见我端着糖糕立在那里,索性也牵了我一起跑。跑了一会儿我才惊觉跟着我们跑的那个男孩儿正是夏莫,薄薄的雨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发。]

【001】

七岁之后,我的梦里总会出现一抹人影,看不清,却真实地站在那里。

时值夏初,清晨的雾气浓重,那个人影就站在这片朦胧的彼端静静地看着我。

新生的微弱熹光逐渐透过云层落在她的肩上,洒满一整片白色裙摆,最后落在她纤细洁白的脚趾上。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脚踝上一颗赤红色的朱砂痣,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这样的梦境肆无忌惮地布满了我的整个童年,那段脱掉鞋子尖叫着像风一样奔跑撒野的时光。它们渗透我的皮肤,穿过我的骨骼,最后溶进我的血液里。这般的真实,以至于我常常分辨不清究竟哪些是梦境,而又有哪些才是真实可触的。

就像我一觉醒来时就被告知,我的父亲是一名鞋匠,而在不远处的摇篮里发出轻微鼾声的那个婴儿是我的弟弟朗朗。

而我呢,我的父亲告诉我,我是五月,是他的女儿,是朗朗的姐姐。这样的身份让我有些安心,只是我很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父亲也不记得刚刚出生的朗朗。

我为什么要忘记我的过去,或者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我不得不去丢掉记忆,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后来薄荷帮我分析了一下,一个人会失去记忆无外乎是以下几种状况。第一,她出了车祸或者撞到了脑子;第二,她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和恐惧,因此选择自动删除那段不堪的回忆;第三,她提前进入了老年痴呆期。

鉴于我没有明显的外伤以及基本上可以在十秒钟之内回答出“三百五十六加七百八十一等于几”等类似问题,前后两项都可以剔除,那么只剩下第二项。我曾经试图与老单沟通来弄清楚我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压力,又或者经历了怎样的恐惧才导致我失去了记忆。

老单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我的头,告诉我是该去上学的时候了。

老单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我这样称呼他很不礼貌,但是请原谅,无论我怎样努力,“爸爸”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尾带毒的鱼刺哽在我的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我不止失去了记忆,还不孝地不肯叫自己的父亲爸爸。

不过还好老单并不是梁小柔的爸爸,他是我和朗朗的爸爸,是和善慈祥的好父亲。他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希望让自己失忆的小女儿重新认识一下。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呢?

也许是我醒过来的那天下午,老单从厨房里端出热稀粥喂我喝,朦胧的晚霞自窗户里照射进来,暖暖地洒满他的额头。我张了张口,突然间脑子里就传来一阵电流通过似的疼痛,我丢下饭碗抱着头惊恐地哭了起来。

热腾腾的粥全数洒在老单的手背上,他吃痛地吸了一口气,顾不得甩掉手上的稀粥就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五月,五月。他笨拙地揉我的头发,又轻轻地拍打我的背部,只能不停地安慰我,五月别怕,别怕。

这时候我才惊觉自己所有的恐惧全部来自我无法发出声音,老单转身找出纸和笔,迅速写下一行字递到我面前:五月,我是爸爸单和,那是你的弟弟朗朗,这里是你的家,不要怕。

单和?我擦干了眼泪小声地读出那两个字。

老单立即惊喜地露出难得的笑容,估计是发觉我没有哑掉甚感欣慰。

然后他告诉我,是“善”和,不是“丹”和。这个字在姓氏中读作“善”。

很多年以后,当朗朗读了小学,学会了在田字格里一笔一画地写汉字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这样的一个下午。

朦胧的光束里,我的父亲,这个朴实而又善良的男子,他教会我读我们的姓氏,“善良”的“单”,那是他为我点燃的第一束光芒,教会我要懂得心存善念。

自此,我们才发觉原来我并没有哑掉,只是暂时发不出“爸爸”这个读音。老单憨厚地笑着说没关系的,你叫我老单也可以。以后我就把老单这两个字当成爸爸来念。

后来我才知道老单是这座小城一个小有名气的鞋匠,手艺精湛、为人憨直,深受邻里的尊重。每天早晨,老单都会推着鞋车迎着带着微凉气息的晨光出门,几个出来晨练的大叔大婶爷爷奶奶都会友好地朝他打个招呼:“嘿,老单,出摊啦!”

老单便响亮地回答:“嗯,出摊去,晚上要给五月和朗朗买些肉补补,两个小家伙瘦着呢。”

我躲在门后偷偷地掩嘴笑,不光是因为听到晚上有肉吃,还因为仿佛全世界认识老单的人都像我一样叫他。也许是不想占人家口头上的便宜,半个月后老单带着我和朗朗搬了家。

你的一生中搬垢次家?

搬家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让你留恋到流泪却怎么也带不走的东西呢?如果有,请将它永远记在心底不要忘记。就像我记住那个小城里的东方旭日,记住隔壁张奶奶送来的温热牛奶,记住门前那一棵像是怎么也无法开花结果的樱桃树。

后来,我也曾经搬过很多次家。

住过夜夜有潮虫爬过的地下室,也住过仿佛睁开眼睛就可以触摸到天际的豪华公寓,虽然是借住在一个名叫城谏的男人家里,但我姑且也将它称之为家。

只是即使我住过各种大小各种位置的房子,也始终忘不掉洛城的那间小屋。

那间关进了我所有童年回忆的房子,那个一夜间成为灰烬的家。

那一年,老单带着我和尚未满月的朗朗背着简单的行李上了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早就失去了母亲的关系,朗朗总是显得过分地安静。喝足了奶就会乖巧地睡觉,不吵也极少哭。

半个月大的小孩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敌意,因此就连哭起来时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讨厌朗朗,因为老单说妈妈生下朗朗时就难产去世了,而我,在医院里大哭着找妈妈时突然晕倒,醒来后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记忆。

老单说,也许是听到妈妈去世的消息受到了打击。不过没关系,爸爸会连妈妈的那一份爱一同给你,所以五月,你不要觉得缺失了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天边涌来大片大片橙红色的晚霞,中年的老单微微驼着背坐在藤椅上整理鞋垫,粗糙的手将不同花色的鞋垫分类摆放整齐。

那是我们搬到洛水镇的第一天。

也是老单第一次开口猜测我失去记忆的原因。

天气晴朗,柔软的风迟疑地慢慢吹拂柳叶,远处的乡镇升起袅袅炊烟。朗朗喝过牛奶安静地睡着,我站在门前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突然间有一种恐慌。

七岁的我,安静地站在漫天夕阳下,恐慌着这片安宁会不会有一天也离我而去,或者说,会不会再一次被我忘记。

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丢失过一次记忆的人,就会永远活在再一次丢失记忆的恐慌里,反复煎熬。

【002】

我的家位于洛城临北的一处住宅区。

老单在小区的后面种上了柔软嫩绿的葡萄藤以及几棵矮小的樱桃树。北方的樱桃只有指甲盖大小,酸酸的,带着清透的甜。秋天的时候我和薄荷以及梁小柔就会坐在一小片樱桃林里谈天玩耍。

掌心里托着红彤彤的樱桃,我和薄荷总是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唇齿间立即溅满酸甜的红色果汁,然后粗鲁地将一颗颗樱桃核噗的一声吐得老远。

只有梁小柔小心翼翼地将晶莹的果实一颗一颗地放进嘴里,又将果核轻轻地吐在另一只掌心。不是她故作高雅,又或者是淑女气质太重,而是她怕一旦弄脏了她的衣服回去之后又将面临一顿暴打。

梁小柔的亲妈和继父总是在殴打梁小柔时配合默契,混合双打的技术十分歹毒而且高超。他们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恶毒手段来对付这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他们的女儿。家里的一切都像是冰冷的凶器,随时威胁着梁小柔的安全,他们用杯子、凳子、热水瓶、苍蝇拍、拳头、脚,甚至用滚烫的炭火炉。

我和薄荷曾经偷偷地趴在艘门外看过她挨打的场景。

瘦瘦小小如一根火柴棍的梁小柔被继父一脚踹倒在地,她的亲妈不但不去阻拦,反倒随手抄起一把地上的板凳朝她身上狠狠地砸过去。

七岁的梁小柔只得伸出细细的胳膊来挡,木质的板凳落在她身上的一瞬间,薄荷尖叫着冲进去把她从那个可怕的家里拖了出来。

梁小柔的妈妈还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滚吧!都滚!败家货,最好是死在外面,省得浪费老娘的粮油!”

梁小柔小声地抽泣着跟在我和薄荷身边快速地奔逃,胳膊上的血蜿蜒而下,浸染了她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裙子。

我看着刺目的红突然间有一瞬间的眩晕,脑海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我只得缓慢地蹲下去,艰难地闭上眼睛缩成一团。脑子里海啸一样咆哮着的可怕声音穿透我的耳鼓,剧烈的疼痛让我害怕得尖叫起来。

那一天,我始终记得。

梁小柔和薄荷返回来找我时,梁天冲过来甩在小柔脸上的那一巴掌。

梁天是小柔的继父,是个高瘦猥琐,长了一口恶心黄牙和一张鸠形鹄面的丑男人。他一边撕扯着梁小柔的头发一边不断地吐着脏话,我蹲在地上,耳边是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以及梁小柔艰难生涩的呜咽。

薄荷跑过来扶起我时,梁小柔已经被梁天揪着耳朵跌跌撞撞地朝家的方向去了。蓝色粗布短裙下一双细细的腿踉跄着向前,胳膊上的血一颗一颗地滚落到地上,在蒸腾着尘土气的地上留下长长的一路斑驳。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蒙着厚重的壳,泪水被裹在里面,一眨眼,便钝重地流了下来。我蹲在地上看着渐远的梁小柔,心想她会不会因此恨死了我。如果我没有中途停下来,如果我和薄荷一样,没有该死的晕血症,可以拼死牵着她的手一路向前,是不是,那天的梁小柔也不会被颂父打到住院,硬生生地折断了两根肋骨。

此时的梁小柔,膝盖上放着一本破旧的《圣经》,微风轻轻地吹拂,泛黄的纸张便柔柔地翻过去几张,淡淡的纸浆气味夹杂着秋天落叶的味道游荡在我们鼻息间。

《圣经》是老单在她生日时送的,梁小柔一直把它当成宝贝一样随身携带,闲暇时就拿出来翻一翻,有时候也会读给我和薄荷听。我们似懂非懂地坐在阴凉的树荫下安静地听,那时候的我们就是这样度过每一个周末,安静、自在、不懂世事。

梁小柔的头发上总有淡淡的奶香,像朗朗身上的味道,可是她的头发突然间变得极短。在薄荷无休止的逼问下伺终于开口说,是她爸爸喝醉了,让她点烟,结果火苗烧燃了头发,幸亏税时拿了剪刀剪断了燃着的发丝。说到这里,她还庆幸似的一笑,眼泪就怔怔地落了下来。

几乎每一天,梁小柔都会在我和薄荷面前哭。

每一天。

伸出细长的胳膊挡在眼前,咬着牙,落着泪。我不知道如此信奉上帝的姑娘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在这样年幼的时光遭受如此残酷的命运。

傍晚的时候老单来叫我回家吃饭,漫天的云在他身后缓缓地移动。我立即丢了手里的樱桃核,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朝他跑过去,转身朝她们挥手说再见的时候看到梁小柔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散在风里短碎的头发,她的目光掠过我笔直地看着老单,眼睛里始终有潮湿的眼泪覆盖。

老单牵着我的手,他的掌心里长满了厚厚的茧,那是常年缝鞋时麻绳勒出来的痕迹,一道叠加着一道,久而久之就生了老茧,掌心的皮肤变得不再敏感。

那天是去探访顾奶奶的日子,每个周末的下午,老单都会带着我去拜访顾奶奶。她独居,养了十几只流浪猫,为驶多的食物与猫群分食,信奉基督教,每个星期都会去小教堂做礼拜。

顾奶奶的年纪谁也说不清,一生无儿无女,没有人会替饲得,而她也因为年岁太高而记不清很多事情,比如自己的年纪,以及客厅里黑白照片里那个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薄荷说那是顾奶奶曾经的爱人,留给她一句不见不散的诺言去了远方,再未回来过。

老单买了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以及一袋大米。顾奶奶躺在老藤椅上半闭着双眼,见到我们来便有笑容自唇边徐徐地荡开来。

像终年平静的湖面上有风吹过,粼粼的水波晃出温柔的影子。

我一个人走到外面的空地里等老单出来,他总要陪着顾奶奶说很长一段时间的话,而顾奶奶也只有在每个周末才会表现得善谈一些。长久的独居生活几乎让她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目光混浊,但其中有很浓烈的善意。

夏天的傍晚总是有很多的蠓虫低低地盘旋,成群结队地徘徊在一处不停地扇动着翅膀。远处的炊烟洁白而又迂回,一点一点升腾到天上,与那片火红的云融在一起。

夏莫就是在这样的傍晚,在漫天飞舞的蠓虫以及才爬上天际的白色月亮之下,一步一步迈进了我的视野。

白色的短衫,黑色的短裤,露出细长的胳膊和腿,他远远地走过来,由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牵引,走过我身边时对我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有风吹过。在夏莫经过的路上,不知是何时生根发芽的茉莉花静静地绽放,散发着优雅的香味。

待他们走远我才怔怔地发现,我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只记得一双漆黑的瞳仁,带着三分澄净,三分迷惘,以及剩下的我所无法用文字确切表达出来的情感,像是狡黠,又像是落寞,只一眼,就有将人看穿的魔力一般。

回家的时候朗朗还在睡觉,乖巧地躺在摇篮里发出微微的鼾声。圆圆的讨喜的脸上即使是在熟睡时也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脱了鞋子去给他加一条薄毯,老单走进厨房做糖糕,他说薄荷的妈妈回来了,明天下课后把糖糕送过去。

这里的习俗就是如此,无论是外出归来的还是远道而来做客的,又或者像我们从外省搬来的,邻里间都会送上一盘糖糕,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夜里睡觉时我又想起傍晚那个小男孩,精致的面容仿佛短暂出现的精灵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003】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漫长的回忆当中。我为自己编织很多很多的过往来填补丢失的那一部分记忆。我想象着自己牵着妈妈柔软的手掌肆无忌惮地奔跑在满山绿野当中,阳光炙热,她会耐心地蹲下来细心地为我擦拭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也许她会让我留很长的头发,然后在每一个清晨为我编织好看的发辫,发尾用好看的蝴蝶结绑住,她会在我的眉心落下一个宠溺的吻。

这些都是我凭空的想象,它们的丰沛让我对从前的恐慌一点点减轻。

数学课是我用来编织梦境的最佳时间,也是班主任邱老让我罚站的最佳时间。邱老并不老,因喜欢一副老成的样子将“想当年”三个字挂在嘴边,所以得了这个外号。此刻,邱老手里的粉笔头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在了我的头顶。

几乎是本能地,我拍掉头发上的粉笔灰自觉地站起来,上午的阳光很是刺眼,从淡蓝色的百叶窗外成条状照射进来,我这才看见邱老身边站着的新生,柔软的头发,恍若精灵的精致脸孔,粼粼的日光在他的睫毛上簌簌地降落。

竟是昨天在顾奶奶家门前见到的男孩儿。

他看见我,又露出那种灿烂如阳的笑容。

“大家好,我叫夏莫,很高兴见到大家。”夏莫的声音很轻,眼睛里明亮的光芒直直地望着我。他成了我的同桌。

那天夏莫趴在我耳边神秘地对我说:“五月,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鬼。”

我想,如果这句话他讲给梁小柔听,也许会让那个胆小的姑娘泪汪汪地陷入焦虑;如果是讲给薄荷听,也许会被薄荷的手掌拍得脑袋开花,顺便被骂得狗血淋头。可他偏偏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对一个失去了记忆的、性格沉闷的、对任何事情都不具有好奇心的我,说了这样的话。

我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十年后的夏莫,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喝得烂醉,瘦高的身子挂在我的肩上声嘶力竭地哭,直到哭得干呕,喘不过气来。他说五月啊,我是鬼,从五岁起我就死了。可是我却偏偏只能当一只孤魂野鬼,我留在人间继续饱受折磨,可是我最爱的你们都没有办法救赎我。

那时候的我们都已离开了洛城,离开了这个安宁如画的小城市。那时候的我们在山的另一面,各自背负着自己的伤,踽踽独行。

那天放学后,我按照老单的吩咐拿着糖糕去找薄荷。路上飘起了小雨,像是极浓的雾黏在皮肤上,凉凉的,却不觉得冷。

到薄荷的家时里面传来类似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薄荷牵着一个男孩儿的手低头冲出来,看见我端着糖糕立在那里,索性也牵了我一起跑。跑了一会儿我才惊觉跟着我们跑的那个男孩儿正是夏莫,薄薄的雨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发。

我们一直跑到我家后面的樱桃树下,咚的一声齐刷刷地坐下去。

薄荷使劲地擦了一把脸,说:“五月,这是我哥,夏莫。”

夏莫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儿,忐忑地看着薄荷,眼神求救似的看着我。他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子,那么瘦,略显棕色的头发柔软地贴在脸上,白皙的肤色衬着一双异常漆黑的眼,他就像是从动画片里跳出来的小人儿,太美好,所以显得不真实。

我知道他是见不得薄荷哭,一个像火一样炙热的女孩儿哭起来是很容易让人变得手足无措的。尤其是薄荷,黑白分明的眼,坚定不移的神情,脸上却全是泪,就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平日里梁小柔哭的时候我和薄荷就会耷拉着脑袋左右护法似的蹲在她身边陪着难过,可是薄荷不一样,她就是哭也哭得像一个铁金刚,让我绝不能仅仅是耷拉着脑袋看着她哭。

后来,还是夏莫迟疑地伸出手,笨拙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他小声地说:“薄荷,我不难过,所以你也不要为我难过了。”后来我才知道夏莫因为五岁时出现了心理障碍而被送去了儿童心理治疗院。一直到现在他回来为止,薄荷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

而她的妈妈却骗她说,夏莫早就已经死了。

彼时我才终于明白夏莫说过的话,他说自己是鬼,在五岁那年已经死掉的鬼。只是我和薄荷都不知道夏莫的这四年是怎样度过的,遭遇了怎样的事,接受了怎样的治疗,对于这些他始终保持沉默。

只是这个干净的男孩儿却常常会如我一样发很久的呆,这让我们之间的友情迅速递增。夏莫说:“五月,你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我是鬼的人。”

我想我有必要为了显得我们的友谊与别人的不一样也跟他讲一个秘密,很多时候我们的友情就是从一个秘密开始,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边说:“夏莫,其实我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我能记得一片妖娆的红。它们像海水在我的梦境里此起彼伏,最后,晨曦来临时悄悄地漫过我的眼睛退到很远的地方。”

关于夏莫的病,关于我的病,我知道,当我们彼此出现在对方的世界里时,这些都已经变得不再可怕。

如果我可以预知未来,我想我会同夏莫分享更多的秘密,随便什么秘密都好,或者,我也可以喜欢上这个玻璃一样透彻的男孩儿,真的,如果我喜欢上夏莫,或者说,我爱上夏莫,那么我一定会好好地为他建一座城,城池里春暖花开,天空碧蓝。

我不会让他受半点伤害,更不会让他在多年以后那般委屈地站在天台上看着我哭,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苍白的脚趾上,然后,他不再看我,在厚重的夜幕下缓缓地张开手臂,如一颗失重的星,直直坠落下去。

【004】

夏莫和夏薄荷都有着一种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优雅劲儿,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笃定干净的目光,这让他们的磁场常常能吸引大多数异性的青睐目光以及同性发自内心最最原始的敌意。

薄荷的魅力首次展现在她十三岁那一年。

那时候的我和梁小柔还是两根瘦巴巴的竹竿,每天瞪着一双求知欲旺盛的大眼睛乖巧地埋头苦读,而薄荷却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件文胸。

那件蓝粉色在肩带处扎着一个精致蝴蝶结的文胸,即使是拿到现在来穿也绝不会显得老土和过时。它被薄荷的妈妈放进礼品盒里漂洋过海地来到中国,来到洛城。薄荷本打算将它送给我和梁小柔,但是在看到我们胸前一片平川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不应该让我们两个暴殄天物,而她日渐明显的女性特征也不容忽视,因此只好百般嫌恶地穿上。

文胸才穿上不到半天,就有一个隔壁班的小胖子给我买糖,企图收买我将那封足足有三千字的情书转交给薄荷。放学后,我和梁小柔以及夏莫就围在樱桃树下研究这封情书。

夏莫委屈地说:“他太胖了,而且丑得要命,薄荷太可怜了。”

我白了他一眼:“那是你长得太好看了,每天照镜子都跟看电影明星似的,当然会看谁都长得丑。”

梁小柔拿起信纸看了看,问我:“五月,这上面沾着的是酱油还是中药?”

我拿过来看了半天也没有研究出来,就问:“酱油和中药很重要吗?我只想知道他写的是法语还是繁体字。”

但是薄荷并没有如我们所料夭折了这一段初恋,在她看来,如果对方长相俊朗,文采飞扬,那么即使拒绝了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对方的现状已经够惨了,如果他的人生路上还要再添上一条“十三岁初恋惨遭拒绝”,那很有可能导致小胖子有轻生的念头。特别是被她这样貌美如花的女生拒绝,轻生的概率一下子增加了四成,加上原来的六成,他必死无疑。为了挽救一条鲜活的生命,薄荷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段恋情,通常,人们把这段感情叫做初恋。

小胖子有憨厚的笑脸和一身的蛮力。每个清晨,他都会骑着一辆哐啷哐啷响的自行车早早地等在我们家门口,因为通常薄荷、夏莫和小柔都会到我们家集合,再一起去学校。自从有了小胖子,四剑客变成了三人行,也好,必有我师焉。

薄荷跳上自行车后座,响亮地拍一下小胖子的头,喊,出发!

小胖子就露出腼腆的笑容用力地蹬自行车,和煦的风卷起他们的衣角,薄荷哇哇乱叫的声音渐渐远了。

每每这时我都能看到梁小柔眼里一种近乎羡慕的神色,眉心微微地皱着,目光望出去很远。

其实梁小柔也接到够少的情书以及男孩子略显羞涩的告白,但她全部一口回绝,不留半点余地。在她看来早恋是可耻的,是不文明不道德的,是浪费时间又浪费精神食粮的一件极其愚蠢而无望的事儿。

梁小柔从那时候起就显示出大多数女孩子本应具备却并没有具备的品德,她自爱,懂得自省,咬着牙默默地与她那个人间地狱一样的家作斗争。也许偶尔她还是会羡慕薄荷的放肆和自由,但也只是羡慕,她依旧要把梁小柔的一生走下去。

只是后来,当梁小柔声嘶力竭地冲我大喊,五月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当她的巴掌清脆地落在我脸颊上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当初她看向薄荷的目光是怎样的落寞而忐忑。

当然,也不会有人明白当我得知老单掉进湖里差点丧命的时候是怎样的绝望。像是有一双冰冷绝情的手狠狠地扼住我的脖颈将我往深不见底的泥沼一路下拉,混浊肮脏的泥土灌满我的鼻子和嘴,没有光。

那天薄荷和小胖子分手了,原因是有人告诉小胖子的妈妈她的儿子正在早恋。于是她立即带上了全家老小一起找到了薄荷家。薄荷和夏莫一直与奶奶生活在一起,她的母亲只负责将他们生下来,然后每个月为他们提供一大笔的开销。夏妈妈的存在就像一台提款机,他们需要她,却对她没有很深的感情。

胖子妈到了薄荷家一看没有人,只好拿东西发泄。他们一边砸薄荷的家一边声嘶力竭地谩骂,声音尖厉而刻薄。

“小贱人,跟你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妈在外面**老外,你来**我儿子学坏,好你个小畜生!”

骂着就要伸手拧薄荷的耳朵。

薄荷一侧身,举起桌上的茶壶砰的一声砸在地上,世界静了,她又跑进厨房拿了菜刀跑出来:“你再骂我妈一句我剁了你们家祖宗十八代!”

胖子妈一愣,看着薄荷手里的菜刀,良久,挑着眉骂:“小贱人,让你得意,你给我等着!”说罢带领全家老少边骂边出了门。

我吓得够戗,赶紧从她手上把菜刀拿下。薄荷扯出个疲惫的笑容:“傻五月,知道你晕血,才不在你面前让他血。再说,为了一胖子,不值得我去坐牢。”

我们就蹲在满地残骸里痴痴地笑。

还没开始收拾这一片狼藉,夏奶奶就颤巍巍地小跑过来喊:“五月,五月!你爸爸掉进湖里了,正往医院送呢,你赶紧去看看啊……”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实在没办法把一个老实巴交的在屋里赶活儿的鞋匠和一场落水事件联系在一起。

还是薄荷先反应过来,牵着我就往市医院跑。天气有些凉,灰蒙蒙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顶,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一边跑一边哭,耳朵里是隆隆的风声,快且剧烈的心跳让我手脚冰凉。我乱了分寸,胡言乱语地问薄荷:“我怎么办?是回家拿钱,还是去学前班把朗朗接回来,要不,我们先去接朗朗,再去取钱,还是……”薄荷抓着我的手紧了紧,说:“别慌,先去医院再说!”

到了医院我们就蒙了,偌大的医院来来往往的都是匆忙的人群,我们无从找起。我只好拉下脸皮充当无耻之徒在医院里大声地喊着老单,无论是对道德还是颜面都没有了半分的顾虑,我像是医院的敌人,带着满腔的恨意乱喊乱叫。

我的脸憋得通红,心脏在耳边突突地跳,那一刻我看着四周愈发模糊的白色墙面,忽然间懂得面对死亡的威胁我们竟是如此手足无措。在我的喊叫声惊动医护人员之前,一双手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回头时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皱着眉看我,用那种要死不死的声音和语气告诫我说:“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大声喧哗。”

在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刻,我搜遍了大脑内外依旧没有凑够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个九九八十一遍的恶毒词汇。我泄气地盯着他干净整洁的白衬衫,眼皮一垂,眼泪便一颗一颗成了串地落下来。为了不让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显得更加莫名其妙,我只好选择愤然转身离开,像一头盲目的兽,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

身后的白衣男生却又好死不死地追上来,他的手十分固执地牵住我的手腕,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带着点儿歉意,还带着点儿这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倔犟和柔软。

后来我才从万能的八卦婆薄荷那里知晓,这个固执耿直心地善良的白衣少年叫做顾西铭,在学校里是难得一见又得老师欢心又得同学喜欢的那一类人。事实上与他的第一次见面让我对这个人颇紊视,觉得他有些鸡婆,还有些过分的冷静,正是我讨厌的那一类人。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顾西铭凡事追求完美的性格全部来自于他那个几乎完美到变态的家庭,而实际上他也并没有那么鸡婆,总的来说,年少时该有的活力和忧伤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结合得十分完美,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男孩子本该具备的良好品质,而我将这种想法讲给薄荷听的时候,她很费解地问我:“你是想说你比较喜欢人格分裂?”

这些都是后话。

而当时,顾西铭扯着我的手腕十分镇定地问我:“我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请你先冷静下来,告诉我,你是来找人的吗?”

声音温和,让我慌乱的心绪有了缓慢的停顿,脑子里膨胀着的麻木也渐渐平息下来,像是被新鲜空气冲撞开来的烟雾,一点一点接近了明朗。

我定了定心神,尽可能地将语言简洁地组织好后回答他:“我来找我的爸爸,他叫单和,溺水后被救护车拉到这家医院,可是我现在找不到他。”

顾西铭说:“我带你去咨询处问一下。”

然后这个白衣翩翩的少年就轻轻松松地帮我打听到了老单的病房,我感激地看着眼前的顾西铭,血红色落日的光芒在他年轻的脸上映出淡淡的红,像是平缓流淌的可见的温度。

我好像忘记了说谢谢,顾西铭也一直没有说再见,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们都忘记了该有的礼仪,呆呆地站在身后的残阳里看着对方。

直到薄荷从走廊尽头龙卷风一样袭来,我才匆匆说了句谢谢便扯着薄荷跑进了病房。

老单倚在白色的病床上,左脚绑着厚厚的纱布,见我仓皇地跑进来立刻扯出一抹笑,嘴唇煞白却强忍着疼痛随意又抱歉地说:“五月别怕,爸爸没事。”

那根始终绷在我心尖上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我扑过去,在老单的怀里哭得像一个无赖的小孩儿。那是第一次,我像一个真正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那样放声大哭,毫无顾忌,委屈和恐惧得以释放。老单身上淡淡的烟草香气混合着眼泪的味道一同逼退了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儿。

老单还活着,这真好。但是他的左腿却无法正常行走,医生建议他今后的生活可以配合着拐杖行走。

是的,老单瘸了,为了救企图自杀的夏莫。

很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行走在前后均无光芒可见的漆黑道路上时,我仿佛又听到那个声音,木制的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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